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轻凤就踏上了紫云楼的第三层,这里比正在办红云宴的二楼清静得多,除了内侍和宫女们,席上就只有李涵和抱着皇子的王德妃,还有如今分居三宫的三位太后——这里就要向各位看官作个说明啦,因为近些年皇位更迭得太快,而皇帝的妻子们却不会同她们的丈夫那样死于非命,因此都还活得好好的呢。
于是孝顺的李涵便尊自己的生母萧氏为皇太后,奉居大内;又尊自己的祖母郭氏为太皇太后,奉居兴庆宫;而哥哥敬宗的母亲王氏,则被他尊为宝历太后,奉居义安殿。这三宫太后李涵一视同仁,每五日会向她们问一次安,凡四方进贡的衣食珍宝必会分作三份,头一份送往宗庙上供,次一份供奉给三宫太后,最后才会轮到自己和妃嫔们。
这里轻凤上楼来见到了三宫太后,自然要比往日磕更多的头,在她依次向众人问过安之后,李涵这才开了御口:“黄才人今日献艺,为何与往日不同?”
轻凤听出李涵口气不善,不禁抬起头偷偷瞄了他一眼,这时她与他离得近了,越发看出他面色难看,于是心里终于开始忐忑,决心赖账。她转了转眼睛,很快就给自己找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是因陛下曾说,臣妾的笛声无情、到底欠缺了些,使得臣妾惶恐难以自已,不敢在今日的盛宴上继续献丑,所以才擅自改换了舞目。臣妾若有不当之处,请陛下恕罪。”
“嗯,”李涵听到轻凤如此说,原本怒气腾腾的心总算平复了一些,于是放缓了口气,“你这舞艺虽然精妙,但我嫌它太险伤神,以后你就不要再演了。”
轻凤听李涵说出这样的话,顿时就觉得自己碰了一鼻子灰,心中很是不爽,可谁让天子是金口玉言呢?纵使她心里再不甘愿,此刻也只好唯唯诺诺地遵命罢了。
李涵坐在席上,看着轻凤沮丧的小脸,不知为何,刚刚因为受惊而愤怒的一颗心,这时所有的不快竟然全部都烟消云散。于是他欣然命王内侍赐下水酒,在轻凤领赏喝酒的时候,心中就暗暗琢磨着要赐她点什么才好。
嗯,她身上总是带着龙脑香,要么就再赐她点龙脑吧——李涵琢磨了半天,也没琢磨出啥新意。
可就在李涵准备赐完香料命轻凤退下的时候,一直在他身边的王德妃竟突然迭声嚷了起来:“啊,陛下,陛下您看,永儿他笑了。”
王德妃使出这一招,原本是想令李涵将视线调回自己身上,不料李涵在注视自己儿子难得一见的笑脸时,却自然而然顺着儿子专注的目光,发现了自己的儿子在看谁。
那小家伙竟然直直盯着跪在地上的轻凤,像见到比爹娘还亲的亲人似的,情真意切发自肺腑地笑开来。
而与此同时,轻凤也正好奇地睁大了眼睛,笑嘻嘻地看着王德妃怀里的孩子。哎,一个月不见,这孩子竟然长开了,虽然小脸还是丑,但好歹雪白粉嫩滑溜溜起来,嗯,那两颗滴溜溜的黑眼睛,怎么看上去还有点像她?嘻嘻嘻…小东西,算你有良心!好歹还记得我!
李涵看着自己的儿子与轻凤一见如故二见钟情,也忍俊不禁,于是笑着开口道:“黄才人,看来我的儿子很中意你啊,不如你也来抱抱他呢?”
不料这时王德妃却不乐意了,只听她径自出言拦阻道:“陛下,请恕臣妾直言,黄才人刚献完舞,身上难免有些尘垢,不方便抱永儿的。”
说罢她伸手替儿子理了理襁褓,状似不经意地用手遮住了婴儿的视线。于是皇子永立刻哇哇大哭起来,急得王德妃赶紧又拍又哄。分坐在两旁的太后们听见孩子啼哭,立刻也跟着帮起腔来:“是啊,王德妃说的没错,刚满月的婴儿,哪里就能让人随便抱呢…”
李涵听了也觉得有理,因此开口赐了轻凤十匹绫绡与一盒龙脑,也就命她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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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晚上,李涵果然派来两名内教坊的女官,莅临了飞鸾与轻凤所在的别殿。可见今日轻凤通过自身不懈的努力,终于让李涵在阔别月余之后,想起了这两位嫔妃,或者说想起了飞鸾这傻丫头还在害怕侍寝——真是可喜可贺!
