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则,这样一种神仙般的好景,时间却并不长。
在那种粉末带给村人轻而易举的富裕同时,一样东西也随着那名叫夜飖的植物,在这片土地上悄悄生了根,发了芽,并以一种谁人都无法察觉的速度,一点一点将它的触角在这片富裕的村庄里蔓延了开来。
李老太说,那必然是他们种植了那么多这种妖孽一样的植物,并用它们仿若妖孽一般的药力坑害了外人后,所遭的报应。
那大约是三十年前的一个初春的清晨,天还没亮,村里一户人家的老人睡得正迷糊,忽听见村外飘来一阵哭声。
仿佛老妪抽泣一般的哭声,最初仿佛是从村外那片开得茂盛的夜飖田内传出来的,幽幽然一会儿离得很远,一会儿又好像就在窗外头。
这让他一下子被惊醒了过来。
立即推窗朝外望去,却什么也没看见,只能听见黎明黑漆漆云层下一点似有若无的喑哑的哭泣声在风里兜转着,飘摇着…好像个看不见摸不到的魂魄一般,明明能感觉得到它的存在,却始终无法去证明这一点。
而那哭声在短短片刻后便消失了。
只留风吹得花田里沙沙一阵响,让他觉着之前所听见的一切,没准只是他似梦非梦中一种真实无比的幻觉。于是便关了窗重新去睡觉,那样安安稳稳的一觉睡到天亮,没再听见任何怪声,也几乎将黎明时所听见的哭声忘记得干干净净。
但谁想,就在当天他扛着锄头出门,准备去地里翻土的时候,却一眼看到就在昨天窗外他听见有哭声的地方,赫然躺着一滩暗红色的血迹。
血迹已干,边上却没有任何脚印或者能证明有什么东西曾经来这里逗留过的痕迹,因而无法知道这滩血究竟是什么动物留下的,只是一下子又重新想起了黎明时听见的哭声,不由叫那老人又是惊惶又是狐疑,却也不敢同家人说些什么,只默默用铲子铲了土将那片血掩盖了,随后装着若无其事一副样子继续去了地里。
这样不声不响地过了三天,他没再听到过有那种老妪哭声般的响动,也没在自家屋外见到任何异样的血迹。这叫他一颗忐忑不安的心渐渐平静了下来,以为之前的血迹必然是路过的受伤野兔野猫所留下的,毕竟山村野地,黄皮子出没,少不得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于是便不再将那哭声和血迹的事继续放在心上,却不料就在当天夜里,他十三岁大的孙女突然高烧不止,说起了胡话来。

说的话没人能听懂,可是听得出来好像是在骂着谁。
一边骂,她一边涨红着脸使劲拍着床板,任凭老人的儿子媳妇死死地压着这丫头,仍是阻止不了她那种近乎疯狂的行为。
直到后来力量渐渐用尽,方始平静下来,似乎昏昏沉沉地睡去了,老人一家于是也因此略微放了点心。便由着请来的郎中告辞回家,自个儿也拖着疲乏的身子回房睡觉,一夜好睡转眼到了天明,正待穿衣起身,突然间孙女房里传来一阵哭声。
随即便见自己的儿子匆匆奔进他房里号啕大哭,说,他闺女竟然在夜里熟睡时没了!好端端的,眼瞅着就那么平白无故、神不知鬼不觉地断气了!
这当真是如晴天霹雳般的噩耗。
惊得那老人几乎连路都走不动了,那样浑浑噩噩在床上躺了一天,到夜里迟迟不见儿子媳妇过来伺候,正要差人去问,没想到随即却等来一个令他更加无法忍受的天大噩耗——
他儿子和媳妇在哭哭啼啼出门给女儿预备后事的时候,路经双驼山的悬崖,从那上头失足跌落,竟双双摔死了。

同一天,好端端一户人家连着死了三口人。
这事让平静得从来如桃源般安逸的双驼山一下子掀起了一股巨浪。隔天立即有村长带着数位德高望重的老者前去那老人家中探望,试图安抚这痛苦至极的老人,谁想到他家中,久久拍他房门不开,便硬将门撞开进入。
却没想到刚把门撞开,在里头静静等着他们到来的竟是那老人悬挂在房梁上早已气绝的尸体。
短短两天,一个原本和美富裕的家顷刻间家破人亡。
如此不幸,因而令人感到可怕得有些诡异。
更令人感到诡异的是那老人临死前写的遗书中所提到的夜哭和血迹。看起来似乎是有什么东西在他家作祟,于是不久后,便开始有人传言,说在这家人出事之前,也就是三天前的黎明时,曾听见有人在他家门处哭。听声音是个老太太,看身影却又好像是个年轻女人。

但这传言没过多久就被禁说了。
为什么?
因为在那不久之后,村里有很多人听见了传言中那如同老妪般的哭声。
那时刚入夜,不少人都还没睡下,只是不知出了什么事,有那么一瞬所有屋子里的蜡烛全都熄了,随后他们听见村外隐隐有一阵哭声飘了过来,沿路一直飘,一忽儿离得很远,一忽儿又好像近在窗下。
但当他们立即推开窗朝外看时,窗外却又什么都没有,于是也就不知道究竟他们真的是听到了有人在哭,还是因着那个传言,于是所产生出的幻觉。
但到了隔天早晨,当其中一户人家在自家的窗外看到了一片血迹时,不免立即惊惶起来,因为霎时想到了之前那老人一家的死,以及他所留遗书上写的那些东西。两相对比,状况竟是如此相似,于是立即去把村长请到家中要他看那血迹。
见此情形,村长便命人出村去请了问米的来,要他们看看村中是否真的有什么东西在作祟。
但那些问米的人也不知是敷衍还是怎的,来一个便匆匆走掉了一个,竟没有一人愿意留下给村子问米。那样转眼三天匆匆过去,到第三天夜里的时候,那户家中出现血迹的人,无缘无故的竟跳到自家井里淹死了。
紧跟着他媳妇也染了急症,没出两天就抱病身亡。
这一下,那传言的真实性似乎不言而喻了,村子里真的有什么东西在作祟,是那个仿佛老妪一般的哭声。它所到之处,会在即将作祟的那户人家留下一滩血印,之后不超过三天,此家人一家无论老小必然全部身亡。

