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身的一刻,阿萦愣住了,“小、小姐…”
她回来了?
“看阿萦的神情,好像是早知道我回不来。”朱明月挽着裙裾施施然走上台阶,“还是说,阿萦不希望我回来…”
雨早就停了,积存在屋瓦上的雨水连成晶莹的细线,在檐下滴落出一挂玲珑剔透的水晶帘。
阿萦的脸色变了变,她的确没想到她还能回来,不仅是她,院里所有目睹她被带走的人,都认定她肯定是回不来了,哪知道…阿萦有些急切又有些尴尬地摆手,解释道:“小姐说的哪里话,奴婢正担心小姐的安危,还想着、想着等那些人走了,奴婢就出去打听一下小姐的境况,怎么会不希望小姐回来呢…”
“别慌,我只是说的玩笑话。”朱明月挡了挡顺着瓦当淌下来的残雨,微笑着缓步走进寝阁,“折腾了这些时辰,帮我准备一桶热水,你就下去歇着吧…哦,对了,要清水,不要羊乳,今后的羊乳也都不用再泡了,记着跟那些奴仆说一声。”
阿萦愣愣地应了声,见她一副淡然安静的神色,心里不由得更没底了,忍不住道:“小姐,这…”
“放心,玉罕姑姑不会有意见的。”
朱明月背对着她,似笑非笑地说道。
阿萦愣愣地说道:“那小姐刚刚…”
“土司夫人赏了神祭堂一些稀奇的玩意儿,刚刚,玉罕姑姑让我也过去见识一下。这不,见识完了,就送我回来了嘛。”
朱明月这番说辞,显然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什么了不得的玩意儿,能让玉罕这个教习姑姑在电闪雷鸣的大雨天亲自来“请”?而且朱明月分明是五花大绑地被抓走的,没见那些粗妇有半分客气的意思。
阿萦不辨所以,或许待会儿玉罕姑姑来寻她,会跟她说个明白…心里这么琢磨着,也就释怀了,朝朱明月弯了弯腰,退出去准备热水。
“怎么,你就这么放过她了?”
阿萦离开后,回廊内,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从北屋过来。
朱明月站在敞开的琐窗前,正在擦拭微湿的发梢。两人隔着一道雪白的窗纱说话,朱明月的目光,很自然地落在对方手里的一根芙蓉花枝上,“不然还能如何?问她出卖主子的大罪?”
阿萦本就不是她的奴婢,临危自保,不得不向玉罕低头。
月弥望着窗下挂着的几株吊兰,轻笑着摇头,“我看你还真是挺好说话的。将心比心,若我换成是你,绝不会放任身边的奴婢跟自己不是一条心。姑息终会养奸,与其防备着随时被落井下石,你不想换个人吗?”
“这府里不光阿萦是有主子的,”其余的奴婢也是。换谁来都一样,不如留一个还算老实本分的。朱明月放下手里的帕子,将搭在肩上的长发拢起来,“…月弥,我不像你,有那么大的能耐,我也没多深的居心。”
月弥是红河彝族最尊贵的小姐,被当成祭神侍女送进府来,与其余那些平民姑娘不同,她一直都享受着超然的地位,连玉罕都在背地里敬她三分。当然,这些不会为外人道。与月弥有着相同地位的,是那个沧源佤族叶巴头人的小女儿——叶果。两个来自不同地方的少女,用了不同的手段,只为了达成一个相同的目的:勾引那氏的土司老爷那荣。
这座土司府也的确值得无数女子前仆后继,何况很多头人都希望借由那氏的力量壮大自身,联姻无疑是最好的途径。想要堂堂正正地进府,充任祭神侍女就是唯一的机会,至于神祭堂的秘密,以叶果和月弥的出身,轻而易举就能置身事外。唯有月卓拉,她知道一些,却一知半解,又不够聪明,最终没能逃脱召曼的手掌心。
叶果是极聪明的,月弥却比叶果更聪明、更有心机,可是这么多年来,那氏土府从没有一个正经的妾室,不是没有原因的。纵然土司老爷一直贼心不死,在各府、州、县搜罗年轻少女。很多土官流官为了讨好那荣,不断地往元江府秘密运送美人。不少侍婢自恃貌美,总是妄图勾引争宠…可惜,对手是刀曼罗,孟琏刀氏的嫡出二小姐,那个不能以常理估量的女子,每一次都用实际行动告诉这些人——爬床,是要付出惨痛代价的。
如今,叶果已然买通了府中下人,登堂入室;月弥仍待在神祭堂里韬光养晦,静观其变。一向眼里不揉沙子的土司夫人,是洞若观火,还是仍蒙在鼓里?朱明月想起那个让人不寒而栗的女子,又想起自己进府那日,三管事岩布跟她说的一句玩笑话:“这府里,水深,慢慢来吧。”
月弥像是听出了朱明月话中有撇清之意,慢慢地笑了:“哦?那你是因何而来?可别跟我说,你当真是来奉神的。”
“能住进神祭堂,不是为了奉神还能是什么…勐神祭迫在眉睫,咱们被点了名留下,也算是得了恩典,比那些仍留在暖堂西厢的姑娘不知幸运多少。做人要知足。”
月弥显然没想到她会这么说,蹙了蹙眉,颇有些可笑地说道:“知足?说得好听些咱们是祭神侍女,那是外面的人不知内情,经过这么些时日,你就一点都没察觉?再退一步讲,就算能顺利度过祭神仪式,最后还不是要留在神祭堂里奉神一直到十八岁,最美好的年华都要虚度在这里,不应该为自己争取更好的吗?”
