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安素欢亲手设计鸳鸯喜船这种事都传了出来,听起来未免散播得有些刻意。
“玉老板,你在想什么?”紫离问。
玉老板望着周围的市井繁华:“看来太子殿下遇刺内幕重重啊。”
紫离皱紧了眉,默默跟玉老板进了船厂,由船工领着去了船坞。安素欢正穿着靛蓝色的工服,一头如云长发束得利索,坐在案前修改图纸。而那鸳鸯喜船正在赶工中,看起来已经颇像样。
见玉老板带着伙计来了,忙叫随从在临水的踏板上铺了毛皮褥子,支起案子泡壶好茶,相对而坐。
“安公子,上回的紫星花图样的簪子还有些细节模糊,需要确认一下,省得磨坏您一块极品的紫玉原石。”
安素欢歪头仔细看了半晌图样,极为认真,在紫离看来,他少有这么磨磨唧唧的时候,不觉心里多了几分厌烦。他看了半晌,又冲她说:“紫离姑娘觉得这花样繁复些好,还是简单些好?”
紫离想了想说:“各花入各眼,紫离不敢妄言。”
安素欢笑了:“各花入各眼,这话说得不错,不过,我猜你一定喜欢样式简单些的。”
最后定下的是简单大方的样式。紫离猜他的新娘子一定喜欢繁复的样式,从他未婚妻那花样百出的穿衣风范就猜得差不多,安素欢这么聪明透顶的人,却是猜不出。她也没这么好心帮他猜,只是无聊透顶地饮着安家的好茶,无聊透顶地望着天边云卷云舒。等他们讨论好图样,日头已经落到西边,便更加无聊地起身告辞。
临别时,安素欢扯住紫离的袖子,指着那船身说:“你说那船头前做个竹屏风遮风挡日,上头绘上紫星花如何?”
紫离看了他半晌,确认他脸上是安心的笑意,便也笑了:“好,公子你觉得高兴就好。”
他们背着光,玉老板远远看着他们,金童玉女般执手立在夕阳的残辉下,笑得天真烂漫,心下微微伤感。
回去的路上,两旁的赤松树叶被天边红透的晚霞烧得如火如荼的。
他们都在沉默着。
“你在安素欢身上种的蛊,也许凌素有办法解的。”
“只是这锦棺蛊的蛊,连凌素都不知道解药是什么,他说或许是花,也或许是一口山泉水,也可能是某种食物,这世间万物的一种。本来制这锦棺蛊的蛊师求的就是缘分。”紫离低着头,看着自己斜长的影子和身边忙着归家的人,眼睛也被霞色染得赤红,“……我们便是有缘也是孽缘。”
对于生在乱世之中的人,无论是武功高强心狠手辣的杀手,还是富可敌国独宠一身的大家公子,都是步步惊心,不能被人找到自己的死穴。她不愿意成为他的死穴,因为他是独子,他不止是一个人,还有他那慈爱父母和身后庞大的安家,不可以任性妄为。
玉老板知道她难过,才懂相思,便害相思。
待回到自家铺子,已经是月上柳梢,对面糕饼铺子的阿福正揣着袖子在门口啃包子,自家门口挂着迎客灯笼还没打烊。
屋里传来男女的说话声,原来是有贵客临门。
紫离猛得顿住脚步:“这气息……是那日在鸳鸯楼上窥视我们的人?!”
玉老板磕了磕烟袋锅子,走进门去,案前坐着一老一少,年少者,玄色长衫金算盘不离手,长目似乎斜入鬓角里,锋利又阴郁的,便是鸳鸯楼的云雀公子了。而那年老者,满头白发梳得工整,双目赤红,哽咽了半晌,一屈膝跪下来。
“公、公子还记得老奴么?”
玉老板把烟袋锅子在柜台上磕了磕,慢悠悠地说:“老人家,您认错人了罢?”
