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爬上土司老爷的床?”
刀曼罗别的没听,单截了这一句出来,似笑非笑地看向朱明月。
女子的嗓音妩媚动听,却不禁让人想起那些丽江少女没有头颅曝尸荒野的尸身,还有挂在元江府东面瓮城下,一颗颗长发血污的人头。朱明月也没有忘,那个喜乐腼腆的小和尚帕文,曾指着那些头颅跟她说:“因为她们,土司老爷把刀曼罗夫人给得罪了,夫人一气之下封了三大城门,还把土司老爷给关了起来。”
蜷伏在地上的玉罕嘴角勾起一抹笑。那笑中,带着透骨的寒意。
“嗯?怎么不说话?”
上挑的音调,娇娆慵懒,又含着无比威严。
“自然不是。”
朱明月摇头。
刀曼罗眯起眼,眼底闪过一丝刺芒,“那是什么?”
朱明月认真道:“土司老爷地位尊崇、深受族众敬仰,小女一介平民,自问高攀不起。”
“地位尊崇?妹妹难道不知,那其实是个又老又丑的家伙!”一双美丽的凤眸,瞪得老大,刀曼罗的态度比朱明月更认真。
朱明月:“…”
“自古红颜多舛、女儿命薄。”刀曼罗将手肘搁在膝盖上,身子斜靠着太师椅往前倾,右手撑着脸庞,摆出一副惆怅状,“妹妹年纪还小,不懂姐姐的哀愁。”
“夫人…”
玉罕难以置信地看着刀曼罗。
这还是那个以折磨年轻女孩子为乐,别说是敢勾引土司老爷,便是有那份心都要用最残忍的手段将其置于死地的那氏土司女主人吗?看见这么一个狐媚之相的小贱人,不即刻痛下杀手,反而任由她忤逆乱语,还有一搭没一搭地陪着她闲话?
“夫人,她可是破坏神祭堂的元凶啊!”
刀曼罗叹了口气,将目光投到玉罕身上,“早就跟你说要注意保养,看吧,总是这样迷迷糊糊,跟不上我的思路。”
玉罕讷讷地缩着肩,“…”
刀曼罗朝着身后招了招手,即刻有侍婢拿出一个寸长的檀香木盒,递到刀曼罗的手上。刀曼罗拿着盒子在玉罕眼前摇晃了一下,慵懒地说道:“别说夫人我不疼你,瞧,这里面可是好东西。接着!”
盒子丢下来,玉罕哪里敢不接。她战战兢兢打开盒盖,丝绒红绸软布里,裹着一颗鲜红色的香丸,“这、这是…”
玉罕认得,一旁的朱明月也认得,正是那日弱水阁中,朱明月去见雅莫之前,玉罕给她的迷香药丸。
是非曲直,还用再说吗?
玉罕呆呆地拿着檀木盒,忽而眼眦欲裂,暴戾腾腾地瞪向朱明月,果然是这个臭丫头搞的鬼!她本来还奇怪呢,一向不理前苑是非的土司夫人,怎么忽然插手神祭堂的事来了?如今这香丸居然都在土司夫人手上了!
“夫、夫人,您听奴婢解释,这只是一般的安神迷药,是权宜之计,奴婢从没想过伤害雅莫巫师,您相信奴婢,奴婢没有恶意的!”
她太大意了,也太过自信,为了让朱明月成事,当日在每个待选祭神侍女身上都放了一粒香丸。可这也是雅莫的秘密。玉罕洞悉了雅莫的秘密,自以为雅莫为了保密,就算看出些什么也不会声张,不料发难的竟会是土司夫人。
“安神的?”
玉罕急不迭地点头,“是啊是啊,奴婢使计让那小贱人去雅莫巫师那里偷钥匙,为了不让那小贱人怀疑,奴婢万不得已才用到这香丸,听说是…能让人昏迷却对身体有益!”