因而此刻轻凤也只得带着一脸的酸意,坐在飞鸾身旁陪她一起听课,真是十分的郁闷。
要知道,这世上又有几个老师能及得上孔老夫子的一半强,知道要因材施教呢?比如现在轻凤捧在手上读的张衡的《同声歌》,教材就显然与她不配套,明显滞后啦!
“邂逅承际会,得充君后房。情好新交接,恐栗若探汤…”年长的女官端坐在飞鸾和轻凤的面前,对她们柔声道,“这‘恐栗若探汤’五个字,说的就是胡婕妤与黄才人二位此刻的心情,就好像要伸手试探沸水那样畏惧惶恐,其实你们完全不必害怕,因为这是世上任何一位女子,都必然会经历的重要时刻…”
女官软绵绵的话语令轻凤听得好一阵牙酸,可是她又不敢无聊地打哈欠,于是暗暗瞄了飞鸾一眼,不料那傻丫头竟然正襟危坐,听得是聚精会神两眼发光。
“…思为莞蒻席,在下蔽匡床。愿为罗衾帱,在上卫风霜。这几句即是说,两位贵人应当竭尽所能地侍奉圣上,所思所想,都应当以圣上为先。”女官说到此处,被粉涂得厚厚的白脸忽然笑了一下,像一只无端受到挤压的面团,透着说不出的别扭,“下面这几句,将说到贵人们初夜当做的事,请胡婕妤和黄才人认真听好了…”
轻凤顿时浑身一激灵,心想终于能听到点实质的内容了,连忙打起精神坐直了身子;而飞鸾则是一张小脸涨得通红,放在膝上的双手紧紧攥着裙子,丝毫也不敢吭声。
“…衣解巾粉御,列图陈枕张。素女为我师,仪态盈万方。众夫所希见,天老教轩皇。也就是说两位贵人在侍寝的时候可以脱掉衣服,只要对着《素女经》上的内容认真照做,仪态自然就会从容优雅、落落大方,”女官面色平静目光复杂地望着飞鸾和轻凤,继续往下轻声念道,“乐莫斯夜乐,没齿焉可忘。这最后一句是教二位贵人在经历鱼水之欢后,永远不要忘记这美好的一夜。好了,现在二位贵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
“呃?这就结束了?”轻凤将女官的话从头听到尾,觉得还不如让她自己来给飞鸾启蒙呢。
敢情李涵从小受得就是这种朦胧教育呀?
飞鸾此刻也是呆呆地望着女官,仍旧一副什么也没明白的模样:“嗯,那您叫我照着《素女经》做,什么是《素女经》呀?”
内教坊的女官立刻露出一副“你总算问到点子上了”的表情,将两套配发教材递进了飞鸾和轻凤的手中:“胡婕妤、黄才人,这两套书册请二位先自行揣摩,如果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再来问妾身吧。”
轻凤赶紧接过书册定睛一看,原来一本是前朝大学问家白行简的插图版《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还有一本是配着图解的《二十四式素女经》,立刻饧着眼咧嘴笑道:“嘿,这个有意思!”
内教坊的两位女官顿时面色微变,彼此交换了一个古怪的眼神,咳了两声清清嗓子才道:“嗯,黄才人,请矜持。”
轻凤一边羞涩地低下头连声称是,一边迫不及待地翻开《二十四式素女经》,没看几页眼睛就瞪直了,指指点点哦哦哦个不绝,心中大呼过瘾。
飞鸾一张小脸烧得通红,很快就充血呈猪肝色,她虚着眼睛匆匆将两本自学教材翻过一遍,结果发现囫囵吞枣的下场是什么都没看懂,于是只好又重新翻开《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细看,求教声呐呐如蚊蝇:“这个…我好多字看不懂。”
轻凤闻言立刻将小脸凑过来,兴致勃勃地插嘴道:“这个还要看字干什么?看图,看图。”
飞鸾立刻像做贼似的把书阖起来,轻轻推了轻凤一把:“不要看啦,姐姐你别管我…”
此刻两名女官若再看不清轻凤的本质,可就枉在这女人扎堆的后宫里混迹多年了,她们赶紧起身将轻凤“请”到别处自学,二人围绕着飞鸾单独授课。作为同样不曾得到过帝王垂幸的宫人,两位女官竟然还能与飞鸾交流闺中心得,不时发出阵阵窃笑,让轻凤在另一厢听得是莫名其妙。
其实这两位女官严重高估了轻凤的能耐,她只是典型的雷声大雨点小,除了喜欢没事瞎咋呼以外,对男女之情实际上也懵懂得很。好在轻凤隔着墙也可以听见女官们说话,因此自身该补充的知识,她倒半点也没落下。
当女官们授业完毕,起身告辞之后,轻凤便背着手绕出锦帘,在灯下歪着脑袋打量飞鸾,笑嘻嘻地问她:“哎,学了一晚上,你准备好了吗?”
