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死人骨头有什么好怕的?”飞鸾憨憨反问——她们在骊山的狐族巢穴,本身就是一座极大极大的古冢呢,还有许多小一些的巢穴,里面层层叠叠堆了许多人的骸骨,还有马、牛、狗的骸骨,这些都没什么呀?
因此在飞鸾眼中看来,李涵实在是有点大惊小怪,他甚至还问她:“那时你有多大?”
“嗯…”飞鸾咬着唇在心里换算了一下,回答道,“大概七岁吧。”
李涵闻言嘴角抽了抽,认定飞鸾显然是在胡编乱造,于是反而释然道:“嗯,你继续往下说吧。”
飞鸾欣然从命,于是换了个姿势侧躺着,继续往下讲:“不料臣妾我刚刚说完,那具骸骨竟然对我说话了…”
哈,果然是在胡编乱造吧!李涵脸上一副“不出我意料”的表情,心想大概这胡婕妤小时候,还读过一点《庄子》。
“就听那骸骨对臣妾说道:‘狐…姑娘啊,不是我自己想躺在这儿啊,我原本也是这村庄的富户,生前家有良田千顷,死后也曾风风光光地大葬。只是没想到,我死后村里闹了一场瘟疫,村成了空村,这里也成了一片荒冢。也不知是哪只野狗把我从坟中拖了出来,使我暴尸荒野、风吹日晒。胡姑娘,我苦啊,求您大发慈悲帮帮忙,把我送还进棺材中去吧!’,于是臣妾想了想,觉得既然无事那就帮帮他好咯,因此便将他的头骨摘了下来,捧在手里叫他替臣妾引路。”
飞鸾说到这里又抬头瞄了一眼李涵,发现他不仅双目有神没有睡着,两道眉毛还紧紧蹙着,听得十分用心。这一下连飞鸾都禁不住有些感动了——这故事再往后连她自己都没说过了,因为至今还没有谁愿意再往下听过。
“臣妾顺着那头骨的指点找到了那人的棺材,不料那棺材里面已经睡了两具骸骨,地方都已经被占满了。臣妾手中的头骨一看见棺中那两具搂在一起的骸骨,立刻大喊大叫起来:‘奸夫□!不得好死的奸夫□!姓王的!就是你把我从棺材里拖出去的吧?!还折断了我的手脚,让我都没法爬回来,你这只野狗!’他骂得可大声了,圆圆的头骨在臣妾手中震个不停,险些让臣妾抓不住。
这时候那棺中的一具骸骨竟也开口说话了,对那头骨道:‘没错姓林的,就是我将你拖出去的,你不配与琼芳合葬!生前你暗暗毒死我,又强娶了琼芳,还打她骂她,你根本不配与她做夫妻!今天就算你找来狐…姑娘帮忙,我也不怕你!’那姓王的骸骨骂完后,被他搂在怀里的骸骨竟忽然也抬起头来骂道:‘没错,姓林的,我生前不愿与你同衾,死后也不会与你同穴,你趁早绝了这个念吧!’
这下臣妾手中的头骨听了可气坏了,于是他继续大骂,骂得越来越难听。臣妾听得烦,又觉得他太重,所以到最后干脆将那头骨一扔,继续捉兔子…啊不,找人家去了。”
飞鸾终于将整个故事说完,这时她抬起头来一看,发现李涵果然已经闭上眼睛,于是不禁高兴道:“啊,他总算睡着了!”
“当然睡着了,”这时帐外的轻凤开了口,钻进帐子面色古怪道,“这么无聊的故事加上我的瞌睡虫,听了都能睡不着,真是奇怪。还好我又加了几只瞌睡虫,不怕他不就范。”
“这样他明天一醒,就会以为自己是听故事听睡着的啦,这样我也不用侍寝了,真好!”飞鸾忍不住轻轻拍了拍手掌,与轻凤打商量,“以后碰到侍寝咱们都这么办吧,好不好?”
“嗤,傻丫头,这一次两次还行,用得多了他还能不起疑心吗?”轻凤没好气地揉了揉飞鸾的脑袋,笑着赞许她,“原来你这故事后半段不错,只是前面太慢热了,害我从前都没听下去,以后注意改进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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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轻凤发愁第二天李涵醒来,自己和飞鸾应该如何与他周旋的时候,一件猝然而至的大事打乱了她们的阵脚,也使李涵无暇再顾及飞鸾和轻凤这两个古怪的丫头。
——王德妃生娃娃了。
当黎明前沉睡的李涵被内侍们匆匆叫醒,火速赶往王德妃所在的别殿时,轻凤与飞鸾面面相觑,冒出一声:“嘎,不是小产吗?”
