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错了啊。”
玉龙莲看向玉红珠,却听族长哭道:“龙莲,你错了啊。”
族人们纷纷看向他们的族长,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得梨花带雨:“我这次可是活不成了,族长给你做吧,我死后,你就带着大家好好过日子。”族长说完这句话,拿着剑跳进了回溯泉。
身为族长却能在族人面前哭成那个样子,也不嫌丢脸的,他也只见过师父一个了。
绝无仅有的一个。
“师父跳入了回溯泉,玉红珠也跟了进去,而后我们的族人都朦胧地感知到,岩洞中起了大火,我们却毫发无伤。而后泉水枯竭,岩洞坍塌,师父、玉红珠连同那把九尾狐,一同消失了。”
长溪下意识地瞟了一眼白寒露的腰,灵剑没了主人,自然会乱跑,直到再被收服。不知是什么因缘际会落到了白氏封魂师的手里,想来也是宿命,如今又跟着白寒露回到翠竹谷,想来也是宿命。
玉龙莲陷入重重往事中。失去了族长,失去了水源,族人元气大伤。玉红珠消失后,不过是一夕之间,茵茵翠绿的翠竹谷覆盖上了一层厚厚的枯竹叶,在山谷间纷飞像蝴蝶。他咬着牙,忍着心中的哀恸,跑去隔着一座山崖的狐隐山去求水源。狐仙族的族长将狐隐山下的水脉分出一支给了翠竹谷,从此水脉一荣俱荣,一枯俱枯。
“师父说我错了,那些年我根本就不懂,他为什么说我错了。后来玉竹青踏红月而生,我才想通了,师父为什么说我错了,他总认为事在人为。而我也明白过来,我没有做错,因为人心难测。”
玉龙莲坚定地望着白寒露的眼睛,微微一笑:“你回去后告诉阿青,是我欺骗了他,也对不住他,他能活着我很高兴,可是若再来一回,我还是会那么做。”
第七章
【第六节】
听玉龙莲说了这么长的一个故事,却始终跟玉竹青没什么关系,白寒露也不用帮他带话。一朵彼岸花图腾的花朵就盘绕在他的颈边,玉龙莲说了什么,竹仙一字不落地全都听着,也并不觉得伤心。
深夜月光微凉,洒下的光辉给谷地染上了银白清霜,竹仙的灵魄从花藤的庇护中走出来,坐在露台上晒月亮。月光下竹仙的灵魄周围萦绕着浅红色的光屑,回到离别了太久的家乡,竟觉得陌生又冷清。
“一个没有庇佑的灵魄即使碰到一个普通的闪电说不定也会魂飞魄散的。”
听到声音竹仙回头,白寒露和长溪抱着酒坛走上来。竹仙一看那酒坛就知道,酒是他之前还住在这里时酿的,就沉在瀑布下的水潭里,酒坛还是他带着胖狐狸去城中玩耍时买的。
竹仙怔了怔,而后大怒:“你们怎么知道潭底有酒?!”
“你有次睡觉说梦话,突然坐起来大骂‘老子酿的紫星酒还沉在水潭里’,醉梦轩周遭没有水潭,紫星花又是紫国才有的东西,来到这里又看到瀑布下的水潭,随便想一想就知道了。”白寒露坐下开了酒坛,经过时光淬炼过的清冽山野之气的酒香飘出,不止是勾引味蕾而分泌的口涎,连骨头都要酥透了。
长溪那张一句好话都不会说的嘴,难得这么深情款款:“在冰冷的水潭里藏了几百年的紫星酒,要是喝一坛的代价是要把那根丑竹子娶了,本座也认了。”
白寒露斩钉截铁地点头:“我也娶。”
从竹楼上头飞过的灵鸦听了差点从天上一个掉下来,连忙扑闪了几下翅膀,小心翼翼地飞过。
被他们一搅和,竹仙那最后一点点的怅然的心绪荡然无存。也罢了,如今他的故乡已远在瑶仙岛,他的家也只在醉梦轩。
次日,醉梦轩的众人就去了竹海深处去寻找竹仙的根。
据竹仙回忆,那日天降雷火,直直地劈入了竹海深处,将一大片竹林劈成焦黑。竹精的根息受重创后便陷入休眠,即使竹仙本人也感知不到竹根在哪里,只能踩在根上时才会和休眠的根系有微弱的感知。
三百多年那片焦黑的土地早就长出新的竹林,一片壮丽叠翠。
他们找了大半日,太阳快落山时回到竹楼,只见竹楼的露台上一个仙姿卓越,目似琉璃,娇嫩如露珠一样的狐仙少年急匆匆地踏风而下,那咄咄逼人的气势好似有人欠了他五百两银子没还。
少年奔走到他们面前,找不到他想见的人,大急:“玉竹青呢?在竹林没回来吗?”
