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溪一想到此处,便不禁颓丧地垂下脑袋——每每到了这样的时刻,他总是惊觉自己的无能,然后为此羞惭不已。这时他忽然想到了神通广大的永道士,那个放诞无礼的人曾经那样肆意地嘲笑过他,可是也许此刻只有他,才能帮他推算出飞鸾的安危…
李玉溪低头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咬咬牙拿定了主意,起身换了件衣裳准备往华阳观走一趟。这时却听咚咚两声,厢房的门板再次被人叩响,他立刻上前打开门,就看见梨花带雨的轻凤正站在门外。
“哎呀我苦命的妹妹哪…”轻凤一见李玉溪打开房门,立刻捶胸顿足地哀号起来,“哎呀李公子,我可算是见到你了,可怜我那苦命没福的妹妹哪,呜呜呜…”
李玉溪看见轻凤哭得昏天黑地,不祥的预感越发像一块沉重的磐石,重重地压在他的心口。于是他紧张地盯着轻凤,只敢小声地问道:“姐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些话还能有什么意思?”轻凤泪眼婆娑地瞥了李玉溪一眼,举袖半掩着脸抽抽搭搭道:“唉,还不是飞鸾她,飞鸾她…”
李玉溪因她吞吞吐吐的话急得火烧眉毛,几乎是用吼的冲轻凤喊道:“飞鸾她怎么了?你快告诉我!”
轻凤于是悲伤地低下头去,浑身带着一股无力回天般的颓废,缓缓摇了摇头:“唉…也是我那妹妹命薄,她上次与你分别之后,在回宫的路上竟冤家路窄,撞上了我们狐族的天敌白虎神。她奋力顽抗才从那白虎神的爪下逃脱,可是仍旧受了很重的伤,回到宫中后就一病不起,现在已经因为伤势过重,离世了…”
李玉溪心中咯噔一惊,无法置信地盯着轻凤嗫嚅道:“你是说…她死了吗?你是说,她已经死了?”
轻凤无奈地望着李玉溪,好半天后才缓缓地点点头,沉痛道:“唉,李公子呀,你还是节哀顺变吧。”
李玉溪闻言却摇摇头,木然地喃喃否认:“不,不…”
轻凤看着李玉溪的反应,差点忍不住笑场——这呆头鹅的表现,直到目前她都还算满意。正在得意之时,却不料李玉溪竟忽然暴起,用力抓着轻凤的双臂一阵猛摇,痛得她龇牙咧嘴。
“不——她没死,她一定没死!你带我去见她!你带我去见她!”他一边摇晃着轻凤,一边在她耳边大喊。
轻凤受不了他的疯狂,当即施出一个力字诀,将他砰地一声远远弹开:“你疯啦?给我冷静点!”
真是要命,全身的骨头都快被这呆子摇散架了。虽说他摇得越猛就意味着对飞鸾用情越深,但是…但是这关她屁事呀?她还不至于为了证明飞鸾的幸福,就这么傻乎乎地去配合一个呆子咧!
不过这么一折腾,却也把轻凤肚子里的戏谑之意给折腾没了。于是她轻轻喘了一口气,瞥了一眼被自己甩到屋角的李玉溪。只见他此刻仍旧颓唐地缩在角落里,脸上神情恍惚,一双黑琉璃似的眼珠也失去了往日的光彩,眼神直愣愣地不断重复着一句话:“我要见她,我一定要见她…”
这下连天生后妈气质的黄轻凤也不由动了恻隐之心,于是她对着李玉溪叹了一口气,低声安慰他道:“好啦好啦,你别急,等这几日宫中做完法事,奚官局就会安排飞鸾下葬,将她的灵柩送到妃嫔的陵寝内,到时候我就带你去偷尸,好不好?”