他心里叹了口气,看来,要变天了。


【父皇,儿臣的确觉得养蚕和煮茶比做皇帝
更有趣,儿臣也不愿意跟皇弟争皇位,是儿臣辜负了您的期待,让您在群臣面前抬不起头来,儿臣对不起您。】

凤帝的船进入赤松地界时,是深夜,有雨。两岸隐约能看见点点灯火,多是高大巍峨的树木,那特产的赤松树,正是拱新芽的初春,浓浓新红,好似迸溅的鲜血。细雨落在红叶上细碎的蚕食般。
一般皇子们进入太学读书是八岁龄,而丹素四岁时已小荷初露,闹着要进太学跟皇兄们一起读书。在皇后明里暗里的推波助澜下,先帝犹豫了几日也便答应了。那日父皇亲自领着丹素去太学,并叮嘱丹青好好照顾弟弟。
丹青看着丹素长大,而丹素也对大皇兄和今颜哥哥依赖得厉害,本就亲厚,进了太学后,更是每日腻在一起。那年惊蛰后,丹青吩咐宫女收拾出一间屋子养了几架春蚕。除了读书学武外,他与今颜带着小丹素所有的时间都照顾这些娇嫩的蚕宝宝,连桑叶都是亲自去桑园里摘的。
今颜取笑他:“你干脆去央求陛下,待你成年后不要赐府邸,直接给你座山头种满桑树当蚕农就行了。你若高兴了便占山为王,王妃也不用娶了,直接抢个压寨夫人。”
“现在朝中的大臣们谈论起我,不过也只是‘平庸’二字。虽温和宽厚,却无治国之才,而丹素殿下如今才四岁就已露出惊人的天赋,实乃是我流苍之福。父皇见我不上劲,本来就够头疼了,若是我去要座山头,他非气得叫我去祠堂跪个几天几夜不可。”丹青狡黠地一笑,“而且我志不在此,还是皇子府好些罢。”
“那敢问殿下志在何方?”
“嘻嘻,我要游遍九国,尝尽美食,看尽美景,把那些听来的传奇故事记载下来,当一个快快活活的闲散王爷。”
今颜大笑:“殿下你好没出息,幸好丹素殿下不像你。”
喂完蚕的丹素闻声跑过来,仰着头,瞪着狭长的眼,张牙舞爪的:“哪里不像?他们都说我的眼睛跟皇兄长得一模一样,一看就是亲兄弟。今颜你再说我皇兄没出息,我长大做了皇帝就把你发配到边疆盖城墙去!”
他们面面相觑半天,今颜用扇子遮住嘴,“噗——”笑了。
那是他们最纯美的时光。
同年仲秋节前,皇帝旧疾复发,皇陵的修葺更加紧锣密鼓,朝臣纷纷上奏要求立储。先帝大怒,在朝上把折子摔在左相的脸上愤然退朝。几日后,先帝带皇子们打猎时,其他皇子都忙着争夺最多的猎物来讨好父亲,只有丹青在帐内替父亲煮茶,手艺堪比宫里御用的茶博士。
皇帝躺在榻上,打量着儿子专注的神态,每个手势都优雅熟练,眼角眉梢透着享受与满足,忍不住叹口气:“丹青,你可知道这朝中如何评价你们兄弟五人?”
丹青一怔:“儿臣知道。”
“连本皇最信任的左相都上奏说大皇子丹青有仁君之道,却无贤君之风。丹青,养蚕和茶道真的比治理我流苍国这壮丽的河山更有趣吗?”不等丹青回答,带着几分病容的皇帝便疲惫地敛下眼,“可在父皇心里,你一直是储君的不二人选,丹青,我没能保护好你的母妃,可我答应过你母妃,一定会保护好你。”
周皇妃是个美人,在父皇书房里还挂着她的画像,坐在一丛桃树下,端庄娴雅笑似春花。她已经病逝许多年,现在大了,也明白母妃的“病逝”大约是宫闱里嫔妃争宠的牺牲品而已。
丹青走过去,跪在榻前,将脸搁在父皇的膝盖上。
“父皇,儿臣的确觉得养蚕和煮茶比做皇帝更有趣,儿臣也不愿意跟皇弟争皇位,是儿臣辜负了您的期待,让您在群臣面前抬不起头来,儿臣对不起您。”
在榻上闭目养神的皇帝将手放在儿子的头顶,最后终于什么都没说。
狩猎回宫的第二天,先帝写下诏书立嫡长子凤丹素为太子。
当时国舅爷家送礼的人排起长龙,几个有子嗣的皇妃们都带着各自的儿子去跟皇后道喜。皇后干脆做了个茶宴,玉家夫人也在被邀之列,同来的除了玉夫人还有玉今颜的双胞姐姐玉殊颜。丹青早就听说今颜有个跟他面目相似的姐姐,下了太学便要扯着今颜去看。
今颜这个天塌下来都不会眨眼的人,提起自己的姐姐竟花容失色般:“殿下若想看自己去看,那个姐姐我可消受不起。”
他不愿意去,丹青也没勉强他,可没想到茶宴还没散,玉殊颜竟寻了个缘由叫宫女领着杀到大皇子的寝宫。一进宫门口就看见自家不成器的弟弟躺在梨树下,一边看书一边吃葡萄,见左右没人,扑上去揪住耳朵:“玉今颜,你忘记每回进宫父亲的训导了么?读书人要有读书人的气节和操守,要谦卑识礼,你当这大殿下的寝宫是路边的茶馆子吗?还不快点起来!这宫里人多眼杂的,你成何体统?!”
