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我只是想让你知道,父皇不喜欢我母妃,也不喜欢我,从小到大我只有远远地看着你们父子情深的份儿。我要让父皇知道,让天下人知道,我凤丹沉不是长皇子,也非嫡出,可我能坐上那个皇位,让那些在背后都嘲弄我的人通通闭上狗嘴。”凤丹沉咧开嘴,那面目多了几分狰狞之色,“你不明白吧?因为从小你是在期盼下长大的,你怎么能明白?”
他还记得小时候,他给小他两岁的皇弟喂饭,一个不太会喂,一个不太会吃,总弄得满脸都是。宫女奶娘都忍俊不禁,他用袖子去帮他擦嘴,小娃娃乐得咯咯笑,口齿不清地喊他,哥哥,吃,吃……
——后来每次丹青想起他儿时软软嫩嫩的模样,还是会觉得可爱又可笑,只是无法与眼前的这个孔武有力的男子找到半丝相像的地方了。
一直到如今,他连丹沉成年的样子都忘记了,还记得他婴儿时的模样。
“人啊,记忆太好了总归不是件好事,不是说难得糊涂吗?”凤帝拿起壶给自己斟酒。
或许是因为他知道这次与赤松王一别,就再无相见之日,于是当年离别之后发生的事竟也能痛痛快快讲出来。埋在心里太久,竟没有腐朽,只是堆积得更深。
赤松王长叹一声,按住他发抖的手:“丹青,你喝多了。”
“我没醉。”
“……你不能醉,你还有事要做。”
“是啊,我还有事没做完,外面那么冷,我总不能让他在外面等着。”丹青站起来理了理身上的衣裳,有礼地拱手,“多谢陛下的酒。”
赤松王没再说什么,看着他挺拔颀长的背影随着提着灯笼的侍女琼,慢慢地消失在夜色里。
他无比怅然地扶住额头:“玉今颜,你竟能下得了这个狠心去骗他。”
【今颜也慢慢瘫坐下来,将他的脸按在胸口,茫然地仰望着叶隙间苍白得像是失血的天空,蝉叫得撕心裂肺,泪水透过薄衫烫得胸口发疼,内心却被一寸一寸地冰封。】
雪落红梅的屏风后面走出来一个人,白玉雕骨,明月凝神,秋水为眸,满身都是清新的水汽——这世上已经没了城北首饰铺的玉老板,只有流苍国失踪了十几年的玉家小公子玉今颜。
“我答应过姐姐,今生不再踏入流苍半步,所以,让陛下他知道我死了,反而更好。”今颜笑笑,“我已经害得她,有父兄却见不得,有苦却诉不得。她那样骄傲嚣张的性子竟能在那个一不小心就粉身碎骨的后位上做了十几年,那么谨慎辛苦,她这一生都被我害了。”
从小到大性子懒散的今颜都是在姐姐的恨铁不成钢的指责中长大的,他听得最多的话便是:玉今颜,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夫子的教导都被狗吃掉了吗?今颜都明白,其实姐姐只恨自己是女儿身,不能像父亲那样入朝为官为君分忧造福百姓,于是把所有的期盼都寄托在弟弟身上。
红月常云见过的美人数不胜数,能记住的却没几个。不过当年玉家龙凤双生子的美貌他却记得很清晰,姐弟生得模样相似,不过今颜是月光下庭院里静静绽放的昙花,而殊颜却是骄阳下恣意怒放的国色天香的牡丹。
牡丹是注定要种进凤家花园里的。
丹沉做了太子后,第一件事就是亲自登门去玉家求亲。玉大人对太子爷自然不敢说半个不字,只能硬着头皮应了下来。太子登门求亲的事玉今颜是不知情的,因为那时他正忙着四处打听凤丹素的下落,只要没看见尸体,他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聪慧机灵的太子丹素就那么死了。等他知道后已经迟了,姐姐恨得双目赤红,巴掌狠狠地甩在他的脸上:“玉今颜,一臣不侍二主你不懂,出卖自己的姐姐来讨好主子你却懂得,没想到我们玉家竟会出一个像西临国蓝惜寒那样人尽唾弃的无耻小人。”
玉今颜也不辩解,只是微微一笑:“姐姐把我跟卖主求荣的蓝惜寒相提并论倒没什么,不过夜长留再品质高洁人人称颂,他也是北夜的叛皇子,难道姐姐是在暗示大殿下会像他一样背叛我们流苍吗?”