白寒露上下打量他两眼,即使是少年的形体,可耳朵和尾巴都在,是未成年的幼狐。雪白如上等丝绸的耳朵尖和尾巴尖上却是翡翠色的绒毛,再看这泠泠的翡翠色狐狸眼,无疑是珍稀的翡翠狐。
游儿看到同族,一看这气质就是高贵的狐仙,哪像他这种一抓一大把的红毛小狐狸,顿时羡慕嫉妒恨的心绪一同涌来,跳起来跟他吼:“你对着我家主人嚷嚷什么,臭竹子没来,我们是来挖他的根的。”
“根?”那少年犹如被重击般傻傻地看了面前的狐狸一会儿,接着摇头,像是心神大乱已经魔障了似的,惶惶然地倒退了几步,咬牙道,“你们都骗我,玉龙莲说他没来,你们也说他没来,我才不信!玉竹青呢!他到底在哪?”
一时间游儿也被吓到了,抓着白寒露的衣服藏在了他的身后。
“为什么要挖根呢?为什么呢?”
少年说着竟忍不住大哭起来,哭得白寒露和长溪面面相觑,可白寒露颈边的彼岸花一动不动,竹仙铁了心装死,一时间这些老油条们也不知如何才能面对这种孩子气的率真。
少年哭得太伤心,竟一口气噎住突然直挺挺地晕了过去。
第八章
【第七节】
即使晕了过去,在睡梦中少年也一直伤心地哭。
而竹仙像是真的死了一样,藏在彼岸花里一动不动的。
少年醒来时,已是三更。一盏气死风灯高挂,露台上白纱飘飘,一时间梦境与现实,他只看到案几前坐着个人,恍恍惚惚间就已经扑了过去,一头扎进了那人的怀里复又大哭。
“哥哥,对不起,哥哥…”
白寒露本想提着领子把他拽开,听他叫得悲切,心一软,反手搂住他,轻轻顺着少年头发。
少年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般,指尖都陷入白寒露的皮肉里,抱得密不透风。思念之情并不甜美,而是疼痛犹如跗骨之蛆。少年拼尽了力气一样抱住他,口中颠三倒四地说着胡话。
长溪和游儿去水潭中取了个酒的工夫,回来就看到这种异常情深的场景。
长溪没动,就连性子暴躁的游儿都抱着酒坛呆呆地没动,因为不止是那少年,白寒露也盯着远方的某一处,眼中是隐隐的伤心,不知在想什么。
那少年好好地哭了一场,慢慢清醒过来,这人不是他的哥哥,味道和怀抱都不是。
这三百多年,他难受得睡不着的时候,也不是没有人抱他哄他,可那味道和怀抱也都不是。
他早就知道了,不是玉竹青就不行啊。
他在陌生人面前心神大散,丢尽了脸面,只因为不是玉竹青就不行啊。
少年慢慢回过神,用衣袖抹去眼泪,抚平身上的衣褶,慢慢地坐好,端庄矜贵的狐仙族少年的样貌又重新展露。
“失礼了。”少年把双手举到眉前深深一拜,“家兄承蒙各位照顾,请受解忧一拜。”
白寒露心叹,够狠啊,玉竹青。
这些年朝夕相处,不知你和师祖白孔雀什么渊源,不知你为何会被族人绞杀,更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个与你情同手足的狐仙。你看似坦荡无情,可你的内心里到底埋着什么样的往事呢,你又怎样的痛过呢,玉竹青。
白寒露一向不与人争执,那漂亮的琥珀色的眼珠从来不冷也不热,白玉石雕刻的面孔不忧也不笑,多大的事都能像灰一样,吹一吹就散了。少有这样明明白白的,字字清晰地与人计较:“他是醉梦轩的人,照顾他也是分内之事,这一拜,受不起。”
名叫解忧的少年好似被刺了一下,藏在袖中的手指都在颤抖,只能讪讪地放下。
“家兄…”
白寒露打断他:“他从未提起过你。”
解忧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终于是没了言语,半晌才呆呆地“哦”了一声。
没有人提起过他,此时的他坐在这里,没名没分的,却来感谢别人,简直就像个笑话。解忧任是再厚脸皮,也终于是坐不住了,可也不想走,就僵坐着。虽没有人赶他走,可明月万里,照着的却是故人了。他想哭,却连眼泪都没有了,真真是无地自容。
“那我…”就告辞了,后头几个字还没说出口,就见白寒露把酒坛往桌面上一掼,接着说道:“他从未提起过你,那你自己愿不愿意说?”
