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他是书生,但那一瞬,严小莫却无法确定了,因为眼前的林宝实实在在应是个女人。
一身淡青的长裙,在风里飘飘摇摇包裹在她细巧而玲珑的身体上,她一手揽着铘的脖子一手将她脑后那把长发用树枝混乱绾起,绾成斜斜一片云髻,随后嘴一张,将衔在嘴上那枚金铃噗的声吐到了地上。
金铃落地啪的声变成一本书。
金箔的封皮宣纸的里,但风一吹,里里外外可见根本没有一个字。
“呵,好一本无字天书。”见状咬唇一声狞笑,她弯腰拾起了它,随后握拳朝胸口猛一拍,啐地从嘴里喷出一口黑血来!
那血不偏不倚正喷在这书的封皮上,这当口眼见莲花车上那年轻和尚双手合十蓦地朝半空跃起,她扬手一下将那书朝他掷了过去,手臂上那根碎骨链子嚯地透出灼灼一道红光,她指着那和尚怒道:“傀儡!妄想用无字天书降我麒麟?!刚才那金芒究竟是谁的手笔,还不快给我现身!”
话音落,书一下子贴在年轻和尚的胸前,竟像一只手般拖着他狠狠朝下一坠。
直坠回莲花车顶,他立即手指结印对着那书推了过去,岂料书纹丝不动,于是他整个儿身体亦如之前的铘一样,被这经书压得纹丝不动。
与此同时四下那些念经的众僧也都笔直倒在了地上,一时间,所有的幡旗和灯笼紧跟着纷纷坠地,只剩下那辆巨大而奢华的莲花车孤零零矗在原处,在周遭一片灯灭后的墨黑中,散发着一团模糊而冰冷的光亮。

随后那光亮蓦地大盛起来。
亮得一瞬间几乎将严小莫的眼睛给刺瞎,他慌忙用袍子将脸挡住,那样战战兢兢过了好一阵,才感到那光又渐渐重新收拢起来。然后感到有一波波风声从光亮凝聚处传了过来,待严小莫用力揉了半天眼总算又恢复了视觉,撩开袍子再次朝外头看去时,不由用力吸了口气。
他看到前方那辆莲花车的层层莲瓣不知几时竟全都绽开了。
无比怒放的一种姿态,并从中散发出无比浓烈一团团白色的雾气。
白雾一瞬间便将周围缭绕在空气中的黑气尽数吞噬干净,也将周遭的一切罩得几乎看不出任何痕迹。但所幸,不出片刻它便散了,山风一吹它便轻易间消散得无影无踪,将那辆金光璀璨的莲花车再次显现在严小莫面前,而时至此时严小莫才发觉,原来这车竟是暗藏玄机的。
它真正的车身原是在那些金箔所制的层层莲瓣之内。
由沉香木所制,八角六柱四方玲珑,端的是比黄金更为奢华一顶轿车。
而车内所坐着一个人,却是比沉香木的金贵更让严小莫手脚发抖心跳加快,哗的一下从嘴角落出一大片口水来。
自打出生至今,他几时见过这么美的一个人来。
美到极致,亦雌雄莫辩的一个人,散着一头跟铘一样银白如雪的发,懒懒靠座在那顶熏香四溢、华贵之极的轿车中,却不像铘那样戾气逼人,即便再俊美一张脸,看着也生生吓得人两腿发软。
此时严小莫腿也在发软,却是销魂得发软。
在那人感觉到严小莫的目光,于是用他一双绿如凝翠般的眸子朝严小莫扫了过来时,严小莫觉得整个脑子一瞬全都空了,只浑浑噩噩绵绵软软的一片,想起自古有潘安一说,可是潘安同他相比,却哪来他身上那股子似仙非仙,似魔又非魔的妖气?
当下几乎是直跳着从袍子里钻了出来,严小莫连滚带爬地扑到地上,抬头对着那辆车和车里的人张大了嘴喃喃叫了声:“神仙…神仙爷!”
随即回过头,欢欢喜喜对一旁所站那两人大声道:“公子快看啊…神仙!是神仙爷…”
话音未落,被林宝扬手啪地在他脸上狠抽了一把。