只见飞鸾在红烛的映照下双颊酡红,两只眼水汪汪地含着情,一副刚刚开窍的羞臊模样。她望着轻凤点了点头,双手揉着裙子嗫嚅了半晌,最终才颤声开口道:“准备好了…我,我明天就出宫去找李公子!”

第二十章 断梳

翌日一早,飞鸾竟破天荒地起了个大早,央求着轻凤为自己梳了一个精致的发型,又在妆扮一新之后,小心地将一枚白玉梳□了自己乌油油的发髻里——那枚白玉梳有着简单而精致的卷草涡纹,原本是一对,而如今就只剩下了一只。
轻凤看着头一次对自己的外表开始上心的飞鸾,心中就忍不住生出了一点“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感慨,斜着眼戏谑她道:“嘻嘻嘻,看美得你!别再照啦,那个傻小子一定满意!”
黄澄澄的铜镜里,飞鸾看着妆成后的自己螓首蛾眉,有着像所有狐族姑娘那样毋庸置疑的美丽。这使她经不住羞红了脸颊,就在镜中望着自己身后的轻凤喃喃道:“我,我今天出去找李公子,宫里的事…”
“宫里的事就全交给我吧!”轻凤不待飞鸾说完,便笑嘻嘻抢过了她的话,“你就放心去吧,一切都有我呢!”
假使飞鸾能够心有所属,接下来她只需要搞定李涵一个人就好,真是求之不得!
四月暮春、天气晴好,于是这一天飞鸾戴了个藕荷色的轻纱帷帽,再一次悄悄隐了身子,溜出了曲江离宫。此时柳絮满城飘飞,她的鼻子很快就在风中捕捉到了李玉溪的气味——这一次他的人依旧不在华阳观里,而是在城西的某一个角落。
飞鸾只好又变回原型,在街头巷尾拼命奔跑,一路从长安城东南跑到了城西北的颁政坊。这时坊间的许多店面正往外散发着腾腾的白雾,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早餐的香气。飞鸾悄悄在街角现出身形,她拨开帷帽上的轻纱,紧张地掠了掠微蓬的鬓发,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谨慎而又满怀着期待。
不大一会儿,果然就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从某家店铺的旗幌下闪了出来,那穿着一身庶民的白衣,身姿却又玉树般俊秀挺拔的人,除了李玉溪还能是谁呢?飞鸾的心立刻拎了起来,她张开粉嫣嫣的小嘴,还没待喊出声来,下一刻李玉溪就已经隔着人群看见了她。
“胡姑娘!胡姑娘”霎时间李玉溪开心地笑起来,粉雕玉琢的脸上仿佛有阳光潋滟流淌,在人来人往的街市上显得是那样地夺目。只见他快步穿过人群跑到飞鸾跟前,一双黑琉璃一样的眼睛晶晶亮亮,目光中含着满满的喜悦。
“李,李公子…”飞鸾缩着肩膀,眼巴巴地望着李玉溪,脑中情不自禁就窜过《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里的词句:
“男已羁冠,女当笄年,温柔之容似玉,娇羞之貌如仙…”
这说的,说的不就是他们吗?
飞鸾的脸在刹那间羞得通红,四月的朝阳照在她金黄色的竹篾帷帽上,让她藏在帽阴下的娇容就像一枚吹弹可破的樱桃。李玉溪不觉看得呆了一呆,下一刻惊觉失态,于是讪笑着与飞鸾寒暄道:“嗯,我,我是来吃馄饨的,颁政坊的萧家馄饨,久负盛名,你吃过吗?”
