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青一下子傻住了,回头又往父皇的春华殿跑,后面的人都追不上他的步子。不等徐塘通报,他已经一个箭步冲进去,“噗通”跪在父皇的塌前,却什么都没说,氤氲着水汽的眸委屈得发红。
正在御塌上养神的皇帝遣散殿中的人,挥手让他过来。与幼时一样,受了伤的丹青只会抱住他的膝盖,缩成小小的阴影。他忍不住叹了口气,一个有血有肉的皇子,最终的命运是被蚕食。
“丹青,一个不再拥有忠心的人,你留着他做什么?现在的你根本比不过丹沉,他比你懂得忍,懂得如何用鱼饵引诱别人为他卖命。若我是玉今颜,我也会选丹沉的,跟着你只会莫名其妙的死去而已。”
“父皇,他是儿臣最好的朋友,也是唯一的朋友。”
“丹青,从你降生在凤氏皇族的那天起,你就没有朋友了,你是孤身一人,能相信的只有自己。”
“不,父皇,我信他。”
“即使如此也信他?”
“我信他!”
——
从那天开始丹青与今颜便少有来往。
每次在宫里遇见,今颜都会恭敬行礼,不过每次见,今颜都与以往不同一些。原来内敛的芳华好似在悄悄酝酿,好似一朵含苞待放的昙花,会在某天深夜措手不及地绽放它惊心动魄之美。
第二年初春,是东离国君的整年寿辰,作为友邦邻国自然是要去贺寿的,出使东离国之人便是大殿下凤丹青。
他春寒料峭走,一直到炎炎盛夏才回来。
等回宫那日便听到了一个噩耗,太子丹素偷偷溜出宫游玩,再也没有回来。整个流苍国都乱了套,都城内几乎把地皮都翻了个遍,可是丝毫没寻到半点踪影。一个五岁的孩子如何能在重重守卫下溜出宫?专使一层层地盘查下去,便查出那夜宵禁后有马车持令牌出宫,守卫正要盘查,却被三殿下臭骂了一通,只得作罢放行。
皇帝命人将三殿下打入水牢,只问他马车里到底装的是不是太子丹素。谁知三殿下起初激动地矢口否认,结果那娇生惯养的身子在水牢里熬了几日,就招认把太子带出宫弄丢后不敢负责,于是便欺上瞒下。还未等处死的皇令下来,就活活病死水牢里。尸体抬出来时,身上都泡烂了,无比凄惨——即使如此,太子丹素依旧音讯全无,宫里上下都知道太子凶多吉少,可陛下不下令禁止搜寻,还是要找,哪怕是一具尸体。
事情很快便在皇后宾天后告终,自从太子失踪后,皇后开始辟谷礼佛,在佛堂里不吃不喝地跪着,连皇帝亲自来劝了几回都没用。终于有天早上侍女照例拿早膳劝皇后进食,叫了半天没人应,一摸鼻息,原来已仙去了。
皇后与太子宾天,全国大丧。
年幼太子的金丝楠木棺就葬在皇后的身侧,黄泉路远,从此常伴左右。
丧后没几日,宫中便传出大殿下卧病在床的消息,是心病,太医们束手无策。连丹青自己都束手无策,觉得痛,痛得喘不过气。可这冷漠的宫闱朝堂不会懂得丹青的悲痛,对于他们谁死谁亡都不重要,只要皇族的血脉犹在。皇后与太子殿下尸骨未寒,朝臣已经开始上奏折,请陛下节哀,为了流苍国的百年基业再立太子。
丹青记得,那时宫里的梨花开了。天气好时侍女在树下铺了毛皮褥子和案,准备好纸笔,他却不动,只是仰头看着花。春风正闹,吹落片片洁白,落满了他的衣摆。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人已不在了。
院子里静得只剩风与花,忽闻珠玉琳琅不绝于耳,他抬头,见院口背光站着一个人。丹青觉得自己看见了一朵在幽谷月光下盛放的昙花,这世上本不缺美人,可从皮到骨都好似沐浴着光华,淡金春衫倾泻着墨色妆成的发,深邃的眼波沉入湖底,怎么都猜不透了。
