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她还有没有旁的反应,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话?”
朱明月道:“…雅莫巫师赐我新名了。”
玉罕一怔,随即脸上笑意更深,“恭喜你,你被选上了。”
被选上,也就意味着暂时是安全的。
“…姑姑似乎早预料到雅莫巫师会选我,这又是为何?”
玉罕哼笑了一声,颇为志得意满地说道:“那老妖婆一向喜欢长相出众的年轻女孩子,你生得一副花容月貌,自然是合她的眼缘。”
还有一个原因玉罕没说,朱明月明白,西南边陲阳光又毒又烈,摆夷族的女孩儿家多是以黑为美,雅莫却偏生喜好中原女子的白,肤若凝脂,欺霜赛雪。当初岩布送朱明月进来后,玉罕没再因身份的问题过多纠缠,也是由于这一点。
“行了,东西拿到你便回去吧,离开久了恐被人怀疑。”
“万一雅莫巫师发现钥匙不对劲…”
“这个你不用担心,”玉罕拿着那铜铸的钥匙,眼底流泻一抹精光,“且不说她能不能发现,就算她察觉了钥匙有问题,也绝对怀疑不到你头上…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怨得了谁呢…”
十九个待选的祭神侍女中,除了朱明月,还有另外三个姑娘也被雅莫直接点了名留下,其余的仍需要进行每日的祷文考问筛选。被点名留下的人,从暖堂的西厢搬到了弱水阁北面的小苑,配有专门的侍婢伺候,一应吃穿用度也是专人安排。
玉罕说得对,钥匙的事,雅莫一点都没察觉。
日子以一种诡异的平静,飞快溜走。
负责照料朱明月的侍婢是阿萦,三管事岩布特地从身边拨过来的,像是蒙尘的珍珠终于绽放了光芒,岩布觉得朱明月的破格入选给他争了脸面,开始重视她的存在,又十分庆幸自己之前的决定,并没有拘泥于她的来历而将其埋没了。当然,这些话是不能对外人说的,故此特地让阿萦悄悄地给她带口信,让她好好表现,说是用不了多久,她进府的愿望一定能实现,让她届时别忘了他对她的知遇之恩。同时,也特别捎来一罐苕子蜜,说是怕她吃不惯舂米,让她拌在饭里吃。
朱明月对西南边陲的饮食习惯至今不甚习惯,也不知道花蜜拌饭是怎么个吃法。但阿萦一脸艳羡地跟她说,这苕子蜜又称雪脂莲蜜,雪脂莲生于云贵高原,开花时,值百花萧杀,唯其独芳,吸日月之精华,沐四时之雨露,故而用其酿出来的蜜晶莹剔透,结晶细腻如脂,十分名贵。跟佤族擅养蜂制得的土蜂蜜,不能同日而语。
女儿家多喜欢这些护颜养肤之类的甜品,朱明月听阿萦这么一说,当即赏给了她。阿萦欢喜得两只眼睛放光,千恩万谢之后,言说每日必要喝上一碗。
当然,能捎东西进府这种独一份的优待,并不是谁都能享有的。其余三个姑娘跟朱明月住在一个苑里,抬头不见低头见,阿萦被赏了苕子蜜的事,很快就被负责伺候三个姑娘的侍婢知道了,三个侍婢又告诉了自家主子,于是姑娘们整日凑在一处,忿忿不平地编排东屋那朵小白莲的不是。
朱明月住的就是东屋,玉恩也好,白莲也好,赐名,只代表着她们这些人短时内有资格留在神祭堂。姑娘们却因此沾沾自喜,原本好端端的相亲相爱的关系,不过短短时日,就变成了互相猜忌互相排挤。还有仍在暖堂西厢的那些,听说昨日有人因一言不合,在穿香殿内大打出手,真真是相爱相杀。
不用每日去穿香殿听祷文,连香汤池都不用去了,日子忽然闲了下来,除了阿萦每隔三个时辰就雷打不动地端来羊乳给她沐浴洗身,没有其他事让她们做。
晌午,在后苑的花圃中,汉白玉堆砌的池塘里是穿梭游动的锦鲤,朱明月掰开饼子丢下去,争抢的锦鲤摆动着大鱼尾,溅起水花。
拂过的微风卷着一片叶子从枝头打着旋儿落下,又轻飘飘地落在她的脚尖上,朱明月看着那片叶子仿佛出了神。
就在这时,院墙外忽然响起少女娇憨的嗓音:“快,给人家摘下来!”
