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跟前的宫婢,纷纷朝着他敛身行礼。男子唇角噙着一抹颠倒众生的迷人笑容,眸光灼灼,始终不离那道姗姗而来的倩影。
在内局时间久的老人素知汉王的随性妄为、不谙规矩,更晓他唯独对韶女官有所特别,对此早已见怪不怪。新晋的宫婢有好些并不识他,更不知宫里竟有这么一位姿容倾世的殿下,一时间惊为天人,不由得纷纷歆羡地望向韶典宝。
金蓝色的裙裾随风摇曳,悠然绽放若云。发髻高绾的少女在那样的目光中渐渐走近,步至跟前时,朝他行了礼,正准备开口将接下来忙碌的事务禀告出来,杨谅就率先道:“找你有事。”
一本正经的话,将到嘴边的说辞给悉数堵了回去。韶光明知道他是戏言,却也无法,摆手让宫人们先回去。
“殿下,奴婢真的有事。”
等司宝房的宫婢们走得远了,她低声道。
“我也有事。”
杨谅眼底的笑意不见收敛,唇角翘起时,那明澈剔透的瞳仁,反而透出让人怦然心动的烂漫光泽。而看似无意搭在廊柱上的手,却结结实实地挡住她的去路,专制而温柔。
韶光有些许无奈,略微垂眸,只得等着听他接下来要提的“要事”。
“听说宫闱局忙了一宿,作为女官就更不能马虎。一定累坏了吧…”
轻薄的阳光在那一袭茜素红的锦缎上印出斑驳的痕迹,杨谅低头看着身前的少女,吐出的声音很轻很轻,仿佛羽毛般带来轻轻痒痒的感觉。
韶光闻言,陡然失笑。
等了许久居然只是体己的话,而绣堂那边还有百余宫婢等着她回去,刚想开口告退,抬头去看他时,却忽然就说不出话来。
这是个一贯恣意胡为的皇子,几乎将宫规视作无物。然而他那与生俱来的优雅和高贵,以及那俊美得足以匹敌仙人的出尘姿容,却足以让宫闱里的任何婢子心如鹿撞,为之倾倒。他鲜少认真,然此时他那认真、专注的神情,却犹如月色下的明丽湖泊,珍贵得让人视作瑰宝。
阳光很淡很淡,男子浅若琉璃的眼眸在阳光下分外撩人,眼底含着一丝丝毫不掩饰的呵护和疼惜…这样的神情,如此动人…
即刻离开的心思在一刹那消散殆尽,过了好半晌,她轻叹着道:“都是奴婢分内之事,不辛苦。”
年节隆重,年年如此,其实早都习惯了。
静谧的疏影顺着镂空的绣户投射在回廊的地面上,将两人的身影拖得老长。廊外白雪皑皑,廊内阳光轻媚,两人就这么相对站着,韶光看到他的身上仅穿着锦缎绣袍,却并非棉质,不由得道:“奴婢听闻前几日殿下染了风寒,可有好些了?”
出宫赏雪,寒邪入侵而病倒,以至于连祭灶之典后的敬山亭筵席都未能出席。这就是太医署里报给明光宫的消息。为此,宫里好些伴宴的侍婢都失望了好久,惋惜就这样白白错过了得遇汉王的机会。可她却总觉得那病应该不甚重,只不过刚好是个不错的由头,不用在太子夫妇主持的筵席上露面而已。
话音落地,等了须臾,却都没听见头顶上方有任何的回音。
韶光有些莫名地抬眼,却发现他正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那一双琉璃眼眸泫然若渊,又仿佛含着无限嗔怨。
“你都没来看我…”
又轻又细的几个字,喃喃滑下,就落在她的耳畔。
心底的某处,在这一刻忽然就柔软了起来。韶光又是无奈又是失笑地望着他,好半天,竟是连句客套的托辞都说不出,轻语道:“局里的事多,奴婢真的很忙。”
所以,你不来,我便来找你了。
“韶光…”
