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能不沉不闷呢?那个臭小子李玉溪,可是她自己撺掇给飞鸾的呀!原指望他年纪轻轻,又在道观里修行,能是个干净的人呢,没想到风流债倒挺多——不行,她的飞鸾可是玉尖面一样香、麦芽糖一样甜的乖宝贝,决不能让他欺负了去!
想到此轻凤便左手一叉腰,右手帮飞鸾抹了一把泪,豪气干云地对她道:“莫哭,明天看我给你做主!”
当日乱点鸳鸯谱的是她,如今自然也要将飞鸾的终身大事负责到底,这才叫有情有义!
好在皇帝李涵并不是个急色的人,有心给飞鸾和轻凤放几天温故知新的读书假,因此这个节骨眼上既没来宣也没来幸。轻凤和飞鸾就窝在一起胡乱睡了一夜,翌日一早便由飞鸾留守,而轻凤则隐了身子悄悄地潜出了离宫。
由于近来运功过度,虚耗的元气还没养好,轻凤才刚出离宫便现了身,准备从街上慢悠悠晃到华阳观去擒拿李玉溪。可喜还没走出几步,就冤家路窄,迎面撞上了正在街上魂不守舍打转的李玉溪。
李玉溪正垂头丧气地绕着曲江离宫的外沿踱步,忽然就听见迎头传来“呔!”一声暴喝,吓得他赶紧抬头睁大了眼睛。不料还没看清楚来人,就看见一顶带着龙脑香气的帷帽朝自己脑门上袭来。
“我打死你这个薄情寡义的负心郎!打死你这个道貌岸然的白眼狼!”
“哎,哎,哎…”李玉溪被帷帽扑得连眼睛都睁不开,慌忙架起手来挡住袭击,退开几步才看清楚了气势汹汹的轻凤。
他眨眨眼睛,依稀记起了眼前这女子就是当初在宫中要去自己玉佩的人,也就是飞鸾的姐妹,于是慌忙对她弯腰作揖,行了一个大礼:“姐姐,小生我这厢有礼了。”
“我呸,少给我在这儿酸文假醋的!你把我妹妹欺负成那样,我今天就是来找你算账的!”轻凤叉着腰往地上啐了一口,指着李玉溪的鼻子骂道,“你昨天都做了什么好事?!害她回去后哭成那样?!”
“哎,姐姐…”李玉溪一时语塞,这时他发现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不断往自己这里侧目,顿时尴尬得面红耳赤,慌忙安抚轻凤道,“姐姐,这事一时说不清,哎,不如由小生我做东,请姐姐移驾到邻近的庾家楼,我们点些茶点坐下来慢慢谈,可好?”
“哼,少跟我套近乎!”轻凤瞪了他一眼,但心里也清楚街上人多口杂,于是还是气呼呼地戴上了帷帽,对着李玉溪一撇下巴,“赶紧带路!”
李玉溪忙不迭毕恭毕敬地将轻凤引进修政坊的庾家楼,此时才刚四月上旬,但庾家楼的粽子已经上市。长安俗云:“庾家粽子,白莹如玉。”这也是京都一样有名的小吃,轻凤刚一落座,李玉溪便殷勤地为她点了两客粽子,又要了一壶上好的阳羡茶,这才惴惴不安地问道:“姐姐,胡姑娘,她还好吧?”
“好什么好?!”轻凤老实不客气地拈起一个咸梅粽子,恶狠狠地大咬了一口,鼓着腮帮又瞪了李玉溪一眼,“你敢对我妹妹始乱终弃,别以为几个粽子就能打发我!”
“冤枉啊姐姐,我哪有对胡姑娘乱来,这都是误会。”李玉溪苦着脸低下头,握着茶杯长叹了一口气,“那一天我钱包丢了,没能给我的全姐姐买玉梳,胡姑娘就好心给了我一枚。其实我也早想好了这梳子不能要她的,哪知道全姐姐她就看见了梳子呢?她要抢去戴了,我也没办法…”
“什么什么?”轻凤皱着眉,对李玉溪说的话相当不满意,“我问你,你喊那个人全姐姐,她到底是你什么人呢?”