前两天嚷着被妖气冲撞,简直要小产的人,不正是王德妃吗?竟然说生就生了!
“嘘,听说是早产,不是小产,已经七个月了呢。”飞鸾示意轻凤小声,一边竖起耳朵听殿外的宫女们议论纷纷,一边对轻凤道,“她们说才七个月,这孩子生下来也不见得能活,姐姐你觉得呢?”
“嗯,也未必,”轻凤摸摸飞鸾的脑袋,很是慈爱地对她说,“你也是不足月生的,喝了我娘的奶,现在不照样活得好好的!”
就是有时候脑袋不大灵光罢了。
飞鸾非常幸福地朝轻凤咧嘴笑,以示自己对她的话十分认同。
两只小妖这一天哪儿都没去,就待在殿中听消息。三月的淫雨霏霏,一直从昨日下到今天都还没有停,闷湿的天气加上缺觉的困顿,让这两只都蔫蔫儿地有些没精神。
“唉,你还没对我说呢,昨天你为什么那么早回来?”轻凤赖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飞鸾聊起来。
“嗯,昨天李公子在崇仁坊的将军楼里请我吃了荷包饭,之后因为宵禁,他没有回华阳观,直接就住在将军楼的邸店里过夜了。然后…然后我就自己回来了。”飞鸾简单地对轻凤说了一下自己昨晚的行踪。
轻凤听了之后显然很不满意,一脸鄙夷地重复飞鸾的话:“然后,你就自己回来了?”
“嗯,啊…”飞鸾揉揉裙子,检讨了半天才道,“我有仔细考虑过啊,如果让李公子送我回来的话,不但浪费时间,完了他还要自己再走回崇仁坊去,被金吾卫发现了多危险哪。所以我还是自己跑回来,比较方便。”
轻凤听罢呻吟一声,对自己这不开窍的大小姐完全无力:“我的大小姐啊…你就没想过,去他的屋里坐一坐嘛?”
“天太晚啦,这样不打扰别人休息嘛。”飞鸾憨憨笑道,“他请我吃了一顿饭,我已经很不好意思了。”
“哦,你不好意思打扰他休息,就来打扰我!”轻凤瞪起眼睛,捏起飞鸾的耳垂轻轻拽了拽,耳提面命道,“你到底明不明白我的意思?我是叫你去陪他睡,把生米做成熟饭,你懂不懂?”
“啊?!”飞鸾瞪大眼,一瞬间面红耳赤,“不不不,这也太快了。”
轻凤深吸了一口气磨磨牙,耐下性子对飞鸾说教:“我的大小姐,你以为你是谁?不速战速决,难道还要等他三媒六聘,和你做长久夫妻吗?你是狐妖,狐妖!要知道凡人的寿命短暂,老起来更快,也许还没等你回过味来,他就已经发白齿松,早没了爱你的心了!”
用妖精千年的寿命来结识生年不满百的凡人,不啻于面对一条湍急的河流,而要去准确地舀出某一瓢水,所以宜早不宜迟——这也是为何那么多人狐相恋的故事,狐狸会比凡人积极十倍的原因,并不是狐性善淫,而是实在掐不准人类的步调而已。
这就好比要我们去和一个从生到死只有十年生命的物种相恋,我们又该采取多快的速度呢?
飞鸾也不是不懂得这个道理,因此她不可避免地忧郁起来,怕真的一眨眼就会错过李玉溪的芳菲年华:“嗯,我,我明白了…下次吧,下次…”
就在两只小妖说悄悄话的时候,这时殿外忽然又响起一阵窃窃私语地躁动,飞鸾和轻凤立即竖起耳朵,将这些“窃窃私语”一字不落地听进了耳朵。
“王德妃那个孩子怕是保不住,可惜了,是个男孩…”
“对啊,听说圣上的脸色很不好,看来这次真是伤心透了。哼,不过倒是称了杨贤妃的心了…”
宫女们口中一提到李涵在伤心,轻凤便立刻坐不住了,于是她索性站起身捋了捋袖子,对飞鸾一撇唇:“走,咱们也去看看。”
飞鸾因为困倦不大想挪窝,因此满脸疑惑地嘟着嘴问道:“王德妃生孩子,我们去干什么呀?”