“姐姐,快饶命,快饶命。”
“你个不成器的东西!幸好大殿下宽厚,若是换了我,早就把你赶出宫,还能容你胡闹!”玉殊颜气得双目圆瞪,那气势震得去屋里拿书的丹青不敢走近,看了半晌热闹,才被今颜求救的眼神唤过去解围。他盈盈一笑,拜下去:“初次相见,丹青给姐姐见礼了。”
丹青,丹青,这不就是大殿下的名讳么?
玉殊颜初见这如沐春风的少年,顿时有些怔住,竟忘了作何反应。今颜得了理狡黠一笑:“姐姐,哎,姐姐啊,什么礼数……什么体统……”玉殊颜平时强势惯了,头回在弟弟面前丢了大脸,顿时眼圈都红了,气得一跺脚跑出宫门去。
如初见,如初见。
只如初见,都是些天真的脸,乍想起来都令人怀念。
凤帝忍不住扯起嘴角,船头划破水面的温柔呢喃被身边侍卫的声音盖过:“陛下,夜深了,外面风急,请您回去歇息吧。”
“你说,假如你为了保护某个人,赔上了自己的全部,可那人毫不知情,还和其他人一样鄙夷你憎恨你甚至差点害死你,待到有天知晓了真相去跟你道歉,你会不会原谅他?”
“臣会。”侍卫斩钉截铁,毫不犹豫。
“不,你不会。”
侍卫“噗通”跪下声称:“臣该死!”
凤帝闻言拍了拍他的肩,笑着摇摇头,望着茫茫黑夜,久久没回过神。


【即使没有争夺王位之心,可是你的心谁瞧得见?在‘炼金’时,你不杀别人,别人会杀你,多是求生欲让懦弱的皇子在恐惧里眼泪成长起来,每一代都是如此。】

那个老糊涂的老头自从那天又跪又哭后,每日都来。
刚开始鸳鸯楼的云雀公子还陪那老头来过两回,后来听说鸳鸯楼那几日来了不少应招的厨子,他忙着试菜,没功夫跟他消磨时光。
玉老板着急做那根紫玉簪子,每日待在店铺里,没时间招呼这个疯得不轻的老头子。可他脸皮厚,也不计较,粗茶喝了一壶又一壶,一露牙就满齿缝的茶叶末子,真是粗得毫不含糊。其实玉老板倒不是心疼这几壶茶,而是老头唠叨得很,翻来覆去的叨念些他听不懂的事,让人头痛。
终于这日他受不住,放下手中的活儿,一个人背着烟袋锅子去茶楼听戏去了。
这出戏叫《攻城记》,唱的是好些年前,赤松突袭云国都城,当时的将军那陵朔风与神女那陵飞羽巧施计谋攻占了云国都城后,那陵朔风为争夺权势意图谋反自立为王,身为姐姐的神女大义灭亲在刑场上手刃亲弟。
赤松王听说这出戏后把他们召进宫里唱了一回,有当今陛下的口碑,这出戏便在赤松都城内红透了。只听见茶馆内叫好声一茬高过一茬,五个铜钱一朵的绢花潮水般地往台子上扔,戏子们出来谢了几回场。玉老板在角落里默默地看完,烟丝也燃了个干净,便起身出了茶馆。
“玉老板,真巧,你也来看戏啊。”
不用猜就知道是这出戏里令人钦佩感动的主角那陵飞羽了。
“什么巧不巧的?不知道小老板我哪里出了差错让神女如此不放心,最近些日子每日都有人暗中盯梢。小老板我做的是正经生意,身家清白得很,恐怕要叫神女白费心思了。”玉老板靠着墙,身后是一树红艳艳的赤松,声音在春意融融里透出刺骨的寒气来,“……不知道有没有人劝过神女‘适可而止’这四个字?”