何况能不能平安待到十八岁,还是两说。
少女伫立在雪白窗纱后,隐约轮廓,却能想象出究竟是怎样一位绝色佳人。西南夷族的姑娘并不乏出众的相貌,且素来以黑为美,与中原汉家衡量美人的标准不大一样,但月弥不得不承认,眼前的这个汉人少女,真的很惹眼。
可月弥也是难得的美人,更是堂堂的红河彝族贵女,一次次地放下身段来向她示好,岂料对方非但不领情,还拒她千里。攥着花枝的手不由收紧,掐断了上面的花团仍不自知,月弥索性也不客套了,直截了当地说道:
“我会来与你说这些,也是好意。听说刚刚祭神阁出了事,你是不是因为这个被带走的?虽然你毫发无损地回来了,但那么多姑娘,为何偏偏把你带走?你淋了一身的雨,又被推搡来推搡去,现在被放回来,你就没有一点不平?你在府中没有任何倚仗,越往后就越会举步维艰,我不想你等到寸步难行的时候,才后知后觉…”
显然月弥理解错了,她以为朱明月能安然无恙地回来,是因为有雅莫的关照。这样的人,就是她必须要拉拢的,而作为一个没有任何依仗的平民女子,红河的贵族小姐能来示好,难道不应该感激涕零地争取吗?可惜,她不知朱明月真的不是为此而来。
次日,整个神祭堂就被封锁了。
这一天,是六月十九,雅莫顶替召曼作为祭祀主持巫师的第七日。
封锁神祭堂,是为了将祭神阁遭严重破坏的事,禁锢在土司府之内,严禁扩散到整个元江府。这是防止谣言流窜小事化大,以争取内部消化处理的最稳妥办法,情理之中。然而也正是这段时间,府外的几大村寨中,牲畜不断死亡、族人不断病倒的事,愈演愈烈,在局部的小骚乱没有演变成大范围的恐慌之前,雅莫既要小心翼翼地处理和消弭祭神阁的事,还要分神派遣巫医们去各村寨里查诊,一时间忙得焦头烂额,分身乏术,不再有时间召见神祭堂里的待选祭神侍女。
摆夷族的巫、医不分家,这么紧要的关头,德高望重的大巫师召曼却病了,病得人事不省,诸事一概撒手不管,等于是给本就忙乱的雅莫雪上加霜。两日之后,更混乱的场面终于发生了——不知什么人将祭神阁被毁、神龛被盗、神像斩首的事,传到了府外,一下子引起轩然大波,曼腊土司寨陷入了空前的祸乱,连久不出面的土司老爷那荣,都给惊动了。
二十三这日,那荣忽然亲临神祭堂。
闻讯欣喜若狂的待选祭神侍女们,并未因此瞧见地位尊崇的土司老爷,数十名身披轻甲手执景颇尖刀的那氏武士随之而来,在一向不允许男子出入的神祭堂内横冲直撞,先是替换了原有的那批人,又逮捕了大批堂内的下人。已经选上的、正等待被选的祭神侍女们被困在各自的屋内,只听外面一阵阵人声嘈杂,甚至还伴随着刀剑交鸣声、打斗声、喊叫声…
神祭堂,似乎要变天了!
