芣苡再一次提起钟漪兰。余西子听在耳畔,心里又不觉生出些异样的感觉。那感觉,说不上来是哪儿不对,就是有些怪怪的。
这时,侍婢端来刚沏好的茶,缓缓倒入浅绿釉茶盏内,扑鼻的香气,甚是怡神。
“余司宝刚刚见到成妃了?”
余西子正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蓦然闻言,有些猝不及防地呛了口茶,“回夫人的话,奴、奴婢早些时辰才从浣春殿出来…成妃娘娘的身子似乎有些单薄,听伺候的宫人说她害喜得厉害。方才奴婢去了却没见到,只是觉得她有些嗜睡。”
嗜睡,就对了。
芣苡的脸上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拿着杯盖撇了撇茶末,徐徐地道:“以后的日子里,余司宝该多多去浣春殿走动走动。”
“三夫人,这…”
多走动?
为了什么?
余西子哪里还敢往深问,只是脸上露出难色,欲言又止的样子,却不再往下接茬。
芣苡瞧见她的反应,当时就蹙起眉,有些不客气地道:“怎么,余司宝不乐意?”
“三夫人的吩咐,奴婢怎么敢…”
余西子连连摆手,带着几分急切地道,“只是夫人有所不知。在宫里面,凡是有怀孕的夫人或嫔御,即便是往日里再熟络的姊妹,都会在这个时候刻意避嫌而减少接触,为了就是怕万一有什么意外,被无故牵连。”
芣苡也曾是宫里的,未必就不明白这些。余西子不知她是装不知,还是在逼自己,只得硬着头皮道出上面的话。
芣苡放下茶盏,淡漠的视线从她的头顶上飘过去,“让余司宝跟成妃接触,可不是我的意思,而是太子妃娘娘的旨意。余司宝认为,自己比娘娘还懂这些吗…”
余西子心里咯噔一下,卑微地摇头,“奴婢不敢。”
“余司宝是宫里的老人了,有些话,不用我说,也该清楚。当年皇后娘娘在时,宫闱里怀有身子的嫔御还少吗?可如今在皇城中享受爵位俸禄的,还不是只有那几位嫡出的殿下!眼下,莫说成妃只是有了身孕,生男生女,能不能生下来,还都是两说。太子妃却已经是太子妃,没人敢不把她放在眼里的…”
芣苡一口气道出这大段的话,而后就停下来,瞧见余西子的额上已有潮汗,方才放心下来。
“我说这些,余司宝倒也不必误会。”她又露出笑容,安抚地拍了拍余西子的手,“只因那成妃原就出自司宝房,现在一朝得势,不正是摆在眼前的好机会吗…且不说太子妃娘娘那儿有什么想法,退一万步讲,倘若成妃真能顺利诞下麟儿,余司宝也可就此跟未来的小东宫攀上关系。到那个时候,我可就指望着余司宝来提携呢!”
上一句是代表沈芸瑛,下一句反而成全了成海棠。
余西子惊疑未定地望着芣苡,显然是被她给弄糊涂了。然而转念一想,其实也没错,沈芸瑛和成海棠这两株大树,同在东宫,打断骨头且还连着筋,若是有的选,何必非得在一棵树上吊死?
她也并非不想攀浣春殿的高枝,可里面涉及一个沈芸瑛…
太子妃让自己接近成海棠,司马昭之心,能打什么好主意!所以,原本一桩好端端的喜事,转眼就成了噩梦。余西子每一次想到此,都不禁恨得咬牙切齿。芣苡在进退之间已然是留出退路,可自己呢?早在沈芸瑛找上她的那一刻,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本来以为靠上内侍监这棵大树,就能有乘凉的机会。谁知道,沾上芣苡,简直就是沾上了一个大麻烦。
提携吗?!