杨谅扶着廊柱的手轻轻下移,不偏不倚就正好在她纤柔的腰际停住,隔着咫尺距离,这样的姿势就像是将她单薄的身子护在怀里。两人靠得更近,温热的气息以及他身上好闻的香料味道,就这样在不经意间扑入了鼻息。
“别太为难自己。”他道。
仅是一个小小的司宝而已,却身兼数职,管理着房内上上下下百余宫人。同时,又是闺阀仅剩的一枝,于宫闱中处处谨小慎微,如履薄冰。那么多年过去了,那么多事发生了,如此单薄的身子,居然将苦痛全数扛了来。
韶光垂着眼睫,忽然之间,就仿佛有极轻极轻的叹息在心里飘落。只是,那抹叹息刚滑到唇边,却陡然变成了淡若暖云的笑靥,“奴婢知道。”
自进入年节以来,天气就一日冷过一日。
皇城中最隆重气派的庆祝节日也不过就是这一段,一直到正月十五的上元节,不仅有皇室筵席、大傩祭祀、守岁等,明光宫更是诏命内侍监搭建水上歌台,用以正月里七日连席的温酒赏雪宫宴。在年节夜里,皇上会钦赐面脂给来宫的近臣,即意味着赐予他们皇室恩泽,尊享其福,太后更是要亲自写福字送给文武重臣,以示恩德。而在民间也有祭奠先祖、除旧布新、收年例等一系列庆祝,丰富多彩,很是热闹。
新造的歌台就建在明湖的湖心岛上,由红木搭建成半圆形的戏台,表演台锦色绣屏、金彩绣幕,布置得富丽堂皇。台中屋顶凿井高悬,描着繁复彩绘,盈丽闪亮。
歌台的两侧互为相通,环绕着下面的九曲回廊,便于歌舞宫人走台换场。另一侧的观赏台分成上下两层,中间是宽敞的散席,文官坐在西侧,武官坐在东侧,两两相对,席间会不断有太监宫人献上屠苏酒、合欢汤、吉祥果、如意糕等。在两边建造的水榭阁楼里,布置奢华,阁前置有篝火几十座,烧的是一水的上好金丝楠木,阁内放着火盆,里面焚着松柏香、百合草…那铺有明黄香锦的檀木座耀目辉煌,都是给皇上、太后、诸位皇子皇妃以及后宫各位夫人嫔御准备的。
是夜,明湖上挑起大明角灯,两行高照,将通往明湖的几处道路照得灯火通明。道上来往的宫婢太监皆打扮得端庄素雅,一夜人声嘈杂,笑语喧天,爆竹起火,络绎不绝。
因这旨意是临时下的,所以几日来忙坏了尚仪局司乐房的白丽娟,光是编排新曲和新舞就已费尽心思,求助到尚服局这里,崔佩遣司衣房的新晋掌首锦瑟和司饰房的言锦心一并合作,负责裁剪霓裳、打造钗带环佩等事宜。其后排演的事,再加上尚食局新罗列出的佳肴等,事无巨细悉数都要报给尚宫局。而在每次的安排结束后,宫中替换下来的那些名贵的宝器和古玩,都要由内府局登记造册,储存入库,之后才能取出另一批。
这样一来,原本相安无事,互为避让的锦瑟、言锦心;商锦屏、尹红萸;赵福全、李元等人,便开始有了点滴交集…
为此,绮罗还好奇地问了一句:“最近的宫闱里,倒是出奇地安静。”
那锦瑟果真跟言锦心有过节吗,为何迟迟不见任何动静呢?还有尚宫局和尚食局两处,明明是商锦屏将尹尚宫重新推上掌首之位,平素她二人却并不见有什么来往。
韶光不答反问:“你现在不关心李元的事了?”
绮罗撇撇嘴,道:“不是你让我离那个宦官远些嘛。这段日子,我不问也不听,就当是个瞎子、聋子,见也当没见到。他若是招惹我,我且当没翻黄历,自认倒霉。”
韶光被她的话逗乐了,也不再提那人,于是回答她的疑问道:“对于锦瑟,恐怕就算是言锦心本人,都有和你一样的疑惑。但需知道一点,毕竟大家都在内局。”
她言于此,就不再往下说,只笑着看绮罗。
后者在那样的目光中略有揣摩,一念过后,突然吐出四个字,“来日方长?”
