见状宝珠不由觉得好笑。
这样谨慎而害羞的女孩子,她行走江湖那么些年,倒还真是头一回瞧见,连对同为女人的自己都这样戒备,真是叫人啼笑皆非。于是擦了擦被雨水濡湿的手便要转身返回铘的身边,可刚一回头,突然听见风里真的隐隐传来一些声音,在周遭一片细细索索的雨声里,突兀得令她微微吃了一惊。

那自然不是李老太女儿所说的什么哭声。
而是一些器乐声。
欢欢喜喜的唢呐和铜锣,吹吹打打,似有若无地自远处山坳下蜿蜒传了上来。最初声音轻得仿佛幻觉似的,但仅仅片刻,便陡地清晰起来,如此欢快热闹的韵律,若是在大白天听见,必然会引人去凑热闹,看是哪家办起了喜事。可偏偏却是在这样的夜里,在这样一座荒芜人烟的深山上,于是热闹便成了某种奇特的诡异,引得宝珠不由自主重新立直了身体,透过外头已变得细小的雨丝,朝着那器乐声过来的方向看了过去。
然后她看到那方向飘来一片红雾般的东西。

自然,那并非真的是红色的雾气。随着距离的接近,她看清原来那是一片片高高挑起的红幡,它们被一群身着红衣红裤的男女给扛着,在紧跟其后一群同样红衣红裤的乐手热热闹闹的吹打下,迎风招展,跟随着底下那一口被八人所抬着的红色棺材,沿着前方那条细小的山路缓缓而行。
棺材上端端正正坐着个男人。
一身红衣,金翅的官帽。赫然是新郎官的装扮。
可是新郎官怎么会坐在一口棺材上?那些人穿得喜气洋洋、吹打得热热闹闹的用一口棺材抬着个新郎官大半夜的在深山里转悠,这是在做什么…
当即不由脱口咕哝了句:“这三更半夜的,他们在做什么…”一边正想回头招呼铘过来看,冷不防一回头却见那之前坐在篝火边的李家姑娘此时就在自己身后站着,一张脸白得发青,她瞪大了一双眼宛如之前叫醒宝珠时的样子,一眨不眨对着前方那只奇特的队伍看得出神。
然后一阵咳嗽突地从喉咙处涌了出来。她忙不迭用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随后拼命压着自己的咳嗽,压得一张脸由刚才的苍白一瞬涨到通红。
片刻终于将那咳嗽声给止住了,却也因此吵醒了原本熟睡着的李老太。
“怎么了…”她闻声迷迷茫茫地睁开眼,随即也听见了那器乐声,一双眼立即蓦地睁大,翻身坐了起来,朝着洞外那支鲜红热闹的队伍看了过去。
片刻,轻轻吁了口气,她转头望向宝珠,低声道:“我当是啥,这是人家成亲呢,姑娘…”
“成亲?”听她这一说宝珠不由更奇了。
看那支队伍的样子,确实也着实就是一支迎亲的队伍,可是哪有人家在半夜里出门迎亲的?又会有哪家的新郎官不骑马不坐轿,却偏偏跨坐在一口棺材上去接新娘子的??
琢磨着,不由皱了皱眉,脱口道:“…莫非,这是在配阴亲么?”
“阴亲?”一听宝珠这么说,李老太立即站起身,朝地上轻啐了两口:“呸呸,不要说这样不吉利的话,姑娘,人家那可是正二八经的娶新娘子去呢,哪里是什么阴亲…”
“坐着棺材去迎亲??”宝珠感到更加不可思议:“怎么会有人坐着棺材去迎亲??”
她诧异的神色令这老太微微露出一丝苦笑,似乎有些欲言又止,于是顿了顿,才又再道:“这,也怪不到姑娘不明白。确实是迎亲呐,不过,却也只是我们这个小小的双驼村里才有的一个小小的习俗而已,别的地方,着实是从未有过的…”
“原来是双驼村的习俗么…”话是这样讲,但宝珠心里不由嘀咕,这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却也真没有见过谁家新郎官坐着棺材去迎亲这样一种奇怪的习俗,那得多丧气,难道他们不觉得忌讳么?
如此,那双驼村倒也着实太古怪了一些,怎会有这样一种风俗,起源又是为何?