若是她得以翻身,一定不会忘记今日的逼迫和利用。在不久之前,她才亲手处理掉了一个钟漪兰,剩下这个芣苡,如果不能引为己用,她会考虑将她们送到一处去的…
余西子踏出内侍监屋苑的门槛,背朝着那帘精工刺绣的帷幔,眼底露出一抹阴森的笑意。
第五章 苏幕遮
(1)
自从东宫传出有子嗣的消息,前来浣春殿探望的人就开始络绎不绝。早前一直门可罗雀的宫殿,随着纷至沓来的夫人、嫔御、女官…简直是门庭若市,甚至连门槛上的红漆都被踩花了。内侍监特地来人粉刷了两次,又怕熏到正有孕的成妃,于是专门有人在严寒的冬天,拿着大柄藤扇扇掉上面的味道。
其实在查出喜脉后,太后连成海棠每日给她的请安都免了。成海棠素日里深居简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根本没有机会闻到漆味儿。只是外人光看着那些宫女太监一拨拨的调换,就觉其矜贵程度已然高过了太子妃不知多少倍。
绮罗拿着簿册从侧殿出来时,已是满头大汗。
她奉了司籍房掌首姚芷馨之命,来禀报明光宫拟好的名讳。入冬以来都穿得很厚,裹着夹袄仍觉得透骨寒凉,岂知一到浣春殿里却仿佛踏进春天,只汇报了片刻,额角就开始冒汗,等将名讳表悉数呈给殿内的宫婢时,两件内衫都湿透了。
外面的天又开始阴下来,风刮得枯枝摇落,更给宫城增添了一抹沉寂和冰冷。绮罗抱着双肩走出来,整个人被凛冽的寒风一吹,浑身顿时冷飕飕的,直冻得牙齿都打架。
后面有陆续出来的宫婢等跟着她徐徐走下殿阁前的丹陛,而这时在对面的廊坊里,一对宫人正施施然而来。那金蓝色镶滚的宫裙有些扎眼,顶着风,却步履如常,一看就知是训练有素的老宫人。
绮罗偏头瞧了一眼,却见那为首之人正是韶光,不由得有些诧异,于是摆手让身侧的宫人先回去,自己则迎上前去。
“你怎又来了!”
寒风刮得耳朵通红,韶光抬起头,却被绮罗迎面而来的气势骇了一下,听清楚她的话后,就笑了,“你这是刚从浣春殿里出来?”
“我来给成妃送名籍册子,是太后的口谕,掌首甚为上心,非得打发我来不可。你呢?这大冷的天,来做什么啊?”
皇室子孙的名讳,都是皇室族谱上记载好的。这一次因着是东宫的长子,太后起了兴,非要先起个乳名,一则是弥补对之前早夭孩子的遗憾,二则也含着祝福平安降生之意,可这却苦了司籍房的宫人,宫人们每日往返于明光宫和东宫之间,往往只为了一个字,就要翻来覆去地斟酌,折腾到最后也未必能让太后满意。
韶光听出言辞里的抱怨之意,四下无人,也不由得点了她一下,道:“我过来送一些挂件,是给太子妃娘娘的。”
绮罗于是松了口气。
“我最近看到你们余司宝往浣春殿里跑得殷勤,还以为…”
其实后面的话是想告诉韶光,还以为,余西子三两天就来一趟东宫,这次没来,倒是派了她当信使,那真真就是不好。谁不知道现在正是非常时期,理应避嫌。
绮罗看到韶光面色如常,明白她定是心里有数,搓搓双手道:“还是先找个暖和的地方吧。这天冷得要命,我都快被冻僵了。”
她的内衫早在殿里时就被潮汗打湿,眼下又吹着冷风,又凉又湿的布料黏在身上简直要冻死人。倘若不是碰见韶光,她自己肯定是要硬挺着往回走,不过现在索性找个地方缓一缓。于是哆嗦着肩膀,拉着韶光就往廊坊北面的落锦殿里跑。
那是一处闲置的宫殿,平时存制一些物件,属于内坊局的管辖范围。而内坊局掌管东宫阁内及宫人粮禀,隶属于东宫,直接对太子负责,所以内坊局出自中宫,却又区别于中宫,是宫局六部里唯一一处独立的机构。
绮罗和从八品的李坊事有几分熟识,也曾多次打过交道。因落锦殿就在东宫殿前广场的西侧,离得最近,于是想借里面的地方暖和一下,却不料李坊事去了医署尚还未归,绮罗只得悻悻地作罢。正巧这时苏庆安从二层殿阁上下来,一眼看到正欲往外走的两人,就出声叫住了她们。
“奴婢见过苏公公。”
绮罗认得他,太子内坊局的掌事之一,官拜中丞,从五品。官职虽不算高,却因隶属于东宫,很有权势。就连司内正四品的姚尚仪见到他,也让着三分。
苏庆安很客气地回了礼,然后就三两步走到韶光面前,笑容可掬地道:“怎得姑娘大驾光临,真是蓬荜生辉。”
热情而恭敬的态度,让韶光很是有些汗颜,忙挽起手,敛身道:“苏丞折杀奴婢了。是奴婢与绮罗司籍误闯殿里,多有打扰,还请苏丞莫怪。”
“瞧姑娘说的,姑娘在这儿可是稀客,奴才恭迎还来不及,怎还会有‘怪罪’二字!”苏庆安说到此,捂着嘴一笑,“两位这是刚从东宫出来?”