当真是可怕到极点的凶物。却完全不知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东西。
亦不知这个村子究竟为什么会惹来那样一种凶物作祟。
只是那之后,村里的夜飖似乎长得更加旺盛繁茂了,一到夏季便香飘四方,却没有一户人家因此而欣喜,或者关心。
因为亦是自那之后,每隔一年,当夜飖花开的季节,总有那么一个晚上,村里会出现一道哭声。
凄凄哀哀,如老人哭丧般的哭泣声。
声音时远时近,若有人胆大在它飘至自己家窗外那一瞬朝外看去时,有可能会看到一道模糊的人影从窗外飘过,依稀仿佛一个女人的样子。
随后,第二天,必然会有一户人家的家门或者窗户下出现一滩血迹。
有此血迹者必然三日内家破人亡,且没有任何解救的法子,即便匆匆逃离这村子亦是无用。因而自此之后,整个村子一下子便颓了下来,再没有人想着那些开得漫山遍野的夜飖,也再没人惦记着成堆的金子银子。
只惶惶不安地度着每一天,然后在每一个夜飖花开的季节像赌博一般等着那哭声的到来。若哭声来过的第二天开门出去什么也没看见,便能偷得一年的命。若出门便见血,那这一世便坐等终结。

便是如此,一年又一年,转眼五年过去。
五年后,村里来了个游方的和尚,在受了村人的接济后,临行前,给村人指点了一个法子。
他说他在未入此村前便已感觉到了这村子里有妖物作祟,只是那妖物根源同这村子紧系在一起,实为村里的冤孽所生。因此同这村子生同生,死同死,不到气数将尽的时候将之除去,便等于是将这一村的老小一同除尽。
因此,唯有一种方式,虽不能令所有村人从此得保性命,但至少可用来尽量减弱它对这村庄里所有住户的残害。那便是,他会做法令那妖物同他定下一个协议,从此以后,每一年在它出现时,会从村中选一年轻男子同她成亲,所选之人家门处以血为标记,正如之前选择丧命之户一样。
之后三日之内,只需以婚嫁的方式将那被选中的男子在午夜时吹吹打打送至双驼山那妖物的栖身之地,便可以这男子一人的献祭,保全原本一整个家庭所要付出的命。

自此,按着那和尚所教授的方式,这村里每年献上一个年轻男子,换来之后一年所有人的平静。而被献祭的男子,说是送去同那妖物成婚,但年复一年,却从未见过有一个人能活着回来,有一些从此不见踪迹,也有一些人的尸体不久后能在后山乱世堆中发现,被摧残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全身干瘪如同吸干了全身血液的干尸一样。
虽然如此,却也不得不继续这样做,因为凡是有那家男子违抗不允的,或者想逃走的,三日后他全家必然暴毙,包括他在内。
那样一转眼,二十五年便又一晃而过。
二十五年里,李老太从一个少妇长成了垂垂老妪,也眼看着自己的儿子从一个小小的奶娃,长成了现在这般模样。这二十五年来她没有一天不在做着噩梦,梦见自己这唯一的儿子被人硬生生从自己身边带走,被带去深山里同那不知道究竟长成什么一番模样的恶煞成了亲。
随后被活生生地吸成了一具干尸。
每每梦到此处,惊醒,然后大哭一场。
于是为了这个儿子能躲过一劫,她可谓费尽心思,自他出生起便将他当作一个女娃般养着,穿着女娃的衣裳,梳着女娃的发髻,起着女娃的名字…
不料所做这一切瞒得过天瞒得过地瞒得过整个村子,却瞒不了那个年年一现的恶煞。
那天傍晚当她看到自家门前那一片血迹的时候,几乎要崩溃了。
当即硬撑着一副衰老病弱的身子,她带着自己这被选中的儿子连夜逃出了村,逃进双驼山,试图在三日内逃出这个被诅咒了整整三十年的地方。却不料却在山里迷了方向,又在不久之后,被一场大雨给彻底阻住。
便是因此而遇到了宝珠和铘。
亦是在一眼见到这名叫做铘的年轻英俊的奴仆时,让她原本只是想逃离的心思中,突然间又产生了另外一个念头。
虽然那念头在她看到山下以另外一名男子代替了她儿子,被吹吹打打送了上来欲要同那凶煞成亲时,被暂时给抹去了。但留了个心眼,她还是在雨停止后,邀了宝珠同铘一起回了自己家。

果然她的预感是对的。
那名替代她儿子被送去成亲的男子,也就是老周家的仆人之子,他非但没有被那凶煞接纳,还被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残酷方式给分了尸,然后被抬送了回来。
那些将他尸体抬回来的人进村时都跟失了魂一样,没有一点声音,也几乎连呼吸也没有。直至进了老周家的大门,方才清醒了过来,随后痛哭流涕,却又不敢放出声音,唯恐激怒了那本就已经开始发怒了的凶煞。
见状李老太不得不再次将山上时的念头勾了出来。
于是先去了老周家,同他一家以及村长赔了罪,又安抚了周家那丧失了儿子的仆人好一阵,随后才哭哭啼啼将自己心中的念头同所有人说出。
此时村里人方才明白,原来李老太家那个弱不禁风的女儿竟却是儿子,也难怪血迹会留在她家,当时那些人还当时凶煞选错了人家。
原本都不同意她再度想换新郎的打算,但看她哭得着实可怜,想着索性若那凶煞识破出来,也是她一家去承担,便不妨做个顺水人情,答应了下来,由她出面将宝珠和铘骗至周宅,随后用逍遥散在灯笼里烧化而出的烟将宝珠给迷倒了,便出来将铘团团围困住。