她这番话说得轻松自在,又浑然不以为意,果然是天生的一副妖精心肠。
第五十八章 盗尸
李玉溪傻乎乎地落入永道士与黄轻凤的圈套,不被逼死已足够说明他的天赋异禀,所以他能够两眼闪闪放光,欣然同意轻凤惊世骇俗的偷尸计划,也就不足为奇了。
于是当轻凤简单交代了几句之后,她便告别李玉溪径自回了大明宫。
李玉溪在邸店中失魂落魄地等了十日之后,这一天果然接到轻凤消息——飞鸾的灵柩已经从大明宫中运出,送往李涵的章陵。于是当天他便与轻凤出了长安城,在夜幕降临之后,趁着夜色潜入了章陵的妃嫔陪陵。
章陵位于长安城北的西岭山南麓,是李涵为自己修造的陵寝,自他登基之日起这座陵寝就开始修建,直到今天也没有竣工。所以妃嫔的陪陵也只是潦草的开凿了一部分,飞鸾的棺椁被送入陪陵之后,并没有多少侍卫看守。
时值十月孟冬,夜里已是天寒地冻。李玉溪和轻凤在浓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中溜过神道,躲在石翁仲崔嵬的黑影下,险险与一队巡逻的侍卫擦身而过。
“飞鸾就在那里面。”轻凤指着眼前一团浓墨般黏稠的夜色,在李玉溪耳边低声道。
李玉溪此刻如同睁眼瞎一般,什么也看不见,只能一边发抖一边难以置信地问:“你怎么知道?”
“我看得见,也嗅得到。”轻凤洋洋自得,眼珠在暗夜中焕发着荧光。说罢她看也不看李玉溪,径自拽着他的衣领,将他一路往前领。李玉溪一边被她拽着走,一边心想:她果然是只妖精…
很快这一人一妖便走到了某个地方,李玉溪依旧什么也看不见,只觉得脚下的泥土十分松软,四周的空气也忽然不再冷得刺骨,变得有点湿、又有点黏,同时耳中有气流微鸣,嗡嗡地轻撞着他的鼓膜。
看来他们已经进入了一条地道,李玉溪暗暗心想。
轻凤依旧拽着李玉溪的衣领,领着他不停往前走,约摸走了有一刻钟的时间,她忽然停住脚步,对李玉溪道:“我们到了。”
李玉溪未曾防备轻凤会忽然停下,因此差点被她带了个趔趄,稳住了身子才低声问:“到哪里了?”
暗中响起嘭嘭两声,是轻凤伸手拍了拍一旁的木板,回答李玉溪:“这是飞鸾的棺椁,她就躺在里面。”
李玉溪得到了答案,这时他浑身的寒毛才后知后觉地竖起来,于是在暗中结结巴巴地问轻凤道:“现在我们要怎么做?”
“当然是打开这棺材咯,你不是哭着喊着要见飞鸾吗?这会儿怎么又怂了?”轻凤在黑暗中回答他,嗓子里憋了丝笑意。李玉溪看不见轻凤的脸,只能感觉到夜色里有两点荧光微微闪动了一下,接着又从他眼前移开。
于是他忽然鼓足了勇气,伸出手慢慢触摸到冰凉的棺椁,接着找到了棺盖与棺身之间的细缝,两手按住棺盖推了推:“不成,已经被钉死了。”
“靠你哪成?让开——”轻凤将李玉溪推到一边,双手施了个力字诀,指甲抠进棺盖下的细缝里轻轻一拨拉,便已将棺盖揭开。
随着灵柩被打开,李玉溪只闻见一股馥郁的茉莉香气扑面而来,这香味里充满了温柔,恰似飞鸾在阳光下明媚的梨涡浅笑。于是心里本就不多的恐惧被尽数驱散,思念随即涨满他的胸臆,令他情不自禁地伸出胳膊,探手入棺。
棺中铺着柔软的锦衾,他迫不及待地将之揭开,去抚摸锦衾下的人。但觉触手所及之处,竟仍是一片细腻柔软,虽然失去了往日的温暖,却娇柔宛如生时。李玉溪不禁心下一痛,定了定神才又继续摸索,片刻之后他遽然浑身一震,一颗心止不住地狂跳了起来——他碰到了棺中人的手指!那指尖细如削葱,曾经总是与他的手指紧紧交缠相握,而今却只剩下失去生机的冰凉。
他心中大恸,立刻紧紧握住那只手,使力将棺中人拉了起来。那具身躯竟不像刚入殓时一般僵硬,此刻竟柔软得像个活人,很容易就被李玉溪拉坐起来,脑袋歪歪搭出了灵柩。
轻凤在暗中看着李玉溪的动作,忍不住默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心想要不是知道飞鸾是假死,这一幕看着得有多瘆人呢!正在胡思乱想间,就见李玉溪已探身入棺,一把将飞鸾抱了起来。
轻凤顿时头皮发麻,她在人间待得久了,一时半会儿还真没办法比李玉溪更加淡定,于是她慌忙走上前摇了摇李玉溪的胳膊,在他耳边催促道:“喂,别傻愣在这儿了,你还要跟她抱到什么时候?”