玉今颜提着一坛子酒,勾起嘴角:“殿下,陪我喝些酒吧。”
【就算你死了,我也要把你的尸身带回流苍国,为你洗冤正名,把你的棺椁葬在玉家的祖坟里,把你的名字在流苍的历史上画上浓重的一笔。】
久别重逢,就着满园春色,同吃一坛苦酒,丹青依旧无话。这一年来,今颜已不同往日。如今他已是整个流苍国家喻户晓的人物,其风流韵事在别国也一度流传不绝于耳。
比如在御宴上一副笑脸一张巧嘴气晕了一大票倚老卖老的文臣。又比如经常浪迹与都城各大红馆,眠花宿柳,却从未掏过一两银子。再比如玉家小公子最喜欢买宅置地,也喜欢买人,所以清秀美貌的男女随侍众多。每回上街都要几辆豪华马车,美人成堆,招摇过市,好不热闹。
他还听闻玉大人与今颜断绝了父子关系,而后一个折子辞了官,跟玉家大公子去别国做生意去了。留在霜天都城中以正直端庄出了名的玉殊颜也扬言:男子之德,身为臣子鞠躬尽瘁“忠”字当头,身为人子百依百顺“孝”字为先。而君子者,不媚不欺不畏不附不奉不讳,如玉谦谦万古流芳,古有诗夜长留,今有画凤丹青。故小人者,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不廉不耻,过街之鼠人尽唾之,上有败蓝惜寒,下有劣玉今颜。
丹青不知道他为何与家人弄到如此境地,心里只觉得遗憾。
“大殿下真有谦谦君子之风,如今还能给今颜这几分薄面,真让人敬佩。”明明是绝代的风华却带着几分市井的靡靡轻佻,“今颜还以为,大殿下会将这酒颇到今颜脸上,所以连帕子都带好了。”
丹青想起那日与他决裂后,跑到父皇的寝宫还坚定地说,我信他。连对他最为宽容慈爱的父皇都对他冷冰冰地甩了“愚蠢至极,不可救药”八个字,从那以后便没再召见过他,开始正视那个疏于关怀的二皇子丹沉。
即使如此,他笑了:“我信你。”
今颜一愣:“什么?”
“你曾在一树梨花下对我起誓,绝不背叛我,秋湖,我信你。”
“是么?”玉今颜敛下眼,笑意渐浓,“大殿下,我谢谢你,不枉我们相交一场,也不枉我顾念旧情,特意来卖你一个消息。”
丹青心念一闪,激动地睁大眼:“……关于丹素?”
“不错。”今颜点头,“搜寻的兵士一直在都城和顺着官道往北和西找,怕犯了赤松国,南边的搜寻就薄弱可很多。可是我的人却一直往南边找,发觉有一伙人伢子带着一批流苍国的幼童卖到了紫国去。”
“你要我去紫国?”
“是殿下自己要去紫国。”
丹青盯着落在手里的花瓣,眼里一片清明,紫国路途遥远,丹素也许在那里,也许只是今颜的调虎离山计。如今立太子迫在眉睫,他走了,只剩下丹沉。如今也只能有丹沉。今颜,你真是用心良苦。可我信你。我再信你一回。
“丹素真的在紫国?”
今颜坐在那里,像朵出尘而香的昙花,扬眉而后点头。
不,丹素不在那里!
丹青心里透凉,他手中握紧那片花瓣,死死握住,梨花落了还能叫梨花么?
——“好,我去紫国,我信你。”
从什么时候“我信你”三个字挂在嘴上,却再也走不进他的心里。
凤帝醒来是深夜,徐塘与阿福都在旁边焦急地守着,抬眼看见灯火明暗处,坐着个抱着算盘的素衣公子。明明是生得俏丽风流的模样,眉目间却沉着警醒的病态阴郁,倒叫人望而生畏。
“你是丹素的贴身护卫绿云雀?”
“嗯。”
云雀公子已不是流苍人,自然不用给流苍国君行礼。而此时的徐塘也顾不上责怪他的无礼,见陛下醒了过来,膝下一软,跪下就忍不住老泪纵横。怎么办?怎么跟陛下交代?他怎么还给陛下一个好端端的玉今颜?!