然而正当屋内的姑娘惶惶难安,生怕有人闯进寝阁时,外面忽然静了下来,铿锵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渐渐消失…谁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谁也不知道在这一个时辰的工夫里,神祭堂有多少人消失了,几个面容肃寒的陌生奴婢在廊内,分别把守着暖堂西厢、弱水阁别院,仿佛两道强硬的屏障,阻隔了外界的一切打扰。
直到第二日的早晨,沉寂了一夜的神祭堂迎来土司老爷的命令:女巫师雅莫因玩忽职守、触怒寨神的大罪被撤职。召曼仍在病重,万不得已之下,忍痛割爱,从巫医中挑出一个人暂时充任大巫师,并命其用最短的时间控制住局面,处理好一切。
这一日是六月二十四,消息被传送到府外,所有元江摆夷族村寨为之哗然。
但是可以想象,勐神大祭在即,作为摆夷族最高权力代表的那氏土府,却陷入内忧外患的空前危急关头,两名呼声最高的大巫一个卧病在床,一个束手无策,致使象征着摆夷族信仰的神祭堂一片混乱。这时,有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巫医,临危受托,用了短短不到五日,竟以一人之力治好了几大村寨里的疫病,力挽狂澜,成功阻止了疫情蔓延,又雷厉风行地整顿了神祭堂,抓住了之前破坏祭神阁的真凶。
三万摆夷族众为之折服!
土司那荣满面含笑地拉着这位巫医的手,走上元江府最高的那座城楼,用高亢而激动的声音朝着城下聚集的几万族众宣布:弥陀莎,当之无愧地成为摆夷族的大巫师。
半月时间不到,一切都发展得飞快,等众人惊觉之时,一切又都飞快地解决了,就像是做了一场荒唐的大梦。可代表着神圣勐神、在族内有着超然地位权力无二的大巫师,非是世袭不可充任,这样一个素日里默默无闻的女巫医,又是在近乎草率的仓促情况下,却没有人质疑那荣的决定。土司夫人呢?如此重大的变故,土司夫人怎么会允许?
土司夫人出城了,就在出事的前一日,领着一队心腹武士,去了碧罗雪山。
弥陀莎被任命的这一天,是六月二十八。当然,这段时间所发生的一切都在土司府外,在摆夷族的各大村寨里,与土司府神祭堂中的待选祭神侍女无关,姑娘们战战兢兢地过着每个一成不变的日子,她们只关心自己能不能被选上,只关心谁留谁走,丝毫不知神祭堂外发生过怎样惊心动魄的变故。
直到弥陀莎作为祭祀大巫师,在修缮好的祭神阁偏殿召见她们,姑娘们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雅莫巫师真的被撤了!祭祀巫师的一再换人,在历年的勐神大祭从未有过,有些女孩子不禁幸灾乐祸地想,既然祭祀巫师都换了,那么,已经选上去的那些祭神侍女,是不是也要换人了呢…
朱明月见到弥陀莎,恰恰是在六月二十八,弥陀莎被任命的一日。而在隔日,午后,朱明月见到了那氏土司那荣。
终于可以收网了。

★白雀九幽
土司老爷其实不老也不丑。
作为那氏土府中受大明朝廷钦封的第二任那氏土司,洪武二十六年,朝廷置元江府儒学之后,受中原汉家文化的吸引,摆夷族的很多贵族都开始接受儒学、崇拜儒学,那荣尤甚。
据说那荣嗣位之时,曾经一度在摆夷族的村寨中推行汉字,让族中改穿汉人服饰,并开设儒家学堂教化广大族民,允许族中平民与汉人通婚等,一时间,士女沾教化,黔首仰风流。可惜这些举措推行不过一年,一个贵族打着仰慕汉族文化的旗号,与汉人高门大户联姻,竟勾结那一家门阀意图反叛。