李玉溪抱着飞鸾的“尸体”,胸口因为激动正急促的喘息着,一时竟忘记了哭泣。他紧紧搂着飞鸾,如同往日一般与她交颈相拥,低沉而又坚定地开口道:“我要把飞鸾带走。这里又冰又凉,她一个人在这里太孤单寂寞,我不能让她睡在这里。”
这句话轻凤听了甚是受用,她在心中暗暗喝了一声彩,心想对这呆头鹅的考验他可算是全部通过了,下面只等那百日醉的药效一过,自己就可以还他一个大活人啦!
“嘿,好你个呆头鹅,总算对我家飞鸾还算厚道,”于是轻凤欣然点头,颇为慷慨地拍着胸脯对李玉溪道:“放心,我一定帮你。”
当下一人一妖便抬着飞鸾的“尸体”走出了狭长的地道,因为带着飞鸾使得回程多有不便,轻凤甚至很奢侈地用瞌睡虫将章陵四周的侍卫统统迷昏,然后将飞鸾扛在肩上,与李玉溪一同往长安赶,恰好在天亮城门开启时抵达了长安城下,混在人流中与庞杂的胡商队伍一同进了京。
原本他们行进的路线直指着李玉溪所住的崇仁坊,然而半道上李玉溪却忽然改变主意,从轻凤手中抢过飞鸾,抱着她往华阳观的方向走去。轻凤不由地吃了一惊,追在他身后问道:“喂,你打算做什么?”
李玉溪一径快步向前走,如实地回答轻凤道:“我要去见永道长,我要求他,让飞鸾活过来。”
“啥?”轻凤一听此言,顿时一个头两个大,“你去找他?”
她暗想道,那你还真是找对人了。
这时旭日东升,天边映出层层朝霞,胭红色的霞光照在飞鸾毫无血色的脸上,竟给她添上了一抹活色生香。李玉溪抱着飞鸾一路来到华阳观前,扑通一声在观门石阶前跪下,冲着门里声嘶力竭地高喊道:“永道长,永道长…”
观门吱呀一下应声而开,门里还没走出人来,倒先传出一串朗朗笑声:“呵呵呵,是谁这么一大清早就来叫我,故意扰人清梦呢?”
话音未落,门边就露出永道士雌雄莫辨的俊脸,此刻被朝霞映着,分外的美丽鲜妍。他一瞧见李玉溪抱着飞鸾,立刻心领神会地瞥了一眼站在李玉溪身旁的轻凤,与她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狡猾眼神,跟着才假意寒暄道:“哟,李公子,你这是…”
李玉溪搂着飞鸾,长跪在永道士面前,黑琉璃般的眼珠浸在泪水中,目光哀恸而决绝:“永道长,您是对的。从前我对您出言不逊,今天我跪在这里求您原谅——您是对的,我的确没有能力保护她,才会把她伤害成这样…所以我今天将她送到您这里,我拜托您让她活过来。只要您能让她活过来,我愿意从此放弃她,让她随您去终南山修道。我发誓永生永世再也不会与她相见,只要她能活过来…”
永道士低头看着李玉溪,脸上想摆出悲天悯人的表情,无奈怎么看都像是在奸笑:“这件事沦落到今天这步田地,的确很遗憾,虽然我也很想帮忙,可是李公子,她已经死了啊。”
“不,她还活着!你看她的脸,还是这样鲜活,这说明她还有的救!她并不是凡人不是吗?这样的她怎么会死,怎么会死…”说罢李玉溪泣不成声,望着永道士不住磕头,看得连一旁的轻凤都动了恻隐之心。
可惜永道士一向喜欢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此刻他玩性大发,才不会对李玉溪说出真相。于是他假装考虑了一会儿,才低头看着李玉溪充满期待的脸,笑道:“哎,虽说我神通广大,但是起死回生嘛,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这样吧,你先把她的尸体停放在我这儿,我会采集日月天地之精华来修补她的元神,快则一年,慢则百年,也许她就能醒得过来。至于刚才你发得那些誓嘛…我们先看看她能不能再活,等活过来再说,如何?”
