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心有些不自在,因為投射过来的目光,大多都盘旋在自己身上--她并不知道,十七王爷允礼在京城里是出了名的丰神俊朗,年轻有為,深得闺阁小姐倾慕。然而弱冠之年尚未婚配,身边更从来没有女子出入,此次公然带著一位姑娘,是很稀奇的事。
她稍稍落后一些,却不想他走到楼梯前,朝著她伸出手,"小心脚下。"
一楼满堂的食客,在此刻都伸长了脖子,男的都盯著十七王爷,眼珠子都差点落下来,女的则是恨不能用眼睛在莲心身上烧出来个窟窿。
谁不认得堂堂十七王爷呢!在他身边的女孩儿是谁?瞧著面生,只是那麼周到的呵护,看得出果亲王对她倒是格外在意。
莲心脸颊微热,在愣神的当口,就见允礼轻轻执起她的手腕,拉著她走上了二楼。元寿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著,那边,掌柜的抱著菜谱也跟著走了上来。
等两人落了座,雅间只剩下一个元寿和等著上菜的掌柜。
"想吃什麼?"
莲心摇摇头,表示让允礼做主。
"这里最出名的就是那道'酒酿蒸鰣鱼',其餘的,照旧就好。"允礼点完菜,抬眼看了掌柜一眼,"另外再来一壶清酒,刚温就好。"
考究的红木方桌,上面摆著粉彩方花底茶杯。小廝捧上来新沏好的西湖龙井,元寿取了两隻杯盏,顶级的香茗,就这样只做烫杯之用。
"王爷经常来这里?"
他侧著头,正端著茶盏嗅著香气,听她这样问,稍稍凑近了些,低声道:"这里是庄亲王名下的產业。"
莲心哑然失笑。
平素看著那麼沉稳安静的人,原来,也有这麼孩子气的一面。别人上府里叨扰,他便来人家的酒楼蹭饭吃。不过这麼看来,那庄亲王委实不是个讨喜之人,否则他也不会特地找个藉口避出来。
等伙计将菜肴端上来,扑鼻的香气早足以让两人食指大动。先是三道冷盘,然后是三道热盘,主菜当然要在中档才被端上来。莲心对这道"酒酿蒸鰣鱼"早有耳闻,伙计端上来时,却发现不是用瓷碟盛放,而是一方红木嵌金银丝椭圆盘--圆盘中央,糖醋烫过的鱼肉,一颗颗裹在雪白的鱼骨上,橘红若珠玉,喷香扑鼻。
允礼给她夹了一筷子,放在碟里。自己也夹了一口。
莲心一尝,鱼肉鲜嫩可口,齿颊留香。
"果然是名不虚传。"
她很喜欢酸甜的味道,因此吃了许多,一直到这道菜吃掉大半,却发现允礼只是在上来的时候吃了一块鱼肉,之后再没动过,觉得十分不解。
元寿站在对面,留意到她的神色,轻笑道:"主子向来不喜甜食,也不喜酸。平素那些厨娘做菜,可是连醋都不敢多放一滴呢!"
莲心闻言更有些疑惑,因為每日送到屋苑给她的菜肴,却都是酸甜口味的。
"春日鰣鱼何日归?六月带雪寒,三千里路到长安。"允礼抿了一口清酒,淡声道,"其实并不用等到六月。四月清明前后,肥美的鰣鱼就已从江南运到了京城,专供何福楼烹製,鲜嫩非常。"
莲心愣了愣,不甚明白他的话,却忽然想起之前自己曾在閒谈时,跟二嫫提起的一首诗--"六月鰣鱼带雪寒,三千江路到长安。尧厨未进银刀膾,汉闕先分玉露盘。"
二嫫当时还取笑她,面上看著温温静静,其实倒看不出是个馋嘴的姑娘。她还记得这段閒谈,是在一次练习规矩的空当儿,他怎麼会…
第21节:心事两无猜(11)
"无意间听到的。"允礼没什麼特别的表情,只端起一盏酒杯,缓缓啄饮。
莲心抬脸看他。原来,他以為自己想一尝鰣鱼之鲜,所以才特地带她来这儿的麼?她却根本没吃过鰣鱼,只是在那时想起在河边采珠的日子而已…
酒过几巡,允礼时而给莲心夹菜,时而自斟自饮,自己却并未吃多少。何福楼的每一道菜都做得十分精緻,菜肴羹汤恰到好处地铺满盘盏。