那场祸乱持续了将近半年,被内部武力镇压后,族内民众的仇恨情绪被激起,以极为粗暴过激的行为驱逐了村中的汉人先生,本就不多的儒家典籍被聚在一起大肆焚烧,修建的学堂也被拆毁付之一炬。至此,元江府蛮夷不受教化的恶名在西南边陲传扬开来,凡是汉人无不是对元江那氏嗤之以鼻,畏而远之,关于那荣大力推行的汉文化传教,最终也就不了了之。
一向不允许外族人擅进的元江府,想不到也曾大兴儒学。以至于在这座土司府宅,至今处处能见到仿造江南风格的亭台楼阁、游廊水榭,堂室内宅极富汉古韵的雕饰、彩绘,无一处不花了心思。还有城门处修建的几座兼具防御工事的高伟城楼…而在府宅外的各大村寨,仍是朱明月所见的尚未开化的原始模样。
朱明月跟着领路的侍婢,经过那一座用以阻隔前苑和中苑、后苑的金雀漆画大照壁,走进中苑,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两座建在平湖之上的恢弘殿阁。
殿堂是明间开门,青砖琉璃瓦构筑的斜面殿顶,六根圆柱和两头墙壁支撑着穹顶,描画錾刻着色彩斑斓的图案,显得十分庄重。殿北连檐通脊庑房,与后罩房相接,殿前出月台,台前出两层台阶,中间整块大理石上的莲花纹饰栩栩如生。菱花槅扇格子窗和花梨木屏门各三扇,面朝北的大门敞开着,隐约露出里面的红漆雕梁、叠落的穿堂琉璃门,堂皇大气,古意盎然。环绕着殿阁的宽阔廊庑一路往北逶迤铺展开,摧枯拉朽般架成了高台。隔着玉砌雕栏,盈盈的几丈池水相隔,数座小阁亭亭玉立。
侍婢领着朱明月顺着廊道,走进湖心的其中一座亭阁。
偌大的平台,犹如少女散开的裙裾,脚底下是水磨的石砖做底,再往前,则一概用些色彩斑斓的毡子铺成。纹饰精致的窗阁散散开着,阁顶搭着紫藤和海棠花的架子,蜿蜒的花枝横斜而下一直垂到窗阁前,浓浓密密的浅粉、藕色、绛红…水天相接,玲珑繁花,让人恍若置身仙境。待上了二楼,重重珠帘垂地的花罩后,一团身影坐在明媚的阳光里。
那氏的土司老爷,那荣。
千呼万唤始出来。
亭阁里的男子穿着一袭织锦团云的右衽曳撒,大襟、宽袖,袍裾下长过膝,用银线及浅蓝色盘绣寿字花纹,腰间锦带上还挂着一块玉佩、两只绣囊。正襟危坐的姿势,腿抵在酸枝大案前,背后是一面半开的梅花水墨屏风,衬得他一身儒雅不凡,气质清贵,更兼具几许倜傥风流。
这样的装扮,不像是一府土司,倒像是江南大户之家的富贵闲人。如果,在他的膝上不是抱着一个少女的话。
斜坐在那荣左膝上,用双手环着他脖子的少女,正是叶果。此刻的她小衫襟口微敞开,露出里面的鹅黄色肚兜,还有大片柔嫩的肌肤。男子的一只大手搂在她的腰间,另一只手隔着肚兜揉捏着她的嫩胸,而她勾翘着媚眼,一张俏脸泛着红晕,仰着头,一下一下啄吻着男子的嘴角。
朱明月没想到进来会撞见这样一幕,即刻转身,撩帘子就要退出去。
两名侍婢却一左一右守在门槛外,朱明月刚有动作,两个侍婢伸手一拦,又将她逼退回来。
“嗯…讨厌,怎么还有外人在啊…”
叶果听到一连串珠帘的撞击响,这才发现朱明月的存在,一把推开那荣的手,跳下他的膝盖。也因这动作,胸前的两只小兔子弹荡了几下,从肚兜里呼之欲出。
那荣的眼睛一黯,往前倾身像是想要把她捞回来,叶果早已经拢着衣襟跑到了格子架旁。酡红的脸颊,像是能滴出血来,却弯翘着嘴角,一双闪亮的星眸隐隐含着得意,气息微喘,直勾勾盯着朱明月。
朱明月垂着的眸色沉了沉,脸颊禁不住有些发红发烫,是尴尬,更多的是羞恼。这那氏土司学了再多汉人的仪容装扮又如何,没学到半分的规矩礼法,这叫什么?沐猴而冠,穷极龌龊之能事!这样的场面,敢带她过来就是结仇了。
“咦,这不是玉恩姐姐吗,居然在这里见到你了!”