轻凤在一旁横了永道士一眼,暗暗心想:这臭道士果然信不得,压根就不会安什么好心。没事逗着她搞这劳什子考验,简直要把李玉溪这只呆头鹅给玩死了。
李玉溪却满心以为这是老天赐给自己的一个机会,于是忙不迭点头应道:“多谢道长,哪怕等一百年,只要她能活过来就好。”
永道士听了他的话,故意笑着促狭道:“你真的觉得这样好吗?百年之后,她就算活了过来,你也没法看见她了。”
这时李玉溪却摇了摇头,平静地缓缓开口道:“我既然决心让她随您去终南山,我就存下了不与她再相见的心。那么一年或者百年,于我又有什么差别呢?”
第五十九章 新年
永道士闻言不住点头,赞叹道:“李公子你既然有此决心,贫道便也舍命陪君子,哪怕拼尽这身道行,也会救小狐狐一命,李公子尽管放心吧。”
“多谢道长。”李玉溪得到永道士的承诺,又深深地给他磕了个头,这才虚晃着站起身,转身失魂落魄地离开。
待到李玉溪走远了之后,轻凤这才瞪了永道士一眼,语气中不无埋怨:“你果然很缺德。”
永道士嘻嘻一笑,为自己的缺德找理由:“所谓良药苦口利于病,我不下这一狠招,怎么能考验出他的真心呢?”
轻凤对永道士的借口嗤之以鼻,胡乱与他告了辞,径自回大明宫紫兰殿休息不提。
只是此番轻凤与永道士联手设计李玉溪,委实缺德,所以老天偏心眼只惩罚了轻凤,让她在忙昏头之后闷头大睡了三天三夜,生生错过了李涵十月十日的生日。
待到轻凤从沉酣中醒来,发现李涵的生日已经低调地度过,真是气得她捶胸顿足、后悔不迭。再加上百密终有一疏,她当初只考虑到飞鸾可以借假死脱身,却没想到自己要为她服丧的问题,偏偏她还在李涵面前表现得无比重视自己这个妹妹,于是无意中把自己也栽了进去——李涵竟然认为她一定会为飞鸾服丧,所以特意给她送来丧服和朴素的银首饰,更要命的是连侍寝都不劳她费心了!此外宫中还禁止歌舞宴乐,日子过得简直比白水还淡,让轻凤泪流满面。
转眼到了十一月,长安城迎来了入冬后的第一场雪。甲午日那天,李涵在圆丘祭祀,大赦天下,并诏令四方不得再进贡奇巧之物,就连纤丽的布帛也禁用,下旨烧掉了纺织它们的机杼。
跟着他又发布了举世称颂的《崇俭诏》,诏书中曰:
“盖俭以足用,令出惟行,著在前经,斯为理本。朕自临四海,悯元元之久困,日昃忘食,宵兴疚怀。躬绝文绣之饰,尚愧茅茨之俭,亦喻卿士,形于诏条。如闻积习流弊,馀风未革。车服第室,相高以华靡之制;资用货宝,固启于贪冒之源。有司不禁,侈俗滋煽,是朕之教导未敷,使兆庶昧于耻尚也。其何以足用行令,臻于至理欤?永念惭叹,迨兹申敕。自今内外班列职位之士,其各务朴素,宏兹国风。有僭差尤甚者,御史列上,主者宣示中外,知朕意焉…”
如此一来,就连曾经专为轻凤飞鸾姐妹打造的芙蓉歌舞台,也以胡婕妤薨逝不再使用为由,被凿下宝玉熔掉了黄金,以充内帑。轻凤虽然不大能理解李涵的想法,但是她还是决心要配合李涵,于是衣着简朴地迎来了新的一年。
太和四年春,正月戊子日这天,李涵册立他的长子李永为鲁王,发布了《封皇子永为鲁王制》,其诏书曰:
“朕恭承宝位,钦若璇衡,兢业戒怀,惧忝洪构。今皇嗣诞秀,既流庆于天枝;白茅启封,宜分王于土宇。用崇大典,式固丕图。长男永,植性端庄,禀灵聪哲。神气挺于岐嶷,和粹精于仪形,姿范蔼然,是用嘉慰。将奉闻《诗》之教,冀彰乐善之风,俾洽宠恩,允膺锡命。庶表祥于麟趾,爰建社于龟蒙,敬哉戒哉,无忝我列圣之休德。可封鲁王,仍令有司择日,备礼册命。”
入冬以来,长安城已纷纷扬扬下了好几场大雪。新年的喜气却并没有给紫兰殿带来多少欢乐。自从胡婕妤“薨逝”之后,紫兰殿便已成了大明宫内臭名昭著的不祥之地。几乎所有人都认为那里阴戾之气极重,所以才会害死了胡婕妤;也有人传说紫兰殿在大白天都会闹鬼,有时候能听见殿中传出男人的说笑声,大家都猜测那是先帝敬宗的鬼魂。再加上黄昭仪这个妃子也是阴阳怪气的,经常躲在帐中好几天不下床,也不要宫人贴身服侍,当初她在曲江行宫时撞鬼,可是有许多人亲眼看见的。她当时杀了鬼怪变成的胡婕妤,之后没几个月胡婕妤就真的暴毙了,这样一想,胡婕妤的薨逝,会不会也与黄昭仪有关系呢?