亲疏有别,她到底是刀曼罗最宠信依仗的教习姑姑,刀曼罗一向最听信她的话不是吗?而依照刀曼罗一向不爱管事的秉性,应该还没去查这香丸的药效,那么这粒香丸究竟是哪一种,是不是她以为的那样还不一定…玉罕满怀希冀和真挚地说完,只见刀曼罗勾了勾唇角,媚声道:“哦,既然是这么好的东西,不如——”
“你尝一尝吧。”
玉罕脸上的血色刷地褪去,肝胆俱裂地扑到刀曼罗脚边:“夫人,奴婢当牛作马在神祭堂这么多年,从来对您忠心耿耿绝无二心,奴婢冤枉,奴婢真是冤枉的…”
“瞧你,哭得心都碎了。”刀曼罗怜惜地看着她,“这么冤枉的话,不妨证明给我瞧瞧。”说罢,抬了抬手,朝左右武士递去一个示意,“伺候玉罕姑姑。”
玉罕“啊”的一声尖叫,下意识地就想扒住刀曼罗的腿,却被两名武士粗暴地往后拖拽,三两下死死地按在地上。一个侍婢走了过去,捡起掉在地上的红色香丸,掐住玉罕的下颚,使劲掰开她的嘴,将香丸往里塞。
玉罕被勒着仰起脖子,捏着两腮,“呜呜”地发出悲鸣的叫声,嘴里的香丸却不受控制地从喉咙咽了下去。两个武士扳着她的肩膀不容她挣扎,好一会儿,才放开了手,玉罕直挺挺地跌在地上,拼命抠着喉咙,一边剧烈地咳嗽,一边干呕。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她是玉罕,是神祭堂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教习姑姑,是深得土司夫人信赖的大红人!土司夫人因何会听信了一个外族小贱人的蒙蔽,连一点辩解和求饶的机会都不给她,直接就让她吃这不辨所以的东西!
玉罕眼睁睁地看着那铺着雪裘的太师椅上,媚眼如丝的女子,慵懒自得无动于衷的模样,脑中放空,突然像是明白了什么,双目赤红嘶声喊道:“刀曼罗,你是不是根本想利用这个机会,将我置于死地?为什么…我辛辛苦苦为你操持神祭堂,你不念我功劳,反而因为一点小错让我去死?你这个下贱胚,我不会放过你,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旁边的侍婢面色一寒,就想上前堵住玉罕的嘴,却见她忽而癫狂地大笑,叫道:“召曼、召曼,你这个淫棍、色魔,没用的废物,墙头草,枉我跟了你,你却一点都帮不上我!活该你被雅莫那个吃人的老妖婆取代…贱人、恶鬼,你们都该死,你们都会遭报应、遭报应!”
这歇斯底里的癫狂煞气,与刚刚跪地求饶一副奴颜媚骨的样子,判若两人。玉罕喊到一半,面容痛苦地掐住自己的脖子,佝偻着身子不停地抽搐…不一会儿,就躺在地上不动了,一股甜腻的香味从她的口鼻中弥漫出来。
“呵,还真死啦!”