就在这时,在楼下忽然停了一辆马车,引起不小的喧嚣声。元寿探头一望,正看见从马车里走出来的人,低声朝著允礼道:"主子,好像是十九爷。"
允礼皱了皱眉,须臾,像是想到了什麼,转眼,对莲心道:"你且先坐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起身的时候,又顿了一下,望向楼外什刹海的方向,"这里的景致很好,用过午膳,不用走动,就能将半个京城的风光收进眼底。要是觉得闷,就看看风景。"
莲心轻笑,朝著他点头。
允礼走出雅间,元寿也跟著出去了。
门帘被放下,偌大小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莲心从敞椅上站起身,舒展了一下胳膊,便倚著玉砌雕栏,探出半个头去,眺望远近相交的旖旎风光。
何福楼的樑柱甚高,在二楼上不仅可见长安街上繁华的店铺和摊位,还能瞧见那些鳞次櫛比的楼宇和房屋,而最美的,则是远处一泓烟波浩渺的什刹海,远远地,还能望见与天相接的濛濛水线。温润的空气自海面上吹来,仿佛就拂在脸上。
莲心看著眼前胜景,独自打发著餘下的时光。
直到雅间外响起熟悉的脚步声,元寿撩开门帘,允礼走进来。
"得过些时辰再走了。"他似有无奈,说话间,重新落座。
莲心不解地看他。
元寿接过话茬,道:"姑娘有所不知,刚才来的是十九王爷,最是胡闹得紧,平素尤其嗜好美貌的女子。若是让他给缠上,想是没一两个月都脱不开身。"
果亲王府的马车也停在何福楼前,让同来的十九王爷看见了,必是要上楼来寻他。性情这麼喜静的一个人,又身為兄长,却要先亲自过去客套。这份周到的心思,却是真真难得…莲心抿唇,心里有温暖的感觉涌上来。
那十九王爷大抵是个急性子,吃完一顿,火急火燎地就走了。楼上的三人目送著那辆奢侈得不像话的马车离开,才起身下楼。
马车是不能再坐了,索性是沿著街道缓步而行。莲心看出是相反的方向,不由问道:"不回府麼?"
"跟二嫫说过要等晚上再回去,想来府里也是不会备晚膳了,不如吃完再回去。"
他说完,还煞有介事地摇了摇头。莲心却只当是玩笑话--这个时辰回去,别说是晚膳,就是再做一顿午膳都是可以的,一大帮丫鬟婆子,还能让堂堂王爷饿肚子不成。
"那接下来要去哪儿呢。"
"先去添置几样东西,然后去喝茶,听戏--京城里有很多有趣的地方,平时忙著公事,现在好不容易偷得浮生,不如都去逛逛。"
逛?
莲心顿时哑然,但一想到自己很可能即将进宫,不由觉得在市井里多走走也是好的,於是点点头,跟著他往前走。
所以这样在吃完何福楼的佳餚后,就去长安街上的几家铺子里,买了一些胭脂和首饰,然后在梨园听了最有名的几个段子,又到宝恒茶斋里喝了一壶西湖龙井…一直到夕阳西坠,在九品斋里喝了最出名的糯米松香粥,夜色弥漫上来,一行人才缓缓地顺著平安街往回走。
掌灯时分。
府里的琉璃灯盏都高高地掛起,一片氤氳的光线投射在地面上,温暖的橘色,照亮了直通府邸的石板路。把守见他们回来了,忙打开府门。绕过屏门影壁,府邸里静悄悄的,只有两旁扶疏的花叶,无风自动,散发著淡淡的幽香。
允礼将她送到西苑外。
"逛了一下午,早些休息。"
莲心仰头看他,"嗯"了一声,如银的月色洒在一张雪玉脸颊,弯弯眉眼,纯然静美。
允礼站在朦朧的月色里,就这麼目送著她的背影,直到身后的人绕过红漆廊柱,一步一步地走到他身侧。
二嫫已经在两人身后看了很久,自然将一应对话都听在耳朵,此刻看著自己主子的神色,不由叹了口气,"这位莲心的姑娘确实很不错,没有寻常百姓的小家子气,也不会恃宠而骄,像一些贵族格格那般既任性,又跋扈…"二嫫顺著他的目光看去,那里已经没有任何人的影子,然而却不妨碍她的视线,"而且老奴看得出,王爷对她很不一样。"
