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方阵线已然分明,脚下这座亭桥就是抵达敬山亭的必经之路。韶光行过礼,很自然地让出道路,只看着对面高贵的晋王殿下是否要从此而过。
“怎么,你不回去?”
杨广看到她乖巧地退到一侧,明显是让自己先走的意思,不禁眯眼看她。
韶光垂眸轻言道:“请殿下先行。”
杨广的唇角牵起细小的弧度,眼底那原有的凛冽戾气却是逐渐淡了,深蕴黑眸,蛊惑而慑人,“你认为本王要去参宴?小年祭灶,君臣同乐,如果就这么过去,岂不是扫了太子的兴…本王可不是那么不识趣的人。”
不去敬山亭,那为何要来殿前的亭桥…
来不及让她多想,他已经踏上桥廊。等走至她面前,顿时遮住了大片的亮光,“说起来,这场宫宴能够顺利办下来,东宫是该好好犒赏你们这些女官。从回来到现在不过两个月,年祭一应事宜就筹备得如此妥当,非常有效率。”
不远不近的距离,能感觉到那烟云墨缎锦袍上的熏香。宫灯明亮的光线将衣袖上的镶滚丝线染得一片银辉,淡淡的光晕,淡淡的凛香。
“殿下是…刚从昭阳宫过来?”
韶光略微仰视,静静地问道。
年节时宫里的人均要盛装打扮,今日为迎接诸位官员进宫参宴,内局的宫婢尤其要打扮仔细。她亦画了淡妆,婉丽容颜,梳成双髻,露出饱满的额头和雪玉般的脸颊,额间印着一抹金色的花钿,花瓣舒展,宛若盛开的莲花。
杨广对她的察言观色之能表示出几分赞许,望着月色下,那朵在她眉心熠熠绽放的金莲,言道:“皇上对宫闱局也很是满意,再过几日,等着受封赏吧。”
韶光垂眸,敛身行了个礼,“奴婢代司宝房一应宫人,多谢殿下的美言。”
年节后总要进行一轮封赏,何种程度,且看那讨赏之人的能耐。既然这旨意是晋王透出来的,虽说是头一遭,但想必已丰厚无疑了。好在尚服局里已经没有空着的位置,否则年节之后的品阶之争,恐怕还要惊动不少人。
韶光不禁想起前一阵刚刚升迁为司衣房掌首的锦瑟。趁着内局忙成一团时早早就将位置定下来,不能不说是明智至极。
“回宫以来,全部心思都扑在宫闱局里了,对吗?”
男子深邃的黑眸,仿佛带着勾魂摄魄的力量,直视而来,让人为之沦陷。韶光受不住那样的目光,低头言道:“对殿下来说,可能是些琐碎小事,但对内局的一干女官侍婢来说,却是性命攸关的大事情。”
“百花丛中,一枝独秀的,便是最矜贵的,所以不论是争宠还是争权,宫里人梦寐以求的,无外乎是脱颖而出后的无限风光。没有人会浪费时间。”
杨广说罢,擦着她的肩走到雕栏前。亭桥雕栏下的敬山亭里,一片璀璨的灯火。
韶光垂着眼睫,轻声道:“殿下离宫的这段时间,宫中尚且安生。”
当分内之事都已经自顾不暇时,该是没有闲情去惹旁的是非的。自从筹备年节以来,宫里面无论是女官还是侍婢,都甚为安生,而且也只有在这个时候,蝇营狗苟的内侍省宫局六部才会摒弃成见,真正做到同心同德。
而之前发生过的那些小插曲,想必不用提,他必定早已得知。
她的话音刚落,突然有轰鸣声自高高的空中响起,一道烟火璀然绽放。
夜幕初深,点燃烟花的时辰到了。亭桥下,内局的宫婢们捧出千余盏百丝灯,错落有致地布置在通往敬山亭的几处小路上,直照耀得人面桃花,花光迷离。不远处此起彼伏腾空的焰火,一声接着一声,顿时让宫城里充满了浓得化不开的年味。
迎着漫天灿烂的烟花,韶光仰起脸,原本漆黑如夜的瞳仁在一刹那被照耀得五光十色,宛若一千种琉璃的斑斓光芒,与额间的那一抹金莲交相辉映。
又是年节。
韶光扶着雕栏,居高临下地俯瞰着敬山亭,忽然就想起当年,皇后娘娘遣她监督宫闱局新造百丝灯的情景。那时小年,何止一处亭阁,一到入夜,宫城里的大小殿宇均是金锦高悬,香烛辉煌,皇城内更是不设宵禁,城里的街巷处处灯火相映,时时鼓乐喧天,来往商贾行人摩肩接踵,喧嚣而热闹。