“徐塘,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你不用过度担忧……”
“陛下……子时宫里传出消息,玉老板刺杀赤松王失手被……当场……刺穿咽喉……”
“消息确凿?”
云雀的表情终究崩坏了一角碎片,露出遗憾:“……请您节哀吧。”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我信你”三个字挂在嘴上,却再也走不进他的心里?
一直在说服自己相信,可心底也始终只有一个声音。
“我不信!”凤帝听见自己心底战栗的声音,“玉今颜他是个天生的骗子!我不信!”
就算你死了,我也要把你的尸身带回流苍国,为你洗冤正名,把你的棺椁葬在玉家的祖坟里,把你的名字在流苍的历史长河中画上浓重的一笔。
玉今颜。
你等着,我这便去宫里,带你回来。
……
赤松六大杀手之明若秋湖(下)
文/水阡墨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神,干净而热情。他身边的臣子,或者他的儿子们,从没有一个人会这样看他。】
夜色沉沉,在整座葬月城沉睡时,王宫的红殿内却灯火辉煌。
那一袭艳红金衣的王者斜靠在御榻上眯着眼打盹,殿内的血腥之气还未散去。内侍们训练有素地提水进来擦拭着那血迹已经干涸的玉砖,擦干净再熏上一炉佛手香。身边上了些年纪的侍女琼将烛火拨得弱了一些,凑过来柔声规劝:“陛下,夜深了,请回寝宫歇息吧。”
“那个杀手的尸体处理好了吗?”
“按照陛下的吩咐已经把那个玉老板吊在宫门外了,神女大人也关押进了水牢。”侍女琼顿了顿,“陛下深夜着盛装在红殿里,莫非……”
赤松王微微一笑:“琼,你现在就去宫门口,本王的贵客应该快到了。”
她伺候了陛下这么多年,少见他有这么近似温情脉脉的笑。在记忆里陛下一直是个霸道狠戾的人,这也是历代赤松王经过“炼金”后保留下来的东西。在九国并立的情况下,各国君主皆称帝,唯有赤松的君主称王。先王说,其他八国还未尽收囊中,何以称帝?于是赤松君王冷酷嗜血野心勃勃,国家重武,好男儿志在上战场杀敌马革裹尸,所以强大而好战的赤松军无论走到哪里,都是血流成河生灵涂炭。
琼想,陛下他毕竟上了些年纪,原本漆黑的发里已夹杂了不少明晃晃的银丝,偶尔还会露出怅然失落的表情,越来越像个老人——而赤松,不需要一个连心都开始腐朽老去的君王。
她抬起头,望着突兀地耸立在平地上的木杆,全身浴血的尸首挂在杆顶的铁钩上。
正看得痴迷,却见路口驶来一辆绿顶马车,守门卫正要去盘查,琼挥了挥手,双膝跪地。马车上走下一个老仆搀扶着主子下车,琼不敢抬头看,只瞧那绣着浴火凤凰的银靴走到跟前,递过一块玉。
这白玉莲花是陛下的东西,是陛下刚登基时安家老爷在年礼时呈上的。原本是有一对的,花开并蒂。如今,这并蒂玉也是九国之内记载在案的名器,可已不在陛下身边了。
“那,那是什么?”
琼抬起头,顺着那公子的目光往上望:“回公子的话,这个木杆内是中空灌了铁水,在我们赤松叫‘殛’,是专门招待行刺陛下的杀手的。” “他死了?”
那铁钩子在琵琶骨下穿过,就算不死,也得死了。
“死了。”琼说,“公子,陛下在等您。”
琼突然觉得面前这个气质华贵不凡的公子好像五脏六腑都在流血,可那双淡青色的眉眼却丝毫未见波澜。他慢慢地说:“需要搜身吗?”
“陛下说,不需要搜身,不过他只想见一个人。”
“那就带路吧。”
老仆担忧地看了主子一眼,还是默默地牵着马退到宫门前候着。
这一路这位公子都默默跟着,不多话,也不浮躁。琼暗暗猜着这位公子的来意,这位公子是谁,为何会持有陛下的玉,陛下又为何知道这位公子深夜会来?