说完这番话,李老太再次跪倒,对着宝珠连磕了三个响头,一双眼哭得通红,求着宝珠能点头将她那仆人施舍于自己做个替身。
宝珠看着她的样子不知该说些什么。
怒她这样一番自私的心肠。
又可怜她一片为人父母的可怜之情。
这样一把年纪跪在自己面前一直不停地在砖头上磕着头,头都磕破了,血流得满脸都是,却浑然不觉似的,只一心巴巴地朝着宝珠望着,只盼她能点一下头,她似乎就此变能得到拯救。
可是这念头该有多蠢。
既然那凶煞能识破她儿子伪装了一辈子的男扮女装,又怎会不识得铘和她儿子的区别。或者,莫非她以为凭着铘的长相,那凶煞便会不再去在乎谁的真假?
想到这里,宝珠突兀地被自己这念头给弄得嘿嘿一笑。
笑得整间厅堂内所有人都面面相觑地望着她,不知她这葫芦里在究竟埋着些什么药。而她笑完了,目光一转,朝那被一片武器冰冷的光给包围着的铘看了一眼,随后对那老太道:“我若是不允呢?”
老太本是一脸的不安。
听她这一问,倒也不觉得意外,只轻轻咬了咬嘴唇,苦笑道:“姑娘不允,婆子也是要那么做的。”
“那问我还做甚呢。”说着不再言语,由着边上人在老太的示意下将自己全身给绑严实了,随后再次朝铘望了过去:“你保重。”
铘没有吭声。
由始至终一直那样安静地听着,到此时背上被那些提着武器的人用力顶了顶,方才微微一动。
随后迈步跟着那些人慢慢朝着里屋内走了进去,如此顺从,真仿佛一条乖乖听话任人宰割的狗。
宝珠这样想着,便觉得脑子里越发沉重起来,几乎连思维都似乎有些困难,不禁暗暗赞叹那逍遥散果然十分的有力,于是索性什么也不再想,在目送铘的身影遁入门内后,两眼一闭,便随着沉沉而来的黑暗昏睡了过去。
好一阵熟睡。
直至肩膀被人轻轻摇动,她依旧如湿透的棉絮般沉甸甸的在好梦里抽不出来。
直到脸上噗的被人喷了片冷水,方才一激灵睁开了眼,随即看到李家姑娘一张苍白而美丽的脸仓惶地望着自己,一边紧皱着眉,一边再次伸手朝她肩膀上推了过来:“姑娘,姑娘你醒醒…姑娘…”

七.
在同头痛做了好一番挣扎之后,宝珠总算彻底清醒了过来,转了转眼珠朝四周打量一圈,发觉自己正躺在一间门窗被关得紧密的厢房内。房内房外一片漆黑,除了近在咫尺的那张脸,几乎什么也看不清楚,便正要坐起身,却随即被身上的绳索给重新绊倒在床上。
见状一旁的李家‘姑娘’立即从怀中取出把剪刀,一边轻轻说了声得罪,一边朝她身上的绳索摸索了过去,这举动不禁令宝珠有些意外:
“李…公子,你这是在做什么?”
许是从小到大装女人惯了,在听宝珠乍然间一声这样称呼自己,李老太的儿子似有些不习惯般微微一怔。随后脸红了红,一把将手中的绳结剪断,抬头朝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快些起来跟我走,我知道你那奴仆被关在哪里,再过些时辰他们便要将他送去山里,因此我们动作要快些了…”
话音未落,突兀一阵咳嗽从喉咙内冲出。
索性反应快,他立即捂住了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但却因此反被卡在喉咙那股气呛得几乎无法呼吸。眼见一张脸由白转红继而迅速泛出了层青色,宝珠忙伸手在他尺泽穴上用力按压了下去,一阵搓揉,片刻后见他脸色由青转白,方始松开手。
“你是来放我走的么?”随后她问。
李公子没有回答,只微微蹙了下眉,迟疑了片刻后道:“你不要怪罪我娘,她是好人,所做一切只是一心为了保住我的性命。”
“我知。”
他再度蹙了蹙眉:“你所不知的是,你自昨夜昏迷起至今,已昏睡了一天一夜,这一天一夜里他们已焚香祝祷,求得了山里那妖孽的饶恕,并准许今夜午时一过,便将新郎官带进山去。此时他们都已开始去筹备婚礼之物,所以我才得以能进来放你,但眼看已将近午夜,你跟他若要逃出此地,所剩时间不会超过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应是够了。”
“姑娘真是糊涂,你以为半个时辰只是逃出这个村子的时间么?半个时辰里你必须带着你家奴仆逃出双驼山,方始有可能安全,否则,从此村到外界,唯有至双驼山那一条路可走,他们若是寻来,即刻便能找到你俩。”
“那该如何是好?”
“所幸后来我查得老周家一匹千里驹近来没有被遣至城里使用,我知它一向被关在村北周家的旧宅里,待你同你奴仆会合,我便带你俩去找到那匹神驹,听闻它日行千里,应能尽早带着你俩离开这个地方。”
“如此…真是多谢公子了…”
宝珠的话令那李公子脸色再次一红,低头轻声道:“终是我和娘亲欠你的,姑娘何必言谢,只希望你俩能尽快脱身才好,这地方已害了太多人,不能再白添冤魂…”说着站起身,打了个手势示意宝珠随他一同离开这房间。
谁知也不晓得是周遭太暗没有看到,还是脑子里正想着什么没有留意,宝珠并没有因此而一同起身,只是在原地坐着,片刻轻吸了口气,抖下身上碎绳突兀朝着这赢弱的男子问了声:“那,我们走了,你可怎么办?”
闻言他不由一声苦笑:“姑娘,这种时候你还想这些做什么??我本就是个一只脚已经踏进棺材之人,无非早死晚死的区别,你只管带着你的仆人尽快离开,否则只怕…”
话还未说完,突然间窗外呼啦啦一声响起阵奇特的风声。