那时江山,说不尽的太平气象,道不完的富贵风流。
照水梅的花瓣轻柔地飘坠下来,韶光徐徐收回目光,却正好对上杨广的眼睛,映着身后漫天飞舞的梅花,那双眼睛,深蕴幽锁,仿佛就这样注视了她许久。
亭桥下的碧波湖泛起一层涟漪,暗暗起伏的水纹里,荡漾着纯白如银的月光。他伸出手,轻轻摘下落在她发髻间的一片紫色花瓣。
“年节办得很好,但宫闱局也负责打理宫中各处花草,就像这照水梅,凋零得这么快,想必那株春剑兰也撑不了多久了。你是女官,该派个什么人好生打理才是。”
轻薄的花瓣被捏在修长的指间,直到捏碎,残忍如斯,却也缠绵至极。
韶光有一瞬的怔忪,不甚明白他话意何指。须臾,忽然想起,许久前确实有江南进贡的兰花,一名曰寒兰,一名曰春剑,都是甚为罕有的名贵品种。只是在后来发生的前太子妃元瑾一案里,太后为了褒奖东宫两位忍辱负重的侧妃,将那兰花分别赏赐给了成海棠和高灵芝。
所谓春剑兰,以花喻人,指的不就是东宫…
“快立冬了,已不是兰花适合的季节。”
她低声道。
是在说东宫的侧妃,成海棠吧…
当初浣春殿里最得宠的一位妃子,如今被弃如敝屣,已然今非昔比了。且不说还有个新晋的太子妃,就算是太子本人,喜新厌旧,也未必会再念旧情的。
“那株春剑出身不俗,死了定然可惜,活着又未必有价值。但往往就是在这样的穷途末路,才会出现那一线的生机。想想看…”
杨广牵起唇角,看着她的眸光里隐约含着些亮色。
生机?
韶光略微垂首,在心里默默斟酌着他的话。昔时高高在上,而今跌落谷底,此时帮她无异于雪中送炭,只是,这雪中送炭固然打动人心,但成海棠作茧自缚…她最需要的并不是一个能谋善断的帮衬,反而是冷静镇定的心境吧…
需要静下心来好好想想,想想以后该如何自处,想想怎样能继续安稳地待在东宫。而不是像红箩想的那般,以卵击石,自不量力。
这么浅显的道理,即便一个婢女不懂,但晋王是不会想不到的。
穷途末路,一线生机…
她蓦然想到之前在福应禅院里成海棠一度召医官为其诊脉的事情,那还是自己嘱咐红箩的,为的是要造成怀有皇嗣的假象,好让成海棠在太后的布局里安然过关,不被牵连。莫非…
“殿下该不是说,成妃怀孕了?”
韶光将声音压低,道出一句令自己都难以置信的话。
当时,沈芸瑛的小产是吸入了过多的郁金熏香所致,那个用量,足以让一个身体健硕的女子再也怀不上子嗣,更别说向来养尊处优的芸妃。一个无后的嫡妃,就等同于虚设,这样的话,即使是地位卑微的嫔御有孕,都能轻而易举地将她挤下去。若说真是存在什么生机,对于此时此刻的浣春殿而言,可不就是一个孩子吗…
“人世间、红尘中,倘若少了你,本王该有多寂寞…”
他转过身,幽深的眼底迸出一抹摄人心魄的笑意,也就在这一刻,数十道火焰陡然腾空,将原本漆黑的夜照得亮若白昼。
韶光却仍有些费解,“可几日前,太医署的人才给各殿诊过脉,宫闱局互通消息,并未听闻有什么传闻出来。”
就在刚刚,成海棠还喝了不少烈酒,若是真怀孕了的话…
“太医署里的医官都是各自为政,若说消息,宫里面流传出来的,未必就是真的。”他轻轻抚上她耳畔间的发丝,柔滑的触感,仿若上好的绸缎,“而且这段时间,她自己一直心灰意冷,无暇自顾,尚未知晓也是情理之中。再过段时日,想必宫里面又要为东宫的这一喜事大肆庆祝了。”
风带来一股熏烧的气息,那是烟花余烬之味。
韶光静静地站在他跟前,斟酌着这个连自己,甚至是红箩都尚未知晓的消息,忽然很感叹。想来,即使是消息最灵通的明光宫,都没有他这般及时和迅速。
“殿下需要奴婢做什么?”