刀曼罗瞪了瞪美眸,像是有些不可置信,但转瞬就扬了扬唇角,颇有些无辜地说道:“哎,我只知道这玩意儿用来熏香,不知道吃下去竟会是这样…”
朱明月望着地上那具七窍流血的尸体,面色青紫,眼神已经涣散,只有瞳孔里还残留着一丝濒死前的不甘和怨毒。强烈而令人心醉的神药,具有那种让世人沉湎在醉梦中的沉迷,让女巫雅莫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却又不知道,玉罕因此死于非命。
即刻有奴仆手脚麻利地将玉罕的尸体拖出了殿外,又擦了血迹,在上面撒上一层薄土。
“好了,这地方刚死了人,实在晦气。妹妹跟我来,咱们去里头聊聊。”刀曼罗很是嫌恶地扬了扬手,从太师椅上施施然站起来。
死了人,跟谈论天气一样平常。
朱明月亦步亦趋地跟着刀曼罗走进那扇开在墙上的门,这是一道暗门,穿香殿的这一面,彩绘着大片锦雀的图案,流光溢彩的色泽,恰到好处地遮掩住了开阖的缝隙;一双双乌溜溜的雀瞳,是凿空的暗窗,从外面看,看不出任何端倪。等走进内里,布置得极其雅致华丽的暗室,四面封闭,出口显然也是一道暗门,保证了整间暗室的密不透光。
谁会想到这座用于教习待选祭神侍女的殿阁,在不易察觉的暗处有一双眼睛,时刻窥视着殿里面的每个人。只是出乎朱明月预料的,藏在暗室中鬼祟的人不是大巫师召曼,不是土司老爷那荣,而是土司夫人刀曼罗。
看来这那氏土府的人都有偷窥的癖好。
室内靠西面墙壁是红木矮桌,北面的墙上则嵌着三个琐窗,窗外却是结结实实的砌砖,嵌着掌灯的凹槽。在南面摆着一张檀香紫檀木贵妃榻,壁悬漆画屏风,贵妃榻上竖摆着云腿贴金箔的炕桌。
炕桌上,搁着一枚鱼形的钥匙。
玉罕猜得没错,在朱明月迷晕雅莫时,确实不止偷了一把钥匙:除了神庙石窟的那把,还有祭神阁的。但是破坏祭神阁、盗空神龛、斩首神像的人,并不是她,在偷走钥匙的当日傍晚,朱明月就让人将另一枚鱼形钥匙送到了土司夫人刀曼罗的手上。
堂堂的土司府女主人,会去毁坏象征着那氏土府百年信仰、供奉着伟大勐神的祭神阁吗?当然,就算刀曼罗有这个心,也不会亲自动手,然而神像斩首这种事,颇有些天地不仁、毁神灭佛的嚣狂架势,并不是谁都有胆量这么做的。
四目相对了良久,两人谁都没有先开口,直到刀曼罗伸出纤纤玉指,轻佻地勾起朱明月的下颚,后者退了好几步,清咳了两声道:“…夫人刚刚出现得很及时,小女深表谢意。”
“若不是妹妹你将那把钥匙送到我那儿,姐姐可是至今都不知道,神祭堂里居然出了一只硕鼠。说到感谢,应该是我感谢妹妹才对。”刀曼罗撑着脸颊,一双妩媚凤眼勾魂摄魄,“好妹妹,你想跟姐姐要什么打赏?”
朱明月忽然想起方才玉罕吮吻刀曼罗脚趾的一幕,顿时感到不寒而栗。
“夫人若是能不追究小女迷倒雅莫巫师,擅自盗取钥匙,便是对小女最好的打赏。”
刀曼罗一脸“你真冷淡、你真没情趣”的表情望着朱明月,失望的神色毫不掩饰,“是玉罕威逼利诱在先,就算妹妹你是被迫的…姐姐分得清是非黑白,自然不会在这件事上追究你。只不过…那九连环却不是谁都能解下来的,来,跟姐姐说实话,妹妹你到底是什么人?”