远远而来,似风又完全不是风,因为窗外的树叶全都是纹丝不动的。
见状宝珠立时转身朝窗户处跃了过去,到窗边轻轻把窗朝外掀开一点,随即见到就在正前方一片锅灰色的天空下,一头大鸟一般的东西自村外那座巨大的双驼山内无声无息地飞了出来,飞过开得茂盛的夜飖田,飘飘摇摇径直飞进了这座在夜色里静得如同坟墓般的村落内。
随后在距离百米开外的地方,它降了下来,落地化作一个人形的样子,一身黑压压的颜色,在黑夜里仿佛一团凝固的影子般静立着,抬头望着天,对着天空上一轮模糊的月亮张口喷出道淡淡的青气。
随后一种声音跟着那青气一同从它喉咙里飘了出来:
“呜…呜呃…呜呃…”
忽远忽近,如同老妪哭泣般的声音。
一听这声音那李公子霎时几乎连脚都站不稳了,一路跌跌撞撞奔到墙角边靠墙勉强站定,指着窗口处颤声道:“它来了…是它来了么姑娘?是它来了么…”
宝珠没有回答。
因为就这当口,突然间好似一道霹雳当头从暗夜中划过般,一声尖锐的唢呐声骤地响起,如此不合时宜地在这座坟墓般寂静的村子里异样欢快地奏响了起来。
紧跟着远远听见有人大喝了一声:“新郎官!出迎了!!走!!”
随即锣鼓声震天,而整个村子也霎时灯火通明,一盏盏巨大的红灯笼高高挑起,在模糊的月色下火焰般摇摇曳曳,转眼将半边天空染得一片灿烂。

这样一片如血般灿烂的夜空下,一顶八人抬的红漆棺材自老周家黑沉沉的房子内缓缓行了出来。
簇新鲜亮的楠木棺材上静静端坐着一道红得更为张扬的身影。
一身红衣,红得几乎能在夜色里泛出血光来,因而映得披散在那层衣衫外的长发竟比雪还白,一缕缕如冰丝般随着山谷内吹出的风在他身周翻飞着,亦时不时扫过他沉默如石雕般的脸,将他那双磷光闪烁的眸子遮得若隐若现。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见状,李公子跌坐到地上喃喃道。
宝珠却依旧没有理会。只目不转睛望着窗外,待那口棺材缓缓从她正前方经过,她突然一低头从腰上解下一只小巧精致的铃铛,扬手一挥朝那方向一把掷了过去。
铃铛在夜色里如流星般闪过一点银光。
眼见便要砸到棺材上那人的肩膀,却被他忽地反手一握捏入掌心,复一掸,又将那铃铛弹射了回来。
叮的声径直落到宝珠的脚下,滴溜溜打了个转。
见状宝珠不由轻叹一口气,“不要我管?那我便不管了。”边说边俯身将它拾起重新系回了腰带上,再抬起头,前方无论那棺材还是那由大鸟所化的灰蒙蒙一团人影全都不见了。
只留唢呐和锣鼓声还在村子那条通往双驼山的小道上一路奏响着,欢天喜地,雀跃无比。可越是欢喜,越是显出吹奏者们那一张张脸神情仿佛骇然到了极点。
他们一个个面色铁青,五官扭曲。
明明是怕透了,却又浑然忘了停下嘴里和手里的吹打敲奏,一边奏着那样热闹欢快的乐曲,一边圆睁着一双双眼睛拉长了脖子抬头朝天上看。
于是宝珠也循着那些视线朝上看了过去。
便见原先那口八人抬的棺材此时竟在天空上飘着。在模糊的月色下,在周遭血红灯光的照耀间,晃晃悠悠如一艘鲜红的船般在半空中不紧不慢地飘荡着。
棺材底下附着一只巨大的鸟。

说是鸟,却又好像是个人,细长的四肢交叠而起,仿佛蛇一样缠卷包裹着那口棺材。背上两只巨大的翅膀则朝上竖着,翅膀上整整齐齐生着八颗头颅,似人又非人,朝天仰着,一边发出呜呜的啼哭声,一边张开嘴朝着棺材顶上那依旧如石雕般静坐着不动的铘吐出长长的舌头,自下而上沿着他衣摆往他脖颈处缠绕了过去…
直到如网一般将他整个人同那棺材完全缠在了一起,那口棺材便真如一艘长着九颗头颅的船一般,摇摇曳曳,朝着双驼山方向飘荡着离开。

身后因此而响起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剧烈得几乎快要接不上气来一般。
闻声宝珠忙回头跑到李家公子身边。欲待再替他缓解,却被他铁青着脸一把将她手挥了开去。“别来治我!”随后从牙缝间挤出这几个字来,他张嘴用力喘了两口气,恨恨道:“他将要死了…我娘为我犯下不赦之罪了…我娘为我犯下不赦之罪了!”
话音刚落,一口气生生咔在喉咙里没能再出来,不出片刻竟死了过去。
见状宝珠不由怔了怔。
怎就这样死了?她不知道原来有人竟能这样活活地被气急而死。于是呆站在原地朝他尸身看了片刻,转念一想,死便死了,倒也落得干净,便一转身朝窗外跳了出去。
片刻后却又返了回来。
叹了口气把尸体用力从地上扶起,再用力扛到了自己肩上,她推开门悄悄绕过那些终于停下了吹打,正在前方乱作一团的人影,朝着村北方向撒腿奔去。