隔着一道灰砖围墙,墙外面是前苑的走廊复道,作为与中苑、前苑间隔的那道锦雀大影壁就离着不远。院墙回廊外的一棵大树上,一个身着短粗布裤的奴仆,整个人都趴在树杈上,两条腿跨着梯子,手臂往上伸得老长。
树冠上挂着一只彩绘蝴蝶风筝,那奴仆扒着树干使劲去抓,可他的手离树冠上的风筝,有不短的距离,连边缘都没碰着。
“不行啊,太高了。”
树下站着一个少女,任花瓣洒在她脸上,嘟着嘴唇,一个劲儿地跺脚:“你敢不听我的话!”
那奴仆一听,脸更苦了,“可是小的真够不到…”
朱明月闻声走到院墙前,透过墙上的漏花窗看去,忽然笑了,猜猜她瞧见了谁?
“叶果,怎的是你?”
是那个在穿香殿中惹怒了掌事侍女,被硬生生拖出侧殿的佤族姑娘。
叶果这时也瞧见了她,“咦”了一声,同样很惊诧地说道:“是你,你怎会在这儿呢?”
该问这话的应该是她吧。说起来,叶果算是这批待选的祭神侍女中,第一个被淘汰的人,应该早被遣送出府才对。
“距离勐神祭还有不到一个月,几个姐妹被送到这儿来另做准备。”
朱明月没打算说太清楚,叶果也没多问,笑嘻嘻地接过话茬道:“整日面对那个凶神恶煞的玉罕,你们还有那么长时间要烦,可真够受的,我可是早早解脱啦!”
解脱?解脱到了只有土司老爷和土司夫人才能住的中苑去?
不等朱明月继续说,叶果扬着明媚的脸,道:“对了,你好像也是从四排山来的,对不对?”
朱明月点头:“我是四排山头人未过门的妾室。”
“头人啊…哪个头人?”
肌肤微黑的少女,娇小玲珑的身段,一张天真烂漫的面庞,却有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这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佤族姑娘,正是来自四排山。
“竹山村寨的阿曲术老爷。”朱明月道。
叶果歪着头,“你是说,你将会是竹山村寨未来的新娘吗?”
“可我离家的时候,怎的没听说阿曲术伯伯要娶妾呢…而且阿曲术伯伯在娶了花裟婶婶之后,在神庙中立过誓,此生永不纳妾。这件事整个竹山村寨都听说了,一旦违背了誓言,是会触怒寨神的,就算阿曲术伯伯肯,族中的长辈也不会答应吧…”
叶果似笑非笑地说道。
朱明月看了她片刻,略带疑惑道:“花裟夫人…不是在去年过世了么…”
叶果目光一闪,状似才反应过来,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有些懊悔地说道:“我太久不去竹山村寨了,居然连花裟婶婶过世都没去拜祭,真是该死!”
朱明月淡淡地说道:“叶巴老爷和阿曲术老爷多年不来往,也难怪花裟夫人的丧讯没传到南溪寨子,若是阿曲术老爷知道你有这份心,一定会很欣慰的。”
叶果笑了笑,“我也很挂念阿曲术伯伯,对了,竹山村寨里那棵古槐神树还好么?我小时候很喜欢那棵树,不知道如今还在不在…”
明媚阳光下的少女穿着桃红色筒裙,神态俏皮灵动,眼角略上翘着,衬得一双眼睛更是亮若朗星。
两人的目光交汇,这时候,一个侍婢从走廊复道跑过来,“小主子,小主子!”
“真是的,才刚出来一会儿,”听到那侍婢的唤声,叶果的小脸一垮,有些头疼地回头看了一眼,才朝朱明月道,“看样子我得回去了,有机会再来找你聊天吧。”
“小主子,原来您在这儿啊,让奴婢好找啊。”
朱明月躲在院墙后面,那侍婢没瞧见她,有些埋怨地看着叶果。叶果扁了扁嘴,伸手一指挂在树上的风筝,还有那苦苦攀爬的奴仆,“都是他,连个风筝也够不下来,那可是我最喜欢的。别扯坏了啊,你可赔不起!”