“嗯…”这一次轻凤也掰不出个所以然来了,她只知道自己现在的心很乱,在得知李涵有可能很伤心的时候,她只恨不得自己能插上两只翅膀,立刻飞到他面前去,“哼,我不管,反正我们一定要去看看。”
飞鸾一向唯轻凤马首是瞻,因此也不再有异议,乖乖隐了身子与轻凤一起向王德妃所在的别殿赶去。一路上就看所有人都面色沉肃,太医不断从曲江离宫中进进出出,当轻凤和飞鸾到达目的地的时候,便正好看见李涵沉默着坐在殿外的胡床上,而王内侍正恭立在他身旁侍奉茶水,轻声对他说着:“陛下,您放宽心…”
隐在空气中面对这乱纷纷的众生相,飞鸾只是好奇地看了一眼李涵,便一扭身跑进了王德妃的内殿里看热闹。只有轻凤驻足停在了李涵面前,静静望着他苍白而冷漠的脸,心中竟一绞一绞地痛。
一瞬间她恍惚生出点错觉,竟觉得时光又回到了三年前——对面的李涵依旧是那个苍白脆弱的少年天子,而她对他的心也没有变;只是这一次他们之间的距离是这样近,近到触手可及——可是他仍旧看不见自己,必须独自承担所有的痛苦。
不行,不能够再这样!
她得为他做点什么。
第十八章 献舞
轻凤这样想着,心里便悄悄拿定了一个主意,于是她皱着眉咬咬唇,也转身跑进了内殿。
内殿里充满了一股刚生完孩子的恶臭,混着血腥和汗水的味道,闻起来令人窒息。此时王德妃正躺在榻上哭个不住,一旁的宫女和嬷嬷们正在安慰她,大家脸上却都是一片愁云惨雾。
轻凤看见飞鸾正站在一群人身后踮着脚张望,这时飞鸾正巧也看见她进了殿,于是望着她指了指身前那一群愁眉苦脸的人,小声道:“孩子在这里呢,估计活不了啦。”
轻凤顺着飞鸾的指点走到她身边,也踮起脚向人群中看了看,不禁皱起了小脸——那襁褓里的孩子真丑,又小又皱,闭着眼睛一声不吭,浑身都泛着难看的青紫。
“唉…”轻凤咂了咂小嘴,很是不满,“怎么一点都不像他?丑死了!”
“不管丑不丑,反正都快死了。”飞鸾对于凡人的生死没有任何感觉,因此只是满不在乎地打了句哈哈,直到她看见轻凤手中聚集的一团灵气,方才大惊失色,“姐姐!你想做什么?”
“嗯…救他。”轻凤咬着牙将那团红色的灵力越聚越多,到最后汇成一颗光闪闪的珠子,倏一下掷向了人群中心。
红珠直直飞向那个奄奄一息的婴儿,在没入他额心的一瞬,绽放出的红光终于在众人的眼前闪现。看见了红光的宫女和内侍们眨了眨泪眼,还没反应出那是什么,这时便听见襁褓中的婴儿发出了一声呛咳,接着就有粘液从他的口鼻中溢出来,跟着他开始发出几声啼哭,声音虽然微弱,但显见得是活了。
欢呼一瞬间在内殿中爆发出来,只有飞鸾在一边急得直蹦,瞪着气喘吁吁跌倒在地的轻凤嚷道:“姐姐!你这是为什么呀…”
“嗯…”轻凤解释不清,她既解释不清自己刚才失控的行为,也解释不清自己现在无比愉悦的心情,因此只好对飞鸾撒了谎,像哄骗孩子一样安慰她道,“呃,救活这孩子只是我的一步棋,嗯,我在下很大很大一盘棋…你听我的不会错。”
“可是,”飞鸾当然相信自己的姐姐会下棋,可是她依旧无比地心疼,因此蹲在轻凤的面前泫然欲泣道,“可是姐姐啊,你损失了那么多功力,短时间内恢复不了的,怎么办?”