韶光颔首,“正要回内局。”
苏庆安往殿外看了一眼,摸了摸没有胡子的下颚,咂嘴道:“现在外面寒天冻地的,要冷死人,两位姑娘身娇肉贵,怎么受得了呢。不如奴才将楼上腾出来,让两位稍作歇息,等过了这风口,再各自回宫闱局也不迟。”
他说罢,就摆手招来随侍的小太监。
绮罗在一侧听到此,对他的殷勤很是惊诧,心里又猜测着他可能是听到了刚才她想找李坊事的话,才想做个顺水人情。不过,自己只是一介司籍,又跟内坊局没太多交情,得遇如此盛待,真真有些情怯,刚想着身旁的韶光定会婉言拒绝,就忽听她道:“如此,便劳烦苏丞了!”
落锦殿内置楼阁,分为三层,镂空雕花的木质结构,比起其他宫殿来,举架就显得有些低矮,因此平素不被用以伺候主子。在二层有几间宽敞的内堂,都是打扫好的,小太监将她们领上去时,北厢的一间敞着门,里面已经点燃了火盆,红木桌案上摆着几道简单的糕点和坚果。等落了座,拿着红釉瓷壶的小太监就走进来,壶中是新沏的茶。
香茗烫暖,散发出白色的烟丝。绮罗端起来喝了一口,顿时觉得身上舒服很多。
“真是想不到,你还认识那苏公公。可知道那人在内侍省里是出了名的傲慢清高,从来不买其他几局的账。你这人脉…真是神通广大!”
绮罗歆羡地说罢,又灌了一大口茶,“不过你能答应留下来,着实出乎我的意料。这根本不符合你的性子啊。”
韶光掀开杯盖,盏中的茶卷儿青碧,舒展如剪,竟然是上等的北苑贡茶,在奴婢中只有顶级品阶的女官才能喝到。绮罗若不是囫囵吞咽,定是早就尝出来了。
“恭敬不如从命。人家如此客气,推拒反而不好。再说,刚刚外面变天了。”
韶光知道绮罗的意思是指她们两个都是宫闱局的人,却在太子内坊局里叨扰,实在是于理不合,更何况,苏公公又是腾地方,又是准备炭火和茶点的,她们若就这么留下,也未免太过失礼和不逊。然而东宫侧殿和宫闱局一个在宫城的最北角,一个在最南侧,隔着数座殿宇,需穿过广巷才可到达,且中间都是供夫人和嫔御居住的殿阁,连一处能逗留的地方都没有。假使她们走在半路遇到风雪,则就真是避无可避了。
绮罗是尚仪局里的一房之首,完全能够任意掌控时间,自己又是跟着余西子一起来的东宫,现在眼看天气阴沉,风雪将至,成海棠必定要将余西子留在殿内。那么自己回不回绣堂,何时回,也是自由的。
时间容许,又有地方可以暂避,不用顶着风雪而害病,何必要拒绝呢?
韶关端起茶盏也抿了一口,入口清润,确实是好茶。
绮罗并不知道韶光心里早有计量,仍是有些过意不去。只是又喝了两杯茶,发了发汗,身上并不像刚开始那么冷了。衣料却有些潮湿,一时难干透,贴在肌肤上很是难受。
这时,有敲门的声音响起。
是小太监奉了苏庆安的命,送来一套崭新的宫装。
这下子,连韶光都有些诧然。
绮罗站起来,很是瞠目地问道:“这是…是给我们准备的?”