凤帝一路跟着行事沉稳的侍女到了红殿,侍女在殿门口轻唤了声“陛下”,听见里面喊:“叫他进来吧。”凤帝推开门,见御榻上艳红金衣的王者已经备好了各色酒菜,酒还在炉火上热着,酒香已经四溢。
赤松王打量着立在面前的男子,与十年前相比,他的模样倒是没变,清秀的眉目,一如既往的斯文有礼。只是他看得出来,他过得不好——赤松王很久之前就明白,并不是每个人都想要那个皇位的,也不是每个人都是心甘情愿坐上去的。
“怎么脸那么白,冷吗?”他温声招呼,“丹青,坐过来……”
“陛下!”凤帝打断他,“我是来替他收尸的。”
初遇丹青是在紫国的凤鸣都城。
并不是最好的深秋花季,满城百年老树叠翠,郁郁葱葱,也是一番好景致。
在流苍国的细作传来流苍国君病重的消息,储君未定,大皇子却秘密离开流苍,前往紫国。而掌控全局的并不是那个唯一储君之选的二皇子凤丹沉,而是他身边的谋士,玉家的小公子玉今颜。只是当时赤松王并没有想那么多,他只是希望抓住这个机会,把大皇子凤丹青“请”到赤松——凤丹沉做了储君也绝不会放过他皇兄这个隐患。而大皇子在赤松做客,他皇弟动不了他,也不能面对全流苍的百姓置他皇兄的死活于不顾,就像北夜刚刚送来的质子夜榛一样——牵制对方总能捞到不少好处。
事情进行得很顺利,他去了紫国,找到了凤丹青。
可他没想到的是,他会这么欣赏这个孩子,欣赏到会对他心软。他有儿子也够优秀,可是从来也没偏爱过哪个孩子。因为他清楚,这些孩子里只有一个是赤松未来的王,而其他孩子不过是为了未来的王成长的磨炼与动力。他从不为他的儿子们操心,甚至他们出生后都没有抱过,只会在他们在练武场上跌得鼻青脸肿的时候命令他们:站起来,拿起你的剑!
儿子们从小就明争暗斗,偶尔有两个软弱的在宫里被欺负得连个普通的宫人都不如。他听说了,也从来不去管。因为软弱无力的皇子最终的下场依旧是被吞噬,要么就强大起来,要么就死。
红月皇族的皇子们都是从鲜血和仇恨中生长发芽,就像赤松树那样为了生存而深深扎根,吸干其他植物的养分,让赤松这块土地成为其他树木的坟墓,它们厮杀的疆场。
总有一天,他会死在哪个儿子手上,就像他的父王死在他兄长送去的美人手里——只是那个美人却是兄长从他手里抢去的,可这又谁知道呢?
而丹青却用澄澈的眼睛微笑着说:这位叔叔,我是来找我弟弟的,你呢?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神,干净而热情。他身边的臣子,或者他的儿子们,从没有一个人会这样看他。他说自己姓常名云,是赤松人,来紫国都城寻亲,可是亲人已不在了。于是在客栈里二人住了相邻的客房,白日里丹青带着那个总是寒着一张脸的侍卫绿云雀出去暗访奔波,回来便跟他这位气势逼人不假颜色的常叔叔一起下棋论战,成了莫逆之交。
他总叫他“常叔叔”,他听得顺耳又亲切,而现在的叫法却是陌生。
不过却也是最准确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红月常云,他是凤丹青,他们是敌人。
“陛下。”凤帝见他走神又唤他,“陛下不能把他还给我吗?就算他刺杀您,如今他也死了,陛下心胸宽阔总不会连一具尸首都不放过吧?”
是冷冰冰的称呼,赤松王伸出的手僵下来,横亘着十年光阴,他早已不是对谁都温暖如春的少年皇子了。他安插在流苍国的细作把丹青登基后的事都巨细不遗地传回赤松。丹青的手上跟他一样沾满了鲜血,为了江山社稷,为了黎民百姓,他如何蝉蜕般痛苦地脱掉天真的外衣,成长为皇权在握,脚下踩着万里河山,臣民敬仰的君王。
“在赠你这块白玉莲花时,我就说过,只要你带着这块玉来找我,无论什么事我都答应你。”赤松王微微一笑,“多年不见,坐下来喝杯酒的情分总是有的吧?……还是,丹青你不肯卖我这个老人家一个面子?”