八.
李老太的儿子说得没错,从村子到双驼山,由于地势的缘故只有一条路可通行。
村里养的多是运输用的驮马,脚程快的只有关在村北那匹属于老周家的驿马黄骢骠,但此类马四蹄细长,虽矫健却比想像中更为不堪重负,因而在将宝珠同那李公子的尸体驮到双驼山半山腰处时,便已累得腿软,只喘着粗气在山路上一路小跑。见状宝珠不再勉强它,因上山的速度已被预期快了许多,不需再赶时间,便索性跳下地将尸体搬落,随后一拍马臀,由着它一身轻松地往山林里颠颠跑去。
之后拖着尸体继续往山上走,一路到了前日夜里避雨的那个岩洞外。
见那洞已被野兽占居,便用火折子将它们惊跑了,然后把尸体安置进洞内,又从包裹里抽出一盒银针分别朝印堂、人中和喉结两侧刺了进去。片刻,见针孔处慢慢滑出丝黑红的血来,她略略松了口气,一边咕哝着命大,一边将尸体从地上扶起,靠墙让它坐端正了,又用枯草遮蔽了起来,随后在洞口处生上一堆火,以防那些野兽迟些重新回来。
这些做完,算算时辰应是差不多,她便又从包裹中取出一只梳妆盒般的雕花木匣子来。
似乎颇为谨慎,在将这匣子托到手中时的动作是小心翼翼的,然后打开,也不开全,只伸手进去自里面摸出一只布袋,松开上头的绳结迎风一抖,便见一片乳白色粉尘自里头扑散而出,在风里一阵飘散。
不出片刻那些粉尘又聚拢了起来,好像有生命似的,飘飘摇摇在半空里聚成一团,随后突地一个转向,它们逆风朝着正北偏西处倏地掉头飞扑而起,迅速往那方向飞了过去.
速度极快,因而不一会儿,便在半空中消失得干干净净。见状宝珠啪地收起匣子背上包裹,循着那方向径直而去。

双驼村这三十年来年年出现并杀害村民的那个妖物,名为鬼车。
因其形状似鸭,且长着九颗头颅,故也被称作九头鸟。古书称,这种东西昼盲夜了,稍遇阴晦则飞鸣而过,入人家中吸人魂气。因其中一颗头颅曾被神犬所伤,滴血不止,所以每每有被其血滴所染之屋舍,那里的住户必有凶咎。
真可谓同丧神一样极其不祥的一种怪物,。
但,虽然是自古以来吸尽天地间怨煞阴秽之气所形成的东西,现今遇到铘,却只怕是到了它气数该尽的时候。
因铘是上古麒麟。
虽大多数的力量被封印在宝珠手中的锁麒麟内,毕竟是天生的神兽,若不是因了身上所受天刃之伤,只怕在双驼村时就当即将那妖物给灭了。现如今束手就擒一路随着它返回其老巢,想来,必是怕自己受了伤口的影响出手不知轻重,会误杀了底下那一群浑浑噩噩的村民。
想到这里,宝珠不由叹了口气。
记得当年这麒麟是何等的桀骜不逊,区区几条人命便如指间蝼蚁,想碾便碾碎了,何曾放在过眼里。只是自被锁麒麟将他同自己缠在了一起后,从此有苦同当,有罪同受,几世度劫吃足苦头,现如今,便是天刃都能伤他如此之重。因而只求一心赎尽当年犯下的罪孽,早早解脱了事,若是不慎再多背上几条无辜的人命,又不知该还到何年何月,于是只能如此谨慎了。
这一想不由又嘴角弯起,宝珠噗的一下偷笑出声来,下一刻忙用手将自己的嘴捂住了,一边矮下身子朝灌木密集处一藏,一边抬起头朝前方高处一团雾气弥漫的所在仔细看了过去。

那是一片弥漫在山坳之间的瘴气。
山里常能见到这样的东西,尤其是雨过不久,周遭湿气弥漫,林间和土壤内便立刻氤氲而生,浓郁得能迷了人的眼睛。
但眼下这片瘴气却有所不同。
它里头飘着好多影子。
层层叠叠灰蒙蒙的影子,摇摇晃晃,哭哭啼啼,在那团浓重得化不开的雾气中飘来荡去,似乎是想从里头走出来,但无论怎么走,无论离那雾气的边缘有多么接近,却始终无法再脱离那雾气所弥漫的范围。因而,在宝珠一点一点朝着那地方靠近的时候,可以明显感觉到周围的温度变得越来越低,四下的风也似乎一下子变大了,呜呜的同雾里的哭泣声混合在一起,令这盛夏的天便如同冰窖一般冷得透心。
于是在离那雾气只剩几步之遥的时候,宝珠忽地从怀中抽出张符纸,咬破手指在上面画了一道咒,一把将它朝前扔了过去。
眼见那薄薄一张纸遇风便打着转飘荡开来,但几个兜转,倏地自燃出一团金灿灿的火,又在瞬间啪地一声响当空爆裂开来。
而火星四溢处,眼瞅着原本无比浓郁的那团雾气转瞬便消散了,露出里头黑漆漆一团深深的空洞,远远望去,仿佛那片山坳被一张巨大的嘴生生给咬去了一口似的。
那便就是九头鸟的巢穴了。