诸多疑问,在宝珠脑子一个接一个冒出,当下正要去问那老太,却见她已卸下了身上宝珠给她的那件衣衫,叠了叠好摆在了铘的边上,随后整了整衣衫同她闺女互相搀扶着望着她,看情形,像是打算要告辞离开这山洞了。
便忙问:“大娘,你这是做什么,要走了么?”
她点点头:“你看这天,雨已经小了很多,刚好又有村里人的迎亲队经过,有了人气。所以我想趁此赶紧带着我女儿下山回村去,也好安心。”
这话说得倒也没错,因此虽然心里仍疑惑重重,宝珠却也没什么理由去劝说他们接着留下来。眼见外头的雨也确实已小的几乎完全收住,便点头道:“也好,但雨后山路湿滑,你们走时可要千万要小心了。”
说着便起身送两人出去。
走到洞口处,那老太顿了脚步回头朝洞内的铘望了一眼,随后想起了什么,便对宝珠道:“姑娘,若不嫌弃不如跟着我娘儿俩一起下山去我家中住上一宿吧,看你俩衣服都已湿透,即便烤火也干不透彻,婆子家里虽然简陋,热水暖炕总还有的,总好过在这样的地方风餐露宿,若着了凉却是白白遭罪。”
老太的话恰好说到了宝珠的心里去。
毕竟一肚子的疑惑,不设法弄个明白,那这一晚上只怕也睡不踏实,而铘的伤也着实需要一处温暖干燥的地方好好休养一番,当即一口应允了下来。回头看向铘,却见他一脸的不耐,知是他晓得自己肚子里那一番盘算,却又不甚喜欢,于是朝着他嘻嘻一笑,自顾着扶着那老太扬长而去。

夜婚4

双驼村位于双驼山之下往西约摸二里地。
村子不大,但应是个人丁兴旺的所在,因为住户颇多,大片广袤的农田簇拥着一片接着一片的高低瓦房,青黄交揉,远远看去在灰沉沉的天空下有种画儿似的美丽。
李老太的家就在其中一处被低矮围墙所环绕着的院落内。
地方不大,但三进的门面,错落有致。房里的家什也都收拾得井井有条,干净整洁,灯一点亮,鸡棚里几只鸡立即活络了起来,一听见李老太的走动声便叽叽咕咕地扑腾着翅膀,直待李老太开门将它们放出,呼啦一声各自飞散,去了围墙外匆匆觅食。李老太则矮身进棚取了几个蛋,一边招呼着宝珠和铘在客堂里坐着,一边手脚麻利地进了厨房开始生火做饭。
留下她女儿在客堂里陪着,依旧一副拘谨而沉默的样子,低头搬了张凳子在靠近里屋处坐着。气氛似乎略嫌尴尬,不过宝珠也并不在意,少许喝了两口茶后,便开口对那姑娘道:“先前我们在山上所遇那支迎亲队伍,妹子可知是哪家的么?这一路过来村里好安静,实在看不出正在办喜事的样子。”
李姑娘闻言朝她看了一眼,讷讷道:“三更半夜的,自然是安静了…”
“那么那支迎亲队伍…”
正要再次询问为什么那支迎亲队伍却三更半夜的在山里走,那边厢李老太已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鸡蛋面从厨房走了出来,一边往桌子上摆着,一边笑了笑对宝珠道:“姑娘真是好奇。你有所不知,那是我们这边的规矩,迎亲的人半夜时上路,要在双驼山里走上一遭,随后在鸡叫前拜了山神,方可去迎新娘子回来成亲。”
“好奇怪的规矩,但为什么新郎官要坐着棺材上山呢?”
“取的是升官发财之意。”
“升官发财?”想了想,倒也确实,在有些地方她的确听过有这么一说,无非讨个口彩,取了‘棺’同‘官’的谐音,由原来的晦气字眼一下子变成了招人喜欢的东西。但话虽如此,仍不免觉得怪异,毕竟那是货真价实一口棺材,无论怎样,对于一户正在操办喜事的人家来说,实在是晦气得很,所谓办红事碰上做白事的物,那不是红白相冲的了么…
但想归想,宝珠说是自然不会直截了当地说,只笑了笑低头将李老太送到面前的面汤接过,小啜了两口汤,许是饿了,只觉那汤味道鲜美无比,又热腾腾的让喉咙里一阵爽快,于是又不由多吃了两口,待要想再将心里尚未解决的疑问对那老太问出,忽然间坐在一旁的李姑娘捂着嘴一阵咳嗽,咳得一张脸憋得通红,几乎要喘不上气来一般。
那老太见状慌忙从宝珠身边跑开,匆匆到了女儿身边给她又是捶背又是抚胸,好一顿搓揉后,那咳嗽声才渐渐平息下来,但看来人已经全无力气再撑坐下去,于是扶着她站起,在宝珠的相帮下一路进了里屋。