凤帝记得以前他气势逼人英武不凡,如今气势还在,可两鬓的白发总能显出岁月的无情。
已经没有常叔叔了,赤松王也老了。
他走到榻前坐了,双手执起那个碧玉杯,双目含泪:“……敬……我们的万里河山。”
说罢一饮而尽。
【这都城的百姓都说,大殿下孝感动天,而二殿下只忙着招兵买马,一个连自己的父亲都不关心的人,如何能关心他的子民?】
当年丹青知道今颜让自己来紫国,是为了让丹沉顺利地继承储君之位。
可在紫国打听皇弟丹素的踪迹,也并不是音讯全无的,云雀甚至听说有特征相似的孩子流落街头,去寻时却也寻不见了。其实那年月街头流浪的孩子多了,多是西临国的战争遗孤,不少人去各地寻亲,所以他们也并不显眼。
一个月后,丹青收到了父皇身边的内侍总管徐塘的密信:陛下病危,二殿下已被立为储君,速归。
密信从都城里发出至少要十几日,这么说来,他离开没几日密信就已经发出了。
“云雀,我得回去,你留在这里继续寻找丹素的下落。”
“你自己?”云雀难得脸上有什么表情,此时却激动地瞪大眼,“你以为你能平安回到宫里?”
云雀从十岁起就在太子丹素的身边,从小到大也是被捧到云彩里长大的,又长了一身铮铮傲骨,脾气也臭了些,不爱理人。不过,他是绿家的人,生得风流俏丽,又是皇后娘娘眼前的红人,所以朝里赶着巴结的人也不少。不过他看不起那些人,不与之结交,也真得罪了不少人。
他从来都不喜欢丹青殿下,觉得他这个人太虚伪,总是把小太子哄得服服帖帖的。可是这世上的皇家哪个会为了权位顾及亲情?在云雀看来,丹沉殿下去争抢的举动并不是多高明,丹青殿下才是最可怕的,他不仅不去争,还要他的父皇求着把皇权交到他的手里——这样的凤丹青,年幼天真的小太子怎么能斗得过?
太子丹素走丢后,身为贴身护卫的云雀被打个半死,绿家也把他逐出家门。一时间,那些没巴结上的全都幸灾乐祸落井下石,尝尽了人情冷暖。
在宫中的水牢里,他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大殿下隔着牢门问他:“我要去找丹素,你去吗?”
云雀冷笑:“试问一下,为何太子殿下走丢的时候,偏偏是大殿下不在国内呢?这难道真的是巧合吗?我不相信三殿下会把太子殿下弄出宫的,我死都不信。可如今三殿下死了,太子已经入土为安,全都死无对证,大殿下您又来装什么好人?”
丹青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无论他说什么云雀都不会相信。
“如果我说丹素还活着呢?”
“你会留活口吗?”绿云雀有些震惊,为这滴水不漏的伪善,“还是你想利用我?利用我什么?”
“你跟我去了不就知道了?”
云雀想知道自己如今还有什么可以利用的,于是就跟丹青去了紫国。可是到了最后他才相信,大殿下的确是在利用他,可他……无非是想利用自己找到丹素太子。而丹青也知道,宫里已经不再有云雀的位置,回去也必定会被寻个由头被杀掉。所以丹青带他出来,并没有打算让他回去——即使是找到丹素,也要云雀护着皇弟去其他地方隐姓埋名地过日子。
“我现在相信这宫里只有您一个人是毫无目的地真正关心着太子殿下了。”
丹青觉得他在说傻话,笑了:“那当然啊,他是我弟弟啊。”
云雀怔怔地看了他半晌,在利益面前,连疼爱他的家人都毫不犹豫地放弃了他。可大殿下却救了他,他直直地拜下去:“殿下,请原谅云雀之前的无礼,也请您务必平安回到流苍。属下相信太子没有死,属下会一直找下去的。”
拜别时,常叔叔送他一个锦盒作为礼物,并嘱咐他,回到家再打开。
这一路没有他想象中的腥风血雨,没有人追杀,没有人暗算——直到有一回他半夜睡不着到船头透气,看见憨厚的对他照顾有加的船工正利落地把匕首刺入蒙面杀手的胸膛,而后踢进水里,拍拍手,回船舱睡觉。
有人在暗中保护他,应该是徐塘安排的人,父皇身边的那位总管一向做事都很周全。
那么杀手呢,有谁不希望他回流苍?