杨广黑眸深深,微凉的手指从她的下颚滑过去,启唇,言简意赅道:“跟着她、提点她,保住她肚子里的孩子。”
韶光望着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须臾,轻轻地点头,“奴婢会照顾成妃母子周全。”
(3)
祭灶之后,宫闱局得到短暂的休整。因着再过几日就是除夕,照规矩要先在宫里举行大傩祭神仪式,然后才是喜庆热闹的皇室筵席。内库里那些沉寂了整年的礼器得以重见天日,司宝房的宫人将其搬出,擦拭一新待用。
又因当夜各宫各殿都要守岁,皇家筵席就需自掌灯时分开始,凡是皇亲国戚都要进宫吃年夜饭,官员中除却沾亲带故者,只有少数蒙受荣宠的重臣可进宫伴宴,其余再无他人。司膳房则要在酉时之前就将膳食准备妥当,酉时一刻开膳,筵席会一直持续到深夜,寓意辞别旧年,迎接新年。
然而这几日除了操劳年节的事宜外,六尚的几房还要照顾各殿的主子,甚至还有一并住在宫里的官员家眷,月例、用度到衣、饰、器物等无一不细。
临到内侍监这边,自从宫里传出关于苏赏心的一段丑事之后,顾着赵福全的面子,宫局六部里倒是少有人议论。老道的宫人们自然不会将心思表现在脸上,只是部分新晋的宫人,每每逢上三夫人芣苡,多少总有些尴尬。余西子因此特地挑了些沉稳的宫人去给芣苡送些吃穿物件,物件也都经过自己一一验看方才放心。
二十六这日,韶光奉命将几样小器送到几处宫殿里。
这是最后一批新锻造的物件,都是些精致的古器文玩,特意添置给较为得宠的几位夫人,以备皇上驾临时赏玩之用。余西子在份例之外特地留出了一些,吩咐韶光亲自送到内侍监那里。
回廊的红漆都是新刷上去不久,被阳光一照,油亮亮,仿佛随时都能滴落的浓红胭脂。韶光带着宫婢去了芳织殿和琼花殿几处,等走到内侍监这几处敞院前的廊道时,已经趋近晌午。
此时绮罗也正好揣着名簿册从里面出来,该是刚刚在内常侍大太监处汇报完,宫婢在她后面跟着,脸色均有些不善。绮罗走在最前面,步履匆匆,明显是憋着气儿的。
韶光知道芣苡这个时辰并不在房里,见此情形,摆手让宫人们自己将宝器送进去。
“这是怎么了,横冲直撞的?”
等绮罗来到近前,韶光走过去,一把拉住她的手。
司籍房跟来的宫人有些是熟面孔,见是她,不由得松了口气,暗地里比划着指了指自己的掌首。韶光会意地点头,颇有些失笑,这位姑奶奶的刁蛮脾气,居然连贴身宫婢都不敢多言一句。
绮罗看到她,阴沉的脸色稍缓了些,撇着嘴角,赌气不语。
韶光见之一笑,拉着她走进一侧的回廊里,捡了个能晒到太阳的地方坐下来。冬日里的阳光很温暖,回廊外的几株墨梅花开得正盛,几朵不羁的梅花,几只相鸣的雀鸟,给这宁谧而稍显寒冷的午后增添了几分声色。
“究竟是谁这么大胆子,敢惹我们堂堂的司籍房阿罗不高兴?瞧着好端端的一个美人,居然给憋成了茄子脸。”
绮罗原本还绷着脸,听到这话,没忍住扑哧一笑,满腔的怒意顿时如红炉点雪,消弭于无形,“你啊你啊,我都被气成这样,还拿我开玩笑。”
韶光轻声道:“究竟怎么了?”