“李姑娘看来是久病缠身多时了吧。”将人安置到床上睡下后,见她又侧身靠到里床轻轻咳嗽起来,宝珠不由问李老太道。
随即见老太一双浑浊的眼微微有些湿润,应是提到了伤心处,却又不敢出声让自己女儿听见,只轻轻点了点头:“十二岁时染上了肺疾,虽然大夫高明将这条小命保全,但自此却落下了肺痨之症,无论吃什么药总也不见好,身子骨单薄得仿佛一张纸。”
“的确是顽症,全靠将养着,如养得周全,也可由所缓和。
老太闻言苦笑:“姑娘说得是,但是家贫徒有四壁,也无法买些好药给她调养,全靠乡里邻居偶尔上山打猎采药,得了些灵芝山参野鹿角的,会取些下脚料拿来接济婆子一家。这孩子的身体也就是靠着那样一天天支撑下来。”说着,起身从一旁的小抽屉里取出一团纸包来,拆开,从里头倒出些黄色的粉末到桌上的茶盅内,将茶盅斟满,便坐到床上似要喂那咳得刚刚停歇下来的女孩服下。
见状宝珠忙搭住她手将她给拦住,接过她手中的茶盅,凑到鼻前轻轻嗅了嗅:“大娘,这可是鹿茸粉么?”
“是啊,只剩下这一些了,金贵的东西,平时都不舍得给她多吃。”
宝珠不由皱了皱眉:“确实金贵,却不适合李姑娘服用,莫非大娘不知么?”
“不适合我儿服用?”听她这一说李老太不由一惊,怔怔望着宝珠手里的碗,摇了摇头:“怎么会不适合?镇上郎中都说这是壮实身体的好东西啊…为什么不适合她服用?”
“鹿茸至阳的东西,你女儿气虚内热,需以滋阴的东西调补才是,若以鹿茸为药,无异雪上加霜,会令病情更加恶化。”
“什么…”一听,李老太不由脸色发白:“当真么??”
宝珠见她急得声音变调,忙放下茶盅,安抚道:“不妨事。因我祖上行医,所以对此略懂一些,李姑娘只需立即停止服用这鹿茸粉,再待我调配上一些药服用了,如此剧烈的咳嗽症状自会有所缓解。”
这番话说得李老太面色略有缓解:“原来姑娘是会治病开方的么…”
“不能说是治疗,但若是相帮着给李姑娘找些便宜又对症的药平时服着调养,倒是可以的。”
“如此,那真是要多谢姑娘了…”老太感激道。
宝珠笑笑:“谢是不必,因稍等也要烦请大娘帮个忙。”
“只要能用得上婆子的,姑娘尽管开口。”
“刚进村见一路刺藤长得旺盛,不知大娘能否给我割一些来,待我等下煮些水作番梳洗,需要用到。”
这请求听上去着实有些奇怪。
刺藤是这村野内多到令人头疼的植物,一到春天就长势惊人,却从头至尾的没有任何用处,只在秋后被人大片砍回家里烧火用,却不知这姑娘言下煮水梳洗时用到,是怎么个用到法。但奇归奇,却也是个随手就可帮到的简单事,当下也没多问,只一口应承了,便带着短镰竹篮出了门。
宝珠则又在李姑娘房里陪着坐了会儿,见她渐渐气息平稳,就用纸抄了张方子折好放在桌上,随后熄灯掀帘出门。