允礼未动,也未说话。
二嫫低头看了看地面,复又抬首,"王爷知道,老奴并不是个多嘴的人。但不得不说一句,茫茫人海中要找到一个合自己心意的人实属不易,太妃娘娘知道王爷的一片孝心,也就够了,其他的,还是应该遵照王爷的心意。想来娘娘跟老奴一样,都不希望王爷将来后悔。"
"奶娘放心,既已决定的事,就不会动摇。"允礼转过身,淡然地道。
二嫫看著他,又是一叹,"王爷,二嫫不是想要阻止您什麼,而是不得不提醒一句,再这麼下去,王爷恐怕要痛苦而不自知了…"
第22节:花开惹衣香(1)
第三章 花开惹衣香
(1)
莲心在完全掌握了宫中礼数和针黹女红的手艺后,府里又请人教她曲乐音律,甚至是舞艺和器乐。
她从不知道进宫选秀,要事先準备这麼多,要精通这麼多。琴棋书画,诗词曲赋,都是闺阁千金擅长的东西,儘管在家中时跟额娘学过一些,却都只是皮毛,若说信手拈来,还差著一大截。
而五月初二,等教习师傅一一到位,她终於明白,单是靠著容貌,是不足以通过初选的。只有在初选中,被内务府的人挑中,才有机会在接下来的选拔中,得见天顏。至於她酷似八福晋这一点,也只有在最后的选核里才能派上用场。倘若在最初的几道筛选中被剔除,一切都是无用。
五月初六这日,果亲王府却是一早就开了门。
每年在这个时候,云南新採摘的新茶都要供奉进京。宫里头往往会留下大半,其餘佳品则是要分赏给亲王贝勒,少些还会留给得宠的官员。
元寿是早得到消息的,清晨开了门,就有内务府的太监一车一车往府里头运东西,有些是雨前新茶,有些则是云南织造的宝器和绸缎,都是皇上赏赐的。早上天还没亮,装载的车乘就从宫里的苍震门出来,一路顺著东筒子长街,运到平安大街上来。赏赐的王府不同,分量也不同,这两年无一例外都要属果亲王府的最多,也最丰厚。尤其是这一回,果亲王刚被任命了镶蓝旗蒙古都统,风头正盛,惹得其他几位亲王无不羡慕。
"这回十七王爷可威风了,身兼三旗,可是占著少半个京师的力量,跺一跺脚,连整座皇城都要抖三抖了!"
刚下早朝,文武百官踏出太和殿,顺著由雪白大理石铺就的坡道走下来,通过一道纵深宽阔的殿前广场,午门即在眼前。内外金水桥上都把守著皇家卫队,三三两两的官员经过时,有些不忘压低声音,避讳著旁的耳目。
"谁不说呢。可见万岁爷有多麼重视这个皇弟。"
"皇上也是觉得欠著勤太妃,欠著老十七的,要不怎麼会连连封赏?可也正是如此,勤太妃就更不可能被册封為太后。早前就听说,暖阁那边儿又将请旨册封的摺子给退回来了!"
"嘘,你们看,那不是十七王爷麼!"
在允礼回到府邸前,元寿已经将宫里赏赐的东西安置好了。
倘若换成是其他府宅,一下子接到这麼多赏赐,定要供奉起来,早晚三炷香,以谢圣恩。然而东西进了府,元寿就即刻悉数将宝器和绸缎堆放在西厢里,之前好些都蒙了尘,来不及擦拭,又有新的落上。府里下人提也不敢提,就是生怕说出来给主子添堵。
未时,一辆纯银顶红呢素帷轿子停在了王府门前。
押轿的都是清一色侍女,动作有条不紊,训练有素。待轿帘掀开,从里面走出来一位宫装佳人--年约二八芳龄,身上穿著一袭红缎芙蓉团花绣的旗装,抹云穿蝶的小坎肩,银线滚边,袖口和裙摆是雪丝妆缎,绣了淡雅花瓣,胸前戴著一串翡翠镶金的长命锁,手腕上各佩戴一串碧璽,腰间悬坠瓔珞。
把守的随扈都认出来人,忙三步并作两步跑下来迎接,"奴才们给表小姐请安,表小姐万福!"
面颊若满月的少女,踩著一双红绣缎芙蓉花盆底旗鞋,举手投足,贵气逼人。她双手轻挽,未开口,倒是身畔伺候的丫鬟一挑眉,脆声道:"你们府里的两位大总管呢?二嫫不在,元寿总管总在吧!"