最后一句是对那奴仆的警告。
奴仆满头是汗,顶着一张苦瓜脸连声称“是”。那奴婢却顾不上什么风筝,扯了扯叶果的衣襟,小声道:“小主子,中苑的人找您都快找疯了,谁想您居然跑到了前苑下人处,被老爷知道了可不得了,您赶紧跟奴婢回去吧。”
叶果被那侍婢领走了,离开的一刻,扭头看向院墙漏花窗内的少女。见她闪身出来,微微一笑,摆了一个无声的口型。
“放心。”
放心,你的事,我不会说出去的。
…
中军大帐。
星夜兼程的急行军对于李景隆来说并不陌生,打了长达三年的靖难之役,就算是勋贵王族的纨绔子弟,也会磨得骄横全无。但在山岩崩塌和泥石流的恶劣环境下,顶着滂沱大雨在野外搭帐篷,还要保持整体队伍不散、马匹不惊,实在不是一件能让人舒坦的事。
好不容易驻扎妥当,李景隆早就被浇透了,浑身又是泥又是雨。一名小校从被服车里掏出两件干爽的衣衫,搭在屏风上,木桶里的水却是冷的。荒郊野岭,又是大雨天,能打来干净的地底泉水就不错了,上哪儿起灶烧煮呢。
李景隆抄起巾绢擦了把脸,随手把衣襟一扯,就听到外面禀报声。
“进来!”
身着甲胄的校尉掀开帐幔走进,拱手道:“启禀曹国公,王爷说前方的山体都坍塌了,得等雨停了,才能判断是否要排开路面,还是绕路。请国公爷暂时委屈一下。”
头发湿哒哒黏在额上,那明媚俊俏的男子恹恹地点点头:“知道了。”
在校尉退出帐子时,李景隆又叫住他:“若是整修排路,需要多长时间?”
“暂时还不清楚,但目测坍塌得严重,能走人过马车的地方全堵上了。”
“绕路呢?”
那校尉想了一下,道:“此处正好是功山的南麓,若要绕道,只能按原路返回,再过德隆河到丹桂。但现在正好是西南边陲的雨季,德隆河涨水,流逝迅猛,大军又是车马又是粮草辎重,如果要渡河,恐怕也得等晴时才行。”
李景隆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一扬手道:“好了,本国公知道了,你下去吧。”
外面的雨像是开了闸一般,噼里啪啦砸下无数指头大的雨珠来,砸在帐篷上“铮铮铮、嘡嘡嘡”地作响。黑云沉浸在急风暴雨中,天幕几乎已经一色如墨。
李景隆走到帐篷门口,望着帐外飘摇的黑色大纛,“珠儿,你在哪儿呢…”
…
德隆河在涨水,千里之隔的元江府也是大雨倾盆,轰隆隆的雷一声声在天空炸响,像是要将远近的山峦拦腰劈开。雨声仿佛断了弦的铜琵琶,打在房檐上铮铮作响,让人感到隐隐不安。
刚刚伺候完姑娘沐浴的侍婢,正提着盛着羊乳的木桶走下台阶,一手打着伞,另一只手拖拽着桶,颇有些吃力。就在这时,敞苑的门“哐当”一声被踹开了,外面出现的几个黑色人影,在滂沱的大雨中显得格外煞人。
阿萦“啊”的一声惊叫,脚下一滑,连人带桶跌倒在地。白色的羊乳洒了满身,又被雨水冲刷稀释,弄得狼狈不堪。
敞苑外的人已经走进苑来,一步步踏着雨水,在青石板上溅起水花。经过阿萦身边时,阿萦抹了一把脸,仰头看去,这才透过大雨看清楚领头人的模样,“玉、玉罕姑姑…”
面容铁青的女子理也没理她,走上去直接用伞柄杵开虚掩的门扉,踏进了屋。屋内的少女仅穿着一件贴身筒裙,听到响动拿起屏风上的外衣披在身上,等裹好了,不慌不忙地转过身来。
“玉罕姑姑,你这是…”
“带走!”
不等朱明月做出反应,玉罕一声令下,身后的粗妇就蛮横地走上前来,左右抓起朱明月的胳膊,将她往屋外拖拽。
阿萦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眼瞧着朱明月被五花大绑地带走,不由得瑟缩地迈进门槛。孰料玉罕转过身,照着她的脸就是一巴掌,怒喝道:“贱婢,让你过来弱水阁不仅是只伺候她,还要你时刻注意她的一举一动,你是怎么办事的!”