九头鸟生于怨秽之气,因而总是将巢建于最方便吸食怨气的地方。
那处山坳是双驼村内日积月累的怨气宣泄而出时所必经之地,也是整座山头阴气最重的所在。重到能隐藏九头鸟的煞气和村子种植的夜飖所散发出的怨气,因而初到此地时,宝珠和铘完全没有发觉到它的存在。
此时借着朱雀翎所烧成的灰烬才能将之辨识,再用符咒将那阴气所化的瘴气打散,于是整个巢穴便一目了然了。
巨大而空空的一座巢穴。
见此,宝珠不再将自己置身在黑暗中,燃了盏灯便直起身朝巢穴里走了进去。
一路所经之处,阴风阵阵,哭声哀哀。无数身影在她身边兜转着,在她将瘴气打散的那一刹,这些冤魂亦被释放了出来,一得自由便如此急不可耐地朝她扑了过来,试图以她身上那股阳气化开自身彻骨的阴冷。
这些死去已不知道多少年的魂魄,直至现在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而这便是它们真正的悲哀之处。
从古至今凡是被九头鸟所杀之人,入不了轮回,进不了地府,终日被阴寒所迫。但一切皆是有因才有果。夜飖本是治病救人之物,被这一村的人为了钱财用作害人,长年累月,这害人的行径化作怨气自夜飖内散发而出,渐渐生成了九头鸟…此为因。九头鸟年年杀了这个村里的人,将他们的冤魂禁锢在巢穴,令他们终日受着阴寒之苦,永世无法轮回…此为果。
因而,亦可说这一切皆是这村里的人自作自受。
只是转眼那么多年过去,村人早已不再贩卖夜飖,但九头鸟却因常年所食的阴煞之气而变得越来越贪婪,越来越残忍。于是终于顺着天命遇到了铘,注定气数已尽。
此后只等铘终结了它的命,食了它的魂魄,便可离开此地了。但愿以它的煞气,能令铘的伤有所好转。
这样想着,宝珠挥开周遭那些纠缠不清的魂魄,转眼已进了巢穴深处。
提着灯四下一照,一眼望见巢穴中心遍地的骨骸。
这些年来那东西也不知吸了多少人的魂魄,吃了多少个新郎。那些骨骸披着还未烂透的婚衣横七竖八躺在地面上,同周遭的枯枝荒藤缠连在一起,似乎已成了这个巨大巢穴身体的一部分。隐隐有一些晶亮的东西在其间闪闪烁烁着,好似铺了层银纸般,见此,宝珠便忙从靴中抽出把匕首朝那方向纵身跃了过去,到近前将匕首一把朝下刺入,随后将那团晶亮的东西使劲从白骨下的土壤内挖了出来。

东西到手扑鼻一股浓浓的香气沁入鼻中,宝珠几乎立时不由自主地深吸了口气。
随即立刻将呼吸给屏住了,低头匆匆解开包裹从里头取出之前那只梳妆盒般的木匣,啪的声打开,一把将那团晶亮的东西朝里丢了进去。随后又用最快的速度将匣子关紧,塞进包裹内,抬手朝四周猛挥了几下,这才张开嘴,抬头狠狠吸了几口气。
“嘶…嘶…”急促的呼吸声里突然夹杂进一些别的什么声音。
极微弱,却又分明好似是来自另外一个人的呼吸声…意识到这点宝珠一把将包裹甩到肩上迅速跳起身,举起手里的灯笼朝那声音传来的方向照了过去。
那样屏息止气地照了好一阵,她才借着那点微弱的光发觉,就在离她百步之遥的距离,一堆白骨和树藤缠绕得极为密集的地方,隐隐似乎有个人影在那堆东西里躺着。
骨骸和树的藤须形成了一道天然般的茧,将那人完完整整地包裹在里头,若不是此时突然间发出一些细微的呼吸声,宝珠可能根本就不会留意到这地方竟还藏着一个大活人。
当即纵身而起几步朝那地方奔了过去,到了那堆“茧”边挥着匕首一阵劈砍,不出片刻便将它们砍出了一道一尺来宽的口子。
再抓着边上的骸骨用力朝外一掰,里头那人霍的下便脸朝外滚了出来。嘴里的呼吸细若游丝,但因着一股巨大的求生力,因而在一碰到宝珠身体时立刻用手紧紧抓住了她的衣服,挣扎着叫道:“救命…救命!!”
而宝珠借着灯光一眼看到此人那张白得发青的脸时,整张脸不由也苍白了起来。
虽然在九头鸟的巢穴中被困得几乎快要没有人形,但女子般娟秀的脸庞不难令她一眼便认出,他不正是李老太那自小被当成闺女给养大的痨病儿子么…
可他既然是被关在九头鸟的巢穴中,那么此时因气急身亡,而被自己一路上带进了双驼山山洞内那具尸体…又是谁。怎的两个人会长得一模一样…一模一样?!
思及此,身后突然飒的声响,似有股冰冷的风如利刃般朝着她脖子处卷了过来!
这令她立时从地上跳了起来。
正待转身将手里的匕首掷出,背后那只手竟已一把抓到了她的脖子处,还待再要往前,头顶处蓦地一道暗光闪过,骤然间自这突袭者体内冲出道巨大的豁口来,令他一声闷哼扑地软倒在地。
这同时一道人影自上而下无声落地,随手抛落一团鲜红色衣服丢在尸体上,又将手中所抓一束东西朝前一甩,径直甩在了宝珠的脚下:
“割下这东西的头颅时便觉得有些不对,原来真身竟在这里。”