看守都知道这是玉漱姑娘,尚书府千金跟前最得宠的一等侍婢,点头哈腰地道:"回姑娘的话,已经去通报元寿总管了,说话就到。"
话刚落地,元寿就出来了。
快步走下臺阶,等走到宫装少女的跟前,双袖一掸,恭恭敬敬地单膝而跪,单手撑地,道:"奴才给表小姐请安!"
少女睨著目光,淡淡地开口,声音像是淬了花香的清露,"元寿大总管,别来无恙。"
果亲王府里不常有女眷,所谓的表小姐,只是一个称谓。府里的人都晓得这位的身份--理藩院尚书阿灵阿的掌上明珠,纽祜禄?嘉嘉,正宗的镶黄旗,比起勤太妃娘家那些算得上亲戚的女孩儿们,嫡出的身份不知高贵著多少,是府里的娇客。
元寿行完礼,恭恭敬敬地将其请进府里。
随行而来的有一堆丫鬟婆子,还有诸般日常用物,光是首饰衣裳就装了两大箱,是些茶具、食具,以及诸多起居备品。刚一进府,玉漱就朝著下人们摆手,轻车熟路地领著她们往东苑的方向走去。
第23节:花开惹衣香(2)
"表小姐,王爷还没回府呢。您看这…"元寿底气不足地挡在前面,面露难色。
宫装少女依然保持著端庄优雅的姿态,疏淡地挽著手,半晌不语。
玉漱扫了一下面前的人,却是凉凉地道:"怎麼,大总管的意思是--王爷不在府里头,就要将我家小姐赶出去了,是麼?"
元寿一听,脸即刻就垮了半边。没错啊,东西都带来了一大车,总不能不让住吧。
"听说,王爷这府里头住进来一位姑娘?"纽祜禄?嘉嘉扭过头,淡淡地问道。
元寿一听,顿时感到口苦,"表姑娘说的是…莲心小姐…"
这时,玉漱抱著双臂,略带嘲弄地道:"现在外面的人谁不知道,王爷前个儿日子带著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把整个京城都快逛遍了。街头巷尾都在传,王爷对这女子上心得很,怕是将来要娶作福晋呢。总管大人,到底有没有这回事儿?"
"这…"
就在元寿犯难之际,吱呀一声府门的开啟声驀然在身后响起。元寿一听,知道是王爷回来了,赶紧逃也似的跑过去迎。
嘉嘉也顺著声音望去,瞧见朱红门廊上出现的一抹盛雪身影,唇畔随即绽开淡淡的笑靨。等他走近,轻然敛身,端端庄庄地道了个万福,"嘉嘉给表哥请安,表哥吉祥。"
允礼将马韁交给下人,看到是她,道:"你怎麼来了,事先也不知会一声?"
纽祜禄?嘉嘉咬了咬唇,却面容未改,端柔地道:"是阿玛的意思。阿玛说,表哥刚被封為镶蓝旗蒙古都统,一人之力,掌管三旗军务,起初恐有什麼事顾及不到,特让嘉嘉过来给表哥做一些分担。"
她是镶黄旗嫡出的独女,又曾在御前伴读,儘管只是一个女孩子,却是精读四书五经,学富五车,尤其是在八旗军务方面,知之甚详。
允礼没说话,看到苑子里的一应物什和几个伺候丫鬟,清淡道:"先把东西拿进去吧。你的屋子刚换了掛帘,你且先去瞧瞧,若不喜欢就让府里的婆子另换新的。"
嘉嘉敛身行礼。倒是身边的玉漱一听,随即露出得意的笑容,即刻摆手让一眾人收拾东西往东苑的方向走。
在这个时候,二嫫正陪著莲心在屋苑里练琴。
一曲未毕,就有丫鬟进来稟报:"莲心姑娘,王爷回府了,请您过去呢!"