偌大宫闱,能找到一个说体己话的人,何其难。
尤其是在内局这个大摊子里面,莫说是奴婢,即使是女官,都必须时刻牢记“谨言慎行”的规矩。
“还不是老宫婢发还出宫的事。”绮罗提到此,气就不打一处来,“掖庭局那边有几个侍婢过了二十五,即将返乡,司籍房这边负责核实她们的身份,然后就由内侍监来安排她们几个出宫。因为再过几日就是年节了,很多事都是宜早不宜迟。可不过就是报备个名讳和籍贯而已,我这个堂堂的司籍房掌房亲自来还不行,非得惊动我们领首!”
区区一个小太监就敢直接将她顶回来,简直就是欺人太甚。
“是…李元大常侍?”韶光问道。
在内宫里面,内侍监负责掌管传达诏旨、内库出纳,以及照料皇上的饮食起居等事务,直接对昭阳宫负责,是宫局六部中地位很高的一处,由几个位高权重的内常侍为首官。
李元就是首官之一,又曾是明光宫的执任近侍,太后一手安排在内侍监的心腹太监,地位不容小觑。一山不容二虎,李元初来乍到,就跟资历最老的赵福全斗在一处,两人明争暗斗,在内侍监是出了名的貌合神离。而现在赵福全晋升为总管大太监,品阶凌驾于内常侍之上,李元落于下风,自然就将火气撒在了别处。凡是内局公务对接,只要报到李元处,无不是诸多刁难,横加苛责。
绮罗听到韶光点出那个名字,眼眸里不禁闪过一抹嫌恶和痛恨,“可不就是他嘛,现如今宫局里鼎鼎大名的‘死难缠’!自己没本事坐上那个位置,只会拿一些不相干的人开刀。以后,千万别犯在我手里…”
后面那句含在嘴里,含糊不清地吐出,有种咬牙切齿的味道。
绮罗说到此,顿了片刻,还是忍不住议论道:“照我看,之前那桩丑事八成就是李元做的。既折辱了赵福全,也让内侍监众人蒙羞。简直就是损人不利己。”
“你说的可是,内侍监里流出的那件传闻?”
绮罗朝着四周扫过去,见四下无人,低声道:“你是知道的,苏赏心进宫已经两月有余,可腹中的孩子却刚刚足月。很明显,就是宫里的人所为。但苏赏心是什么出身?刚进宫就做出那么失德的事,借给她天大的胆子恐怕也是不敢的吧。更何况,跟着一并住进禁宫大内是多大的荣宠,她根本没有理由那么做。”
绮罗说罢,笃定地看着韶光,仿佛方才的话才是血淋淋的真相。
韶光没说话。
其实区区一个苏赏心并不足以打压到赵福全,若真是李元所为,比起之前赵福全利用宫闱局内斗,间接点出李元私相授受、欺上瞒下等罪名的手段,实属就是小伎俩。
“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呢?”
韶光抬眼看她,轻声道:“阿罗,你忘了一个人。”
过于平静的神情,与绮罗那自认戳破阴谋后的兴奋和得意之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绮罗有些怔愣地回望着她,却只从那一对漆黑的瞳仁里看到了自己伶仃的倒影。那淡若冬雪的眸色,无波亦无澜,却仿佛含着一股奇异的力量,瞬间就让自己躁动的心平和下来。
“你是说…三夫人,芣苡…”绮罗揣摩着她的心思,喃喃地道。
她也不是两三岁心智的小孩了,宫闱里打滚这么多年,官居高位,自认是有着过人的韬略和手段。方才的话也只是在韶光的面前说说,然而此刻听着这样的反驳,绮罗还是对自己的轻言生出几分自嘲来。
“若是这么说,整件事情就都明朗了,可我倒是不明白那芣苡的想法。虽说苏赏心更年轻,模样更周正,但怎么说都还嫩着。芣苡放着一个简单的人不留,非得弄出宫去,难道以为赵福全会让她一人独大?就不怕再来一个不好摆弄的,给自己添堵吗…”
韶光见她说话时眸色已转为清明,知道是回过味来了,但心下并不打算多说芣苡的事,于是顿了顿,有些严肃地道:“阿罗,苏赏心的事,事不关己,其实并不用过多上心。只是有一点,那个李元,若你真觉得他少识短见,就太看轻了他。在宫里面,轻敌,有什么下场,你该知道。”
绮罗见她认真了起来,不禁吐吐舌头,却仍是有些不甘心,瘪着嘴道:“我还没有要反击的打算呢。更何况,那李元也不是我能招惹得起的。”
“你知道就好。”韶光言至此,叹了口气,抚着她的手道,“你也不用太怄气。即使你不动手,李元也没有太多日子好过了。若是判断不错,内侍监里应该很快会有一场权力更迭。届时即便太后有心留他,赵福全也不会给他机会。姑且忍一忍。”
绮罗的秉性,韶光再清楚不过。一贯冷漠自处,从不多管闲事。但若日日挂在嘴上,就是离上心不远了。李元曾多次为难于她,依着她那睚眦必报的性子,想是不愿意轻易罢休。
“权力更迭?”绮罗闻言,有些惊讶地瞪大眼睛。
韶光点头,“苏赏心的事,恐怕只是一个小小的引头。”
整桩事情里或许李元有过掺和,但一定少不了芣苡,更少不了赵福全。
那三个人,以赵福全为中轴,一个是他的妾室,一个是他的死对头,特别是赵福全与李元,明明见面都分外眼红的人,却偏偏就联合在了一起。赵福全那么个老练成精的人,能没有丝毫察觉芣苡的胡作非为吗?而且若是没有他的授意,只是一个芣苡,怕也不会有那么大的胆量,甫一回宫就出这么狠的手笔。
之所以会是苏赏心,该是她误撞到了什么秘密,才会这么快就被痛下杀手,无辜牵连。
可…是什么秘密呢?