神祭堂的钥匙之所以会被雅莫挂在腰上随身携带,是因为那一十八枚钥匙,以九连环的方式全部串联在一个大环上,想要开任何一个地方的锁,必须拿着整串钥匙大环;若意图拆下其一,必须一一拆开——这可不像闺阁女子们平素玩儿的把戏,是由摆夷族的木工精心打造的,内行人也没有把握在第一次,用短时间就能解开。
玉罕根本没打算偷雅莫身上的钥匙。
弱水阁那间雅室里的熏笼,早就被点燃了迷香,玉罕让朱明月事先服下迷香的解药,又给了朱明月一粒红色香丸,让她在恰当时间把香丸捣碎了,利用檀香和香丸的双重混合药效让雅莫一睡不醒。但在那昏迷的整整一炷香时辰里,也绝对不够时间将整串钥匙拆解开来,再一一串接回原貌。这样等雅莫迷迷糊糊地转醒,就会当场发现这个意图偷她钥匙的贼。
如此,顺理成章地借由雅莫的手来捉奸——朱明月一旦被擒获、百口莫辩,跟着遭殃的就是领她进府的三管事岩布。倘使朱明月反咬一口,没有关系,雅莫不想那檀香里的秘密被揭发的话,即便猜忌玉罕,投鼠忌器也不敢深究。小小的一个手段,既可除掉处处与她作对的人,同时让雅莫对她这个前任大巫师的心腹忌惮三分,玉罕最初的如意算盘,其实就这么简单。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居然偷到了。
神庙石窟是什么地方?作为供奉历代那氏祖先亡魂的陪葬地,里面存放着大量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于是更复杂的谋算,在玉罕心里酝酿开来——既然得到了钥匙,索性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去盗宝,给她自己,同时嫁祸给雅莫。雅莫从召曼的手上抢了祭祀巫师的身份,却财迷心窍,监守自盗,这罪名假若坐实了,恐怕她后半辈子都要在土牢里度过。
如意算盘打得相当好,可玉罕忘了,雅莫是土司夫人刀曼罗保荐上去的,陷害雅莫,等于是打土司夫人的脸。亲疏有别,她比得过朱明月这个外族来的,却怎么也不比上雅莫在刀曼罗眼中的分量,何况她还对那氏的财宝有所觊觎!朱明月用偷来的钥匙,给玉罕打开了一扇梦寐以求的贪欲之门,同时也利用这扇门,将计就计,亲手将她送上了断头台。
此时此刻,刀曼罗却不是在想这些,在朱明月要说话之前,刀曼罗忽然伸出一指,制止了她开口。
“或许姐姐说得不全面…不仅仅是会解九连环这么简单,还要算计迷香的时间——”刀曼罗端着下颚,满眼都是新奇和兴奋,一副求知若渴的模样,“当一个人在昏倒之初,模糊的感官仍然存在,需要很仔细地拿捏时间,动手的时间,还有事后打开窗户挥发迷香的时间,才能保证神不知鬼不觉。没经过训练的人是做不到的…”
还有那把用以替换的钥匙呢!
玉罕让她偷的是神庙石窟的钥匙,窗阁形状。她偷走的却是两把。至于为何是祭神阁的钥匙,是因为够分量吧。然而除了玉罕事先私下铸造的那把,另一枚鱼形的替换钥匙,是从哪儿来的?又是谁告诉她的?连刀曼罗都认不全那些钥匙哪个是哪处的,除了玉罕,除了几个大巫,这神祭堂里谁有那么大的本事,一眼就在三枚同样形状的钥匙中瞧出属于祭神阁的那一枚,还将辨认的方法告诉给了她…
能将以上做到天衣无缝,可不是碰运气这么简单。
刀曼罗想到此,眼中兴奋的光芒越来越烈,似嗔似娇地说道:“好妹妹,你快给姐姐解答,姐姐真要急死了!”
朱明月道:“夫人不怪我?”
这一切都说明,府里有内鬼,朱明月心怀叵测。
“姐姐我在这府里头太多年了,府中人见到我就跟耗子见猫一样,相当没趣,好不容易遇上一个冰雪聪明又十分有来历的妹妹,这死水一样的土司府才算有了乐趣。”刀曼罗舔了舔唇瓣,眉梢眼角皆是撩人的媚笑,“妹妹放心,若妹妹能逗得姐姐高兴,姐姐会少用些折磨的手段,保证不让妹妹太过痛苦…”
对她还真是仁慈。朱明月低了低头,须臾间像是想起了什么:“听说在曼腊寨子西面,有一座建在荒芜干涸小溪边的乱坟岗,里面葬着无数女子的冤魂,那些…莫非都是夫人的杰作?”