姐姐气得全身发抖,又甩了他一巴掌。
几日后宫里的内侍大总管徐塘带着赐婚的圣旨去了玉家,不过,却是将玉殊颜赐给了大殿下凤丹青为正妃。
许久之后今颜再踏进丹青的寝宫,生活了许多年的地方,竟让他觉得陌生。丹青正在厨房里熬药,蹲在炉火旁小心地看着火,轻轻地扇着小扇,十分的专注认真。听见脚步声他抬头看了他一眼,指着凳子:“坐那里,不要沾到灰。”
他没动:“是我姐姐求你的?”
“嗯。” “你去跟陛下要的圣旨?”
丹青没抬头:“是我自己愿意的,我总要成亲的。”
“既然只是想做一个闲散王爷,为何要参与这些事,你知道太子不会放过你的。”
“……就像你们不放过丹素那样?”丹青终于看着他了,面无表情的,“他还那么小,他那么信任你,今颜怎么能狠下那个心呢?”
今颜看着门外梨树繁茂的枝叶,漫不经心地笑:“你都知道了啊?”
“宫里少了个美人,因为住得偏,身边伺候的只有两个宫人,并没有人去在意那个女人的死活。我派人去仔细盘查过了,她失踪大约就是三皇弟出宫那会儿的事。他一向与丹沉走得近,耳根子也软,私自带人出宫这种事若没有人在旁仔细指点,他根本没那个胆子。”丹青看着他的笑脸,并不动怒,只是在叙述一件他知道的事情,而这件事情似乎并不能让他难过或者生气,“丹素的确是三皇弟带出宫的,不过能把丹素哄上车的人也只有你,那孩子虽然年纪小,却不会那么没分寸的,是我们看着他长大的,你忘了吗?三皇弟只能招认,因为他说出真相的话,那个宫外的美人还有他宫里的母妃都会没命,所以他只能做了你们的替死鬼。”
“不错不错,非常准确,滴水不漏。”玉今颜忍不住鼓掌,笑得更开怀,“我的大殿下啊,您真长了一副玲珑心肝,能去断案了。”
只听见药罐被打翻在地,落在青砖上,好像两个人之间最后的一丝牵绊也被一并打碎。凤丹青冲上去揪住他的领子将他整个人压在门板上,拳头高高扬起来,今颜看见他眼中的仇恨与愤怒如烈火般。是啊,就是这样,把你的仇恨和愤怒变成维护正义与幸福的力量,一直这样燃烧下去,直到你死去的那天。
而丹青并没有打下去,只是咬着牙看着他,最后眼睛里盈满泪水。
“……你跟了丹沉,良禽择木而栖,我不怪你。”
“你把我骗去紫国,让我差点儿死在那里,我知道你是为了你的新主铺路,我也不怪你。”
今颜看着他,突然激动起来,很想朝他吼:你以为我愿意把你赶到紫国去吗?你这么傻,你不知道你皇弟有多少次让我动手杀你,你若不赶紧离开一阵子,难道我真的要动手杀你吗?而且,丹素真的有可能在紫国啊……我……今颜只是呼哧呼哧喘气,拳头握紧又松开,终于什么都没说出来。
“可你,可你不能动丹素……是我们看着他长大的,我们还说过,以后要共同辅佐他,让他做个爱民如子的好皇帝……你怎么能……”
丹青慢慢松开他的领子,跪在地上失声痛哭。今颜也慢慢瘫坐下来,将他的脸按在胸口,茫然地仰望着叶隙间苍白得像是失血的天空,蝉叫得撕心裂肺,泪水透过薄衫烫得胸口发疼,内心却被一寸一寸地冰封。
今颜记得那日从丹青的寝宫回来,他在屋子里枯坐了一夜。
次日,徐塘来传陛下口谕,要他避过耳目,宵禁后去春华殿面圣。
那夜他跪在病榻前,已经瘦得脱了相的陛下伸出手,他伸过去握住,手掌温热,像儿时父亲的手。
“今天丹青送药来时问我,他还有没有机会做皇帝,我跟他说,只要丹沉死了,皇位就是你的。”病榻上的皇帝笑得很无奈,“你猜他怎么跟我说?”