李玉溪闻言脸立刻红起来,鼻尖紧张得微微冒汗,低下头扭捏了好半天,才羞答答地回答轻凤:“我,我喜欢她。”
“什么?你说你喜欢谁?”轻凤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盯着李玉溪看了好半天,猛然站起身拍了他脑勺一巴掌,“你把我们家飞鸾当什么了?!”
“啊?!”李玉溪被打懵了,惊恐地缩着双肩看轻凤发飙,好一会儿才期期艾艾地无辜道,“我,我把她当朋友啊…她人挺好的。”
可惜在轻凤看来,男女关系问题上,朋友这个概念与炮灰基本没有任何差别,于是她仍旧给了李玉溪脑勺一巴掌,很是愤愤不平地低吼道:“我家飞鸾哪里不好?啊!让你把她当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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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李玉溪看着火冒三丈的轻凤,赶紧辩白道,“她没有哪里不好啊。可是…这这这,这不一样啊!”
“有什么不一样啊?!”轻凤恨不得拿个凿子替李玉溪的脑瓜开开窍,喘息了好一会儿才闷闷地数落他,“我家飞鸾人那么漂亮,又可爱,没道理你不喜欢她啊!”
“这,这还是不一样啊,”李玉溪咬了咬唇倔强地强调,黑琉璃一样的双眸却染上了一层忧郁,“全姐姐她,是我刚到长安时认识的。当时华阳观的诗会上,只有我一个人是初来乍到的外乡客,只有全姐姐她一个人称赞我诗写的好。她说我将来一定会功成名就,还说她会求公主去向考官引荐我,其实我更喜欢听她唱我的诗…”
轻凤怔怔听着李玉溪对自己诉说这些往事,忽然意识到他与那个全女冠的确有很深的感情,这种感情既让她觉得隐隐不忿,却又让她觉得不容置喙。轻凤就这样含着粽子欲言又止了半天,最后终于还是轻声嗫嚅道:“你…你这个没出息的。就这么依赖一个女人吗?活像个没断奶的娃娃…”
“可是,昨天的确是她不对!”这时候李玉溪忽然挺直了脊背,两只眼睛清明光亮,非常认真地对轻凤说,“胡姑娘是好心才给了我梳子,一切都是因为误会,而且,全姐姐她还故意把梳子给摔了,这件事她若不向胡姑娘道歉,我也绝对不原谅她。”
“嘿,你这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不原谅她又如何?”轻凤嗤笑了一声,叩叩杯子示意李玉溪给自己倒茶,“你少借我妹妹和她赌气,我看你一点损失都没有嘛,现在倒在我面前逞能。”
“谁说的?”李玉溪脖子一梗,红着脸告诉轻凤道,“我,我昨天已经搬出华阳观了,哼。我也不求她去帮我递‘行卷’了,我打算自己另谋出路。”
“哦?小伙子挺有决心嘛!”轻凤眼珠一溜计上心来,顿时又笑逐颜开,“你怎么另谋出路呢?”
李玉溪不是很自信地回答她:“我?我打算自己去当朝大学士、节度使令狐大人府上去拜谒。”
“哎?这位大人姓什么?”原本在埋头吃粽子的轻凤忽然抬头问。
“令狐。号令的令,狐狸的狐。”
“哦,这姓氏真有霸气,难怪做了节度使。”说罢她又埋头吃起粽子来。
李玉溪对轻凤莫名其妙的评价感到很费解,但他此刻心烦意乱,也就没多在意:“嗯,姐姐,你今天回去若是碰上胡姑娘,就帮我带句话吧。我今天在曲江外绕了许久,也没碰上她。麻烦姐姐你帮我对她说,昨天的事都是我们不好,请她别生气,以后若有机会…她还肯赏脸的话,我,我再带她去吃好吃的。”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整个一吃货!哎,这什么馅儿的?鸭蛋黄?”轻凤心情一放松就只顾着啃粽子,连头也不抬,“哪用得着这么麻烦,你就直接告诉我,你现在住哪儿吧。”
“我?我现在搬到崇仁坊西角的邸店啦…”
李玉溪话还没说完,就听见轻凤头也不抬地打断他:“好,我会让她去那儿找你。”
“哎?”李玉溪闻言一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让她,她,直接去邸店找我?”