刀曼罗斜斜倚着炕桌,挑着一双勾魂媚眼儿,笑道:“妹妹知道的可真不少。既然说到此,姐姐索性也不瞒你,我玩死的那些,的确都扔在那儿,但若说都是我弄的,可冤枉了呢…”
“…是土司老爷?”
朱明月蹙着眉道。
刀曼罗露出一个更惊诧的表情,然后捶着炕桌,笑得花枝乱颤:“看来,妹妹果真是喜欢那个又老又丑的家伙!要不这样好不好,妹妹便留下来,让他伺候咱们姐妹俩快活一阵子!”
她这么说,让堂堂的那氏土司情何以堪。
暗室里还有两个伺候的奴婢,眼观鼻、鼻观心地伫立在角落,听到这种惊世骇俗的言辞,仍似充耳不闻一般,没有任何反应。
“妹妹既不愿意为姐姐解答,没有关系,妹妹想见土司老爷,也没关系,但必须先跟姐姐开诚布公哦——妹妹到底是什么人,来土司府做什么的?姐姐不喜欢拐弯抹角,更不喜欢被敷衍,妹妹若回答得好,姐姐会考虑把土司老爷送给你几日,若有一句假话,姐姐可就不饶你了…”
徐徐朝自己走来的女子,身若无骨,媚意横生,每一步都有说不出的风情。朱明月却没错过刀曼罗眼中一闪而过的嗜血杀意。这么小的一间暗室,贵妃榻和矮案的距离能有多远?眼看着刀曼罗扭着水蛇似的腰肢,即将走到近前,朱明月从袖中拿出一样东西。
像是驱鬼的符咒一般,刀曼罗的脚钉在原地。
“…这,你怎的会有这个?”
一手握着青铜环,另一只手背在身后,朱明月的手心里渗出潮汗,面上却不改颜色:“夫人容禀,刀依兰夫人临死前嘱咐,将这东西带给那氏土府的刀曼罗夫人,小女忠人之事,也算是不虚此行,不负所托。”她说罢,将青铜环交给一侧的侍婢,让其转递给刀曼罗。
刀依兰,刀曼罗。
孟琏刀氏家的嫡出小姐,同父同母的姐妹花儿,一个嫁到了临沧陶氏土司府,一个嫁到了元江那氏土司府,都是尊贵的土司夫人,却有着截然不同的命运。
朱明月带来的这枚青铜环,与刀曼罗脖子上的那枚一样,来自同一柄银错青铜大环刀。那银错青铜大环刀是孟琏刀氏的传家宝,两姐妹相继出生后,刀氏现任土司把青铜刀上最小的两枚刀环截了下来,送给姐妹俩佩戴。
刀依兰的这枚稍大一些,刀曼罗抚摸着青铜环上斑驳的锈迹,从绣衫里拿出自己那枚略小的,凤目里划过一抹黯色,“这的确是我姐姐贴身的配饰,上面刻着夔纹和刀氏族文,内圈还有一处细小的缺口,不仔细是摸不出来的。”
“可据探子回报说,自从我姐姐身死,连同她的陪嫁丫鬟和随身侍卫,都被玉锦罗那贱人赐死了,无一生还。我姐姐身边也根本没有一个汉人女子。说,你究竟是谁?又是怎么得到这青铜环的?”
所有拿捏做作的表情褪去,一张颜色艳丽的面颊上,陡然浮现出一丝冰冷和狠厉,眼底的杀机毫不掩饰地显现出来。
如此之快的变脸,前后简直判若两人,朱明月却似浑然未觉般,略垂下眼帘,道:“夫人说的那个玉夫人,小女倒是略有耳闻…但作为四排山叶巴头人未过门的妾室,是不会跟陶氏土府勾结在一起的。至于这枚青铜环…其实是小女在来的路上遇到一个人,他把这青铜环交给小女,还跟小女说,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将这东西拿出来,但只要小女将它带给土司夫人,土司夫人就会保小女一命;若还不行,就让小女向夫人转述一句话——”
刀曼罗眯起凤眸,“…什么话?”