韶光笑着点头。
有人说锦瑟回到尚服局里,是钟漪兰有意跟言锦心过不去,所以才会将一个与之有过节的宫人召到房里。但钟漪兰也只是奉命行事而已,其实原在她打算剔除芣苡时,心里就早有了合适的人选。而对锦瑟而言,她在扶雪苑苟且偷生,三年都等了,既然如今又回到了内局,何必急于一时呢。
“而那个尹红萸…”韶光说到此,略一摇头,“不,现在应该是称呼尹尚宫。”
绮罗跟着笑了,“是啊,尹尚宫,尚宫局领首之职失而复得。现在代表尚宫局和尚食局权势的两块腰佩都在你手里,想来再没人比你更通透这里面的关系。”
尚宫局,内侍省宫局六部中地位数一数二的地方。
昔日朝霞宫闺阀势力鼎盛,尚宫局作为皇后的首席心腹之地,权力甚至凌驾于宫正司之上,无人可比。可在短短的几年内,先是苏尤敏,再是宋良箴,而后到尹红萸,历任尚宫不是被驱逐出宫,就是引咎辞职,已是一茬不如一茬。现在的尚宫局早已不复当初。
然而算起来,不仅是原来朝霞宫的势力,还有施艳春、哀萃芳…那些自最初就追随在明光宫左右的人,一个一个也相继倒下了。接下来,似乎就该轮到尚食局的领首,商锦屏。
“现在尚宫局已被尚食局吞并,已是名存实亡。作为幕后掌握实权的商锦屏,无论自保,还是继续晋位,根本无法独善其身。难道她就没有什么想法?”
绮罗这样问道。
韶光看着她轻挑着眉梢、心机毕露的模样,不禁轻笑着杵了她一下,“你啊,还真是唯恐天下不乱。”
绮罗脸上的笑意更甚,“我说的难道有错?”
韶光摇头,“商锦屏和哀萃芳那些人并不一样,她根本不想成为宫里的权力核心人物,所以才没落得像她们几个一样的下场。”
相比明光宫,商锦屏更希望待在尚服局里,大权独揽,最终也能颐养天年。所以她必须找到一个靠得住并且始终给她靠的人。在宫里边儿,还有什么比雪中送炭更让人感恩戴德的呢?商锦屏推举尹红萸,等于是亲手给自己扶植了一道屏障。
而太后其实也正需要一股区别于谢文锦的力量,去牵制宫正司。重新崛起的尚宫局,联合着势力颇稳的尚食局,将会给宫正司最好的压制。
宫中的势力划分显然已经有所变化,留下来的人,会有怎样的绞杀和混斗?年节之后,这静水流深的宫闱,想必会更加热闹非凡。
在大年初一的早上,掖庭局命人燃放爆竹,要一连持续半个时辰。爆竹声过后,碎红满地,灿若云锦,满座宫城都盈着祥瑞之气。
初二日,宫里开始安排各处供奉,由内侍监记录明细。尚仪局则安排宫婢返乡之事,而昭阳宫接了恩典,几位得宠的夫人和嫔御可以出宫省亲。
在大年初三的晌午,东宫却突然传出喜讯,浣春殿侧妃成海棠怀上了龙嗣。
宫中又是一片哗然。
自从沈芸瑛的孩子小产之后,宫闱里已经许久没有新生命降临的消息。此事报给明光宫,太后即刻就乘着御辇赶去东宫,一并跟着的还有太医署的近十位医官。等那些深得太后信赖的医官给成海棠仔细瞧过,最终确定是喜脉时,吕芳素顿时喜不自胜,赶忙吩咐近侍小太监去昭阳宫将好消息告诉给皇上。
“虽说成妃原是宫闱局的奴婢,出身单薄,但好歹也进了东宫,好歹是堂堂的一宫侧妃,在吃穿用度方面怎么也不能落了后去。尤其现在又怀了孩子,你更要多加善待她!”