“嗯,小子你听着,”这时轻凤啃完了最后一口粽子,终于抹抹嘴抬起头来,冲他一乐,“既然我家飞鸾已经看中了你,你就趁早觉悟吧,那位华阳观的全女冠,你也别再惦记了,她不过是一个普通女人,敌不过我们胡家小姐的。”
“可是…啊,哪有这样的?!”李玉溪瞪大眼睛叫道。
在不多时之后,曲江离宫里也响起了飞鸾同样的惊叫声:“可是…啊,哪有这样的?!”
这时吃多了粽子,正躺在床榻上消食的轻凤懒懒瞥了飞鸾一眼,摩挲着圆鼓鼓的肚子道:“可是什么可是,你既然这么喜欢那个傻小子,还为他哭哭啼啼的,现在他与那个女道士有了间隙,又搬出了华阳观,不正是你的好机会吗?”
“可是…他,他明明喜欢那个…”飞鸾沮丧地低下头,揉着裙子不再说话。
“对,他是喜欢那个女道士没错,”轻凤半眯起眼睛,像一个博古通今无所不知的圣贤那样,云淡风轻地一笑,“可是飞鸾,你忘了你姓什么了吗?”
“啊,没忘啊,我姓胡。”
“对啊,你姓胡,你是狐狸精——可狐狸精是专门干什么的?你难道忘了吗!”轻凤倏然睁大双眼,骤缩的瞳孔中精光四射,“不能拆散人家恩爱夫妻的,那就不叫狐狸精!这本就是你的使命、使命!你看我去勾引皇帝,他那后宫三千,哪个不是我要解决的敌人?飞鸾啊飞鸾,你可不能好逸恶劳避重就轻,忘了本啊!”
飞鸾愕然,望着轻凤坚定而有神的双眼,心口仿佛也被槌子咚咚咚地震荡、鼓动起来:“嗯,姐姐,你说的对,可是…”
“别再可是了!”轻凤龇出银光闪闪的虎牙,盯着飞鸾道,“你到底喜不喜欢他?如果真喜欢,就给我好好地上!你是狐狸精,天性就当如此,你明白吗?从前你刨开地洞吞田鼠的时候,怎么没顾虑过人家也是拖儿带女的?!”
飞鸾凛了凛神,赶紧一口气连贯地将话说完:“可是我还不知道上哪儿找他去呢!”
“哦,那傻小子现在搬到了崇仁坊…”轻凤话还没说完就猛然一顿,贼眉鼠眼地斜睨着飞鸾窃笑起来,“哟,我问个方位蒙蒙那小子也就罢了,你还跟我装,那小子身在何方,以你的鼻子还怕找不到?只怕就算埋在长安城大明宫底下,你也能掘地三尺把他给刨出来吧?”
“哎呀姐姐你真讨厌。”飞鸾听了轻凤的调侃,立刻红着脸转过身,不肯再理她。

第二十二章 月夜

时间转眼就到了四月十五。这一晚窗外月亮很大,屋内一灯如豆,李玉溪照旧孤单地靠在床头读书——这样寂静的夜晚、这样俊俏的书生,简直就是专为狐魅造访而准备的。
当夜入三更,木格窗棂上果然发出“笃笃”两声轻响,李玉溪吓得放下书卷,就看见白绢糊的纱窗外,正被月光模模糊糊地照出一个人影来。
“谁?”李玉溪低声问,黑琉璃似的眼珠闪过一丝惊慌,白玉一般的脸颊浮起一抹潮红,明镜似的心里却又隐隐地期盼。
“是我,”来人站在窗外回答他,用他又怕又期待的声音轻轻报上名字,“胡飞鸾。”
李玉溪的心跳顿时漏掉一拍,他忍不住闭上眼睛喟叹了一声,这才认命地趿上鞋子去开门。当紧闭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打开,戴着帷帽的飞鸾就从门后闪出身来,她一身艾绿色襦裙,肩上松松搭着一幅月白色轻纱披帛,帛纱蜿蜒着一直落在霜白的地面上,令她望上去就像是月光凝成的玉人,竟让人在第一眼的惊艳之后,又无端从心底生出一丝凉意来。
李玉溪神智恍惚地将飞鸾让进屋,掩上门请她在自己面前坐下,两个人就在微弱地灯光中静静地相对出神。
此刻一定要说点什么才好,李玉溪的心中不断地翻腾,可是他又该说些什么呢?说自己已经见过了她的姐姐,也已经知道了她的心意?还是直接开门见山地问,为什么你要夜里来?