九.
地上躺着八颗脸盆大的头颅,被铘轻踢了一脚,它们便滚动着从杂乱羽毛下露出张黑糊糊的脸。
脸上没有眼睛,只有一只形状模糊的鼻子和一张硕大的嘴,好像两团烂泥胡乱糊在一只形状怪异的锅子上,真是无比丑陋。但事实上,知情者都知道,这并非是九头鸟的脸,这些头也并不是九头鸟的头颅。
所谓九头鸟,真正的头其实只有一颗。其余八颗长在翅膀上,看上去跟人头一般无异,实则,那些却都是它的生殖器。
因为九头鸟本无性别之分,当它所吞噬的怨气过重时,便会不停长大,并逐渐生出这些‘头颅’,以此吸收更多的魂魄以令自己达到排卵的目的。而之前宝珠从它巢穴的地面上所挖出的那些异香扑鼻,又如银纸似的东西,就是九头鸟将要排卵前所分泌而出的液体。
这种东西极其珍贵,就像龙涎一样难得一见,并且由于无法保存,所以对于世人来说几乎是不存在的。
据说在它们从九头鸟体内排出后不久,就会被周遭的气温蒸发在空气里,从而消失得干干净净。但消失前,有那么一段时间它们会凝成一种类似琉璃一样坚硬的固体,若在此时将它们刮落,并给刚死不久的人服下,则能够令死者的魂魄重新返回体内,从而死而复生。
所以宝珠这一路带着李公子的尸体急急跑上山,就是为了去看看巢内是否有这些东西存在,是否还没有彻底消失。
这会儿果真被她找到,却谁想,此时巢内竟有着两个李公子。
一个活,一个死。
活的那个还没从被困的折磨中恢复过来,又被铘的突然出现给惊吓到了,于是始终抱着自己的肩膀蜷缩在角落里发着抖,一边喃喃地说着些只有他自己才听得清的话。死的那个则静静躺在那堆九头鸟的‘头颅’边上,印堂、人中以及喉结处还留着宝珠刺下的银针,它们在洞内幽暗的光线中闪闪烁烁着,循着这点微弱的光,宝珠伸指朝那方向轻轻一点,便见那具尸体忽地直立而起,好像活了似的朝前走了一步。
随后眼皮突然朝上一翻,他蓦地睁开眼纵身朝宝珠直扑了过去!

“啊!!啊!!啊!!”见状那缩在角落的李公子吓得大叫起来。
倒不是怕那尸体突如其来的举动,而是在那一瞬间,他竟见到了一张同他一模一样的脸。
那张脸下面的身体当胸裂着个巨大的洞,因而在纵身跃起的一刹,整个身体便因着那股巨大的力道而一下子四分五裂。
这情形怎能不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年轻书生看得肝胆俱裂。
当下几乎像疯了似的指着那一团团从半空里落下的肉块大哭大叫,随即猛跳起身拔腿便要朝巢穴外逃出去,却在刚刚要经过那堆尸块边上时,被宝珠突兀一伸手用力抓住他肩膀,硬生生一把将他给拖了回来。
随后一把捂住他的嘴,将他激动不已的身体牢牢摁住。
就在这当口,一大团青色的烟雾突然从那堆碎尸从升腾了起来,直飞向李公子面前,急急一个兜转,忽的声朝他被宝珠紧按着的口鼻处撞了过去。眼见就要撞到宝珠的手背,她另一只手闪电般伸出,将一张涂满了朱砂的纸朝自己那只手背上迅速一贴,便见那团青气立刻便退了开来,半空里再次一个兜转,竟转而朝着宝珠的脸上直扑过去!
眼见便要将她脸整个儿裹住,她倒也不躲不逼,只透过那青烟朝它后面看了一眼,随即就听轰的声巨响,平地突然一阵风起,呼啸着发出种野兽低吼般的声音突然而至,霎时吹得宝珠和李公子两人朝后弹飞了开去。
而原本围绕在宝珠面前的那团青气更是无从阻挡。
几乎立时就被那风给散了,只留一声奇特的尖叫在风里倏地一阵回荡,眼见是彻底消失在了空气中,却在这时,巢穴的洞口处突然再次响起一阵尖叫,随后一道人影般的东西在那方向显现了出来,吱吱呀呀地说着什么,一边极力扭动着,似乎是在做着剧烈的挣扎。
但很快它再次化作一团青气自那方向散了开来,随着周遭盘旋而至的风,在半空里一阵急促地抖动,片刻后,朝着洞口边一道阴暗的角落内呼啦一下聚了过去,又在短短霎那间,被那地方一团黑蒙蒙的东西吸得干干净净。

目睹这一切,李公子只觉得自己心跳快得几乎要裂开了。
他记得清清楚楚那地方原先站着个男人,一头银发,眼睛像磷火般闪烁着紫色光芒的男人。
可是现在那地方却只有一团黑色的东西。巨大,却模糊不清,依稀仿佛一只极其恐怖的野兽。因而他不由自主剧烈地咳嗽起来,在这周遭突然间变得异样安静的巢穴内,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直到宝珠伸手在他穴道上使劲按了一阵后,方才将气息慢慢平稳了下来,正要出声谢她救命之恩,却见她神色有些不太对。似乎疑惑着什么,又似乎有些焦躁,她站起身打量了他几眼正想说些什么,但随即眉心一蹙,在瞥见那团黑色的野兽无声朝着巢穴外跃了出去时,轻轻一跺脚便立时匆匆跟着它朝外奔了出去。
见状李公子想追,但无奈气虚腿软,怎比得过那一人一兽矫健无比的步伐。待等追到洞口处,他俩早已不见了踪影,只能轻轻叹着口气,一边回过头胆战心惊地看着地上那一片森森的白骨和离他不远处那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一边慢慢坐了下来,嘴里继续咕咕哝哝地说着什么,说着一些只有他自己能听得清,听得懂的话语…
随后他隐约听见巢穴外的风吹来山下的声音。
李老太的声音,哭哭啼啼悲悲切切一路而上,朝着这个地方匆匆而来:
“儿啊…我的儿啊…你在哪里啊…”