小太监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恭顺地答道:“苏公公吩咐奴才将衣物送过来,还说,绮罗司籍是堂堂一房掌首,品阶尊贵,衣饰自然十分讲究。然而内坊局里太监居多,实在是准备不出女官的衣物,粗陋裙装,还望绮罗司籍不要怪罪。”
小太监平直地叙述完苏庆安的话,就将托盘搁在桌案上,挽着手,很懂规矩地倒退着出了内堂。
等双扇门扉从外面被轻轻关上,韶光走过去掀开蒙布,认出托盘里的衣裙都是司衣房新制的冬装,还没上过身,崭新崭新的。
“这苏公公,未免太过细心了点儿吧…”绮罗不禁骇笑道。
韶光也着实哑然。刚刚是茶点,现在是衣饰,她们来落锦殿只是暂避,根本不会待很久,人家却连替换的宫装都准备好了。岂止是细心,简直是周到得没话可说。
可是,他是如何得知,绮罗身上潮汗,需要干爽的衣服呢?
用眼睛看出来的!?
真能看得出吗…
宫中伺候这么多年,她第一次有了自愧不如的感觉。
“衣服肯定是不能换了,但你且将外衫褪了,搭在屏风上晾一晾。反正时辰还早。”韶光将蒙布重新盖上,然后将门扉前的玻璃围挡上的帘子放了下来。
绮罗觉得有理,就依言走到屏风后,将外面的夹袄除了,搭在火盆上方支起的铜架上。这时却发现,铜架和火盆上下相隔的距离刚刚好,既不会让炭火燎到衣袂,也不会太高而让衣服烤不到热气。真像是专门为了给她烘衣服准备的。
“该有的、不该有的,统统都照顾到了。这苏公公,究竟是什么人…”
绮罗将手放在炭火上方,身子前倾,熏热的气息扑面而来,顿时就驱散了满身的寒意,不禁感叹了一声。
韶光正坐在桌案前喝茶,听闻此话,拿着杯盏的手顿了一下。绮罗哪里知道,那苏庆安其实是凤明宫的人。
韶光与他只见过寥寥几面而已,不知为何,他就是认准了自己是汉王身边的人,私下里碰见都是点头哈腰,俨然将她作为半个主子对待。起初实在是哭笑不得,时间一长,就变成了无可奈何,因为不管她如何解释,那苏庆安都听不进去。
这种我行我素的架势,倒是跟他的主子如出一辙。
刚刚天还阴沉得厉害,只不过是一会儿,却明朗了几分,而后,便飘起了纷扬的雪花。
韶光走到窗前,推开一扇窗扉。
纯白的雪花顺着窗棂飘进屋内,转瞬就化成了水滴。隔着落锦殿前一座高高矗立的亭桥,凭窗而望,能眺望到对面的浣春殿正殿。高低远近的殿阁楼台,青砖碧瓦,都覆着一层薄薄的雪,新刷的廊坊红漆犹然鲜亮,衬得雪色更白,而雪花也顺着朱红廊柱一片片地飘落,映得红漆愈加嫣红欲滴。
又下雪了。
前日刚下过一夜,积雪盈尺厚,掖庭局的宫人天不亮就起来清理,扫了将近一个时辰。若是白日里有雪,则往往是要一边下一边清扫。若是哪处有疏忽,不慎摔了出行的主子,整个掖庭局的低等宫婢轻则罚俸,重则往往杖责或调至活计更加艰苦的奚官局。
殿门内,已经有宫人拿着用具陆陆续续地走出来,雪落在她们的身上,也没人伸手去拍。被落雪覆盖的地面上,已经踩出一行深深浅浅的脚印。
“果真是下雪了。多亏那苏公公,否则你我这么回去,且等着害病吧!”
绮罗已经从屏风后面出来,刚才围坐在火盆边,外衫不仅干了,连贴身的衣料都是暖烘烘的,她却没重新穿回去。此刻见韶光开了窗,索性将小太监送来的宫裙捡了一件,披在身上。
“算着时辰,你我若是当时回去,说不定此刻正好回到内局。”
韶光倚着窗棂,微微而笑。
绮罗捡了一块糕点放入口中,也跟着笑了起来,“那倒是。不过既来之则安之,你也说了是不好推拒的。再说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情,人家贵为内坊局领首,根本不指望我们还!”