飞鸾笑着摇了摇头,轻声道:“你特意一大早就赶来吃的吗?你可真会吃。”
“嘿嘿,哎,你既然没吃过,今天我就请你吃呀,走!”李玉溪说着便捉过飞鸾的手,迭声道,“这一家有二十四气馄饨,花形馅料各个不同,正好能盛上一碗,可好吃了…”
李玉溪话还没有说完,不料跟在他身后的飞鸾就已悄然一挣,一瞬间她的小手就像鱼一样滑脱,从他的掌心溜走。李玉溪愣了愣,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唐突,不禁也脸红起来:“哎,对不起胡姑娘,是我冒犯了…”
为什么会这样呢?李玉溪双颊燥热地反省——似乎今天的胡姑娘和从前不一样,似乎他自己也有些不一样,嗯,也许是今天没有下雨的原因,他的手无需再撑着伞,所以才会觉得空?
“不…”飞鸾想告诉李玉溪他并没有冒犯自己,可是话到嘴边却又害了羞,于是舌尖绕啊绕就改成了一句,“不吃馄饨。”
“哎?不吃馄饨吗?那我带你去长兴坊吃毕罗好不好?韩家的樱桃毕罗,做出来颜色就和新摘的一样,我正好也要去吃。”李玉溪生怕飞鸾不愿意同自己去,因此说话的时候很有点忐忑。
飞鸾看着李玉溪紧张的样子,忍不住便笑了起来,点点头应了一声:“好。”
李玉溪顿时大喜过望,小心翼翼地陪着飞鸾往长兴坊走,这顺道也是回华阳观的路。一路上两人说说笑笑,李玉溪本就是个白玉般玲珑剔透的人,渐渐地自然也感觉到了飞鸾语气中的紧张。
是不是自己刚才的举动吓着她了?李玉溪有些后悔自己的冒失,于是默默在心里留了个神,想着一定要把胡姑娘再逗笑才好。
也许人一紧张就容易走得快,各怀心事的两个人很快就走到了长兴坊的韩家毕罗铺。
所谓的毕罗也就是一种长梭形的馅饼,香酥可口,上面还浇着酪。当樱桃毕罗被端上桌时,飞鸾的眼睛也不自觉被吸引了过去,这时候李玉溪便伸手摘下装饰在毕罗上的一枚鲜樱桃,含进嘴里吮去表面沾的奶酪,学着他俩第一次吃蒸糕时那样,对飞鸾笑道:“看,像你。”
此时飞鸾腮上两团红晕未消,看上去可不就像一颗樱桃?!于是飞鸾愣了片刻,终于噗嗤一下笑出声来,不再拎着一颗心瞎紧张;只是想着李玉溪方才吮樱桃的动作,她脸上的红晕却更加深了。
接下来二人就在铺子里面对面坐着,簌簌啃着樱桃毕罗,飞鸾对毕罗的滋味赞不绝口,因而不得不又笑着问李玉溪道:“你怎么那么会吃呀?是不是来长安的工夫,全都花在吃上了?”
李玉溪听着这话不由得一愣,不禁抬起头来望着飞鸾,沉吟了好一会儿才认真地回答她:“嗯,怎么说呢,我的确爱吃,也只有长安才能吃到这些好东西。不过长安可不光有好吃的,有道是‘生作长安草,胜为边地花。’我自从第一次来到长安,就爱上这里啦!这也是为什么我一定要考中进士,留在这里的原因。”
飞鸾呆呆地看着李玉溪的脸,又转头望了望店铺外车水马龙的街道,隐隐对李玉溪的想法有了种懵懂地了悟——是啊,繁华的长安城,谁能不爱呢?就连她从骊山出来这短短几年,似乎近来都不想…不想再回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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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鸾与李玉溪吃完毕罗,便一直沿着启夏门街往南走,慢慢晃悠着回永崇坊的华阳观。一路上飞鸾不停揉捏着裙带,心不在焉地问李玉溪道:“李公子你的家乡在哪里呢?”
“哦,我在荥阳出生,家族郡望在怀州河内。对了,我在族中排行十六,你呢?”李玉溪笑着问飞鸾道。
“我?我排两百三十七。”飞鸾因为心不在焉,竟然顺口将真相说了出来。
李玉溪被飞鸾的话吓得呛咳了两声,干笑着感慨道:“啊,胡姑娘你的家族,真是人丁兴旺哪…”
飞鸾一怔,立刻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没办法,他们骊山狐族的确是个很庞大的家族呀!于是她只好红着脸支支吾吾道:“嗯,是,是啊…对了,李公子你每天都会在华阳观里过夜吗?”