莲心撩拨琴弦的手停下,正犹豫著要不要先把这一曲练完。二嫫抿抿嘴,一摆手,让她这就去,并且吩咐丫鬟抱著琴也跟过去。
中苑一侧建造了几座花园,此时正值浓夏,园内的花卉盛放正好,蔷薇、海棠、芍药、木香、绣球,姹紫嫣红,竞相绽放。府里有很多珍奇的花品,都是由江南移植过来,别是一番花团锦簇,香韵繽纷。莲心挽著裙裾,自花丛中姍姍而来,一抹纤细身影,宛若穿花之蝶,俏丽灵动。
通报的丫鬟走在前面,一直将她引到中苑和东苑之间的抄手游廊,绕过一道朱红的廊柱,眼前豁然开朗,在石子路的尽头,是一座堆砌得很高的凉亭,足有五层臺阶,就矗立在花海之中。
莲心走上去,允礼正坐在石桌前。
"怎麼还把琴拿来了?"允礼将搁在石凳上的外袍拿开,搭在一侧的雕栏上。
莲心未坐,只轻声道:"刚在二嫫那儿练琴,二嫫说,让把今日新谱的曲子给王爷检查。"
"取名字了麼?"
莲心摇摇头。
允礼吩咐丫鬟将古琴放在石桌上,石凳有些矮,很自然地就将自己的外袍垫在上面,然后示意莲心坐下来弹给他听。莲心看著石凳上叠得很平整的锦袍,有一瞬的犹豫,允礼却拉起她的手,将她拉到石凳前。
等落了座,纤纤素手,就在琴弦上拨开了如水音色。
她并非慧根深重,自然做不到在短短几日内,就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好在她用心,又懂得音律,二嫫教得上心,勤加练习,简单的曲子已是信手拈来。
阳光格外的明耀,蔚蓝色的天空没有一朵云。一曲毕,允礼侧著身,让她将刚才弹奏的曲子再弹一遍,其间时而打断,然后亲手示范著一些指法。几次之后,莲心再弹,果然要好过从前。
纽祜禄?嘉嘉来到小亭时,莲心刚将一首曲子完整地弹完,允礼伸手拨了一下琴弦,给她讲最后一段的技法。此时的阳光正好,树梢的花香正好,亭子四周的轻纱被挽起,阳光在两人身上耀出一抹迷离的光晕,相配得宛若天造地设。而伺候的丫鬟和小廝则低眉垂眼地站在花海之外,像是生怕打扰到亭中的人,只隔远等著伺候。
一庭静謐。
"表哥!"嘉嘉是被这琴声引来的,瞧见这光景,咬著唇,不由轻唤出声。
莲心抬起头,亭下一位面生的女子。
褪下来时的宫装,纽祜禄?嘉嘉此刻换了一件藕荷色开襟纱裙,上面是银丝云锦小坎肩。腰带上掛著一枚玉蝴蝶,玉质通透而温润,煞是名贵。她头上也没綰髻,梳成了简单的麻花辫,顺著右耳搭在肩膀上,乌黑的刘海柔柔地铺满额头,衬出一对大大的眼睛,檀唇施朱,面颊艳若桃李。
第24节:花开惹衣香(3)
"刚刚元寿在找你,说是武城兵马司里来人送了一封公函过来,应该是都察院查办镶蓝旗佐领的一些事情。"嘉嘉淡淡地开口,眼睛只看著允礼,像是一侧的人根本不存在。
允礼略一皱眉,"这都是三日前的事了,怎麼才想起来发公函。"说完,伸手轻轻一扶莲心,侧开身,似乎是让她在旁边的石凳上坐下。
"待会儿让丫鬟将琴抱回去,你写好琴谱,就放到我书房里。"
允礼说罢,向花海里的一个小廝招手。那小廝随即小跑著过来,允礼吩咐了几句,就走下小亭,顺著石子小径朝中苑的方向走去。那冷傲端美的少女也跟著一併走了,转弯时,似有意无意地回眸,看了莲心一眼。
"姑娘,这里风凉,不如我们先回屋吧。"这时,伺候的丫鬟走上来,将一件轻纱蝉衣披在她的肩上,轻声道。
莲心轻轻地点头,问道:"刚才的人是…"
丫鬟一边抱起石桌上的古琴,一边老老实实地道:"那是主子老师的女儿,嘉嘉表小姐,素日不常来府里,这回却听说带了一大堆的伺候奴才,像是要住上一阵子。"
嘉嘉…
莲心想了一瞬,却是对这个名字并不耳熟,但能猜得出,她应该就是镶黄旗中,最显赫的一支,理藩院尚书阿灵阿的掌上明珠--纽祜禄?嘉嘉。
允礼在往中苑走时,嘉嘉并未真的跟来,正厅里来议事的都是都察院的要员,更有九门提督的几个人,虽说是满族风尚,不拘小节,但一介女眷抛头露面,仍旧不合规矩。厅堂外,元寿在红漆游廊里来回踱步,远远地瞧见他的身影,才松了口气。