韶光见她少有的大大咧咧的模样,轻笑不语。
此刻正好刚过了午膳时候,凭窗而望,能看到有几个备膳的宫婢抬着食盒从殿里出来。
该是刚伺候完里面的主子,收拾着膳具回去。而这时的路面已经开始湿滑,很不好走,却也总比冒着大雪将膳食送来,还得在食盒中搁置火炭,若因负重滑倒,而将盘盏里的膳食弄撒一地,再拿回去重新准备要好得多。
巍巍宫殿,掩不住的奢靡和繁华。
以至于世人窥得一隅,多看到的是其中的堂皇和富丽,认定只要进得宫门,即便卑贱如一介奴婢和太监,在尊贵无尚皇权的庇佑下,也定是拥有破天的富贵、极致的生活。比之市井,不知强过多少。
殊不知在宫中行走,终日谨小慎微、如履薄冰,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
所以那些低等婢子无不想着如何晋升为女官,即便当个区区的小管事,也要摆脱终日堆叠如山的艰辛活计。至于女官,又有哪个不是夙兴夜寐、枕戈待旦:一则防备着手下人将自己推下去,二则却在钻营怎样将上位者取而代之,独揽权势。
在这里,有说不完的争斗、道不完的谋算,无处不在的是算计、利用、争功、邀宠…未达目的,往往会不择手段。
然而一切,其实都只是,为了更好地活着。
韶光将手伸出窗外,雪落在柔软的掌心,随即化作一抹沁凉。
纯粹而脆弱的东西在宫闱里是存不住的,就像这簌簌而落的雪花,美丽得宛若是虚幻的美梦,却轻轻一碰就碎了,再难长久。
面容孱弱的少女迎着苍穹中纷扬漫漫的落雪,缓缓仰起脸颊。那额间一抹金色花钿,宛若莲花,在风雪中傲然盛放,熠熠生辉。
雪愈下愈大,鹅毛般的雪花从空中铺天盖地地洒落,纷纷扬扬地落了一层又一层,视线也跟着一并模糊起来。
在廊坊的另一侧,有一道匆匆而来的身影忽然闯入了眼帘。
韶光略微探出身子,尚未来得及看清楚面目,就见那身影栽歪了一下,大概是脚步没踩实,滑了,一下子摔倒在雪地里。
五品深绯色厚棉官袍,佩银鱼带,单朵绣花的衣饰,襟口和袖口都镶着雪白的貂毛。外袍紧紧裹在身上,显得很是臃肿和笨拙,因此跌在地上后很费劲才站起来。衣襟沾了雪,大片晕开的湿痕。
“你来看,那是谁?”
韶光回身,去叫桌案前的绮罗。
正盘腿坐在团垫上的女子闻声,放下手里的茶点,趿拉着绣履来到窗墙,也跟着探头望过去——那道沉灰色的身影正好拐了个弯,穿过廊道,迈上了浣春殿前的丹陛。
“咦,那不是…”
绮罗虽没看到脸,却瞧出那道分外熟悉的背影,脸上顿时透出憎恶的表情。
不是李元是谁。
“这么不好的天儿,他来东宫做什么?”
出门前委实是没看黄历,又看到了他。幸好自己来得早,否则又得碰上。
绮罗想到此,不禁嫌厌地道:“这李太监连觐见都不会挑个好时辰,非得顶着北风烟儿雪来。也不想想自己一个内侍监的,公然出入东宫,会不会犯忌讳!”
“按照内侍监和东宫的距离来看,他该是早出来了。只是半路上才变了天。”
韶光轻声说罢,也随即蹙起眉。若是依照常理,假使看到天色不对,一般只要在没通报之前,不管有没有抵达,都会原路撤回去,另寻适当的时间再过来觐见。这是宫中人都知晓的规矩。然而这李元是怎么回事?不仅连常理都不顾,且没经过任何通报,就这么直直地进了正殿!
只能说明,李元和浣春殿的交情,匪浅。
“看来这成海棠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般形单影只、孤立无援呢。她早就在暗中,搭上了李太监…”
绮罗收起玩世不恭的表情,抱着双臂,半是认真半是嘲讽地道。很显然,两位聪慧的女官默契地想到了一处。
“阿韶,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李元跟东宫有私,不是不好惹,就是要倒大霉,所以才让我多加小心,不要跟他硬碰硬?”