吃痛一个激灵,人方才清醒了点。随后嘴巴一歪,捧着脸哭道:“公…姐…你你为什么要打我??”
结巴了半天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这个女扮男装的大姑娘,严小莫只能又是公又是姐地一阵乱喊。好在对方似乎并没听他说些什么,只看着他的模样一声冷哼,随后径自将视线重又转向了前方那辆车。
车里的人亦在望着她。
碧绿色的眸子似笑非笑弯着,新月似的诱人,却不知为什么让这姑娘一张脸拧得仿佛抹了层寒霜。
冻得叫人觉得即便是八月天只怕都会感到冷。但车内那人却仿佛完全感觉不到,只用一张能融透春水般的笑容望着她,随后伸手朝车窗上轻轻一拍,那些如死尸般躺在地上的僧人便哗啦啦一下竟又重新站立了起来。
提幡燃灯,霎时通亮的灯光再度将天染得透红一片,那一道艳丽的颜色同月光交缠在一起撒落到车顶上,亦将车内人那一袭白衫染得金红一片。
他手朝车窗上再次一拍,车轮滚滚,在随之而起一片低沉的诵经声中又再度朝前行进了起来。

一路缓缓而行,缓缓而至那姑娘的面前,又缓缓在她面前擦身而过。
那瞬她身子一侧似乎要提剑朝那车过去,却被身后的铘一把按住。此时忽见车内伸出的一只手,在窗外晃了晃轻轻张了开来,而一眼望见那手掌内所托的一件物什,霎地将她如石头般凝在了原地。
那手里托着一团猩红色的东西。
仿佛是枚珠子,又仿佛只是团光。严小莫还想再看清楚些,那手以朝窗内收了回去,只留明艳艳无比妖娆一丝笑,在车轮转南一路驶开时,对着那姑娘绽了绽。随后窗内飘出那人的话音,悠然清冽,却叫那姑娘脸色一阵煞白:
“想你聪明之人,必不想在此时同我做个两败俱伤,是么宝珠?”
她咬着唇一声没吭。
于是他再次嫣然一笑,低头朝手中看了一眼:“呵,槐树椁尸,如此戾尸在如此情形下所生出的东西,当真罕见。知你寻它也实在寻得不易,更难得有鬼差自愿奉送…那,若你真想以它治好你的麒麟,不如带着那件东西我们汝南王府见了,宝珠。”

话音落,一队僧一辆车已行至夜幕浓密之处。
只留低低一片诵经声伴着风声在这片空地处盘旋着,末了,严小莫探头还有些不舍地朝那支队伍的消失处张望,忽见那自刚才起便如木雕般站着不动的姑娘一发劲将手中长剑刺入身下的土壤。
如此狠劲,严小莫只觉得仿佛是插在自己肚子上一样激灵灵打了个冷颤。
半晌牵了牵嘴角,他陪着张笑脸小心翼翼凑近了她轻声问:“公…姑…姑娘…方才那人似乎你认得?”
她没回答,只是用力捏着自己受伤的肩膀。
于是严小莫忙伸手过去,再问:“你的伤要不要紧…”
话音未落,突见她张嘴哇的声喷出一口血来。
身后的铘见状一把将她扶住,待要开口,却被她伸手一把将他嘴捂住。
“小莫,”回过头抹干净了嘴角上的血,她对吓呆了的严小莫道:“你且回去罢,那女鬼已被鬼差带走,从此你家可得安宁,令公子和府上众人的病,只需挖取那棺材内的腐苔,以你童子尿冲开给他们喂下,不日便可下地。而你服过我的丹药,此后禁食荤腥一个月,切记。”
说罢,从铘的怀中挣脱而出,她一把拔出地上的剑径直离去:“我们走。”
严小莫见状不由有些急。
这人怎么说走便就走了?他还不晓得为什么要去挖那棺材内的腐苔呢,那种东西怎能随随便便就给人吃…可是正待要跟着铘一同追过去继续再问,谁想没跑两步,便见身旁暗光一闪,随即不见了铘的踪影。
而前方独自而行的林宝整个身体一瞬飞了起来,因着身下突兀出现硕大一只兽。
也不知究竟是个什么兽,头似龙,身似狮,四蹄暗光如火,灼灼燃烧着宛如四团流星,飒的下托着这一人一兽飞向夜空,又在短短片刻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妖…果真是妖么…”抬头朝他们消失的方向看了半天,严小莫喃喃咕哝了一句。
随后挠了挠下巴,摇摇头:“哪有救人捉鬼的妖,必然是仙了…”
“可是李道长又是怎么回事呢…”
“唉…小莫小莫,是仙是妖哪需要你去弄得明明白白的,不知又能怎样,知道了又能怎样…”
一路嘀嘀咕咕,严小莫一路朝着楚家公子那口棺材走了过去,万般不情愿地开始找起了腐苔,在这样一个月黑风高的深山老林里,真真觉得自己作孽:
“唉…楚家公子不会也诈尸吧…”
“唉…回去老爷问起可怎么说呢…”
“对,说林宝公子灭了那女鬼,还给了药方,以后我们庄子里万事皆安了…”
“也就只能这么说了,难不成跟他们说,药方是棺材里的腐烂玩意,药汤是我小莫的尿么…”
“唉…真真是作孽啊…”
“楚公子啊小莫要不客气了,您大人大量,百无禁忌啊…百无禁忌…”