诸多猜测之下,大家纷纷采取明哲保身的态度,没事也要绕着紫兰殿走,如此一来,轻凤就更寂寞了。在飞鸾离开之后,她白日里更加无所事事,于是每天都隐了身子,到延英殿去看李涵处理政事。
她总是在晌午时贼溜溜地跑入延英殿内殿,这个时候李涵通常都端坐在御榻上,与宰相大臣们一同商议政事。每当他这般全神贯注时,侧脸英挺的线条俊美无比,而轻凤偏偏看得见摸不着,只能望着李涵心痒难耐、垂涎欲滴地直嘀咕:“哎,你呀你呀,什么时候才能再招我侍寝呢?”
她猴在李涵的御榻靠背上撒娇撒痴,无意中瞥了一眼他手中的奏章,看见上面写着李宗闵引荐牛僧孺云云。
这是什么东西?轻凤转转眼珠子,不大理解,也不以为意。这时就听李涵在座上对宰相道:“可以令刑部尚书柳公绰为河东节度使,众爱卿以为如何?”
大臣们纷纷点头称是,交口称赞柳公绰如何如何有能力,只有轻凤一个人无聊地挠了挠脑袋,在局外一头雾水。她不禁懒懒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觉得做皇帝真是辛苦又无聊。
接着大臣们又开始和李涵讨论起正月就要举行的进士科举考试来,在众人热闹祥和的议论声中,轻凤蓦然后知后觉地想起,今年那李呆鹅似乎也是要参加科举的。
“哎呀,他现在的状况,适合参加科举吗?”轻凤吐了吐舌头,心里有那么一点点内疚。不过转念一想,比起她家飞鸾的幸福来,那个李呆鹅的功名前途,也是可以退居其次的啦。她可没有什么想让自家妹妹做进士夫人的打算,毕竟她们可是连后妃都做过的妖精呢。
日子一晃又过了好几天,某日轻凤在延英殿里陪着李涵与臣下商议政事时,就听见前几天刚刚被引荐的牛僧孺,已经受封兵部尚书和同平章事。她眯着眼趴在金银错铜鹤香炉下,暗暗嘀咕这个人官升得可真够快的,然后就在香炉热力的烘烤下昏昏欲睡…连篇累牍的政事真是催眠最佳利器!当轻凤从一场小睡中醒来,她一个激灵睁开眼睛,才发现殿中的人已经全都散了,只剩下几个宫女在那里拂尘。于是她伸了个懒腰翻身坐起,怔忡着心想:哎,不如还是出宫去溜溜吧,反正李涵的心思暂时也没空放在自己身上,她何必在这里灰心丧气的呢?
正月的长安虽然下了好几场雪,街市上却仍旧热闹无比。轻凤在街头东逛逛西晃晃,注意力完全被各色小吃吸引。毕罗、胡饼、炙羊肉;馄饨、肉脯、醴鱼臆,她从街市这一头吃到那一头,大快朵颐不亦乐乎,不经意间就转到了李玉溪所住的崇仁坊。轻凤不由得停下脚步,犹豫了片刻,又心想反正来都来了,好歹这呆头鹅也是自己的妹夫,不如就去探望他一下吧。
于是她走进李玉溪居住的邸店,轻轻敲了敲他的房门。却不料好半天门都没开。吃了闭门羹的轻凤竖起耳朵,明明就听见屋子里有人在呼吸,何况她鼻子一闻就知道是李玉溪,于是又用力拍了拍房门高喊道:“李公子,开门哪!喂,我晓得你在里面…”
她吼了好几嗓子,才把屋中人给叫起来,就听见门里传出丁零当啷的碰撞声,跟着房门吱呀一开,露出副人不人鬼不鬼的骨架子。轻凤这一看不打紧,差点被李玉溪的新形象吓掉半条命。就见他形销骨立,已经消瘦得脱了人形,哪还有当初叫飞鸾垂涎的白面蒸糕的风韵?