阿萦被打得一个趔趄摔在地上,满嘴冒血,“玉罕姑姑,我守着小姐了,她、她一直在我的视线中啊…”
玉罕一把抓着阿萦的脖领,将她提起来,“还敢狡辩,昨夜你在哪儿?”
“昨、昨夜…”
昨夜她就在屋苑里,跟朱明月在一起。自从几日前被派到弱水阁,伺候这些被巫师点了名的祭神侍女,她除了打水伺候她沐浴,几乎寸步不离朱明月身边。而在岩布和玉罕各自不同的“嘱咐”之下,阿萦一度庆幸自己跟了一个好脾气的主子,安安静静,本本分分,三日来不是在屋里背祭祀祷文,就是到后苑喂鱼赏花,连苑门都没出去过,让她省了不少心。不像其他几位姑娘那么骄横挑剔,整日吵着想在前苑转转。
“姑姑,我看着她呢。”
阿萦有些委屈,眼泪噼里啪啦掉下来。
“你可知道,昨个夜里,有人闯进了祭神阁,”玉罕睨下视线,眼里的冰冷和狠绝让阿萦颤了一下,“你确定你一直跟她待在一处?”
“我…”
“想清楚了再说,别到时候给别人当垫脚石,害死自己。”
此时此刻,同苑住的三个姑娘都听到响动,见到玉罕一行人凶神恶煞地闯进来,有心凑热闹也都吓得没敢露面,纷纷隔着琐窗张望外面的情况。却瞧着玉罕径直奔着东屋去了,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不知道那小白莲犯了什么事,惹得玉罕冒着倾盆大雨过来抓人。
北屋的少女扶着窗棂,一直到外面没动静了,招来伺候的奴婢,“玉腊,出去打听一下怎么回事?”
外面的雨势一阵强过一阵,斜扫着地面,将青石板冲刷得一片清寒。隔了许久,北屋的寝阁门扉被推开,小奴婢将伞收了,走进了屋。
翘头案前,月弥拿着花剪,对着大蓝瓷瓶里的花枝修剪。
玉腊上前悄悄道:“打听出来了,是祭神阁出事了,现在里里外外围着人,看样子事情不小。”
月弥没出声。
玉腊接着道:“东屋的玉恩姑娘被带到了穿香殿。”
“咔”的一下,月弥将一根花茎掐断,轻轻一抖,上面的花瓣落下来几片。
朱明月被带进穿香殿后,那两个粗妇一撒手,直接把她扔在地上,手肘磕在石砖上,疼得她鼻子发酸。厚重的殿门“吱呀”一声打开,又阖上,有些晦暗的光线中,朱明月抿了一把额头的发丝,身上被雨浇得湿漉漉,裹着的外衣上也蹭了几块泥。
等玉罕走进殿来,殿内的少女正坐在地上绞头发。
“你倒是一点都不害怕。”
“谁惹玉罕姑姑不痛快,外面大风大雨,姑姑怎么也不去歇着。”
玉罕眼中露出凶狠之色,“歇着?我倒是想歇着,偏偏有人不安生!”
“那姑姑为何把我抓来…”少女抬起头来,有些疑惑又有些猜测地问道,“…才不过短短几日,您不是要过河拆桥吧?”
点亮的烛火照在她脸上,满身狼狈,却无损那精美的面容。青丝如瀑披在肩上,凝肤胜雪,红唇如绯,一双美眸盈盈清透,整个人犹如一株雨打过的海棠花,无辜而无害,纯美得令人屏气凝神。
玉罕看了她一会儿,发出冷笑道:“我这个教习姑姑向来一言九鼎,我说过不去告发你,就绝不会食言,但你果真是混进府中意图不轨之人,我也不能放过你!”
“姑姑这话从何说起?”
“昨夜,祭神阁遭到了严重破坏,千万别跟我说,与你没有关系!”
若不是有巡夜的奴仆听到响动,跑过来查看,见到祭神阁内有火光,当即砸开了门锁进去将燎着的帷幔扑灭了火,说不定整个祭神阁乃至神祭堂都会被大火蔓延。等她带着人急急赶到,就见祭神阁里犹如暴风过境,帷幔烧掉了大半,神龛里的供奉都不见了,祭案上,只剩下三座光秃秃的神像,脑袋掉在地上,其中一颗头还被砸碎了。
“祭神阁遭毁,神龛被盗,神像斩首…无论哪一条都是触犯勐神的大罪,杀你一千次都不够!而你还敢纵火烧屋,真是好大的狗胆!”玉罕咬碎银牙,满腔怒火像是随时会汹涌而出。
朱明月一怔,“…昨夜?昨夜我没出过房门。”
少女懵懂的面容,让玉罕嗤之以鼻地厉笑,眼神愈加恶狠狠地盯着她:“伺候你的那个侍婢刚刚已经招认了,昨日夜里她不知何因睡得很死,根本无法为你提供一直在屋内的证明。你在不在弱水阁?是不是趁着那侍婢打瞌睡的时候,匆匆出门又匆匆回去,谁知道!”