<完结>

《梵天异事录之二夜婚》
作者:水心沙


夜婚1
夕阳最后一丝红晕隐入双驼山背后的时候,李老太匆匆将最后一只鸡赶进鸡棚,随后关门进屋。
屋子里静得一点人声都没有,她倒了杯茶在灶炉旁坐着发了一阵呆,随即听见里屋的咳嗽声,她立时惊跳着站了起来,一边铁青着脸朝那方向轻轻说了句什么,一边立时卷起门帘要朝里头走。却忽地瞥见身后的窗户还开着,便忙不迭转过身,用着更快的速度急急朝它跑了过去。
一不小心被脚下的裙裾绊了个正着,整个人嗵地往灶台上直跌了过去。
所幸泥砌的灶头,砸到了额头也就是一阵闷痛而已。听见里屋随即响起脚步声,她忙回头道:“你别出来!娘没事!”
里屋便立即又静了下来,静得仿佛没有一个人存在似的。
只有窗外的风透过敞开的窗门吹得呼呼一阵响,李老太用了点力使劲从地上爬了起来,抖抖索索摸到灶台边上,又顺着灶台摸到那扇窗。
“咔!”轻轻拔掉窗栓,她慢慢将窗门放了下来。
慢慢合拢,慢慢再将它仅仅栓死。
然后一点声音也听不见了,连同窗外的风声。这令她轻轻吁了口气。
便要转身进里屋,却在这时,忽听窗外不知道从什么方向兀地飘来一阵细细的声音:
“呜…呜呃…呜呃…”

似乎像个年老的女人压抑过后所发出的哭泣声。
不知怎的令这老太在乍一听见后整张脸刷的下就白了,片刻后涨得通红,她哆哆嗦嗦转过身,哆哆嗦嗦再次靠近那扇窗,哆哆嗦嗦朝着窗上将耳朵贴了过去…
“呜…呜呃…呜呃…”
这一瞬那哭声竟似乎近在耳畔!
惊得那老太啊呀一声连着倒退数步,随后一屁股跌坐到地上一动不动地僵住了。那样过了好一会儿,眼见哭声慢慢又远了,如同窗外的风,一忽儿一卷,便不知飘去了哪里。
她这才从嘴里长出一口气。
脸色因此而略略恢复了一些,她摇摇晃晃站起身,匆匆跑到门前将门闩一把用力拉开。
随后急匆匆朝外头看了两眼,没有看到任何她所害怕见到的东西,这让她面色再次好了一些。甚至略微地舒了口气,她回过头似乎想同里屋内的人说些什么。
但话到嘴边突然间卡住,她吃惊地张着嘴一动不动瞪着自己脚边上那块地,惊得仿佛两只眼球随时要从眼眶里脱落出来。
随后一把指住地上一滩小小的血迹,她呜的声哭了出来。
“呜…呜呃…呜呃…”那哭声似和刚才盘踞在窗外的哭声一模一样…

一.