赵福全早已经将苏赏心送出宫了,以至于在不在府中,能不能活着都不知道。即便真有秘密,也已经随着她的离开而永远地消失了。
韶光低着头,在心里默默沉吟。绮罗坐在她旁边,看到那清冷的眸光不停闪烁,不由得小心翼翼地问:“阿韶,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回廊里静极了,连一丝风声都没有。阳光映得敞院里很亮堂,偶尔几只鸟雀叽叽喳喳,反而显得回廊处更宁谧幽然。
冬日的暖阳投射在韶光略显苍白的肌肤上,映出一片近乎透明的光泽,她敛起眸,看着绮罗,道:“这段时间,尽量不要跟那个李元纠缠。能让则让,能避则避,千万别因为无谓的事将自己牵扯进去。”
绮罗怔怔地点头,在她沉静的目光中意识到事情似乎有些严重,“那你呢?知晓这么多,又跟内侍监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芣苡还依仗着你,赵福全或者是那个李元,若是有心利用这层关系…”
略显急切的语气,透着真真切切的关心。
韶光的心里涌出暖意,却并未多言,只安慰地抚了抚绮罗的肩,道:“该来的,迟早要来。阿罗,且宽心。”
当冬雪覆盖京城时,已到了踏雪赏梅的好时节。
天气也跟着寒起来,雪落成积,宫城内外一派银装素裹。
经过几日的筹备,内侍监宫局六部互相扶持,在尚宫局统一点算时,所幸悉数物什都已齐备:内侍监的各处监管都已交清账目;宫闱局对各处古董宝器的陈列皆已齐备;内府局该采办的物件,诸如禽畜、花木、布帛等,均已规整,膳食用料悉数交与司膳房和东宫典膳局妥善保管,用作当日烹制之用,活物则放于园中饲养备用;新晋的宫人和仆从也都在内仆局处学好规矩,帮衬着宫局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转眼除夕而至,这一夜,宫里上下均不曾睡。
各殿夫人和嫔御皆是品服大妆,花色多娇,无不是盛装出席。至三更时分,兴庆殿里酒阑宾散,自有尚宫局侍婢服侍各处主子回到住处休息。而后,宫闱局的宫婢要将殿内收拾妥当打扫干净,内侍监的人要安排少许官员的留宿之事,掖庭局和奚官局则要将宫城清扫一新…
这样自除夕夜一直到次日晨曦,内侍省宫局六部轮流休整。等天一大亮,最隆重的年节来临,就有宫人要出去看方向、巡查城防、洒扫街道、撵逐闲人等,各局分派,活计不一。
雪,已经下了一夜。
推开门,殿外的积雪已经盈尺厚。卯时,宫廷大小事情均已料理妥当,忙了整夜的宫人们无不松了口气。此刻,司宝房的宫婢已经再次将昭阳宫和明光宫的宝器更替一新,退出殿前广场时,刚刚亮起来的蔚蓝天际,宛若一块纯澈无瑕的碧玺,干净得不染纤尘。
少许积雪来不及打扫,覆盖在青石板的路面上,被阳光晒过,露出斑斑驳驳的痕迹。
韶光领着宫人们往回绣堂的路上走,绣履踏着泥泞的地面,有些湿滑,身后队伍却走得井然有序。宝蓝色宫装都换成了清一色的金蓝色,金丝线的镶滚,将纯蓝色的绢料衬得更纯粹,也与缎面上绣着的锦葵纹饰交相辉映。
“韶典宝,天气冷,小心冻着。”
年长的宫婢递过来一枚暖炉,内含炭火,握在手里还是烫的。在宫里伺候久的人都有自己的一套小心思,否则事务堆叠上来,若是撑不住而生病,累及自己倒不在意,耽误了活计就很麻烦。
韶光并未推拒,确实是有些冷。
虽是寒冬,却也不敢穿得太厚,以免动作笨拙迟缓,行走起来不利索,又因在昭阳宫和明光宫两处走动,且不能吃太饱,否则会坏了气味。多年宫中生活,这些规矩早已谙熟于心了。
她揣在怀里,走过一段路,就将暖炉递给身侧的小妗。
小妗先是一愣,而后连连摆手。
“不冷吗?拿着吧。”
韶光的话,换来小妗更加羞赧地摇头,道:“哪有主子照顾奴婢的,奴婢可受不起呢!”