到外间,见铘依旧同来时一样靠墙坐着,面前那碗面纹丝不动,已然涨得半点汤水全无。
不由令宝珠觉着可惜,便到他边上端起碗用筷子绊了绊,哗哗地往嘴里拨了进去,边吃边咕哝着数落道:“好歹也当人那么久,总还是这样一副挑剔的性子,需知人是铁饭是钢,你总也不爱吃这些五谷杂粮,这伤本就麻烦,难道要将身子骨也拖得垮掉么?到时你叫我还能差遣上谁。”
年轻女孩的嘴,山雀般快,又如刀子般利。但许是日久听多习以为常,铘依旧波澜不兴地在那边坐着,只在她话说完低头又嗦嗦地吃了起来时,淡淡说了句:“山村野地,知人知面不知其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宝珠闻言一笑:“你是怕这面里有鬼么。”
他不语。
宝珠便再笑了笑,将最后一点面一口吃完,用手背擦了擦嘴:“面是无鬼,只是那李老太所说的话,应是有鬼,”说着踱到窗边,翻开窗门朝外看了眼:“说是随她丈夫一同搬去了别村,家里的鸡却都分明还圈养着,房内一切干干净净,岂是人走楼空的房子所能维持的,即便真是如她所说搬了家,必然也不会超过三五日。”
“既然如此,何必还跟了来。”
“我也只是想找个舒服处安心歇一宿,到明日便告辞走人,那老太言语中究竟有鬼无鬼,便同我俩毫无瓜葛。况且你的伤日趋严重,总不能放任着就在雨水里泡着,毕竟因我而起,若不能治好你,我也枉担了你主子的名头。”边说边径直进了厨房,将一旁水缸里的水担进了锅里,又将炉子里的火拨旺了,正待坐在那里等着水热,抬头却见铘一双眼正对自己方向望着。
不由下意识朝自己脸上抹了抹,问:“你在瞧些什么?”
“天刃乃是天意,你不必总将它的出现揽在自己身上。”他道。
宝珠这才明白,原来他如此望着自己,是为了刚才自己那一番话。不由再次笑了起来,得意道:“因我每次这样说,你便会不好受,我就是爱看你不好受的样子,有趣得紧。”
这话令那男人眉心微微一蹙。
随即侧过脸,不再去看那女孩在火光中红艳艳又嬉笑着的一张脸,却在沉默片刻后,不由又再度朝她望了过去,道:“你当真要跟着那妖去汝南王处么。”

话问得有些突兀,令宝珠原本笑着的一张脸微微怔了怔,随后敛了神色,点头道:“没错,那魂珠就在他手里,我自然是要去找他讨回的。”
“你究竟从汝南王手中取了什么出来,惹他竟连那狐妖都遣了来迫你。”
这句话令宝珠再次一怔。
似是没想到这平日不声不响不闻不问的奴仆,怎的今日突然追根问底了起来,不由轻轻咬了咬下唇,沉下脸冷声道:“你莫管。”
“当日从阎王那里窃得鬼仆,已险些令你命丧在黄泉,这次却又惹上那老妖纠缠。须知那日桃花庄对峙,已能明白他不同于以往妖孽,如今再连同汝南王,若有心要害你,你断然斗他不过。”
“笑话,”这番话令宝珠忽地冷冷一笑,斜眼望着那男人一双紫盈盈的眸子道:“斗他不过?这岂是当年一怒便搅得天下大乱的麒麟王所会说出的话来?”
“麒麟王?”目光微微凝起,铘望着她那张脸似要脱口而出些什么,却忽地又将那话抿进了唇中,低头一笑,道:“这世上哪有什么麒麟王。除了神主大人座下一条长了鳞片的狗,麒麟王早在千年前,已死。”
话音落,炉灶中噼啪一声响,似惊到了般令宝珠一双唇微微一颤。
随即不声不响用力抓了两把柴丢进炉子里,见那火光倏地大盛又渐渐平静下去,便拍了拍手站起身,慢慢走到那男人平静如初的身影边,伸手在他发上掠了掠。
见他依旧不动声色,便垂下身子,将脸在他肩膀上匐了下来:“你生气了么,铘?”
“我怎敢生神主大人的气。”半晌后他淡声道。
肩膀有些僵硬,却也并不就此将那女孩推开,只由她那样匐着,用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闪闪烁烁望着他半边沉默的侧脸。

随后嘴角一牵,她再度笑道:“我知你是最好的,无论我说什么,做什么,断不会生我气,是么?”
他依旧沉默,将脸侧到一边。
柔软的发丝因此而扫到了宝珠的脸,她不由得打了个喷嚏,随后忍俊不禁,再次笑了起来,一转身坐到他身上,抱着他那条受伤的手到:“因此,无论怎样我必然要设法治好你的伤,即便是汝南王又怎样。我既能从他脚下得手一次,又何妨再去第二次。”
“你…”她的话令铘的眉心再次蹙了起来,正待要说些什么,忽然目光一凌,头一转一眼朝着窗户方向望了过去。