“没关系,”轻凤强撑着笑了笑,一向悭吝的心肝儿终于开始抽痛,最后竟至滴出血来,“世上没有后悔药,我…我先慢慢养着吧。”
“那也只好如此啦。”飞鸾吸了吸鼻子,哀叹了一声。
这时她们就看见李涵兴高采烈地冲进了内殿,向着簇拥着小婴儿的人们大声喊道:“我的儿子呢?我的儿子呢?快抱给我看看。”
隐着身的轻凤赶紧从地上爬起来,牵着飞鸾的手避让到一边,她默默看着李涵欣喜的脸,一瞬间滴血的心又被完全治愈,觉得多少牺牲都值了。
这真是一种很可怕的高尚境界,高得让一向猥琐的轻凤都觉得危险,怕自己将来反而会因此跌得粉身碎骨,奈何这一刻她却又甘之如饴——李涵春风一样温柔的笑脸,真是俊得令她荡漾啊啊啊。
“姐姐,我们回去吧。”相比“死得其所”的轻凤,这一刻飞鸾可是沮丧多了,她也不觉得那个被大家奉若至宝的小丑猴子有什么可爱,因此她只是摇了摇轻凤的手,示意她和自己一同打道回府。
“哦,好。”轻凤魂不守舍地答应了一声,刚跟着飞鸾一起跨过大殿的门槛,这时却忽然想起了李涵对自己说过的话。
“据说看见黄大仙是福气…也许我现在碰见你,也是一件好事呢…”
一瞬间轻凤醍醐灌顶——可不是吗?既然牺牲都已经牺牲了,她又岂能白白牺牲?!倒不如趁着现在,让李涵对她、或者说对黄大仙,有个更加美好的印象呢!
轻凤想到此处,立即伸手拍了拍飞鸾的桃心小脸,笑着哄她道:“你先回去吧,我还有点事要办,得留下来一会儿。”
飞鸾纳闷地看了轻凤一眼,猜不透她又想打什么主意,于是不高兴地嘟起嘴:“姐姐你还要怎么折腾哪?我们快回去吧。”
“不行!”轻凤虎起眼一瞪,继而又满脸堆笑道,“乖,你先走吧,快走快走,我还要留在这儿…下一盘很大的棋呢!”
轻凤好说歹说、连哄带骗地打发走飞鸾,这才隐了身绕着众人转了好几圈,等待着自己与李涵照面的合适时机。她当然不会笨到以人身来见李涵——那样自己和其他前来道喜的妃嫔们有什么两样呢?根本无法脱颖而出!
轻凤的计划是:让李涵在今天这样一个转忧为喜的好日子里,再一次邂逅黄大仙!这样他必然会觉得黄鼠狼能给自己带来幸运,从而对本身就是黄鼠狼、或者说眼睛长得很像黄鼠狼的黄才人青眼有加,好感倍增!
轻凤这个如意算盘,算是她今天在丢掉西瓜之后,捡到的唯一一粒小芝麻。
曲江离宫在折腾了整整一天之后,终于迎来了安谧的日暮。喜得贵子、初为人父的李涵在激动过后,到底需要维持一点帝王的矜持,因此他将孩子托付给太医和女官们,又对王德妃交待了几句令她好生静养之后,便命令王内侍备下龙舆,打算回自己的寝宫休息。
正当他从大殿上缓缓走下玉阶,坐进龙舆准备动身时,殿前花木扶疏的苑囿里,竟然窜出了一只黄中带赤的小兽——黄大仙!李涵被这突然闯入他眼帘的小动物吸引住,不禁摆了摆手示意王内侍停舆,并且低声吩咐左右道:“嘘,你们别惊着它。”
只见那只小兽竟像不怕人似的,径自蹭着茂密的灌木丛转过身,将细小的爪子搭在簌簌摇晃的枝叶中,一边悠然摇晃着毛茸茸的尾巴,一边歪着脑袋直直盯住李涵,两只圆溜溜的黑眼睛在暮色中闪闪发亮。
如何如何,她黄鼠狼的扮相,绝对算是无可挑剔吧?!轻凤在心里得意洋洋地呐喊着,忍不住又假模假式地羞涩低头,甩了甩尾巴转身逃开。
唷!多少年都没拿真面目勾引过人,偶尔一试真羞人呐!