“那么也就没人知道其他几个姑娘,会不会这么做。”朱明月从冰凉的地面站起来,不紧不慢地抚着裙裾上的褶皱,“比弱水阁离这里更近的,是穿香殿、是暖堂西厢,西厢里住着那么多人,玉罕姑姑为何一口咬定就是我呢?”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伺候的奴仆下人,谁规定出了事,就一定是待选的祭神侍女做的。
“可只有你偷了钥匙!”
玉罕一指朱明月,那几个字如同牙缝中挤出来的。
天幕中蓦然几道银光撕裂了静寂,紧接着半空里突然落下一个炸雷,巨响炸裂,劈碎了穿香殿外的几串风灯。外面顿时响起奴婢受惊的尖叫声,几个胆小的,更是哭爹喊娘抱头鼠窜。
雪亮的闪电在一刹照亮了屋内对峙的两人,朱明月唇角微弯,轻轻摇头道:“玉罕姑姑贵人多忘事了吧…那枚钥匙,我不是已经交给姑姑了吗…”
玉罕听到她的话,脸色陡然变得更加难看,大怒道:“你还敢说,贱人,我是让你去偷雅莫的钥匙,可你却背着我,不止拿了一把!”
涂着丹蔻的手指再近一寸,就会戳到朱明月脸上。
朱明月却像是丝毫没察觉对方的凶狠杀意,低了低头,道:“姑姑可别冤枉我啊,那钥匙明明就是玉罕姑姑让我去偷的,在我拿到之后,自然是交到姑姑手上。否则…没有玉罕姑姑的提点,我又怎么知道哪一把该拿,哪一把不该拿,哪一把,又是能够打开祭神阁大门的呢?”
由祭祀巫师掌管的钥匙,有十八枚之多,串联在一处,每三把钥匙的形状相同,钥匙柄上既没有錾刻也没有任何标记,除了累年主持过神祭的男巫女巫,外人根本分辨不出来哪枚钥匙开哪里的锁。如果不是有玉罕这个内鬼,事先铸造了一枚形状相似的钥匙,让朱明月在迷晕雅莫之后,以假乱真偷偷换掉,雅莫马上就会发现钥匙丢了。
玉罕被戳中了软肋,脸色顿时铁青,怒吼道:“你胡说八道,我让你偷的是那窗扉形状的钥匙,根本不是祭神阁的,而是专门用来开启神庙石窟的!”
她安排了机会胁迫她去偷钥匙,她可倒好,给她来了一招黄雀在后。
尖厉的手指,十根指头狰狞地张开,显然下一刻就会扑上来掐住她。
眼见着玉罕要行凶,朱明月往后退了几步,冷静地站到矮案后面,不轻不重地说道:“…全都听仔细了吧,她可是不打自招了呢!”
伴随着少女的话音,殿门突然“砰”地一下被撞开,从外面冲进来两个持刀武士。玉罕的动作被打断了,一个怔愣之后,怒不可遏地斥道:“你们是哪儿来的不谙事的狗奴才?这里也是你们能进的吗,都给我滚出去!”
裹挟着冰冷的雨丝,两名武士状似未闻般,两三步逼到玉罕跟前,不由分说反拧着她的手,一左一右把她给架了起来。
“这是干什么,你们…竟敢对我动手…”
“蠢货,不认得我是谁了吗?应该抓的人是她…赶紧放开我、放开我,听见了没有!”