那方向隐隐飘来一阵哭声。
极度悲哀的哭声,仿佛是从东边某户人家的家中传递而出,听那声响,竟仿佛不止是一人。
“出什么事了?”宝珠亦在同时听见了那哭声,不由立即站起身也朝那方向看了过去,却见那方向依旧一片漆黑,所有人家家中的灯全都熄着,无比平静,似乎所有人都睡着,亦似乎那哭声只是被山野中的风吹来的一种幻觉。
可是哭声分明无比清晰,并带着一种压抑过后的极度痛苦:
“儿啊…我苦命的儿啊…还我苦命的儿啊…”

“喀拉!”片刻之后房门上突兀一阵轻响,随即便见那李老太一脸煞白地匆匆推门而入,对着屋内那两人神色惶恐地道:“姑娘!大爷!东边那家出了大事了,能否请两位过去帮着看看…”

五.
通往东边那户人家的小路黑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细长蜿蜒一条道上,只有宝珠手里一盏灯笼摇摇晃晃照着地面。
她借着这点忽明忽暗的光几次朝前张望,却始终不见任何一家亮起灯,或者有一人走动。
这真有些奇怪。似乎除了现下路上他们三人,旁的住户全都没有听见风里头那清晰可辨的哭声似的,平静得有些不可思议。就连传出哭声的那间房子内也迟迟不见亮灯,见状宝珠不由扯了扯李老太的衣袖,问她:“大娘,怎的都不见有人点灯,那家究竟出了什么事…”
话音未落,见李老太神色有些慌张地回头看了她一眼,像是被她黑暗里突来的声音给惊到了似的。
随即用袖子笼了嘴,她轻声答道:“刚才婆子经过那边时,见到老周家他们的儿子被抬进了屋里,地上都是血,似乎是在山里受了重伤,急着要寻郎中。但这时辰也不知能否尽快找到,婆子想起姑娘你恰好是郎中世家出身,所以赶紧跑来寻了姑娘过去帮忙看看。”
“哦…”原来如此。
但话虽说得明白,却依旧没能解决宝珠心中疑惑,譬如周遭怎的都如此安静,譬如这老太说话时为何要这样谨慎。但见老太步子匆匆,想来一定是着急得很,便没再多问,只继续跟着往前走,一边琢磨着,为什么那户人家的儿子会深更半夜的在山里受了重伤。
莫非是刚才迎亲队中的一员?
想到这里时,恰像是回答了她心中的疑问,在跟着那老太一路往前到了哭声传出的那栋房子大院门前,头一抬,她一眼见到那院子里横七竖八躺满了红幡。
赫然便是她在山上所见的那支迎亲队所扛的幡旗,此时如一堆堆破布般同地上的泥水杂草混淆在一起,无人看管。而不远处,一口红漆棺材静静停放在院子的角落里,棺材上黑糊糊一片液体似的东西,还有几块布粘连着,不似红幡,却仿佛是衣衫上的某处部件。
见此,宝珠不由眉头一蹙。
只觉着隐隐有一丝不太好的预感在心里头闪了下,当即想要过去看个究竟,却见那李老太已匆匆朝着房子洞开着的厅堂内走了进去。一边回头朝宝珠招手招呼着,便不得不暂时放弃查看,随着她一起朝屋里走入。