山里的天气总是说变就变,傍晚时分还见到天上聚着一片火烧云,谁想刚刚入夜,临头突然就一阵急雨飘了下来,说大倒也不大,但就是那样细细密密的,随着风一阵接一阵朝人身上洒,贴着衣衫黏黏腻腻,着实令人浑身不适。
于是一路嘀嘀咕咕,女孩埋怨着身旁的男人,埋怨他没听自己的劝在山下那间客栈住下,又埋怨他将那件火鼠皮袍子给丢了。那一件上等的火鼠皮袍子,每每想到它女孩就会心疼上半天,它可是八百年的成年火鼠皮料,得之不易,就这么被他给轻轻巧巧丢给了那个严家小厮,好像丢掉件不值钱的癞狗皮袄子。于是现下害得两人在这荒山野岭的,不仅没个栖身之处,连唯一可以用来避雨的东西也没了,好不狼狈。
女孩是林宝珠,男人是铘。
自从楚家庄后山同严小莫分开后,两人一路南行,转眼已过了三天。原是一路向北想追着那队和尚前往汝南王府,去寻那银发碧眼的男人讨回自己这一番辛苦所得到的魂珠,但中途听说汝南王近来南下,可能去了京城,于是又匆匆折返,改道往南。此番一路都是山路,走得辛苦,又偏偏碰上夜里这一场急雨,不免令宝珠心生怨念。
可惜叨磕了半天,身边的男人似乎一个字都未听进去,只顾四平八稳地看着前头一路往前走,眼见雨打得他手臂上那圈裹伤的布都湿透了,却也一副浑然未觉的样子,甚至没有觉察布里隐隐正透出丝暗红的血。当即皱了皱眉站定脚步,想叫住他,却忽见铘手一伸朝前指了指。

抬眼一看,原来前方一个山洞,颇深也颇为宽敞,刚好能容纳两人。
便跟着他一前一后朝那洞口走了过去。到洞口处倒也不急着直接走入,先点了个火折子朝里一扔,半晌没见有任何异样的动静,方才同铘两人一起探身朝洞内钻了进去,又重新燃了个火折子朝周围打量了一圈,见是个天然而成的熔岩窟,里头石笋嶙峋,却也干燥洁净,地上还铺着些干草苔藓,不知之前是被什么动物给占着,现下既然不在,倒也让两个不速之客拣了个现成。
于是立即坐下身,宝珠脱了外衫擦头擦脸,露出白生生两条膀子,一旁铘见了立即转过身,被她觉察,便抬头嗤笑道:“你避什么,以为有个人身,便也学着那些人老什子的害臊,不过是头长着鳞片的犬而已,你只需记着这点。”
她的话令那男人目光微微一沉。
霍地回头望向她似要说些什么,但见她一脸嬉笑得逞的神情,便又重将脸别了回去,低头默不作声将身下一堆干草聚起引燃了,噼啪作响的篝火立时暖了整个洞穴,也映亮了他的脸,脸色在红艳的光里似少许染上了一点血色,却也不知是因着洞内温度的升高所致,还是因着那女孩口无遮拦的话所致。
见状宝珠托着腮看了看他,笑嘻嘻道:“这样看你,倒真越发同那妖孽相似了呢,铘。”
“同哪个妖孽相似。”他淡淡问。
宝珠没回答,只是继续嬉笑着朝他凑近了些,掠起他脸侧的长发朝他那张轮廓分明的侧脸再次仔细看了看:“一个两个,妖怪为什么都要生得这样好看,莫怪说魅惑众生,生来的祸水。”
“你这是在说妖怪,还是在说女人。”
“你生气了?”见他蹙眉,宝珠没再继续往下说,只笑嘻嘻扯了扯他衣角,随后同往常一样抱住了他的胳膊。
却见他眉头蹙得更紧,这才意识到自己抱错了他那条负伤的手臂,忙松手朝边上挪了挪,她敛了笑低头抓着他的手,将他手臂拉至火光明亮处,随后一层层将那段湿透的布条慢慢揭了开来,待见到里头的伤,不由轻轻吸了口气:“果真如传言所说,被那东西所伤,无论穷极何种方式也是无法令它复原的么…”
话音未落突然她将铘的衣袖用力朝下一遮,随即猛回头朝洞外看了眼,抓起地上还在燃烧着的干草一把朝着外头扔了出去:“什么人!”