"怎麼不是你过来通报?"跨进门槛,允礼朝著在场的官员頷首,一边压低声音询问元寿。
元寿苦著脸,小声道:"几位大人前脚进门,表小姐刚好从南苑出来。奴才本来是要亲自去找爷,可表小姐问罢事情,就让奴才到议事厅来等,说是亲自找爷过来。"
允礼闻言没说话,到主位上坐下。这时,其中一位绿袍官员将簿册递了过来。
屋苑里,莲心坐在琴案前拨著琴弦,悠悠曲韵,穿透了轻帘纱帐,穿过窗櫺上绽放正好的丁香花蕊。不时有一两隻飞蝶嬉戏追逐,仿佛是闻著琴音,飞到她的周身,縈绕不去。
她在弹,弹完一曲歇手翻看谱子,然后再弹,最后一曲弹得最是婉转动听。苑中偶尔有三三两两的婢子经过,驻足的一瞬,只听得如痴如醉,却没人懂曲中之意。
辛苦最怜天上月,
一夕如环,夕夕都成玦。
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為卿热。
无那尘缘容易绝,
燕子依然,软踏帘鉤说。
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弹奏到动情处,连几道滑音都来不及多想,就自然而然地顺了下来。莲心粲然一笑,反手而拨,按照允礼刚才教的指法,果然能将音调更好地处理下来。
这曲词,还是前朝武英殿大学士的长子所写。据说,那是一个皎如清月、妍如桃花的男子,一生命运多舛,仕途坎坷,却留下了很多传世之作,多流传於坊间,被京城中的文人雅士所津津乐道。
莲心闭上眼,指尖的琴音若行云流水,淙淙流淌而出,鼻息间仿佛闻见了桃花淡淡的香气,那唇畔的笑意,还未来得及绽开,已然灵韵动人。
就在这时,有叩门声响起。
伺候的丫鬟闻声,从寝阁里出来,过去开门。莲心在这时顿住手。
"莲心小姐在麼,我家小姐来看你。"清脆的女音,在门廊里响起。
莲心起身,抬眸而望,红漆廊柱一侧站著一个月貌綺顏的佳人。
"奴婢拜见表小姐,表小姐万福。"
纽祜禄?嘉嘉踏进门槛,看了一眼朝自己行礼的侍婢,示意她先起身。然后吩咐跟来的丫鬟等在回廊外,自己进了内阁,四面环顾了一下,便将目光投射在莲心的脸上,"我是尚书府的纽祜禄?嘉嘉,你就是表哥带进府的那位姑娘,莲心吧?"
说起来,她们算是本家。同样是镶黄旗,同样姓纽祜禄,然而身份却是有著天差地别的距离。嘉嘉是族里顶顶尊贵的女孩儿,与生俱来的优渥和骄矜,连举手投足都带著一股贵气。
"表小姐安好。"莲心轻然敛身,朝她行了个礼。
纽祜禄?嘉嘉点了点头,挽著手,走到雕花窗櫺一侧,淡淡地道:"我知道你,也知道你的父亲,是正四品典仪,纽祜禄?凌柱,这次新扶正的官员。因為我阿玛是这次负责考核的人,所以我同样知道,你父亲的任命,其实是你请求表哥的结果,对麼?"
开门见山的一番话,让莲心有些发怔。
"是王爷他知人善任。阿玛他…能得到王爷赏识,是前世修来的福分。"
"那你留在府里做什麼呢,是要以身相许麼?"
第25节:花开惹衣香(4)
并非质问的语气,只是淡淡的,冷冷的,就像是在敍述一件极其平常的事情。莲心惊诧於面前女子的冷傲和镇定,她有著跟自己一样的年纪,姣好的面容,宛若银月堆雪,光彻照人。然而这样的年纪,却有一双洞悉世事的眼睛,透著冷漠和凉薄。
这或许并非第一次见面,莲心始终记得年幼时,族里逢上祭祀,小孩子们都要在族里的宗祠外面,观看萨满法师跳驱鬼舞。那时候,阿玛在族里亦并没有什麼地位,她远远地站在后面,望著族里那些衣著华丽的女孩子们,一个个踩著漂亮精緻的花盆底旗鞋,走进宗祠。既骄傲,又威风。以至於后来跟族里亲属都断了来往,她仍是对当年的情景记忆犹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