忽如其来的春风,撩起那陵飞羽的长发,一瞬间能看见那眸中惨淡空寂的颜色。
“离弦的箭是收不回来的,除了玉老板我不知道该信任谁,所以我并不是要威胁你,我,是在求你。求你,为我破例一次。”
“我记得有个小姑娘曾跟我讲过,她不喜欢赤松国,因为她不愿看见流血牺牲,她希望天下大同,四海升平,百姓都能过上幸福安乐的日子。她也不愿意做神女,做神女要时刻举着屠刀化身杀戮之神,成为赤松嗜血的灵魂。可她必须做神女,因为她不做,她的姐妹也要做,她愿意去承担这些罪恶还她们干净的一生。”玉老板叹了口气,“飞羽,你本不必介入这权位之争,你已经走得太远了……”
“那玉老板当年为何不惜被所有的人唾骂,甚至把自己搞得人不人鬼不鬼,也要推那人坐上皇位?你是比谁厌恶参与宫廷权威之争的人,却一手改写了流苍国的历史。而你是个比任何人都贪图安逸的人,又一手创造了六大杀手组织,经过之处,无不是血流成河。你也知道吧,有些事本没有对错,而是不可不为。”那陵飞羽嘲弄地扯起嘴角,“在我亲手砍下小七的头颅时,顺便也把我对这世界仅有天真妄想也一并砍掉了。”
当年他被追杀落魄无比时,遇见了年少的那陵飞羽。他还记得她的眼睛总是笑笑的,带着点放肆的温柔,那时她是多么善良的孩子,而如今,她已经走得太远。
而他已经站在她的对面,隔岸观火。
他虽为杀手里的白刃,却有一个原则,便是宫廷暗杀的生意不接。可这次看来,他只能破例了。玉老板转过身,声音更冷:“好,你的这桩生意,我接了。”
她说:“你回去收拾一下便随我进宫吧。”
他顿住:“有我出马,看来赤松国马上就要换新君了啊。”
不过那御座上的人还正壮年,正坐得牢靠,有人已经等不到了吧?
玉老板叹口气,慢慢走进喧闹的街市人群里。
次日他听到街上有人在议论暗杀太子殿下的刺客已被抓捕,已被带进宫里。那宫中水牢里的狱官个个手段狠辣,不怕他不肯交待出幕后主使。
映蓝撇嘴:“这消息也传得太快了吧,昨晚刚抓住刺客,今天早上满大街的人都知道了,这‘宫禁森严’四个字难道是摆着好看的?若连宫规都如此,别说太子殿下,连那御座上的人都要死了一千回了吧?”
繁茵也笑着点头:“你说得不错,依照陛下的行事作风绝不会出这么多的纰漏,看来陛下已经默许了此事,已经支起场子就等着看戏了。”
紫离不解:“这是何意?”
“我在赤松的皇宫里长大,名义上是太子殿下的侍女,私下却是他的教习师父。我的父母亲都是陛下的贴身暗卫,儿时我听他们讲过,当今的赤松王并不是先王御选的太子。在赤松的宫廷里,其实是不是太子,并不是最重要的。只要是皇子,不管被不被看好,只要最后能够通过‘炼金’就能成为继承者。”
这百步之内没有隔墙之耳,他们才说的如此的肆无忌惮。这事他们从未听繁茵讲过,她在宫里长大又在质子行馆里待了几年,宫廷秘辛数不胜数。对于“多说多错,少说少错,不说不错”深有体会,除了必要的时候,谁都别想撬开她那张铁嘴。
紫离和映蓝这俩混世魔王对视一眼,都来了兴致,问道:“何为‘炼金’?”