她鼓起勇气,终于问出了一直盘桓在她心口的话。
“是啊,”李玉溪信口回答她,没走两步又笑着问,“怎么了?”
“哎,没事呀,我只是在想,有空可以去…去找你呀。”飞鸾说这话时,只觉得双颊像被火烧似的滚烫,整个人晕晕乎乎,根本不敢抬头去看李玉溪的反应。
她在迷迷糊糊中隐约听见了李玉溪的声音这样回应自己:“啊,胡姑娘,你似乎很容易从宫中出来?你是宫女吗?”
飞鸾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李玉溪——如果她告诉他,自己是有封号的胡婕妤,会不会吓着他呢?如果他因此而不敢再与自己往来,她又该怎么办呢?
单纯的小脑瓜第一次尝试患得患失,滋味可真难受!难受得飞鸾恨不得自己从没进过宫,也从没做过什么胡婕妤才好,如果现实真能这样,眼前的一切又是多么简单啊!
飞鸾低着头一径地犹豫,还没有顾得上回答李玉溪,这时候在她耳畔已传来了华阳观悠扬的钟磬声。
“啊,我到了。”这时只听李玉溪忽然嚷了一声,语气里透着许多依依不舍,令飞鸾顿时也惆怅起来。她抬起头望了望华阳观气派的屋宇飞檐,刚想说一声“没关系我晚上来找你”的时候,却意外地看见观中袅袅娜娜地走出一个人来。
那正是穿着一身青纱戒衣,却照样艳光逼人的全臻颖!她刚一踏出观门就发现了李玉溪,当然也就看见了伴在他身边的飞鸾,于是一双横波凤目顿时就射出冷冷的光来,艳红的朱唇却先轻佻地笑了笑。
“唷,冤家,今天你回来得倒早,又去哪里淘气了呀?”全臻颖手持拂尘姗姗走下台阶,在看见李玉溪身边的姑娘面露惊怯时,口气越发地娇媚,“咦?这位姑娘是谁?莫不是你近日常跟我提起的,在平康坊认识的柳姑娘?柳姑娘,你可是来我们观里求签的?不过我们华阳观里呀,可是问不了姻缘的唷!”
李玉溪顿时尴尬得面红耳赤,简直要在全臻颖面前跳脚。不知为何,他心里不大愿意让全臻颖与胡姑娘碰面,也更加不愿意让胡姑娘误会自己四处留情,于是他极力辩白道:“姐姐你不要捉弄我呀!这位是我常跟你提起的胡姑娘…我几曾在平康坊认识过什么柳姑娘呢?!”
说完他就心虚起来,害怕全臻颖会生自己的气,因为她似乎一直都不喜欢自己和胡姑娘来往的。
李玉溪越描越黑的话,到这时才真真刺痛了飞鸾——不论怎么说,看来李公子的确曾将自己的行踪告知过眼前的美人,可这位美人和他又是什么关系呢?他叫她姐姐,而她竟叫他冤家,这些称呼…都比胡姑娘李公子之类要亲密得多。
飞鸾蓦然觉得有些灰心,沮丧得根本无法说出话来,只能静静地望着全臻颖。
“哦,不是柳姑娘,是胡姑娘,”这时全臻颖笑着招呼道,故意绕着飞鸾打量了一番,“我的确记得,十六郎有好几次都在临睡前提起过你,今日一见,果然是个花容月貌、天仙一样的美人儿啊!”
十六郎、临睡前…飞鸾又是一阵恍惚,她抬起头看着全臻颖,苍白的小脸想尽力对她挤出一丝笑,不料目光一晃却移上了她的发髻,眼中顿时就觉得一阵刺痛。
“这玉梳子,我也有一只。”飞鸾白着脸喃喃道,径自摘下脑袋上的帷帽,将那莹润的白玉梳从发髻上拔下来,递到了全臻颖的眼前。
“哟,这可真是巧了,”全臻颖瞄了眼飞鸾手里的玉梳,撇撇唇笑道,“我这枚是十六郎特意从玉市上买给我的,胡姑娘这枚是哪里得来的呀?”
这时一旁的李玉溪终于按捺不住,冲到全臻颖跟前搂住她道:“好姐姐,你快把梳子还给胡姑娘吧,改天我再给你买一只。你现在这样,也太为难小弟我了!”