李涵看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噗嗤一笑,望着黄大仙绝尘而去的背影,对站在一旁不时偷笑的王内侍说道:“那小东西,还真让我想起一个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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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语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似乎每一户人家都爱围绕着孩子打转,即便是皇宫也不例外。
自从那日王德妃的孩子被轻凤救活以后,除了飞鸾和轻凤,谁也不相信这孩子能够无病无灾地被养大,因此简直如众星捧月一般,不但请来高僧老道做法事消灾延寿,就连李涵都特意为这个皇子大赦天下,以便替他积些善德。
这下可冷落了轻凤和飞鸾,只有飞鸾求之不得,满心期盼着李玉溪这一次也可以随着醮祭的女冠们一起进宫来玩,终日在做法事的经堂外四周转悠,而轻凤却是又无聊又后悔,每天都恨得牙痒痒的。
李涵天天待在王德妃宫里看孩子,这一晃就到了四月初,小猫一样孱弱的婴儿也满月了。时值上巳与端午之间,正是个承上启下、苦无名目行乐的晴朗日子,于是曲江离宫再次设下盛宴,邀请后宫众人与文武百官同庆皇子满月。
这时正值南方荔枝新熟,驿使快马一骑红尘,将鲜香红嫩的荔枝运进了长安。李涵除了将这些荔枝分赐给群臣之外,又在曲江紫云楼上设下“红云宴”——该宴宴客时会在窗棂四壁挂满荔枝,任宾客随摘随食,远远望去宾主就像身处红云之中,因此才有了这样一个风流雅号。
这一天飞鸾和轻凤就坐在楼中不停地剥剥剥,两只小妖眼疾手快,吃得肚子都快涨坏了。这一次皇子满月宴的规模简直像皇帝生辰的千秋宴一样盛大,不但有太常寺演奏雅乐,还有闲厩使表演舞马。飞鸾和轻凤吃饱了荔枝就混在妃嫔中下楼看热闹,只见闲厩使引着几十匹盛装的白马来到紫云楼下,井然有序地登上了为舞马专设的三重宝榻。
这时教坊奏响了《倾杯乐》,榻上的白马便按着节拍翩然起舞,时而“腕足徐行拜两膝”,时而“繁骄不进踏千蹄”,在一曲终了时更是口衔酒杯屈膝下拜,逗得轻凤和飞鸾在人群中捧腹大笑。
飞鸾笑罢揉了揉眼睛,仰头看着那些正款款下榻的白马们,只见它们头戴金马具、身披绣花衣,编成辫子的马鬃上还装饰着紫玉珠,于是就忍不住悄声问道:“你们怎么那么乖?又怎么能跳得那么好?”
白马们湿漉漉的黑眼睛望着飞鸾和轻凤,认出她们不是凡人,于是羞涩地打了个响鼻,老实回答道:“唔,我们好好跳的话,晚上有豆子吃。”
乐得两只小妖越发前仰后合。
这时王内侍正好从楼上下来,按李涵的旨意给闲厩使打过赏后,又在一片衣香鬓影中找到了飞鸾和轻凤,和她们客套道:“胡婕妤、黄才人,今天圣上高兴,王德妃想请两位贵人也能献艺一番,不知两位贵人意下如何?”
“哎?是王德妃想让我们献艺吗?”轻凤心里觉得蹊跷,但此刻她被舞马逗得兴致甚高,也有些技痒,因此倒不是很计较谁叫她们表演,只是随口一问。
不料王内侍的脸色却僵硬了一下,有些为难地讪笑道:“这的确是个不情之请,但看在王德妃喜诞麟儿的份上,两位贵人就别计较了吧?”
事因近日紫兰殿的胡婕妤和黄才人风头正健,也成了王德妃的一块心病,因此在她母凭子贵之后,才有了今日请飞鸾轻凤效仿优伶献艺,想叫她们吃个下马威的举动。哪知飞鸾本就天真烂漫,而轻凤一兴奋就会忘形,因此两人倒都没有和王内侍计较这个。
“没事没事。”只见轻凤冲王内侍轻轻摆了摆手,笑着与飞鸾附耳私语了一番,两人又咯咯笑了几声,这才携手下去准备献艺。
大约一个时辰之后,只见当年由李湛下旨、李涵承建,专为飞鸾轻凤打造的玉芙蓉宝台被运到了紫云楼前。飞鸾和轻凤穿着胡服锦靴登场,这一次她俩没有像往常一样歌舞,而是由轻凤登台,飞鸾在下帮衬,将一只一尺见方的朱漆彩画小凳子抛进了轻凤手中。
——今日曲江斗艺,笨重的马儿尚且能登台踏舞,她们可是从骊山来的一狐和一鼬,怎么能轻易败下阵来?!