解忧惶惶然地抬头:“说什么?”
“…他的过去。”白寒露把酒给他倒进碗里,诱哄着,“他没提过你却知道的那些。”
长溪奇怪地看了白寒露一眼,只觉得这人今日真是转性了啊,跟村里那些家长里短的大婶们有得一拼。
解忧捧起那只酒碗,酒液淡紫,酒香扑鼻,想了半天也不知如何说起,只盯着这酒,突然笑了:“紫星酒是我跟哥哥一起酿的。他说,把酒封进深潭里,待我千岁生辰时再拿出来喝。我出生不久就被带到哥哥的身边,把酒沉在潭中时,我还真的以为千岁生辰时,能跟哥哥一起庆祝呢。”
解忧将酒液一饮而尽,今朝有酒今朝醉,莫使金樽空对月,今夜就痛快醉一场吧。
第九章
【第八节】
翡翠狐在狐仙族中品种珍稀,几千年才会生下一只,少有像母亲这种诞下龙凤胎,姐姐名叫解语,弟弟叫解忧。
作为仙胎生来就可化形,而解忧生下来灵魄残缺虚弱,活了几百年都不能化形,也定然不能撑过千年的雷劫。他生下来就注定是只短命的狐。
有一日翠竹谷来了人,要带走他。
他不认为这是好事,因为姐姐解语抱着他爬到了树上不肯下来,哭着央求道:弟弟太小了,放在妖孽身边会死的,不让弟弟去,让我去不行吗?
去翠竹谷的路上解忧懵懵懂懂地问玉龙莲,你需要我去做什么?
玉龙莲说,你什么都不用做。
与玉竹青初次见面,那人坐在竹楼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月光下他一脸嫌弃。那人不喜欢他,抱着他的动作并不温柔,但也没扯痛他。他苦想了一晚上自己是不是被族人抛弃了,想着想着就睡着了。第二天醒来,那人炖了鸡给他吃。
他虽然羸弱,但并不是笨,虽不知家人为什么把他扔在妖孽这里,但心里隐约知道不是好事。他尚且不能化形,寄人篱下,自然要看人脸色。虽不至于是弃子,但也是权衡利弊下的选择。而玉竹青这人虽然看起来阴郁也不温柔,可一个人的好与不好不是看长相,也不是听他舌灿莲花,而只在于炖一只鸡还放了千年的老山参。
千年的老山参也补不齐他的灵魄的,可是他就想知道这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别是头天吃肉,第二天喝汤,第三天吃糠,没什么长性。于是几年过去了,满山也找不到一棵灵参时,这人写信去了狐隐山讨参。
他实在看不出玉竹青哪里像个妖孽,反而觉得他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老好人。
他虽然羸弱,但并不傻,这个人嘴上虽然总嫌他,但是夜里也会哄他睡觉,给他洗澡时小心地不把水弄进他的眼睛里。虽然总吓唬他,养肥了留着吃,但是他知道那都是假的。那人或许只是因为玉龙莲的交代才养着他,但那个人也是真心真意地在养着他。
一天晚上玉竹青在拔鸡毛时,解忧忍不住把前蹄放在他的膝上,奶声奶气地说:“哥哥,我灵魄不全,吃山参好像没作用呀。”
玉竹青捏了捏他的肚皮,自言自语:“是啊,好像都变成了肉,完全没办法化形。”
而后玉竹青带着他去玉龙莲那做客的时候,问起什么东西能补灵魄。
玉龙莲一看他,解忧就低头在玉竹青的膝盖上玩他的头发。
“以形补形,大概你自己的竹身上结的灵笋会有用吧。”玉龙莲笑了笑,“不过结出灵笋可是元气大伤的事,不要太过勉强了。”
玉竹青吊儿郎当地“哦”了一声,像没当回事,再没提起这件事。
很久后解忧才知道,结出灵笋不仅是非常消耗心血的事,还是非常危险的事,因为这时的他异常虚弱,不堪一击。有很长一段时间,玉竹青半夜不睡觉在竹楼上晒月亮,可越晒脸色越差,白天做个饭都要歇息一场,就像个上了年纪的老爷爷。
他跑去玉龙莲那里送吃食时,玉龙莲突然问他:“你很喜欢玉竹青吗?”