叶果后知后觉的称呼,让朱明月一怔,片刻想起这还是之前拜见祭祀巫师时,雅莫给她赐的名。很好,叶果用一个名讳就提醒了那荣,她这个已选上的祭神侍女该撤掉了。
“叶果小姐,你好。”朱明月略一颔首。
叶果抿了抿垂落的发丝,一张俏脸上满是风情,娇憨中透出妖娆,眸子里却盛着满满的戏谑和挑衅,仿佛一只骄傲自得的孔雀。紧接着,却见朱明月将手轻叠在另一只手上,搭于右腰间,双眸视下微微弓身屈膝,朝着那荣行了一个汉人的万福礼。
“土司老爷,金安。”
亭阁外开着千万朵清雅芳香的莲花,硕大莲台,叶圆如盘,花色绚丽。她伫立在随风荡起的纱帘前,无论心里是怒是喜,这是最基本的礼数,一张脸却若冰雪剔透,眸若点漆弯弯,裙摆伴着行礼的动作微动,恰如一朵欲绽的菡萏,不染半分俗尘,盛放在了那荣的眼底。
制荠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佩缤纷其繁饰兮,芳菲菲其弥章…
那荣情不自禁地从太师椅上直起身体,脑中恍然浮现的是读过辞赋中的句子,却不足以描述此女之美。府里何时多了这么一位天仙下凡似的小姑娘?埋没在神祭堂将近一月,居然谁都没发现!
叶果一眼瞥见那荣眼睛里迸射出的惊艳,不禁咬了咬嘴唇,立刻抓着裙裾走过去,伸出小手推搡了一下那荣的肩膀,“老爷,人家腿疼!”
那荣转过头来,睇着叶果俏丽的粉脸,勾唇一笑,揽着她的小腰半搂进怀里,“乖,哪儿疼?老爷给摸摸!”说话间,大手落在她的小腿上,作势要撩起她的裙裾。
叶果俏脸一羞,忙伸手止住他的动作,嘟着嘴唇,又娇又嗔地说道:“老爷,你就会欺负人家,还有外人在呢!”
那荣望向廊柱一侧的少女,低垂着头颅,恰好掩盖了眼底的情绪,让人看不出她在想什么。那荣眼里的笑意不禁更浓,声音专为戏谑道:“呵,他们的孔圣人不都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圣人之言,总不会错吧。”
朱明月有恨不能马上甩手离开的冲动,有如此断章取义为无耻找遮掩的吗!
“怎么,本老爷说得不对?”那荣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朱明月,那只手却一路往上,最终还是探进了叶果的裙底。
“啊…”叶果面飞红霞,不自然地扭动着娇躯,眸子里像是能滴出水来。
“回禀土司老爷,‘由礼则雅,不由礼则夷固僻违,庸众而野。故人无礼则不生。’”其实朱明月想说的是,凡人之所以贵于禽兽者,以有礼也!
叶果攀着那荣的脖颈,贝齿轻咬着唇,一双眼睛满含情欲,又迷惑地望着那荣,像是在问:她怎的还不走?她在说什么?
“她说,咱们粗鄙没教养。”
岂止。简直是不知廉耻!
叶果怔了怔,小脸唰地一阵红,又一阵白,心中顿生的恼意更甚。那荣却在下一刻推开了叶果,一双含笑的眼睛,笑意却不再抵达眼底,“行了,不给她看戏了,你,先下去吧。”
叶果的裙子还挂在腰上,露出匀称纤细的大腿,上面隐约有青青紫紫的吻痕和掐痕,昭显着昨夜的颠鸾倒凤。冷不防被那荣推开有些诧异,叶果也有些不满,却不敢对那荣有意见,于是拢了拢裙摆,面色不善地瞪向朱明月,“老爷说了让你下去,怎么还不动,耳朵聋了吗?”
“我说,让你下去。”
那荣撩眼看了叶果一下。
“我…”
叶果委屈地咬了咬唇,巴巴地揪着袖子,半天没动。
“怎么,老爷的话不管用?”
那荣的话音上挑,透出一丝不耐烦。
叶果觉得那荣是想跟朱明月独处,才要支开自己,一颗心瞬间跌落谷底,瞅了一眼朱明月,又瞅了一眼那荣,垂下的眸子里燃起把怒火,跺了跺脚,故意大步从朱明月身边经过,用肩膀狠狠撞了她一下。
看到朱明月晃了晃,叶果露出些许得意的笑容,“哎呦”一声,“玉恩姐姐怎也不站个好位置,好狗还不挡道呢?”