“殿下定然会说,连自己的兄弟都害死的人,您放心把子民交到这样的人手上吗?”
“……果然最了解他的人,是你啊。”
今颜不禁露齿一笑,像个被表扬的小孩子。
他又一怔:“今颜,你恨我吗?”
这样被突兀地问,今颜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说不上恨,只是很遗憾,等陛下驾崩后,就再也没有人知道他为何要把自己弄到这个地步。他身败名裂,父亲不认他,把他逐出家门。姐姐恨他,丹青也恨他,他将要做的事会让整个流苍国的百姓都唾弃他,史官们会在史书上记载他血淋淋的罪行。说不定很久以后,会成为夫子们惊醒弟子的反面故事。
他不恨,真的不恨。
他曾在一树梨花下对殿下发誓永不相弃。
所以从那以后有什么外面送来的食物,他总要第一个吃,比如初夏时紫国运来的奶葡萄,北夜特产的猫牙枣……这些东西本身是好东西,可是与其他一并送来的东西吃了,竟差点儿要了他的命。而且没有人知道玉小公子在进宫做伴读前,一直生活在深山里,是位隐居的杀手的关门弟子。所以皇后和二殿下的母妃派来的那些功夫拙劣的杀手会被他杀掉扔到冷宫的井里。
今颜只想他好好地活着,可陛下问他:“丹青也只想做一个闲散王爷,可是皇后会相信吗?丹沉会相信吗?今颜,你能挡住那些有毒的食物,处理掉那些杀手,如果我死后,皇后光明正大地找理由陷害他,你能怎么办?带着他逃跑吗?还是杀光所有的人?就算你们逃走了,那你的家人怎么办?”
今颜咬住嘴唇,皱眉盯着地面,心里乱得很。
“陛下,那要怎么办?”
他毕竟年轻,阅历不够,有很多事必须要依赖长者。
皇帝叹口气:“这个皇位并没有那么好,可我答应了他母亲要好好保护他,流苍的臣民也需要他,而他必然会辛苦,不过他能好好活下去。”说完又摸摸今颜的头,“我有个办法,可是太委屈你了。”
岂止是委屈,可是,今颜答应了。
现在想起来,今颜都有些恍惚,当时自己是怎么撑过来的,那并不好受。
那夜,他趴在陛下的病榻前哭了。
次日陛下驾崩,宫里一片素缟,新皇准备登基时,太医查出先皇是中毒而死,近卫营查出昨夜宵禁后玉今颜和凤丹沉先后去过春华殿。而后徐塘拿出先皇驾崩前拟写的改立凤丹青为储君的诏书。那日很乱,凤丹沉从即将登基的新皇与玉今颜一起被打入水牢听候发落。
新旧交替总有很多事,先帝大丧和新皇登基,他似乎被忘掉了。
——直到他的姐姐,一身淡金宫装被侍女侍卫围着浩浩荡荡地来了水牢,屈尊降贵的模样,冷冷地看着缩在角落里肮脏得像一条落水狗的弟弟,眼中没有一丝怜悯。
“我现在是皇后了。”
今颜诚心诚意地回道:“恭喜皇后娘娘。”
“因为你跟废太子一起谋害先皇,我们全家都被株连,幸好我们早就与你断绝关系,所以不必为你陪葬。”玉殊颜高高仰着下巴,忍住因为心痛而快流下的眼泪,“……今颜,最后像个男子汉那样,去承担吧,不要求我,我只会更看不起你。”
他原本就是要死的,能求谁呢,或许去求那御座的人,他念及旧情会饶他一命。
“娘娘,我只求速死。”
“陛下心地良善不忍心杀你,那就由我来亲手堵住这天下人的悠悠之口。”
玉殊颜毕竟是女流之辈,见不得血腥的场面,带来的是鸠酒。
他笑了,高高端起酒杯:”……敬我们的万里河山。”——一饮而尽。
【这些年她已经习惯利用别人珍视的东西来威胁别人按照她的想法做事,不会心虚,就算因她而死也不会内疚。】
天边微微露出了鱼肚白,侍女琼进来加了酒,又剪了两回烛花。
赤松王听故事听得过瘾,只佩服那个仙去的流苍皇帝,什么叫步步为营,只是苦了玉今颜,真是苦断了肠子,打落牙齿和血吞。可如今他能坐在这里安安静静地把这些故事讲完,还能面带微笑,好似心里一点伤口都没有。
“为什么你喝了鸠酒没有死?”