解忧娇里娇气地摇尾巴,迟疑地道:“也没有耶。”
“在我面前不要装,你虽然不能化形,但生来也是仙胎,不至于像个小孩子。”玉龙莲毫不客气地拆穿他,“解忧,你要记得你是狐仙,不要真的被养成宠物。”
解忧听了这话,尾巴也不摇了,眼神慢慢冷淡下来:“那你不妨坦诚告诉我,到底需要我做什么?”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玉龙莲说。
解忧并不明白,因为他什么都不用做。
过了几日,他在饭桌上吃到了笋,那笋是鲜红色,好似被血沁过。他并不知道那是玉竹青的灵笋,当晚疼得在竹榻上打滚,只觉得灵魄都要被撕烂了。沉沉地昏睡了几日,他就可以化形了。
初化形,解忧满心的欢喜却也羞涩,别别扭扭地不肯从被窝里出来。
玉竹青头回笑得那么开心,眼睛弯弯的,又讨喜又俊美,把他从被窝里抱出来,亲了下他的胖脸蛋:“小胖,才这么小啊,我还以为你能长大一点。”
解忧扭捏地拽着肚兜,嘟嘴说:“我还小嘛。”
一颗心又轻又软,被捧上了云端,他的心脏噗通噗通跳着,这个人这么喜欢我,这个人是我的哥哥。
他从小就因为身子羸弱,并没有受到母亲多少照顾,因为母亲怕用情太深,将来他渡不过雷劫而死,她会伤心。他没从怨恨过母亲自私,越深爱伤得越深,这未免太不公平。
接着一颗心又飘飘悠悠地落下来,虽然能够化形,但是他依旧无法渡过雷劫。
玉竹青,你不要对我太好了,我用不了多久就会死的。这一句话,他想了好久,终究还是没讲出来。因为玉竹青如果真的对他不好了,他一定会非常的难过。
原来他和母亲一样,是这样自私的人。
第十章
【第九节】
“事情的起因都是因为我,而我偏偏毫无所觉。”解忧苦笑道,“也难怪哥哥他,不肯再见我了。”
事情的发生太过突然,可是仔细想起来,也并不是毫无痕迹可寻。
在解忧的千岁生辰前,玉竹青离开了几日,回来后就让他回家,理由是生辰宴当然是要回去跟姐姐、母亲一起度过。
解忧气得要命,闹了一场不肯走。
玉竹青直接把他踢出家门,冷冰冰地训斥他:“原本也不想同你说那么明白的,但你也太不识趣了些,你根本过不了雷劫的,难道真想死在我这里?”