这声音宝珠也听见了。
但没心思理会,想着一会儿她总能和自己儿子见面,便在稍作停顿后,就又循着铘离去的方向跟了过去。
她不晓得铘突然间这是怎么了。
原本一切都跟她所预料的一样。在听任九头鸟将自己带进山里后不久,铘便没费太多力气,很快杀了那头妖孽。
但令人意外的是,那只出现在村里的九头鸟,却并非是九头鸟的本尊。也完全没有料到,那个在村里宁可自己去赴死,也要将她给放了,并口口声声要她带着铘赶紧离开那村子的李公子,竟然也并非是李公子的本尊。
他竟是那只九头鸟所化成的一个傀儡。
但他究竟是什么时候被调包的?
是在她昨晚被李老太用夜飖的烟迷倒之后,还是从最初山洞里遇到时,他就已经不是李公子本人?
但九头鸟化作李公子的模样待在李老太的身边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放了宝珠又以死诱使她进山又是为了什么…
种种疑问,却因着铘在吞噬了从‘李公子’体内冲出的那股魂魄之后所突变的行为,于是对宝珠来说变得不再重要。
眼下她只想知道铘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是什么令他突然间显了原形,又如同逃一般匆匆地从九头鸟的巢穴里冲了出去?
于是一路紧紧跟着,却不敢开口去叫住他,只无声追踪着他经过时所留下的痕迹跑进山林深处,那样也不知跑了有多久,终于在一道山泉处,见他停了下来。

他身体已恢复了人形。
但不知为什么将整个身体都泡在了那道山泉内,他在水里剧烈地发着抖,一边不停地用水浇着自己的身体,一边又似乎在自己身上拔着什么。
用力地拔…用力地拔…
见状终于按捺不住,宝珠几步奔到他身边大声问:“铘??你怎么了??”
话音未落,她被自己眼睛所见给惊得一呆。
片刻后一把将他那只正试图淹没到水中的手拉到自己面前,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上面那正不断衍生出来的东西,想问,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将一口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以致连肩膀都不由得抖了起来。
这是什么东西…
便见铘原本被天刃所伤的那条手臂上,那条深入骨头的伤口内,正不停朝外涌着一些绿色的东西。
细看,却竟是夜飖的茎藤。它们仿佛吸足了养料般飞快地生长着,自铘的伤口内伸展而出,沿着他手臂盘旋而上,如同一道道经络,短短片刻间就将他整条手臂给缠得密不透风。
他试图将它们扯断,从自己体内拉扯出来,再仍进喷涌的泉水中。但一边扯,一边自断裂处那些东西又恣意地生长了起来,因为麒麟的血对于它们来说,那无疑是丰盛到极致的养料。
于是不多久铘的手便无法将它们扯动了,甚至连立也立不稳,在一阵剧烈的撕扯之后,他以着一种无比震怒的神情朝宝珠看了一眼。
随后他一动不动了。
无论宝珠怎样喊他或者推他,他始终站在水里一动不动,怒睁着一双眼看着宝珠,那目光如刀子般锥得宝珠脑中一片空白。

半晌突然一跃而起一把自掌心中抽出一道火焰般的光来,她转身便要朝九头鸟的巢穴处跑去。
但随即一咬牙,又将那光狠狠朝着掌心内刺了进去。
刺入时是极疼的,疼得仿佛掌心从此会散裂开来。
这便是拥有这件东西的代价。
所以无论怎样,铘总也不愿意她使用它。
思及此,忽听山下一阵鼓乐声起,吹吹打打,似乎是谁家娶亲。
但谁人家里会在夜半时娶亲?
当然,除了双驼村的人家。
莫非他们又要将谁家的儿子送上山了么?
宝珠回头望向九头鸟的巢穴。
那里一片安静,亦一片漆黑,连一丝雾霾也没有。
如此狡黠的一头妖物,深藏得滴水不露,竟然不单骗过了自己的眼睛还在铘的身体里种下了那样一种东西…
于是不由再次捏紧了掌心。
片刻,又慢慢松了开来,随后将铘从水中用力拖出处,再咬破手指,转身凌空对着山林处画了个“疾”。
不多会儿,林子里响起一阵马蹄声,随后,一匹黄骢骠得得地从林里跑了出来。
一路到了宝珠身边,她将铘朝马背上拖了上去。
欲待也上马时,忽听见林里飘来低低一阵声响:
“呜…呜呃…呜呃…”

忽远又忽近,如同老妪哭泣般的声响。
但仔细听,却又仿佛是种笑。
难听至极的笑,听得宝珠心头的火再次灼灼地窜了起来。
但又被她用力按捺了下去,随后猛一纵身跳上马背,在马蹄上狠抽了一巴掌:“走!”

马吃痛一跃而起,朝着正南方疾步而去。
到底是所谓的千里马,不出片刻便在那山路上跑得没了踪影。
直至连马蹄声也不再听见,一个老妪从林中慢慢地走了出来,走到泉水边,捞起水中被铘扯下的那些夜飖枝轻轻抹了把脸。
再低头时,水里映出她背后立着一个十八九岁,眉清目秀的少年。
是李公子。
穿着之前被铘丢弃在巢穴中的婚衣,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水里满脸皱褶的她,眼里透出一丝雾气般迷蒙的神色。
“娘…”随后他轻轻叫了她一声。
她便回过头,抚着他那张苍白的脸朝他轻轻笑了笑。
这一笑,脸上的皱褶便随着干枯的皮肤一块块掉了下来,而原本佝偻着的一副身体,也在那少年痴痴的目光中慢慢挺直了起来。
“你真美…”少年于是又低低说了句。
随后伸手将她发上的木簪拔去。“我还以为你真的要被那麒麟给吃了…”
“呵,傻孩子,麒麟怎吃得了我这替天行道之神。”
“…不过,也好险,几乎就被他吞噬了你的真身…”
“倒也是…几乎…就险些被他给吞噬了…”
话音落,花白的头发也徐徐而落。
落到脸边映出一张美得如同新月般的脸,黑亮的眼,殷红的唇…之前的垂垂老妪,转眼化作一个十六七岁模样的少女,她在少年身边依偎着,目送着宝珠同铘离去的方向,再次笑了笑。
“呜…呜呃…呜呃…”
那笑声却仿佛一个老妪悲痛无比的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