“因为姐姐问陛下要怎么处置我,陛下说要大赦天下,所以我与废太子都被流放千里。我跟殿下说过,姐姐说谎时会不自觉地摸自己腰上挂的香囊,他觉得不对劲,就把身边从小就跟着他的侍女给了姐姐。那鸠酒是那个侍女换的,不枉我以前有好东西也总留给她一份。”今颜忍不住大笑,摸出随身的烟袋锅子对着红烛点上,“陛下,你看我的命就是那么好,这样都死不了。”
赤松王记得当时自己见到玉今颜的时候,明珠蒙尘,破破烂烂地戴着手镣脚镣,染上了瘟疫,都快没了人形。他只是想知道是什么样的人让丹青那个大孝子竟连杀父之仇都不报,还因此对自己的千娇百媚的皇后失望透顶。
他只是不远不近地跟着那个脏兮兮的家伙,他不怎么说话,事也不多,被折磨了也不吭声,好像很能忍。当然伙食也很差,只有凉馒头和水。即使染了瘟疫被负责押解的官差丢到路边一走了之,他也没有寻死的念头,爬着去沟里找水喝——于是红月常云救了他,他最欣赏不放弃自己生命的人。
他那对莲花白玉,一块送给了丹青,另一块却是给了今颜。
只是常云怎么也没想到,再次见到那块莲花白玉竟是深夜,那人大大咧咧地出现在他的寝宫里,邋遢得看不出模样。他乐呵呵地说:“陛下,你说过我可以拿着这块玉来找你,现在,还算数吗?”
若要杀赤松王,用脚指头想想也知道,有命杀,也没命逃。
他跟那陵飞羽都知道,所以压根就没有想过这种事,那些在街上的斤斤计较你追我赶,不过是给人看的。
据今颜所知,昨天抓到刺杀太子寻迦的杀手正在抗刑。一般杀手身上都备有毒药,被抓住以后无法逃脱就服毒自尽,以免受更多的折磨和痛苦。杀手若抗刑,那就是有人告诉他,忍下去,而后救你出去。
今颜很奇怪到底是哪个没脑子的雇主竟会让杀手抗刑,而不怕他抗不过吐出买凶的雇主。或许那个雇主就是要先抗刑,最后装作抗不过吐露出雇主想要他说的名字,借刀杀人。
“你为什么要帮那陵飞羽?”
“陛下,我是杀手当然要赚钱的呦。”
“……说实话。”
玉今颜想了想说:“因为她是个可怜的孩子,我看见她,就好像看见以前的自己。”说完又感叹,“可是陛下,您为什么答应配合我们演这场戏?这对参与炼金的皇子们应该不算公平吧。”
“有什么不公平的,会不会用人,会不会笼络人心,这都是炼金的一部分。如果你与飞羽都想帮那个人,那是他的能耐……可看起来, 飞羽好像并不完全信任那个人呢。”赤松王指着他的鼻子,“否则她也不会叫你拿着这块莲花白玉来威胁我跟你们合伙演戏来骗人……只是可怜第一个被骗的却是丹青。我真怕他拿剑跟我拼命……”
那陵飞羽发现身边有人跟踪是几个月之前的事,刚开始她以为是六殿下,可是派空管家去查,却发现那人回报的地方却是太子府。太子并不信任她的效忠,这本也没什么,连当今御座上的陛下也没真心信任过谁。
只是太子遇刺后,明明没有多大的伤,他却假装昏迷瞒天过海,而后指使那陵飞羽找个顶尖杀手做掉自己的父王。其实这本也没什么,每代赤松王为了坐上那皇位,手段肮脏残忍得多。只是那陵飞羽在怀疑,拥护一个连自己的父母兄弟杀起来眼睛都不眨的人,下场能有多漂亮?