吕芳素留下那几句话,就带着众位医官浩浩荡荡地踏出了浣春殿。临走时,还不忘吩咐同来的赵福全,将宫里留存的那些贡品都赏赐一些过来,往后月例用度参照东宫嫡妃的规格,要尽量做到平齐。
杨勇唯唯诺诺地听着,敛身遵旨罢,才擦了擦额上的汗珠。
以前是那个雌威强悍的皇娘,现在又是这位掌管中宫的皇祖母。尽管他这个太子一直声色犬马,但也深知这个太后的本事其实并不比皇后差,若论起手段来,明光宫里的恐怕是比昔日朝霞宫里的还要狠绝、毒辣。
就在这时,沈芸瑛顺着廊道的另一侧施施然走了过来。
一袭烟云染盛雪白的宫裙,将曼妙的腰肢勾勒得恰到好处,而妆容显然也是精心打扮过的,配着发髻间摇曳的珍珠和银饰,说不出的清丽出尘,素净之中且含着几分柔弱堪怜。
她才刚刚经历过丧子之痛,这个时候,成海棠就怀孕了,而且太后临走时还留下了两宫用度比肩的懿旨,对晋封不久的沈芸瑛来说,无疑不是一个很重的打击。杨勇对这个娇娇弱弱的小妻子尚有几分歉意,现在见她来了,不由得生出几分尴尬。但随后转念一想,她已是东宫的嫡妃了,位居极致,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你怎么来了?操劳多日,该是要好好歇歇。”
心里有再多的想法,转过身时,已变成了微笑如水的温柔模样。杨勇迎上去几步,牵起沈芸瑛的手,两人相携走到回廊里。
“臣妾听闻成妃姐姐怀孕了,这对于东宫、对殿下来说,都是天大的喜事。臣妾身为嫡妃,怎能不过来说声恭喜呢。更何况,姐姐有了身子,以后日常多有不便,臣妾也是应该多多照顾的。”
一番话,说得明事理、识大体。
“可是你…”杨勇还是诸多犹豫,不禁迟疑地道,“即便不怕操劳,也还是交给其他侧妃吧。本王真怕你看到成妃伤心,毕竟你才…早前,若是早知道你怀了身孕,本王说什么也不会让你去。原本就该是本王亲往的,都怪那时…”
下面的话,还未等出口,就被一双柔夷掩住了唇齿。
“殿下,当初是臣妾自请出宫,也是臣妾甘愿代替殿下跟着太后去福应禅院祈福。若说罪过,也都是因臣妾一人而起。是臣妾没有保护好肚子里的孩子,都是臣妾…殿下何过之有呢!”
沈芸瑛仰着面,笑靥如花,只是那双美眸里早已闪烁着盈盈如波的光泽,话刚说完,眼泪就如两串断了线的珍珠,顺着脸颊簌簌滑落,楚楚堪怜。
杨勇深深叹了口气,看着面前的娇妻,也不禁想起那尚未成形就夭折的孩子。
他的第一个孩子。
“我们还会有的,自己的孩子。”
他揽着她,说得真心。
沈芸瑛柔柔地嗯了一声,闭上眼,将那些即将就要流泻而出的悲愤、怨毒、不甘…深深藏匿。
“殿下,臣妾陪着您去探望成妃姐姐吧。臣妾那儿之前准备的好多小孩儿物件,都没舍得扔,这回可以派上用场了。”
“看你,人家有了孩子,比起你自己有了还开心。你已是嫡妃,不必称她为姐姐。”
“臣妾进宫时间晚,长幼有序,不能坏了规矩。”
回廊里的红蕊腊梅开了,纯白似雪的花瓣,层层叠叠,包裹着殷红如血的花蕊,在风中簌簌颤动。一对伉俪情深的璧人从花树下走过,相拥背影,宛若交颈的鸳鸯,将满地落红踏成了花泥。
自从东宫有喜的消息传出来后,各殿的夫人和嫔御都纷纷前来探望,同时更加乐坏了余西子。成海棠原就是司宝房里的女官,不仅飞上枝头成了皇子妃,此番更是怀了龙嗣,作为她昔日的掌首,没理由不来恭贺一下。
踏进内殿,里面摆着四个巨大的火盆。
殿门口由一水的橘色撒花烫绒软帘遮挡得严严实实,余西子刚一进来,一股熏热的暖意就扑面而来,顿时就驱散了外面的寒气。这时有婢子过来卸了她身上的夹袄和披挂,现时只着两层绢料,她却仍感觉有些热。
等步至正殿,里面的宫婢正拿着小铜火箸拨弄手炉里的灰,另一个宫婢则捧着炖盅,正好要送出去。余西子仔细看了一下,却没发现红箩的影子。原本浣春殿里只有红箩一个近侍宫婢,余下都是不得进殿的洒扫宫人,现在不仅多出几个,且都是上了年龄的。看来怀了身子,果然是不一样了。
这时红箩才从内室出来,瞧见余西子,脸上即刻露出笑容。
“娘娘还睡着,余司宝随奴婢进去吧。”
时辰已经过了晌午,成海棠却仍躺在衾内。红箩将她引进内室,垂花床帐半掩,隔着不远,就能瞥见榻上的佳人严严密密裹着一床牡丹红绫被,安稳合目而睡。一条胳膊搭在外面,露出手腕上戴着的一枚翡翠玉镯。
那镯子正是自己房里新造出的东西,翠色通透。这样的款式宫里只有两副,名贵异常,都送到了明光宫。必定是太后赏赐的。
脚步声吵醒了榻上的人儿,也或许成海棠根本就没睡实。睁开眼,惺忪的美眸宛若浸了月光的泉,有种别样的温柔。
“是余司宝来了…也不叫我一声。快过来坐。”
成海棠亲切地说罢,就要起身坐起来。余西子赶忙上前,轻按住她,道:“娘娘且躺着。刚刚睡醒,身上潮汗,着凉了可就不好。奴婢要吃罪的。”
成海棠笑而不言,吩咐红箩奉茶。
余西子坐在塌边的软椅上,靠得很近,可以瞧见女子鬓角微汗,一缕发丝柔柔地贴在脸颊边,显得愈加清瘦纤弱,不由得掏出巾绢替她掖了掖汗。
“都已经怀了胎儿,该多多进补才是。瞧娘娘这身子单薄的…”余西子言罢,转瞬就想起什么,拍手道,“奴婢真是太高兴,连说话都颠三倒四,应该先道一声‘恭喜’!”