韶光正在沉吟,听言摇了摇头,“我也是才知道的。”
若非亲眼所见,还不知李元和成海棠居然攀上了联系。不过这么一看,之前发生的很多事就能够说得通了。在赵福全晋升为大总管之后,李元非但没有收敛,反而愈加变本加厉,若不是早知道成海棠怀了身子,认定成海棠将要母凭子贵,他怎会那般有恃无恐,完全不将赵福全放在眼中。
“如此明目张胆,擅自跟浣春殿来往,这李太监真当宫闱里的其他人是瞎子啊…”绮罗喃喃地说罢,抿着唇,美眸里闪过一丝狠戾。
韶光闻言,不禁眯起眼。成海棠,李元…
经过大年,转眼就要迎来上元佳节,内侍省里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忙碌。
正月十三日,明光宫先是定妥隔日的宫宴事宜,再由内侍监负责将旨意传到宫外的各官员府邸,车舆和步辇则是要由内仆局准备,用以接待要进宫参宴的文武群臣和亲眷家属。其中涉及的锦缎和器皿之类,就分派到了宫闱局里的尚服局。锦瑟知道现在是韶光管着司宝房的事务,特别遣出了青梅帮忙。两位昔日的同僚很是亲厚,相互帮衬着,堆叠的活计做得倒也十分顺畅。
在十四日晌午之前,名帖和簿册都要安排妥当,而瑶雪亭和明湖歌台那两处则均要筹备规整,备品和活计量着实是不小。
这样等到十五日上元节之夜,皓月高悬,皇城内外均点起了万盏彩灯,司宝房的宫人抬出早已制作完毕的灯树和灯柱等,一经点亮,满城的火树银花,将那些高低错落的殿阁楼台照彻得灿烂亮丽。宫城内外,一时间锣鼓喧天,彩灯辉煌,十分繁华热闹。
而每年一到此日,宫局六部都会变着花样地出新,各司各房使尽浑身解数,除了往年的旧物,均想呈现出一些不同之处来。诸如奚官局新研制的凤巧玲珑三色焰火,内府局做成的金盏菊香蜡和合光夜烛,掖庭局彩绘的十二色龙腾鱼跃、花鸟蝶飞灯笼,内仆局的五马并驾的彩灯车舆…在宫闱局这边,就是司膳房的珍馐百味,司饰房今年新制出一种弦月饰品,均是以月光石打造,在夜色下光泽烁烁,也有司衣房新织就的月缎等。
在往年,司宝房的事务都是由余西子一手操办,今年就交给了韶光。作为已经在朝霞宫伺候了多年的大宫婢,往往是监督着内侍省出新,此番亲手来办,尚有些惴惴。好在准备的时间很充裕,又有各处昔时交好的女官姐妹倾力帮忙,所幸没有丝毫耽误。
这样制作而成的巨大灯轮,高十八丈,衣以锦绮,饰以金银,共要点燃灯笼五万盏,簇之为花树。等宫宴一开始,即刻被全部点亮,一瞬间花树照人,佳人似玉,月色似银,散发出的一道道咄咄逼人的璀璨光束直冲苍穹,将宫城的夜幕照得亮若白昼,蔚为壮观。
这便是宫部六局齐心协力、通力合作的结果,成效可想而知。太后凤心大悦,不仅对之前为太子筹备的筵席赞誉有加,更是特别褒奖了操持整个年节的内侍省,当场给予了丰厚的赏赐。诚如当初晋王所言,上元节之后,且等着封赏。
至此,帝城不夜。
花灯要一直燃放不熄,焰火如星雨。等到二十日的夜里,方才能落灯,整整五日,以显示盛世太平。
这样等到二十一日的晨曦,年节落幕。内局便可以收拾年节中用过的物件了。内侍监则要将账目悉数整理出来,最后回报到尚宫局那里,再由明光宫御批,而后去户部领再次拨给的银票。
虽然此时宫里的年味仍是很浓,不过宫局六部的侍婢和太监们却是实实在在松了口气。每年里最隆重而折腾的日子熬过去了,余下的日子,又回归到日常活计中。总算可以歇一歇。
然而在正月二十三,宫闱局忽然接到了东宫的旨意:侧妃成海棠要在明湖水台上办宴。
说是筵席,其实很小,只有东宫的人在场,还有少数几位跟浣春殿非常熟络的内宫医官。只是都道成海棠的颜面大,东宫嫡妃沈芸瑛摆筵席时,也仅是在敬山亭一处,成海棠却得到明光宫的首肯,不但能用瑶雪亭,还可以用新建造的水上歌台,作为给太子赏舞的酒宴。
宫闱局承旨后,多有微词,然而这一次重点却不在布置,而是尚仪局司乐房里的歌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