她还不想死,她这混沌的人生终于有所期盼,她不想死,只想守着一个人平安百年。
她也知道玉老板不想帮她,不想用到那块白玉莲花,他根本就不想做回玉今颜。
不过,这些年她已经习惯利用别人珍视的东西来威胁别人按照她的想法做事,不会心虚,就算因她而死也不会内疚。
玉今颜说得对,她已经走得太远了,回不去了,也不想回去了。
那陵飞羽在水牢里恍恍惚惚地睡了一会儿,因为她是神女,就算突然受此待遇,那些狗眼看人低的狱官也不敢折辱她,半夜里还殷勤地送了碗水。这水牢臭得很,坐在泥巴里听着犯人们生不如死的惨叫,就是活脱的一座人间地狱。
她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靠在墙上,等着有人来救她,或者……杀她。
“……这是水牢,谁让你进来……四、四殿下玉安!”
那陵飞羽有些意外,眼见着四殿下皱着眉想捂鼻子又觉得不妥,手里拎着个食盒走到门口,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就那样尴尬地站在牢门口局促地问:“神女,你还好吗?”
她点头微笑:“很好,没挨打也没吃什么苦。”
四殿下看见她微笑,稍稍松了口气,干脆蹲下身把食盒放在膝盖上:“那个,我叫人做了些点心,你吃些吧……我会去求父王的,请他查明实情,我相信您是被陷害的……”
那陵飞羽记得自己跟这位四殿下没什么交往,也不过是偶尔碰面相互问安,他甚至都没派人来笼络自己。任何人都知道四殿下是个窝囊废,连太子寻迦也一心只想解决掉老六那个笑面虎,压根没把老四放在眼里。
看见那陵飞羽盯着盘子里的点心发怔,他恍然大悟般地拿了一只香酥包塞到嘴里,紧张地说:“没毒,真的,不信我吃给你看。”
她摇了摇头,拿过来就吃了。
四殿下笑得眯着眼,挺天真的模样。
“为什么来看我?”
“……神女救过我。”四殿下不好意思地说,“小时候,我跟皇兄还有安素欢他们玩捉迷藏,我藏到了柜子里,不知道谁把柜子挂了锁。我被关了几个时辰,是神女找到我,把我放出来的。”
以前年纪小时太子寻迦玩起来的确是恶劣,她也有心思去管点闲事,每次他捉弄人后她都去帮着收拾烂摊子,都是王孙公子怕真闹出人命也不好交代。只是没想到他竟然记得,而且说得那么郑重,她反而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此处是水牢他也不能多待,送了点心他就急匆匆地离开了。
傍晚时,狱官们送了晚饭,一碗馊饭,一碗清水。
那个抗刑的人终于挨不住,撕心裂肺地大叫:“我说我说,是六殿下指使的,是六殿下!”
那陵飞羽满意地笑了,很好。估计他等的那个人不会来了,四殿下反而入夜又来了,还抱来了毯子,扔下就走叫她哭笑不得。真是个窝囊废,如果这样的人做了赤松王,不知道他的列祖列宗会不会从坟里气活过来。
这样想着,她笑了,突然觉得这或许不是个最糟糕的主意。
【人非圣贤,短短几十载磕磕绊绊谁能无过,但求无愧于心便可。】
紫离与映蓝清早打开铺门做生意,看见对面点心铺子竟开得更早,嘴碎的小伙计阿福坐在门口东张西望。看见紫离就龇着小白牙装可爱,受了映蓝好几个白眼。
不出一个上午整个都城都传疯了,谋害太子寻迦的杀手就是六殿下派去的。这话不知道谁传出来的,又不知是谁煽动的,事情还没个定论,百姓们就在背后把六殿下的脊梁骨快戳断了。
而且昨夜宫门口的“殛”上挂了一个人,听说是个姓玉的顶尖杀手。
“老板不会那么没用真的被做掉了吧?”映蓝搂着紫离的脖子扭来扭去,“要是他真的上了西天,正好让繁茵补上他的缺儿。”
紫离踹了他一脚:“放心,你死了老板都不会死的。”
正斗嘴着,屋外走进来一位华服的公子,艳丽至极的容貌,笑起来也很好看。映蓝正处于那个总用家法打他屁股的老板可能已经挂在“殛”上的幻想中,心情愉快地凑上去:“安公子,您来找我们老板?”