成海棠摸着尚未隆起的小腹,脸上随即露出满足的笑容。
即使再辗转难眠,苦熬伤怀,一旦柳暗花明,有了与之等同的慰藉,早前悉数的怨恨、不甘、悲愤忽然就都变得微不足道起来。
她真的以为,这辈子就要老死在东宫侧殿了…
可就在她最失意的时候,老天垂怜,让她得到这样一份厚礼,终究是应了韶姑娘的话——等。这不,居然让她等来了一个孩子!没有恩宠如何,品阶低微又如何?她肚子里怀的是龙裔,更是东宫的第一个孩子,倘若其福荣盛,便是未来的小东宫也说不定,区区一个嫡妃之位又算得了什么呢。
成海棠回忆起过往种种,颇是有些五味陈杂。千言万语,到了唇边,都化成了一道谦和的笑靥,“余司宝在本宫这儿,不必拘泥于礼数,都是自家人。”
“娘娘宅心仁厚,奴婢昔时跟娘娘共事一场,真是三生修来的福气。娘娘若有什么事情,都可以跟奴婢等说,千万别憋在心里。”
余西子面含笑容,目光里满是真挚。
成海棠闻言,有几分动容地拉过她的手,“本宫没有忘,在本宫最得意和最落魄的时候,余司宝都是一样的不离不弃。本宫真的很感激。”
余西子的年纪长她几岁,又曾是上下级,此刻反握上她的手,就如同长姐对待自家的妹妹,“娘娘曾是房里的,过去也好,以后也罢,娘娘都是奴婢和整个司宝房最引以为傲的人。现在娘娘的身份不同了,若是看得起奴婢,无论何事,只要娘娘开口,奴婢等都会竭尽所能去帮您!”
成海棠眼圈有些红了,满是感动地嗯了一声。
两人又闲话多时,红箩先后将茶换了两次,就这样一直到未时,成海棠留她在殿内用膳,却被余西子婉言推辞了,复又坐了须臾,方才起身告辞。
从浣春殿出来,没等迈下台阶,明显就感觉到外面的寒气似乎比原先还凛冽了几分。
韶光此刻就在外面的回廊里等着,时间并不短,脸颊和鼻尖已是冻得发红,仿佛染了最上好的胭脂,显得肤色更白更透。见到余西子掀开帷幔出来,跺了跺有些冻僵的脚,就迎了过去。
“掌首见过成妃娘娘了?”
余西子脸上还挂着在浣春殿时一样的笑容,绕过廊坊,顿时觉得脸颊有些酸疼。此刻收敛了笑意,面无表情地道:“见过了。”
现在的浣春殿,可真是此一时彼一时。那芸妃刚刚入主雏鸾殿才多久,这么快,成海棠就攀了身价。浣春殿水涨船高,这宫里的情势变化之快还真是让人瞠目结舌。
韶光垂着眼,仿佛并未瞧见她有些阴沉的脸色,轻声道:“成妃娘娘一直对掌首心存感激,此番,想必更会引为依仗。司宝房从此可以说是又进了另一层光景。”
余西子冷着脸,沉声不语,不知在想些什么。须臾,叹了口气,“说到底,还不都是你铺垫得好。”
其实早在原东宫嫡妃元瑾一案时,成海棠被牵连而羁押在废弃的冷殿时,她就已经放弃成海棠了。
在宫里面,何必为了一个毫不相干的人,牵扯进无端祸乱,引火烧身呢?当初,是她一手将成海棠保荐进东宫,知遇之恩,已经是仁至义尽。若非是韶光一再争取,她自己乃至司宝房早就跟成海棠划清界限,又哪有后来被豁免后的什么相处?