在殿外守着的分明是几个粗妇,是她玉罕的人,怎的忽然间会有武士进来?还直接冲自己来了!玉罕厉声怒骂着,与抓着她的武士揪扯在一起,满是被冒犯的惊愕和愤怒。须臾,却见北墙的位置忽然亮光一闪,那半扇山水背屏的旁边,墙面开了一扇小门,一个美艳绝伦的女子,从里面施施然走了出来。
这是一个艳到了骨子里的女人。
美得蛊惑,媚得绝望,却恣意嚣张咄咄闪耀,像是一望无尽的荼蘼,带着自身的傲气,盛放得火红欲烈。略黑的肌肤,是极端紧致的细滑,一双妩媚凤眼,在夜中似莹莹生辉;一袭洒金镶滚的高腰筒裙,贴身宝蓝色小锦衫,勾勒得丰胸细腰,长腿翘臀,几步走来摇曳生姿。
“…夫、夫人!”
玉罕脸色刷的变得惨白,怎么会是刀曼罗?
玉罕猛地看向朱明月,目光几经变幻,蓦地大喊道:“夫人,您别听这小贱人胡说,她是为了洗脱自己毁坏祭神阁的事实,才刻意往奴婢身上泼脏水,奴婢从不敢忤逆您、背叛您!”
玉罕说罢,张嘴狠狠咬在武士拦住她不放的手,趁机甩开了武士的禁锢,扑通一下扑跪过去。
两个侍婢搬着一张铺雪裘背雕的太师椅,跟着从北墙的门扉中出来,然后摆在殿中的位置。女子斜着身子在太师椅上坐下,高高地翘起一只薄如金箔的尖头绣鞋,以慵懒至极的嗓音道:“来,我的教习姑姑,亲吻我的脚趾。”
玉罕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过去,卑微而虔诚地匍匐在女子脚边,双手捧起她的纤纤小脚,没有丝毫的犹豫,张口含住腻如温玉的大脚趾。
啧啧的吮吸声,在殿内响起。
作为在场唯一一个外人,朱明月被这一幕给镇住了。玉罕还是那个玉罕,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妆容不俗、衣饰鲜亮,显得冷面高傲不假辞色,却没人想象得到这样的她,居然跪在地上,捧着一个女人的脚趾吻吮着。哪怕这个女人是整个元江土司府的女主人——刀曼罗。
像是被这样的顺从取悦了,刀曼罗抬起手,抚摸着玉罕的脸,“乖——”
那一个字妩媚悠长,像是哄小动物的语气,说不出的高高在上。玉罕吻吮完,小心翼翼地给她穿上尖头绣鞋,保持着跪拜的姿势,眼巴巴地望着她:“夫人,您要为奴婢做主啊。”
“哦?是谁欺负了咱们的玉罕姑姑?”
玉罕转过头来指向朱明月,立刻变了一副面孔,狼一样凶狠的目光,“是她,就是这个心怀不轨的小贱人,当初也不知道她用什么法子,迷惑了三管事岩布的心窍,让他非要将她弄进府来,奴婢为此还跟三管事大吵一架!”
玉罕说道此,抖着肩膀,状似抽噎了两下,“奴婢只是神祭堂的教习姑姑,哪里敢置喙三管事的决定,一看劝不住,就只得作罢。但自从这小贱人进了楼,奴婢就让底下的人一刻不停地盯着她,一旦发现她使坏,即刻来通报。可是不知怎的,雅莫巫师居然也特别青睐她,不仅破格选她为祭神侍女,还破天荒的赐了名…奴婢越发觉得不对劲,不敢声张,因此故意说服这小贱人去雅莫巫师那里偷钥匙,为的是让她自己露馅,谁知这小贱人一口答应了,并且偷到了手。这就足以证明了奴婢的怀疑,这小贱人不仅觊觎着爬上土司老爷的床,更藏着不可告人的可怕企图!”
掷地有声的一番话,顺理成章扯出了另外两个人:岩布、雅莫。
岩布是领朱明月进府的人,朱明月有嫌疑,岩布就是引狼入室、居心不良;雅莫赏识朱明月,并且让她破格中选,就是以权谋私、与她狼狈为奸。那么偷钥匙的事就很好解释了——雅莫故意放水,朱明月心怀鬼胎,两人里应外合,为的就是一举将庇佑那氏土府世代昌荣的祭神阁毁掉,破坏即将到来的勐神大祭。而玉罕,不仅没有任何罪过,反而成了赤胆忠心、忍辱负重的忠仆。
教习姑姑终究是教习姑姑,先是被朱明月一连串反客为主的话激怒了,那些冲进来的武士又冒犯了她,眼下面对突然出现的土司夫人,尽管又惊又怕满腹狐疑,仍能够很快调整过来随机应变倒打一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