解忧听了这话,五脏六腑都被冻住般,一时间脑袋空白,收拾了他的小包袱负气离开。后来他想,自己真的是被玉竹青给宠坏了。
言语的力量大概就是如此,越是亲密深爱的人,越是会让人盲目地相信,也盲目地受伤。
等他回到狐隐山就觉得隐隐不对劲,玉竹青一向是最疼他的,这两百年点滴的相处都没有作假,为何他会说出那样的话?就算是渡不过雷劫,他即使死,也想死在玉竹青的身边。那样玉竹青一定会很伤心的,可他偏偏想看着他为自己伤心。
狐隐山有矗雷劫柱,族人在此渡劫。解忧和姐姐共同坐在雷劫柱下,轰隆隆的雷声在他和姐姐的头顶响起,几欲劈下来。他想着自己马上就要死了,心里模模糊糊地伤心着,却听着头顶雷声渐小。
解忧抬头看,乌云散去,头顶阳光普照祥云缭绕。而此时他分明听到山的另一端,雷声似乎要撕裂大地般,一声接着一声,将人震得耳朵嗡嗡作响。
族人们也被这雷声吸引,只见那端的山头乌云更密,接着狮头大的火球从云中滚落,和刀刃般雪白锋利的闪电一起劈进翠竹谷。
解忧面色煞白,他几乎已经想到了最糟糕的可能,只是还抱着些侥幸。
“哟呵,这渡劫之雷加诛邪之火,真是好大的阵仗啊。”
解忧转向说这话的人,狐仙族的风眠殿下,这只地位比族长还高的月辉狐嘴上说得轻松,可脸上却都是鄙夷,看到解忧看他,他面无表情地转过头来,意味深长地说:“小不点儿,你母亲和族长疼你,可这欠下的债,将来你都要还的。”
解忧跌跌撞撞一路跑回了翠竹谷,那是第一次他感觉到平淡如水的时间原来流逝得那么快,而那短短一条窄路,充满恶意般那样遥远漫长。
失去的惊惧比雷火还要焦灼锋利,等他赶到翠竹谷,看到有一块山头的竹林,变成了焦黑的平地。曾经玉竹青指着那片山头说,瞧,哥哥就是在那里初生的。
他回到自家的竹屋,玉龙莲正在露台上远眺,手边有酒,就像今晚的月亮和昨日没什么不同。
“你回来了。”
“我哥哥呢?”
玉龙莲转脸,漠漠地看着他:“你是狐仙,你找哥哥当然是去狐隐山。”
解忧红着双眼,强烈的悲伤和恐惧让他颤抖地险些站不住。玉龙莲的冷漠、玉竹青赶他走时的眼神,还有那片焦黑的竹林,他已经猜到了,玉竹青不在了。
你需要我做什么?
这句话他问了无数次,可得到的回答都是,你什么都不用做。可你多厉害啊,什么都不用做,就可以害死玉竹青。
直到雷火散去,翠竹谷的天空重现清澈湛蓝,那片焦黑的土地上,只好好地矗立着一根竹子。那竹子枝繁叶茂,下垂的叶尖像极了他那总是满不在乎看人的眼角,骨节分明的竹枝也与他消瘦雪白的指节如出一辙。
这诡异的竹子让所有的竹精都不敢靠近,只有解忧踉踉跄跄上前,跪抱着竹子嗷嚎大哭,眼泪渗透进焦黑的土壤中。刹那间,静静的竹枝间像苏醒般冒出一簇簇的红白相间的花穗,高洁似花萼,簇拥着长长的绯色花蕊。
解忧惊讶地看着这开花的竹子,可片刻后,满眼美到极致的竹花迅速地衰落下去,地上如雨般落下了一地的红色竹米,而后开过花的竹子迅速变得焦黑,轰然倒塌,成为一堆焦黑的竹灰。
竹精们挖开那片土地,赫然看到玉竹青的竹根,已枯萎的红色竹根上缠绕着无数白色细小的根须,那些须像寻求庇佑般依偎着它。竹根躲过雷火之刑还依旧生机勃勃,只要一场雨过后,这片本该几千年寸草不生的山头,又会重新长出亭亭新竹。
玉龙莲静静地看了片刻,只说,不用挖了,埋了吧。
君当如竹,风过不折,雨过不浊,一生一花开,不争平生之荣辱,愿付辉煌于一瞬。
“世上最锋利的东西竟是人心。”解忧持着酒,像是哭,脸上却又是一片淡然,与玉竹青对月饮酒时相似的神情,“情到深处转为薄,磨成一把双刃剑,只有无情才能躲过。”
狐仙心绪大起大落,又喝多了酒,瘫倒在案上睡过去。
第十一章
【第十节】
听了玉龙莲和狐仙解忧说的故事,基本上白寒露已经将玉竹青那刻意隐瞒的过去拼凑了个八九不离十。
简单来说不过是一个族长因为被蛇咬过所以一辈子怕井绳,花了两百年的时间策划了一场兵不血刃就斩草除根的故事。这场阴谋从玉竹青初生时就开始了,不知道竹精的竹根所在,即使玉竹青的肉身死去,灵魄依旧可以回到竹身修炼,只有雷火之刑才能斩草除根。