“那人说:夫人若想知道刀依兰夫人两个孩儿的下落,请到碧罗雪山,找一个叫萧颜的人。”
胆敢一个人来土司府,可能没有准备吗?朱明月给刀曼罗备了三份极有深意的见面礼:祭神阁的钥匙,刀依兰的青铜环,陶氏土府两个嫡子陶佑和陶贾的下落。
可事实上,只要是西南夷族的居民就会知道,刀依兰的两个孩子早就死了。那是刀依兰仅存在这世上的骨血,也是迄今为止,陶氏土府唯一享有嗣位资格的嫡出子嗣。
当年玉锦罗在大朝会上一舞成名,被陶氏土司陶赞惊为天人,为抱得美人归,陶赞当着席间文武百官的面,当着皇上的面,许给玉锦罗进入陶氏宗祠的资格,那个时候,孟琏刀氏还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部落。后来刀依兰的娘家势力越来越大,玉锦罗感到了威胁,又被陶氏土府安逸奢靡的生活养得食髓知味,便动了取而代之的念头。
玉锦罗在进宫前,服用过原亲军都尉府的绝子药,这辈子与子嗣无缘。于是趁着刀依兰缠绵病榻之时,下手毒杀了她的两个孩儿,刀依兰因此悲痛欲绝,病情加重,玉锦罗索性又给她喂了毒药,母子三人就这样相继命丧黄泉。
那是建文三年发生的事,原燕王藩邸的亲军都尉府还只是个小小藩王亲随的时候,已然发展得眼线遍布、神通广大,但那时姚广孝忙于辅助燕王篡位夺权,一直腾不出手来处理这个远在西南蛮夷的叛徒,这才让玉锦罗在陶氏土司夫人的位置上,坐了两年之久。
可玉锦罗直到死的一刻都不知道,当年陶氏土府给那两个嫡子隆重发了丧,棺椁埋在陶氏的祖坟,刀依兰的孩子却仍活在世上,活得好好的。玉锦罗自以为斩草除根的,只是两个替死鬼,正主被萧颜派人秘密转移出了景东厅。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获得了这一消息,多方查探之下,只查出有可能藏在了碧罗雪山的某一处主峰,却得不到实际的下落。萧颜之厉害,不得不让人惊叹。
两年后的而今,玉锦罗却死了,乱箭穿心,横死在了景东厅的内城大街上。
刀曼罗因此曾咬牙切齿地恨道:“千万别让我知道是谁这么多管闲事,擅自杀了玉锦罗!那贱人要是落在我手里,我有一千种死法,让她后悔来到这世上…不,她一定会落在我手上,用不了多久,就连陶赞那个贱男人也会由我处置,届时我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再让他眼睁睁地看着整个陶氏土府去给我姐姐殉葬…”
陷入回忆的刀曼罗,一脸癫狂的煞气,握着青铜环的手也跟着收拢,发出皮肉勒紧的声响。
毫无疑问,不仅是玉锦罗、陶赞,不仅是陶氏土府满门,甚至那个自作主张收拾了玉锦罗的人,一旦被刀曼罗逮住,都会用最残忍的方法将其置于死地。那么,勾结黔宁王府混进那氏土府的人呢?
“萧颜…!”
黔宁王府的军师?