再往后,就是成海棠再度失宠,沈芸瑛晋位,令她最终失去问鼎雏鸾殿的机会。她就更是将此女划入无用之列,不再理会。
真真是想不到,短短不过几月,成海棠就咸鱼翻身,得怀子嗣。还真是得感谢韶光素来谨慎周到的秉性,否则成海棠这一处,有岂不等于没有?更甚者会吃力不讨好。
眼下的情势,她该高兴的…
“掌首最近一直挂心内侍监那边的事儿,对东宫不甚上心,难免会照顾不到。奴婢帮掌首料理宫局之事,也都是本分而已。”
韶光低声道。
余西子正在心里思量另一些事,等她说完,只听到了后面半句,“本分?这两个字说起来容易,宫中能真正做到的人,有几个?”
能够凭借“本分”二字而平步青云,抑或四平八稳,无不是出类拔萃的。就像当初的崔佩,钟漪兰和她自己…眼下身边的这个年纪尚轻,却已做到如此,倒是比起老一辈的女官还不知强过多少。
余西子望着面前谦恭的少女,略显苍白的肌肤,永远是久不见阳光的模样,显出一股孱弱单薄的欺世假象。她似乎又忘了,这女官原本就是朝霞宫出来的,拥有何等手段和心智都不为过。而自从在她司宝房内当差后,又不知辅助过自己度过多少次难关。
这一回,倘若,能够将事情与她和盘托出,让她给拿个主意…
余西子想到此,不禁张开嘴,可陡然而来的寒风却是让她感到一阵齿寒。
“掌首怎么了?”
韶光似是察觉到她的异样,语带关切地问。
余西子深吸一口气,转瞬,扯出一抹生硬的笑,摇头道:“没什么,就是太冷了,赶紧回去绣堂吧。待会儿你让宫人准备些缎帛和小器物,我还要去芣苡夫人那儿一趟。”
绣堂里面,仍存放着一些年节后剩下的用料,好些都是用来制作碧镂牙筒用的。
那是用来盛放蜡脂的容器,即皇上在年节中赏赐给近臣的用物,因此要非常讲究。司宝房对制作的技法和手艺再娴熟不过,等用器置办妥贴,奴婢会理算出余下用料,以往都是直接送到掖庭局销毁,而今却是在余西子的吩咐下,拣出其中尚可用的,用以制作一些精致讨巧的物件,诸如镂空香球、暖炉等等,做成会送到各宫主子处。
这次要给芣苡带去的,就是这样的小物件。
芬芳四溢的寝阁里,轻烟如梦。四道红木金錾花的垂花门,错落层叠,正对着那道双面银丝绣莲花纹大背屏,东厢一道月亮门,绡帘低垂,将内外分隔出不同的光景。里间沉香木雕蝴蝶纹的美人榻,蜀锦香枕,还有铺着的金心绿闪缎坐褥…无一不是崭新的。
余西子坐在西窗前的梨花木敞椅上,望着熏炉里一丝丝弥散而出的烟气,忽然有种说不出的压抑,压抑得让她感到窒息。
“没想到余司宝这么早过来,等候多时,还请担待。”
自从芣苡进宫后,就跟余西子过从甚密,以至于如今已经不用侍婢带,只需通报一声,余西子就可直接进入寝阁。所以不仅是内里摆设,几日下来,连茶具的搁置位置她都一清二楚。
芣苡说到此,余西子忙道了句“不敢”,就将带来的物件摆在桌案上,谦恭地道:“上次夫人说喜欢芳织殿里的香薰环球,奴婢特地做了一个,不是完全相似,雕镂图案和香料都是有区别的。夫人瞧瞧可能入眼?”
芣苡与她坐于一处,拿起托盘里的其中一件,细细把玩间,只觉得单是一件器物居然可以做得如此精巧,灿灿宝光,惹人喜爱。
“说起细心周到来,内局里哪个也比不了余司宝。就连当初的钟司衣,都时常会道一句‘佩服’。这么看来,司宝房果真是事无巨细,样样不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