丹青回到宫里正是盛夏,他匆匆去探病,却被守在寝殿外的云国巫医和徐塘拦下了。
徐塘见大殿下满面都是风尘仆仆之色,心痛得直皱眉,不过也只能拦着:“殿下,陛下在休息谁都不见。”
“父皇如今怎么样了?”
巫医说:“陛下的身体受不得寒,这种天气对他等于是救命的药引,殿下不必着急,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不过,陛下的情绪不宜太激动,所以……”
丹青觉得自己快要哭出来了,“我不出声,就在旁边看看,行不行?”
巫医望着徐塘,满脸都是“你问他”的无奈模样。
徐塘接了个烫手山芋,左右为难了半晌,不知道该不该对殿下说,不过从其他人嘴里听见的话,还不如现在让殿下有个心理准备比较好。
“殿下,您还是不要进去得好。”
丹青鼻子一酸,眼泪已经在眼眶中打了几个滚。
“今日您回宫,昨日玉今颜就来求见陛下,不知道他跟陛下说了什么,陛下把老奴叫进去……拟了圣旨……”徐塘小心翼翼地看向红着眼呆怔的大殿下,“……是立二殿下为太子的圣旨,等过几日陛下能上朝就昭告天下……老奴劝殿下不要再靠近那个人了,他的心已经不再向着殿下了。”
丹青盯着地上的玉砖,许久才走近两步,把手放在那紧闭的殿门上。
“父皇,别人怎么说我不管,我信他。”
“殿下……”徐塘惊得张大了嘴,几乎忘了礼数,“殿下为何到了现在还执迷不悟?”
“我信他心里装着的是整个流苍。”
梨花落了,少了那份单纯的白,满眼都是姹紫嫣红。宫里氤氲着浓浓的花香与暑气蒸腾着——就好比每代君王更替前的剑拔弩张,各种势力暗暗胶着,说不出的压抑。
听到大殿下回宫的消息,右相几次秘密托人送信,说他与几位大人同殿下有要事相商。不用猜想也是立太子的事情传了出去,右相虽不欣赏大殿下的性子,但是没了太子丹素,二殿下也绝对不是一个最好的人选。丹青无心去争,只叫人回话说父皇病重,他要闭门礼佛为父皇祈福,不见客。
堂堂一国之相被拒绝了几次,又气又急,朝中众人见大殿下只会懦弱回避,只怒其不争,又恐二殿下将来报复,都开始秘密疏散自己的家眷,一时间人心惶惶,人人自危。
丹青闭上眼,也捂紧耳朵,看不见,也听不见。
每日要紧的事只有一件,就是给父皇煎药。这本是太医院的活儿,皇帝入口的东西让皇子来煎,与理不合。皇帝的病也没个准头,要真有个三长两短,二殿下若是借题发挥,光是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个大活人。
徐塘刚开始也劝阻过,可丹青的性子也倔得很,低头蹙眉说:“我送我的,若是父皇不喝就倒掉吧。”徐塘只能端着药碗苦着脸进门,没多会儿出来时端着空碗面露喜色地走出来,“陛下晚膳后还要吃药,殿下可要准时啊。”
于是丹青每日两顿送药,偶尔也能遇见同来尽孝道的皇弟。
凤丹沉春风得意,身后跟着淡金衣,秋水双眸总是无波无澜的玉今颜。
“皇兄,听说父皇最近的药都是你亲自送来的。”凤丹沉微笑,“这都城的百姓都说,大殿下孝感动天,而二殿下只忙着招兵买马,一连自己的父亲都不关心的人,如何能关心他的子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