厅堂内漆黑一团。
只听到一阵阵哭声自里屋内传出,隔着层墙板闷闷地在整间厅堂内回荡着。如此近的距离果然可听出那哭声被刻意压抑着,却又着实悲痛,听得人不免有些心烦意乱。
宝珠觉得这几乎已不像是伤病者家人着急的哭声,而仿佛是奔丧时的哀号了。
当即提起手里灯笼匆匆往前照去,想要寻到房门好赶紧进屋去查看,却在刚一抬手时,被一旁的李老太轻轻按了按,道:“姑娘,婆子要失礼了,还请两位先在这里坐上一会儿,刚在门外似见到有脱下的皂靴,待婆子进去看看是否有其他郎中在,免得惹人不悦。”
这话说得在理。
若人家自家已请到了郎中前来,被外人又领了一名懂医术的进去掺和,未免不合时宜。因而宝珠点了点头,便同铘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放下手中灯笼,目送那老太在脚下微弱一点灯光下慢慢走到前方一扇不起眼的小门前,拍门进屋,随后反手将那扇门轻轻关上。
门内似乎闪着豆大一点烛光,宝珠透过那点光隐隐见到里面站着不少人。
也是,之前迎亲队伍中那么多人,若都为了此事而下山,那么聚集在这屋里的人必然是不少。但怪就怪在,那一行人在山上时如此热闹,怎的回村时却一点声息都没有?若不是李老太回来告之,根本就感觉不出他们已从山上回到村里,按理说,若真出了攸关人命的事,断不该会如此安静的…
想到这里,忽听铘在一旁突兀道:“这屋里血腥气很重。”
他这一说宝珠也随即感觉到了。
之前周遭泥土和雨水的味道浓烈,因而一时没有令她觉察到空气里有另外一种气味的所存在,此时在屋里坐了会儿,方始渐渐感觉到,这黑暗的厅堂内果真暗动着一丝铁锈般的腥气。且腥味煞是新鲜,因而同周遭雨后潮湿的水土味融合在一起,几乎令人难以辨别。
但这厅堂里怎么会有这样一种血腥气呢?
琢磨间,忽然感觉到在厅堂的一角似乎有谁在朝自己看着,这不由叫宝珠暗吃了一惊。
旋即她发现那方向真的有一个人在一张卧榻上靠坐着,黑漆漆的看不清究竟是男还是女,且如石雕般一动不动。
“谁?!”见状她立时起身问道。
一边将手指朝着灯笼处一弹,一团火便倏地自灯罩内飞出,径自飞到那人影所躺的地方骤然大亮,如电光般忽地闪了一瞬。

仅仅只那一瞬,便令宝珠清清楚楚看到那张卧榻上躺着的,那竟是一具男人猩红色的尸体…
衣服是猩红色的,满身的血亦是猩红色的。
而那具尸体简直已经完全分辨不出原先的模样。
便如同被一把斧头给生生劈成了数段,它七零八落地被平铺在卧榻上,勉勉强强被摆成了一个人的形状。依稀从半截血肉模糊的脸庞上找到了之前在山上所见的那名新郎官生前的样子,宝珠记得那是个多么俊朗干净的书生,此时却眼珠鼓出,额头凹陷,嘴巴自下颚处完全断裂开来,生生的被一种极其残酷的手段给折磨得面目全非。
这情形不由令她轻吸了口冷气。
随即起身一把朝自己衣袖内伸了进去,正待要将藏在袖中的软剑拽出,不料这当口头脑内却突然间昏沉沉一阵发晕。而两腿亦同时瘫软了,眼见周遭一阵天昏地暗般的旋转,她下意识将手朝铘的方向伸去,却见他身后豁的下一扇暗门洞开,随即从里头哗啦一阵冲出十来名青壮年的男女,手里紧握刀枪斧镰,将铘团团围困在他们中间。

然后宝珠见到了李老太。
她亦从那扇门内走了出来,颤颤巍巍在那些人背后站着,一双眼闪闪烁烁望着自己。
“大娘…你这是做什么…”于是她看着这老太问。
老太再次闪闪烁烁地看了她一阵。
随后仰天一声长叹,扑地声在她面前跪了下来,对着宝珠咄咄磕了数个响头,哭道:“恩人,婆子对不起你,但若非如此,婆子一家便要绝后,望恩人成全啊!此后婆子做牛做马替代您那奴仆,必尽心伺候恩人您一辈子…”

六.
双驼村曾是个平静且富裕的村子,非常非常富有,因着村子里百年来盛产一种叫做夜飖的植物。
植物状似油菜花,每年夏季盛放,秋后产出的籽磨成粉,溶在水中或者焚化在空气中时无形无味,闻之或者尝到之,令人飘飘欲仙,如登极乐,故人称逍遥散。最初是被当地郎中用作各类伤口的镇痛一用,后被有心人发觉,此种粉末若连着多服几次,便会上瘾般难以再戒除它的滋味,此后长久索取,甚至可以为之变卖家产。故而,那些人便将它悄悄带到外省贩卖,不消半年,竟轻而易举发了一笔大财。之后,整个村子的人便争相效仿,放弃了其它耕作,一心种植起这种只能在该地土壤内生长的植物,并在它落籽后加工成粉带出村外当作补药四处贩卖。于是天长日久,村里所有住户全都富得流油,加之处在深山背后,远离城镇,真正是惬意安乐得如同世外桃源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