夜婚2

草烧到洞外,响起低低两声惊叫。片刻探身进来一个老太太,一脸惊惶地朝洞里看了两眼,全身瑟瑟发抖,摸索着洞口的石壁好半天都没站稳脚跟。
及至看到宝珠和铘两人在洞内坐着,瞅着面善,脸色才稍稍缓和,随后将手往边上伸了伸,被身后跟上来一人紧紧握住,便在那人搀扶下慢慢朝洞里钻了进来。一边拍着身上的雨水,一边讪笑着对宝珠道:“吓死婆子了,还当是山里的精怪,原来是两位…”
说到这里顿了顿,因为眼前这两人一男一女,深山里独处着让她觉着不好贸然定称呼。于是再次讪笑了下,同身后那人在洞口处站定,也不敢随便再继续朝里挪,只远远地对着火堆处暖了暖手,转口道:“姑娘是别村来的吧?”
宝珠没搭腔。只朝她身后那人又打量了几眼,见是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长得颇为俊俏,似乎是因着洞里有男人在,所以头总是低垂着,跟随在老太身后一声不响,端得是老实得很的一副模样。便示意两人到火堆边坐,一边问老太:“大娘是当地人?”
“嗳,是。”她朝洞外指了指:“就在前面的双驼村住。”
“怎的这种时候会在这荒山野地里走?”
听宝珠这么问,她回头同她身后那姑娘互相望了一眼,随后轻叹了口气道:“带着闺女出门探亲,刚回来,这不,才翻到这座山头,眼瞅着就碰上了这么一场雨。”
“那不妨一起在这里挤一挤,待到雨势小些,你我可结伴一同下山。”
“那敢情好,多谢姑娘了…”说罢,老太的目光朝边上始终沉默着的铘瞥了瞥,原是想忍着不多管闲事,但过了片刻还是按捺不住问道:“这位爷可是姑娘的相公?模样可真是少见的俊俏。”
宝珠闻言不由一笑:“不是,他是我家奴。”
“…原来是家奴。”听她这么说,老太不由再次朝宝珠打量了几眼,随后讨好道:“看姑娘一脸的贵气,果然是有钱人家的千金,连身旁的家奴都长得这样周正。不过,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大娘但说无妨。”
“倒也不是我老婆子存心多管闲事,但您看,这荒山野岭的,您千金大小姐姑娘家一个,只带着一个仆人就在这种地方走,恐怕不太安生…”
宝珠笑笑:“因这一路贪图赏风景,所以让其他的家奴在前头的镇子里等着我们,我这奴才虽长相斯文,倒也有着一身好武艺,因此不必担心这一路的安危。”
“哦哦,原来如此…”听她这一说,老太便再次朝铘看了两眼,一边啧啧叹道:“真是好相貌,山野里人几曾见过这样标志的面相,真如同跟画里走来似的…”

老太一叠声地夸赞着,边上她的女儿却似乎总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宝珠留意到她总是不时地朝洞外望上两眼,似乎像是在担心外头有谁会追来似的一副神色,不免有些奇怪,便趁着老太的话停,问道:“大娘,你刚才说到山里的精怪,莫非这山里有精怪?”
老太闻言一愣。
随即呵呵一笑,道:“那倒不是,只是刚才经过此地一见到洞里有光在闪,想着这山里很少能见到人,走兽也不可能自己生火,所以还以为是有什么精怪…”
“原来如此。我见令嫒总是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在望着洞外,还以为你们这一路过来是不是碰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这句话令那姑娘迅速回头朝宝珠看了一眼,随即垂下头,又恢复了之前安静木讷的样子。见状老太伸手在她肩膀上揉了揉,随后轻叹了口气,蹙眉道:“精怪是没有碰上过,姑娘,您费心了。不过这一路倒也确实是在担心有谁跟了来,所以即便这么晚了,我们娘儿俩仍在这荒山野岭里走着,就是为了能尽可能地避开那些人的耳目,早些回到村里。”
“哦?谁在追你们?”
老太看了她一眼。似有些犹豫,片刻,点了点头开口道:“不瞒姑娘说,刚才婆子我是对姑娘撒了谎。探亲是假,实则,我是带着我这女儿逃婚出来的。”
“逃婚?”
“我夫家姓李。原先我那死老头子为了还债,将我姑娘许配给外村一户员外家的痴呆儿子,因而带着我们一家丢下这村里的破房子,前阵子一同搬去了那个村。但到了那儿后不久,老头子却突发急病走了,而员外那边,咱聘礼收了,轿子也快来接了,我女儿却突然誓死不从,一定要我带着她回家…无奈,我只能带着她连夜逃回老家,希望能暂且避过一阵风声,然后给她重配一门好亲。”
“…原来如此。”
“但他们怎肯善罢甘休,必然一路追着我们过来,所以连累我们一老一小两个女人只能在荒山里连夜赶路。谁想又碰上这么一场雨…”说到这里话音顿了顿,因为洞外突然间哗的声风雨声大作,令老太不由自主朝洞外看了一眼。