“待会你也得跟着去库房取宝器,然后才能回绣堂。库房里不设香鼎,以防器物受潮,比起外面还要冷上几分。你拿着,若是不用时,也好给其他新晋的宫人。”
一席话,说得年轻的侍婢分外感动。
正待想再说些什么,韶光已经轻步往前走了。
通往广巷的宫墙前有几道宽敞的月亮门,半月形的门扉,将宫墙错落有致地分割成几段,门洞两侧铺着莲花纹饰的方砖,与门道的砌壁和散水相连。隔着月亮门,则是精致秀美的宫殿和廊亭。顺着宫墙一路走,穿过中间的门洞,大理石铺就的殿前广场顿时就映入眼帘。
宽大的门道,笔直而通阔。
正对着门道的是高耸入云的宫阙,气势磅礴的殿堂,一道道红漆围墙交错围绕,雪白的大理石雕栏和石阶,堆叠高砌,纵横绵延。那坐落在三层大台上的就是抚仁殿,东西两侧犹如巨鸟翅膀一般,飞扬而起的是高大阙楼。仰观御座,若在霄汉,皑皑白雪下的恢弘建筑群落,体现的是皇权的至高无上,帝国的神圣庄严。
宫婢们在殿前的廊道上匆匆而行,敛裾垂首,是那般卑微而渺小,更没人敢抬头高语,生怕惊扰了镇守在高高殿座之上的神兽。
宫闱局就布置在宫城的东北角,正对着昭阳宫和明光宫前的广巷。
经过殿前广场时,在宫墙高立的窄巷里,早有掖庭局的宫人将路打扫干净,连半片积雪都没有。一行人拐过廊道,亭坊后面的雪却还残留着,在那通往绣堂的九曲回廊尽头,一扇菱花镂空的绣户下,一道清俊卓拔的身影傲立风中。
茜素红的锦袍,裙裾摆动,在冬日的雪地里分外扎眼。
宫中能将此缎料穿得恣意飞扬者,也只有他了吧。而此时盛姿玉颜的男子,就斜靠在漆红的廊柱前,朝着廊道这一侧望过来。琉璃色的瞳仁,眼底含着一贯绚烂明灿的笑,轻媚得仿佛芬芳花雾里召回的一抹春天。
韶光走在队伍里,抬起头,就看到汉王的目光。那目光毫不掩饰,神采飞扬,直直地落在自己身上,以至于走在前面的宫婢见状,都诧异地回头望过来。
“韶典宝,汉王殿下在等您呢!”
有胆大的宫人,纷纷捂唇轻笑。
自从在昭阳宫的赐宴上,他公然派遣太监给自己送来赏赐膳食,宫闱局的人似乎就认定了她是他的人。而那次在绣堂遭遇进宫行刺的歹人后,他更是高调地让人送来各种名贵补药,还美其名曰给她压惊。而他也确实早将代表凤明宫无尚权威的螭吻玉佩给了她,宫里人都以为他想引她进殿,谣言纷纷时,他也没有一点想要辟谣的样子。
雪后初霁的廊道,明媚而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