轻凤特意跟教坊要了首气势雄浑的《破阵乐》给自己造势,当隆隆的鼓声响起时,她便笑着踩上凳子,抬手接过飞鸾从台下抛给自己的一只同样花色的彩凳。她将那只彩凳小心地叠在自己脚下的凳子上,跟着自己再爬上那第二只凳子。如此反复许多次,只见彩凳一只一只累叠起来,很快便叠到了三层楼高。
这时飞鸾终于不再抛凳子给轻凤,这倒不是因为她没有力气将凳子抛得更高(别忘了她有力字诀呢!),而是再抛下去就显然不是凡人的行为了。不过就算如此,眼下的场面也已经足够惊险,只要徐徐一阵春风吹来,那高高的凳子楼都会摇摇欲坠地直打晃。
轻凤在高亢的鼓乐声和众人的惊呼声中更加得意,于是头脑也更加发热——她当然不会只满足于爬一个凳子楼,那样跟猴子又有什么区别呢?!轻凤早在心里拿定了主意,因此这时候她便缓缓在凳子顶上站立起来,朝台下的飞鸾扬了扬手。
飞鸾立刻接令,将一支戟和一支戈先后掷向空中,这样轻凤左右手各接一支,两手在半空中便再也无法扶持脚下的彩凳。
这时候轻凤无意间一抬头,竟发现李涵已经亲自走到了楼前,正手撑着栏杆紧盯着自己。他的脸色苍白而严肃,丝毫没有一点看热闹的喜色。轻凤知道自己一定是吓到了他,于是越发小人得志,在凳子楼的摇晃中冲他吐出舌头调皮一笑,跟着猛然下腰翻手金鸡独立,仿佛一只凌空飞舞的燕子!
第十九章 启蒙
气势磅礴的《破阵乐》声中,轻凤在摇摇欲坠的彩凳上执戟持戈而舞,模拟着沙场杀敌的击刺动作,她俯仰来去翩若惊鸿,每一次惊险的闪转腾挪都如履平地,与乐曲雄壮的节拍相合。这时台下观者都随着她的动作胆战心惊,或屏息或惊呼,生怕那危危连成一线的凳子忽然塌下来。
直到乐曲结束,轻凤才终于又在凳子顶上站稳。这时她抬头望向紫云楼,就看见李涵仍旧凭栏而立,而他的双眼正定定地凝视着自己,一双桃花眼中头一次全然盛满怒火。
哎?他在生气吗?轻凤纳闷了,无辜地眨眨眼睛,顿时自己也兴致缺缺起来。她索性一个鹞子翻身,将脚下的彩登踢飞了一个,而腰肢在空中像柳条一样控制着平衡,使得双足又稳稳立在那不断摇晃的凳子楼上。这时台下观众再次惊呼起来,瞪大眼睛看着轻凤这般不断翻着筋斗,将脚下的凳子越踢越少,直到最终踢光了凳子又回到莲花宝台上。
大家吊起的一颗心一直都跟着她的动作大起大落,这时才终于又回到胸膛,一瞬间不约而同地欢呼起来,喝彩声震天动地,经久不息。轻凤得瑟地很,心想这下恐怕能得到不少赏赐,也许晚上李涵也会来“垂幸”自己,这下独树一帜出风头的目的可总算达到了!
她不禁洋洋自得地跳下台,与飞鸾默契地丢了个大功告成的眼神,这时果然就见王内侍又匆匆跑下紫云楼,却是面带忧色地催促轻凤道:“黄才人,快,圣上命您过去呢。”
“不是领赏吗?”轻凤想到方才紫云楼上李涵的脸色,再看此刻王内侍也没对自己报喜,不禁无趣地一撇嘴,伸手挠了挠下巴。
啧,讨好李涵可真难哪!
“还领赏呢?!”饶是一向和蔼的王内侍这一次都忍不住出言责备,狠狠瞪了轻凤一眼,“请黄才人您献艺,您就好好地唱首歌跳个舞,不就结了!您没事搭什么凳子玩儿,这样惊险吓人,圣上能高兴吗?”
“怎么能不高兴呢?”轻凤郁闷了,撅起嘴反驳道,“刚刚那些马儿们跳舞不也很惊险嘛,圣上也打赏了呀!”
我这明明比它们还惊险!为啥不赏?!
“您能和那些马比吗?!”王内侍瞥了轻凤一眼,见她仍旧一副不开窍的样子,气得也懒得点拨她,“唉,卑职可不是说您比不上那些马,卑职的意思是…得,您还是先跟卑职上楼去吧。”
这时飞鸾站在一旁看着轻凤被王内侍领走,也只好惴惴不安地跟着他们上楼,一路远远地躲在后面观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