“所谓‘炼金’就是把不是金子的东西变成金子。”繁茵笑道,“没有几个人天生就是王者,也没有人天生就会拿起杀人的屠刀的。即使没有争夺王位之心,可是你的心谁瞧得见?在‘炼金’时,你不杀别人,别人会杀你,多是求生欲让懦弱的皇子在恐惧里眼泪成长起来,每一代都是如此。”
说不定那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子,还没有寻常百姓过得幸福。
玉老板将打好的紫星花簪子用绣金的丝帕一层层地裹起来,装进镶珠的沉香木盒里。他这个人喜欢把事情一件件有条不紊地做完,再去做下一件事。因为他不确定,还有没有机会把没做完的事情做完。
“那陵飞羽邀请我去宫里住几日,我应下了,我不在的时候,你们要看好家。”
“咦?”繁茵皱眉,“玉老板你一个男人住进宫里于理不合。”
“那个女人能安什么好心?”映蓝惊慌地劝阻,“老板你可不要为美色所迷跳入火坑啊?虽然说您长得可能……嗯,那什么了点,但是你只要把全身上下洗干净,不要遮着脸,总会有女人喜欢你的吧,虽然可能找不到长得很漂亮的,但是……”
……一枚铜钱朝眉心飞过来,映蓝向后一倒险险躲过,蹲在角落里磨牙。
玉老板不反对他说话,但是反对他说废话。
男人嘛,还是要有内涵,外表又不能当饭吃。交待完这一切,他没什么可收拾的,带上他的宝贝烟袋锅子,又嘱咐了几句,这才踱着步子慢悠悠出门了。
映蓝翻了个白眼:“哼,老板这人闷骚得很,长得丑还不服气
他们从没见过老板的真实模样,不过紫离都没什么好奇心,他一个男人也不好意思纠结在这上面。不过这并不证明没人见过老板的脸,比如说,总是服侍他沐浴的繁茵。
繁茵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无比神秘:“……怎么会,老板可是我见过的长得最美的男人哟。”
只可惜说不定,这辈子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了。


【丹青觉得自己看见了一朵在幽谷月光下盛放的昙
花,这世上本不缺美人,可从皮到骨都好似沐浴着光华,淡金春衫倾泻着墨色妆成的发,深邃的眼波沉入湖底,怎么都猜不透了。】

凤帝星夜赶往赤松都城,路上一刻都没耽搁,等到了徐塘说的城北首饰铺,却见那铺门关着。
他失望里竟夹杂着一丝庆幸,这样莽撞地见了,又要说什么好呢,于是跟着徐塘去了对面的糕饼铺子。这里是徐塘布置下的,每日坐在门口守着的小伙计阿福是徐塘的徒弟,很懂事机灵,将来他百年后接管他的位置。糕饼铺的内堂布置得很简陋,不过也算舒适。阿福笑盈盈地跪下,按照师傅交代好的,口头声称公子。对外只是说,从流苍国来倒卖丝绸的丹公子,特意来恭贺安家公子的婚礼的。
阿福收敛了那副聒噪无知的模样,口齿伶俐无比:“公子,奴才一直盯着,玉老板昨日出门后就一直没回来,奴才早饭时去打听,守铺的繁茵姐姐说,老板应赤松神女的邀请去宫里住几日。”
“进宫了?今颜与那赤松神女是什么关系?为何偏偏这时进宫?”
“公子有所不知,最近都城乱着呢,太子寻迦被刺杀现在还昏迷不醒,杀手已经抓住押入水牢,满城的百姓都在等着那杀手吐露幕后指使。奴才知道玉老板进宫后觉得不妥,就去找了云雀公子询问老板与神女的关系。结果云雀公子说,前些日子一直有人监视首饰铺子的一举一动,一直到老板进了宫,那些眼线才收回了。大约老板是被神女抓住了什么把柄所以才应下的。”
这一路水路旱路地折腾,刚来到赤松连口水都没喝,人影也没见到,就听见今颜进了宫,还是如此凶险的状况。丹青眼前一黑,几乎稳不住,胸口气血翻涌,喉头一甜竟然吐出一口血来。徐塘和阿福惊慌的喊声越来越远,年少时的一幕幕愈加清晰起来。
——那是他们决裂的那一天。
先帝自从册封了太子以后,身子愈加地衰弱下去,入冬以后感染了风寒,时常昏昏沉沉的,也不大上朝,奏折堆积成山。只是朝政不可延误,太子又年幼,老臣们反对皇后干政,于是代理朝政的任务便压在了大皇子丹青身上。
丹青赶鸭子上架,整日手忙脚乱,人都瘦了大半圈,单薄的身子在袍子里逛荡。不过他再累,每日也准时去寝宫给父皇请安。只是大多数他都是在睡着的,面色蜡黄,像纸扎的人。他趴在父皇的床头,有时会疲惫过度睡过去,宫里慢慢起了谣言,说陛下已经修改了遗诏,改立大殿下为太子。这空穴来风的事却让朝堂之上一片哗然,皇后甚至跑去皇帝的寝宫去求证,一时闹得沸沸扬扬。
“秋湖,这江山我不要,你懂的。”偶尔他也会委屈,“今颜,你懂就好。”
那是隆冬,刚下了一场薄雪,红梅还没长出花苞。
今颜心血来潮,与他在堂屋里拥着火炉画画。冬日没什么可画的,就画枯枝,画薄雪飞檐。与处理政事比起来画画更有趣得多,他的脸被炉火烤得红彤彤的,生动无比。
“殿下,你就那么不想做皇帝?”