“天哪!”看着李玉溪这副样子,轻凤不禁惊叫了一声,不由分说地冲上前去,晃了晃他的身子,“喂,你不要命啦!瘦成这副鬼样子?”
那李玉溪没有说话,只懒懒搭了轻凤一眼,便默不作声地低下头去。轻凤心想这下坏了,这只呆头鹅不会是想绝食殉情吧?这可万万使不得!否则飞鸾那厢还没醒过来,李玉溪这头倒先饿死了,到时候她可如何对飞鸾交代呢,还不被给她怪罪死!
于是她立刻扯了扯李玉溪的手,异常热情地絮叨着:“你最近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这可不像你啊!走,上街下馆子去。”
“不,”李玉溪却用力甩开轻凤的手,倔强地拒绝她的好意,之后又从案上捞起一卷书来,气喘吁吁地说道,“这两天就要考试了,我还得看书呢。”
轻凤瞠目结舌地看着他,没好气地反问:“就你这个状态,还看书?还考试?”
李玉溪躲开她的纠缠,径自虚弱地逞强道:“你以为我千里迢迢客居京城,为的是什么?我,我可不光光是为了儿女情长,就忘掉举子大业的人。”
可是说着说着,眼泪就从他黑琉璃似的眸子里涌了出来,一串串滑下脸颊。轻凤看着李玉溪逞强的样子,一时也默默无话可说。半晌之后,她却忽然不由分说地虎起脸,一把扯起李玉溪:“什么不为儿女情长、不忘举子大业?你,你这个样子,也太没说服力了吧!走,吃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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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罢她一鼓作气将李玉溪拉到街上,冲进一家汤面铺子,气哼哼地为他点了两碗热汤面,“啪”的一声将筷子拍在李玉溪面前:“吃!”
不待李玉溪有反应,她自己倒先拿起筷子,吸溜吸溜就吃下一碗面条,李玉溪默默看着她,好半天之后忽然阴阳怪气地开口道:“你竟然也吃得下…”
轻凤此时吃得正香,闻言立刻抬头瞪他一眼,理直气壮地反问:“为什么我吃不下?”
李玉溪低下头,黝黑的眼珠盯着热气腾腾的面条,竟又渐渐浮上一层薄泪,半天后才哽咽着欷歔道:“我以为你跟飞鸾是好姐妹呢。”
轻凤闻言一拍桌子,义正词严地嚷嚷道:“我和飞鸾当然是好姐妹,这还用你说?!”
李玉溪无辜地瞥了她一眼,继而小声抱怨道:“那她离世了,你胃口还那么好…”
“啊?”轻凤被李玉溪说得一愣,跟着心虚起来,干巴巴咳嗽了两声才道,“飞鸾过世,我当然伤心!可是死者已矣,活着的人还得好好过日子不是吗?我这是化悲伤为食欲,为了飞鸾才这样努力吃饭!就说你吧,你现在这样折磨自己,飞鸾她要是看见了,能安心吗?”
轻凤这一番老生常谈的说辞,根本打动不了李玉溪。他只是有气无力地瞅了她一眼,便默默地望着街心再也不说话。轻凤看着他无精打采的样子,顿时也没了胃口,在草草敷衍了他几句之后,便忙不迭地告辞。
唉,我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一路上轻凤心中暗想,忍不住就埋怨起自己的同伙永道士来。这刚天边霰雪微下,轻凤还有些兴致,于是忽然想起飞弯还在永道士那里,便拔腿匆匆往华阳观跑去。
当日李玉溪将飞鸾交给永道士之后,轻凤本不放心将飞鸾留在华阳观,可无奈永道土振振有词,说飞鸾服用了他的百日醉就最好待在他身边,这样万一出个什么事,没人比他更清楚如何处理意外。轻凤被永道士说服,只能无可奈何地听从了他的安排。
待到轻凤抵达华阳观时,就见道观上空香烟袅袅,从观内隐隐传出步虚笙磬之音。此时正值新年,道观里五花八门的节日自然也少不了。永道士今天身穿着一件绛红色盘金绣的蜀锦道袍,聊应新春节景。他见到轻凤前来,立刻兴高采烈地迎出门,站在一株怒放的红梅树下招呼道:“哟,小昭仪,好久不见。今天怎么突然想起我,还特意来向我拜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