那场原本细细濛濛的雨此时一下子变大了。急风骤雨,有如排山倒海之势从头顶的云层内扑了下来,打得洞外那些繁茂枝叶哗哗一片响。
“看来一时半会儿的这雨是停不了了。”见状宝珠道。
老太闻言朝她女儿望了一眼,见她有些不安地看着自己,便安抚道:“不要怕,总会停的。”
“即便不停,那些人必然也被这样的雨势给阻着,未必能寻到此地。”宝珠接口。
老太听后看了她一眼。
有那么一瞬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很快住了嘴,随后又叹着气朝洞外看了一眼,便在她女儿的搀扶下慢慢靠在了她的身上。
看上去真是已经乏力至极,又费了那么些精神同宝珠攀谈至今,以致脸色有些苍白。因而不多会儿两眼就慢慢合拢了起来,之前还喋喋不休的一个老人,转眼已发出了有些粗重的鼾声。

“你也睡会儿么?”见状,宝珠挪到那女儿身边对她道,一边从包裹里抽出件衣服给那老人披上了,便想趁机同这看来跟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儿攀谈上几句。
但那姑娘见此只是有些感激地点了点头,却依旧一声不吭,抱着她娘亲在火光里沉默地坐着。
几乎像个哑巴似的。宝珠这么琢磨着,便有些无趣地重新挪回到铘身边,将他搭在身上的外套朝自己身上卷了,也跟着那老太一样外头靠在他肩膀处合了眼。
那样不出片刻,便在洞外那片密集的雨声和洞内噼啪的火焰剥啄声里渐渐酣睡了过去。
也不知睡了有多久,忽听边上有人嘶地一声抽了口气。
随即她肩膀被人用力地摇了两下,立即醒了,一咕噜坐起身,便见那李老太的女儿睁大了双黑漆漆的眼睛一脸苍白地望着自己,哑着声道:“听…你听…外头是不是有人在哭…”

夜婚3

有人在哭?
宝珠仔细听了半晌,实在没有听出来。除了淅淅沥沥的雨声和风声,她没能听见外头有任何异常的声音,而铘安静的神情也恰印证了这一点,若有异象,他必然早有所动。
不过这姑娘显见是受了极大的惊吓,否则不会一点风吹草动就怕成这样,简直杯弓蛇影似的,真着实让人有些奇怪。却不知那惊吓究竟是源自什么,想起之前她不停看着洞外时的神情,宝珠暗忖,是否那老妪跟自己所做的一番说话里头尚有所隐瞒,看情形,她俩这一路行程应该不止什么逼婚逃婚那么简单,于是伸手抚向这姑娘的背,宝珠试图安抚住她惊得发抖的身体,却不料手还没碰到她衣服,她已经如针扎般朝后退开,一张脸顷刻有些发红,神色窘迫地朝宝珠摆了摆手。
随后又觉得自己似乎有些过了,便垂下头用袖子掩了自己的口,轻声对宝珠道:“刚才听见风雨里好像有人在哭…你真没听见么?”
声音沙沙哑哑的,好似喉咙有了炎症。宝珠看了看她脸色亦觉得她身体似乎有点疾病的样子,但既然她对人的戒备心如此之重,倒也不好贸然就这样问她,便起身挪到洞口前再次侧耳朝外面仔细听了阵,随后摇摇头:“没有哭声,不过山风吹得紧,倒确实有些像是人声,你若害怕,不如紧挨着我一些,我给你作个伴儿聊到天明,可好?”
她抬头朝宝珠看了眼,不知怎的一张脸又红了,随后低下头,也没说好或者不好,只再度如闷葫芦般沉默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