“哦,原来还是要还给她吗?我还以为是一物换一物呢,”全臻颖丝毫不理会李玉溪发青的脸色,径自眼波一转,笑嘻嘻地朝飞鸾伸出一只手,“我听十六郎说,早先是你拿了他要送我的玉佩,不知可是真的?我以为你是想用这玉梳跟我作交换呢,既然不是,那你先把玉佩拿来吧?”
飞鸾闻言立刻浑身一震,不禁后退了半步,攥了半天的拳头这时终于松了松,探入袖中摸出了那枚一直被自己珍藏的白莲花玉佩。在宫中闲来无事的时候,她曾求宫女给这枚玉佩穿上了鲜红色的穗子,现在取出来一看,在阳光下真是灼灼刺目。
“原来是这样…”飞鸾指尖微颤着,将玉佩轻轻交进全臻颖的掌心,苍白的脸色一刹那又涨得通红,“哎,这个还你,梳子我也不要了…”
“唉,别,梳子我一定要换你,免得被人说我贪便宜,那可就不好了。”全臻颖冷笑一声攥紧了玉佩,跟着手指从发髻上拈住玉梳狠狠一拔,将它随着话音一起掷在了地上,“还你。”
价值连城的白玉梳霎时落在地上,叮一声断成了两半。李玉溪一看就急了,青着脸扬声责备全臻颖道:“你这又是在闹什么?好没道理!”
“是她自己没接好,休怪我。”全臻颖白了他一眼,径自挑衅地斜睨着飞鸾,等着看她如何反应。
然而这一刻飞鸾并没有作声,她只是复又后退了一步,盯着地上的两片断梳静静出了一会儿神。紧跟着下一刻,她竟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似的,在呐呐告了声罪后转身落荒而逃,倒仿佛那枚玉梳是她自己摔断的一般。
李玉溪盯着飞鸾匆匆离去的背影,只觉得原本内疚的心猛然被狠狠揪痛,令他忍不住拔脚追下了台阶。阶上全臻颖立刻柳眉踢竖,冲着李玉溪扬声叫道:“冤家!你的魂被勾了么?还不给我回来!”
李玉溪听见了全臻颖的呼唤,停下脚步回过头,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了倔强的表情:“这事是你不对!”
“我不对,你粘粘糊糊就对了?”全臻颖被他倔强的神色惹得更加恼怒,于是索性冷笑道,“你今天要是弃我就她,往后你也别再来缠我,你我一拍两散。公主那里要我递上的‘行卷’,也麻烦你带回去!”
她的话字字尖利如刺,瞬间便将李玉溪钉在了地上,使他竟再也迈不开半步,就仿佛他腿脚四周的泥地里,竟猛然间生满了看不见的荆棘。

第二十一章 宣战

这天午后轻凤正盘算着晚上飞鸾不在,自己可以如何如何地去跟李涵歪缠——她的《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如今背得也很熟咧!
不料搽完粉刚一转身,就看见了如丧考妣的飞鸾。
“嘎?!你这是怎么回事?”轻凤被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打上胭脂的脸颊,看上去倒挺像被飞鸾吓去了血色,“怎么高高兴兴地去,这么快就哭丧着脸回来了?他怎么欺负你了?”
飞鸾呆呆瞪着她还没来得及回答,这时轻凤便又福至心灵地补上了一句:“哟,莫非,你这是疼的?”
这句话在这个当口不啻于火上浇油,让心乱如沸的飞鸾顿时炸开了锅,只见她小脸一皱嗷一声哭起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般溅了一地。
这疑是银河落九天的架势,不由得就让轻凤想起了自己侍寝那天满地捡珠子的厄运,顿时让她一个脑袋两个大,于是赶紧上前安抚着飞鸾嘘寒问暖道:“莫哭莫哭,来,快跟我说说,我的大小姐怎么受委屈啦?”
飞鸾从小到大都离不开轻凤,此刻自然也嗷一声扑上去,将脑袋埋在她怀里呜呜咽咽地、断断续续地说出了事情经过。轻凤不听则已,一听两只眼睛便瞪成铜铃,像天下所有护女儿的娘亲一样猛拍了一下大腿高嚷道:“反了他了!”
这时飞鸾哽咽着抬起头来,泪眼汪汪地望着轻凤抽噎道:“不…是我们搞错啦,李公子一早就有喜欢的人了,我,我不该去的…”
轻凤听了这话皱起眉,心里就仿佛堵了一块黏糕似的,又沉又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