朱明月淡淡地看着她,没反驳也没应承,只侧身让开道路。叶果以为她是不敢当着土司老爷的面与她起冲突,又或者…是怕自己泄了她的底细,眼底不由得泻出轻蔑,这才趾高气扬地甩了她一个白眼,扬着头出了亭阁。
其实叶果不知道在朱明月眼里,妻妾争宠的这些不入流手段,有人自甘堕落不以为耻,她没理由为了口舌争锋去奉陪,自降身价。
许是叶果的举动太幼稚,而朱明月的反应又太过无趣,等叶果顺着长廊走出了湖心小阁,坐在酸枝木大案的那荣才挑了挑眉,将一条腿搁在桌案上,闲闲地开口道:“今儿个初几了?”
亭阁里没旁人,这话显然是在问朱明月。
“回禀土司老爷,六月三十。”
“啊,明天就是七月初一啦。”
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这样的形容,在见到刀曼罗之后,那荣又用实际言行给了朱明月一个深切而难忘的体会。然而堂堂那氏土府的土司,辈高位尊,头衔显赫,就算他还不是元江府的唯一掌权者,名义上也坐拥澜沧,统领数万族众,跺一跺脚,恐是整个滇西之地都要为之震动,却怎会是如此面目!
朱明月不禁思忖:这样的人,真能堪得重任吗…
“听说…你是雅莫亲自选上的祭神侍女?”半晌,那荣终于不再说废话。
朱明月敛身:“是。”
“还赐名了?”
“雅莫巫师抬爱。”
那荣用手撑着下颚,另一只手敲击着桌案,一下一下,懒洋洋地说道:“这么早就赐名,看来雅莫很看重你,刀曼罗那婊子也挺喜欢你吧!”

“那么,我是应该叫你‘白莲玉恩’呢,还是该唤你一声‘明珠’呢?沈小姐。”那荣笑着道。
风吹动荷叶荡漾,扑鼻却是一阵露珠水气,清冽而芬芳。始终低着头的少女抬起眼,正对上一双促狭睨笑的眸子,眸子的主人露出的这个笑容十分明亮,使得一张脸都跟着亮起来,驱散了周身满满的颓废气息。
“云南府,锦绣山庄,沈家明珠,”那荣弯着眼梢,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听说你早年一直流落在外,黔宁王府的小沐王爷为了找你,硬是一路寻到了应天府去,离开云南藩邸长达多半年之久未归。为了讨你欢心,又亲率沐家军千里护送马队互市…啧啧,看不出来,咱们这位小沐王爷居然还是个情种。”
“不过你也当真有趣,好好的锦绣山庄不待,也不老老实实在黔宁王身边受他庇护,偏偏跑到我那氏土府来了…”刚进城那会儿,还是从红河彝族来元江探亲的新媳妇儿,一转眼工夫,就摇身变成了沧源佤族四排山未过门的妾室,现在穿着一身摆夷族的服饰,行的却是汉礼!这姑娘路子挺野的啊!
朱明月有片刻的静默,然后朝着那荣再次敛身。这一回,她行的是万福大礼。
一整套连贯的动作繁复优雅,令人赏心至极,在西南荒蛮之地可难得一见,也变相承认了那荣的指认。那荣眼中的戏谑戛然而止,饶有兴味地盯着朱明月一举手一投足的姿态,阳光洒在她身上,一层濯濯泛白的辉煌,竟使她看起来有些高不可攀。
那荣禁不住连声叹道:“好看,好看!”
这姑娘的姿态,比她的脸还好看。
行完了礼,朱明月才开口道:“实不相瞒,土司老爷,小女冒昧前来,是为了兄长和那些一同被抓的滇黔商贾,小女想救他们的性命,还望土司老爷不要为难。”
沈小姐的兄长自然是锦绣山庄的现任当家人,沈家长房的嫡孙沈明琪。话说这沈家当家连同那二十三名商贾被抓,已经是早几个月前的事了,如今小半年过去,竟然单枪匹马来了一个救人的?还是个小姑娘!当然,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沈小姐能为了自家兄长,也能为了那些商贾以身犯险,倒是让人钦佩。可笑的却是,这小姑娘当真混进了铁桶一般水泼不入的那氏土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