有了玉红珠的前车之鉴,他选择先是取得了玉竹青的信任,而后他得知狐狸窝有个活不过千岁的小狐仙,于是承诺让小狐仙躲过渡劫天雷,把小狐仙借了过来。
玉竹青是个没出息的被人牵着鼻子走,把这小狐仙当弟弟养,听了玉龙莲的话结出灵笋想办法给小狐仙补灵魄。由此玉龙莲得知玉竹青对小狐仙真是掏心掏肺,下面的事情就更加的顺遂,骗他把雷劫引到自己头上,这种逆天行径又引落诛邪之火…真是不急不缓地下了那么大的一盘好棋啊。 “只修炼成了精,却没长出脑子,被人坑得这么惨。如果是本座,本座也不会说的。”长溪长叹一声,却幸灾乐祸没什么同情心,“怪不得他老是逗游哥儿,原来还有个这么可爱的弟弟呐。”
一直藏在彼岸花中不出来的竹仙露出头,轻巧地走出花朵,扯了扯领子,满不在乎地道:“跟某人比起来,我又算得了什么,某人可是为了个陌生的救星都能把自己弄得魂飞魄散呢。”
白寒露斜睨长溪一眼:“某人那是活腻了,还连累幽昙平白背了黑锅。”
长溪斜睨回去:“也不如某人之前不仅把自己相亲相爱的师弟忘得一干二净,还把人当成仇人,伤了人心还不肯低头,真真是小人行径。”
竹仙点头:“这么说来某人如今还相识不相逢,真真是冷血啊。”
白寒露冷哼:“某人还不是弟弟在眼前,看着他哭得可怜都装没看见的。”
三人像家长里短的乡野村妇般面目丑陋地扒皮揭短,面色铁青地互看半晌,不由得同时在心底大骂:这个“某人”可真不是个东西啊!
这一时间的气氛又像是回到了醉梦轩,竹仙冷了一会儿脸,想到此处,忍不住又笑了。
从前去凡间的城池,也见过一家人吵吵闹闹的,父母训斥孩子又去哄,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兄弟姐妹为一块甜糕争来争去,可在外头又一起撸袖子打架。
从前想过人类真是复杂,可他们这样吵吵闹闹的,又和人类没什么两样。
竹仙坐到醉倒的狐仙身旁,把锦被给他拉高一些,把他乱掉的发拨到耳后抚平。
“不是我不愿见小胖,而是见我,对小胖是没半分好处的。他之前灵魄不全,连心智都生长得缓慢。我本以为他灵魄补全,就会变聪明些,好好地做着他的狐仙,将来天宫中也定有他的一席之地。我救他,是我心甘情愿的,也没有人逼我,自然也无需他还。”
竹仙顿了顿,笑笑地说出实情:“何况…逆天而行引雷劫会惹天庭震怒重罚雷火之刑,从头至尾我都是知道的。毕竟翠竹谷的藏书阁人人都可进,他查阅过的书我也可以查阅。要知道他查阅什么书也很简单,只需要在筷子上做点手脚,他摸过筷子后无论摸什么书都会留下味道。”
“我…从未信过他…从我初生的那一天起就没有,因为眼睛是骗不了人的,他看我的眼神和其他人根本没什么两样嘛。”
“可玉龙莲也没骗我,结笋能补小胖的灵魄,引来天雷能让小胖躲过雷劫。而明知道玉龙莲的用心还要喜欢小胖也是我自己的事,小胖什么都不知情。玉龙莲真的很会拿捏人心,他知道我放不下。也许他真的挣扎过,认为我和从前的玉红珠不同,可是他不会拿整座翠竹谷做赌注。”
“可他不知道,我们真正的名字叫孤生竹,可寄生在竹林中靠吸食掠夺供养己身,也可被寄生以己身供养竹林,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错杀三千,不放其一,这才是玉龙莲。”
“不见他,远远地不打扰他的生活,也是一种关怀。”竹仙敛下眉眼,静默似佛,“主人,你也懂的吧?”
这世上总有那么一个或者一些人,会让你掏心掏肺的,不停地犯傻不计较后果,也从不求回报,更不言悔。
白寒露没有应答,像被舌头被猫叼走了。
长溪看了眼没出息的店主人,他们这群没一个正常的,看起来聪明透顶,其实从头到脚都是榆木疙瘩雕的。
长溪只能纡尊降贵地亲自问:“那你怎么活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