惊疑、莫名、震惊等种种情绪,那一瞬在刀曼罗的眼底交错碰撞,她当然知道那个人对于现在的那氏土府意味着什么,在个人玩闹与生死存亡之间,这是开不得玩笑的。可是当朱明月主动提起那个人,反而将刀曼罗下一刻的猜疑和杀念,生生打乱了。
刀曼罗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跳在慢慢变快,一股很奇异的感觉从心里涌出,不知是忌惮还是其他的什么感觉。
凤眸倏尔变得凌厉看向朱明月,刀曼罗想从她脸上看出些什么,却见她保持沉默,对那个名字似乎一无所知。
“那么这东西,果真是半路上有人交给你,而不是在你来之前,就准备好的?”刀曼罗言语间满是试探,“你没骗我?”
“夫人这样说法,不是想象玉罕姑姑一样,过河拆桥翻脸不认人吧…”朱明月有些奇怪地抬眼看她,见她面容阴晴不定,不禁往后退了小半步,仿佛是被她的神情吓到了,又像是暗自懊悔自己的轻信。这样的举止落在刀曼罗眼中,让刀曼罗想起几年间黔宁王府安插进来的那些女子。
可若真是黔宁王府安排的人,犯不着拐这么大一个弯,又何必仅为了送一个口信就送她羊入虎口?但她不是萧颜的人,那些绝顶聪明的巧思和手段,又是从何而来…听说,她是四排山送来的,是最后一个进府的待选祭神侍女,路上耽搁的时日,难道就是因为遇上了萧颜?
随手摆弄小人物,不管对方如何挣扎都无力反抗,这些年来,刀曼罗已经感受不到这种游戏地刺激了,朱明月的出现,无疑让她找到了一个新的玩弄对象,很特别,也够聪明,明知道扑腾不出猎人的掌心,却依旧不愿服输负隅顽抗。而今,更是跟她两个侄儿跟她扯上了关系…
“妹妹别担心,姐姐这么喜欢妹妹,疼你还来不及,怎舍得让妹妹受苦呢。”如安抚宠物一般,刀曼罗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露出一抹妖娆的笑,那笑意却不达眼底,“来,妹妹先与姐姐说句实话,托你给姐姐带青铜环的那个人,长什么样,多大年岁,有什么体貌特征…”
朱明月被送回弱水阁小苑的时候,背后的衣衫早被冷汗打湿了,雨后的凉风一扫,浑身涔涔的冷意。
原来不是不怕的。
胸臆里怦怦作响的心跳,让她的面色有些发白,单薄的肩膀在风中瑟瑟发抖,然而在朱明月眼底几不可见的,不仅仅是惊险过关的后怕和惶恐,还有亢奋,一种踩在生死深渊随时丧命的刺激和亢奋。很显然,刀曼罗根本不会放过她,更不会相信她说的话,之所以留着她,也不是忌惮刀依兰的两个孩子,而是她已身在那氏土府,还有机会逃出去吗?看她垂死挣扎,岂不是很好玩?刀曼罗只是给自己留下了一个以供慢慢消遣的新鲜玩物。
可谁说,玩物是不会反扑的呢?
整个弱水阁乱作一团。
之前朱明月刚被玉罕带走,后脚就有大批掌事的侍女带着人进来搜屋,这些掌事侍女不是穿香殿中负责教导的那些,而是一些生面孔,横冲直撞地闯进来,不由分说就将各个寝阁里里外外乱翻了一通。其余三个祭神侍女又惊又怕,眼看着偌大的小苑被翻得乱七八糟,不敢阻拦,但也不知道对方究竟要找什么。
等朱明月跨进苑门槛,扑入眼帘的就是这样一幅七零八碎、满地狼藉的景象。
自然,先搜的就是她的东屋。
阿萦缩着身子,战战兢兢站在抄手游廊里,等那些蛮横的掌事侍女从屋里出来,又朝着南面、西面的屋子过去,这才狠狠松了一口气。她是生怕被迁怒,一个不留神也被带走,但好在这些人没为难她。想来,是玉罕姑姑留着她还有用吧…阿萦想到此又是一叹,或许她马上就会派上用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