“不想。”他描完一笔,笑道,“难道你想叫我做皇帝?”
“为什么不?”
丹青本以为他在说玩笑话,若这世上只有一个人不愿他做皇帝,那也是玉今颜。他笑着抬起头,“今颜,你呀……”遇见那双眼中却怔住,那是只有他认真时才有的坚定,眸子荡漾起水纹,叫人看不清,笑意也深邃得也叫人看不清,他直起身子,笑容收敛,“为什么不?”
他怔怔的,有些傻住:“秋湖……”
“殿下。”今颜勾起嘴角,是比以往更缠绵更温情的叫法,也能诱人沉迷似的,“以前是我太幼稚,总觉得那皇位没什么。殿下近时总处理政事应该也知道罢,虽说辛苦了点,可全天下的百姓生死存亡都捏在您的手中,满朝文武都跪拜在您的脚下,没有人敢违背您的意愿,这便是皇位最可爱的地方。依我看来,改立太子并不是空穴来风,如今陛下病里只见您一人,就算不是真的,我们也能……把它变成真的。”
就算不是真的,也能变成真的?怎么变成真的?私自改遗诏?还是……威胁父皇改遗诏?丹青又愣怔了一会儿,像是没办法消化似的,半晌突然脑子里炸开,他要自己……篡位?!
丹青猛地站起来,打翻了案上的墨,满纸污秽。他哆嗦着跑出门外,从洗笔的缸里舀出一瓢带冰渣的水,又奔回去浇了他满头满脸,声音微微颤抖:“玉今颜,本殿看你是烧糊涂了,病得不轻胡言乱语,本殿命你回府养病,等病养好了再回来罢。”
玉今颜下了塌,默默地叩了个头,而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日后,丹青很久没见玉今颜。
因为内侍总管徐塘从云国请来位巫医,本没报多大念想,父皇的病却一天天好起来,不出十日已经精神奕奕地上了朝。本来动荡不安的朝堂渐渐安稳,等丹青想起玉今颜这个人时,他已经与二皇子凤丹沉走得很近了。朝中多了一些风言风语,大多是议论玉家的小公子的谨慎与得体是出了名,如今公然易主,明摆着不把大殿下放在眼里——看来大殿下在皇位之争中已失格了。
这些文臣们听风就是雨,无事生非的程度丝毫不输市井泼妇。丹青不听,不信,不理。他不知道别人会如何,而今颜绝不会背叛他——直到他听闻玉今颜已经搬入了二殿下凤丹沉住的沉香园。
丹青气得疯了,直接杀到沉香园。
不等宫人通报就硬闯进园子,一进门那郁郁葱葱的苍竹间,今颜与二殿下正在用竹枝比试。
他哆嗦着一把扯住今颜的袖子:“你可是在生气?”
今颜不留声色拨开他的手退了一步,躬身,秀美的眸子带着疏离的笑意:“今颜不敢,请大殿下回去罢。"
“你是父皇给我御选的伴读,你竟然私自易主?!”丹青瞪大眼睛,“你这是违旨!”
违旨?这句话说出丹青就后悔了,他这是在威胁今颜?他并不是……他只是……要他回去而已……啊。可今颜的眼神变了,那汪秋水一瞬间冰封,寒冷的,讽刺的,像在看个可笑的小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