安素欢来不及理他,拽住紫离的袖子就问:“你说我在船上做个烤架,以后从海里钓鱼来烤,她会不会喜欢?”
紫离笑容一僵,见他为他没过门的夫人如此尽心尽力,心里虽不是滋味,也不愿意理他,只在那里擦簪子,看都不看他。除了干巴巴地称赞他,也没什么诚意。可是安公子却十分的兴高采烈,他心情好,好像整个人都会闪闪发光,叫紫离更是不敢看,怕看得多了,就再也忘不了。
“对了,我的喜船,今日下水试航,紫离你帮我去看看船上还缺什么。”
原来被忘记是这么难受的事,可安素欢那么高兴,无忧无虑的,真心沉浸在幸福的表情,也让她觉得幸福。
紫离鼻子发酸,还是微笑着点头:“好。”
映蓝在旁边看得只是摇头,觉得紫离可怜,可是因为中了蛊而忘记自己喜欢的女孩从而兴高采烈地去迎娶另一个女人的安素欢岂不是更可怜?
当天紫离并没有回来,船工们说,新船试航在外面漂一两天是正常的事。
不过第二天繁茵去给城西的官家小姐送簪子,从外面尽量一个穿淡色金衣的男子,那双秋水双眸只冲他瞟了一眼,映蓝的嘴巴就张成一个蛋型,一个男人美成这个德行,还叫他这种中上之姿怎么活?
“这位公子,您来买簪子吗?”
他点头:“映蓝,上回我用象牙雕了根素簪,你给我拿来。”
“好。”映蓝刚回头,突然见鬼似的跳起来,指着他的鼻子,“啊啊啊啊啊,你你你你······”老板洗澡刮脸梳好头发的样子他竟是第一次见。今颜很满意映蓝的反应,拿了簪子就去了对面的点心铺子。阿福坐在门口看铺,看见他,差点儿被瓜子壳卡住喉咙,结结巴巴的,“您是您是······您······”
今颜点头同意他的猜测:“对,我是。”
点心铺子的后院并不大,院内栽了一棵赤松树,那个面色阴沉的云雀公子正抱着算盘靠着树干望着树枝上哺育幼雀的老家雀。袖口里拢着风,今颜看见他在笑。
“玉今颜,陛下他昨天看见我竟问我,你是丹素的贴身护卫绿云雀?······他竟都不认识我了,可他为什么能认出丹素殿下,他失踪时还那么小······”
今颜便知道他们一定是见过玉凌素了,这些年他都一直尽力补偿,当年太子丹素的确是偷偷扒在马车下跟三殿下出的宫,不过丹素出宫是为了去找他。他没有照顾好丹素,这的确是他的错。
昨日传出姓玉的顶尖杀手被挂在“殛”上。玉凌素与那个小神匠柳冰夜就住在城西,回来也是应当的。当年他找到他,太子丹素已经把什么都忘得差不多了,只记得苦难。忘了也好,反正太子丹素已经与他的母后藏进皇陵。所以他重生,变成了玉凌素,重新开始也没什么不好。
——能重新开始的,都是好的。
今颜走进点心铺子的厨房,丹青心细手巧,什么都是一学就会。以前他就跟厨娘学过一些小点心,没想到做了这么多年皇帝,竟半点都没搁下,做得有模有样。
很多年前他也是这样站在门口等着他的点心出锅,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无关痛痒的话。
“回来了?”丹青没回头。
“嗯。”
他低头把蒸好的黑芝麻团子从蒸笼里端出来,许久才笑着说:“若不是我亲手给那具尸体沐浴更衣,真被你骗过去了。”笑到最后纹路已经变了,嘴角垂下去,伤痛欲绝般看着他。
今颜收了笑容,敛下眼掏出烟袋锅子,袅袅的白雾里隔了十几年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