“哎,你不生气了吗?”最终还是由李玉溪先打破了沉默,挑了个不痛不痒的话头。
飞鸾赶紧摇摇头,揉了揉捏在手中的帷帽,红着脸小声道:“姐姐已经对我说啦,这都是误会…”
“对对,都是误会,”李玉溪忙不迭点头,想了想忽然起身走到床边,从包袱里摸出了两片断梳来,送到飞鸾的面前,“可是,这好好的梳子还是被摔断了,真可惜。要么,你拿回去找银匠打副托子镶起来?也许还能用…”
飞鸾接过断梳摇了摇头,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再抬头仰视李玉溪时,一双剪水秋瞳已然盈满了眼泪,“对,对不起,害你从华阳观里搬出来…”
这楚楚动人的眼神若是被轻凤看到,必定会令她欣慰地叹息一声:“啊,这才是狐狸精的负疚。”
涉世未深的李玉溪哪能抵挡得住这种以退为进的招惹,果然被飞鸾勾得又凑近了一步,急急劝慰她道:“别,胡姑娘你千万别说这样见外的话,我搬出来,是因为心里早就有这个打算。”
“真的?”飞鸾信以为真,于是破涕一笑,细碎的泪光衬着脸上红润的光华,在灯下就像一瓣沾着雨露的桃花。
这明艳动人的娇柔若是被轻凤看到,必定又会令她欣慰地叹息一声:“啊,这才是狐狸精的释然。”
她的笑容果然令李玉溪一时忘言,只在心头不断盘桓着一句艳诗:“红脸耀明珠,绛唇含白玉。红脸耀明珠,绛唇含白玉…”
“李公子?”飞鸾发现李玉溪始终直着眼睛发呆,不禁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李公子?”
李玉溪直愣愣的眼神跟着她的手晃了一晃,于是心中的诗句顿时又是一换:“盘桓徙倚夜已久,萤火双飞入帘牖。西北风来吹细腰,东南月上浮纤手…”
啊?!不成不成!李玉溪赶紧猛摇了摇脑袋,转身跑到桌案边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咕咚咕咚灌进肚子,这才稍稍清醒了一下,于是讪笑着招呼飞鸾:“胡姑娘,你喝茶吗?”
飞鸾顿时笑了起来,伸手接过李玉溪替自己倒满的茶,跟着她侧耳听见了远处崇仁坊夜市上传来的喧哗声,不禁问李玉溪道:“李公子,外面这样吵,你还能够读书吗?”
“呃?吵吗?我没听见什么声音啊?”李玉溪话音刚落,这时就听见隔壁忽然响起一对夫妻的说话声,没多久轻轻的说话声就变成了窃窃的调笑,再后来逐渐升级…
许久后飞鸾握着茶杯浅啜了一口茶水,悠悠给那声音定性:“《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
“嗯,哈哈,呃…这对夫妻,是前两天刚搬来的,原本这儿的隔壁是屯米的!胡姑娘你一定要相信我!”李玉溪面红耳赤、语无伦次地强调,尴尬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嗯,我相信你。”飞鸾点点头,又在心中补上一句:因为这里的老鼠也是这样说的。
隔壁的大官人似乎历久弥坚,闹出的动静让李玉溪越来越坐不住,于是他干脆站起身来推开门,一边吹着凉风,一边回头望着飞鸾道:“胡姑娘,不如我带你去逛夜市吧?”
不料飞鸾却摇摇头,拒绝了李玉溪的提议——这一夜她竟不想再到闹市去,那些美食和花花绿绿的小玩意的诱惑,统统都敌不过眼下这一刻。
她想与李公子单独相处,因为肚子里一些重要的话,她都还没想好该怎样去说。现在飞鸾很怕自己一到那花花世界里去,聚在她心头的一些很重要的念头和想法,就会统统乱了、散了。
可惜这一次李玉溪竟没有顺从飞鸾,这一刻他竟狠下心咬了咬牙,坚定而又冷漠地凝视着灯下的飞鸾,缓缓开口道:“那么,就让我送胡姑娘你回去吧,毕竟夜太深了,我这里,又不方便。”
飞鸾一怔,听出了李玉溪是在下逐客令,顿时羞愧得两颊绯红。于是她立即像坐到只刺猬似的跳起身,低着头匆匆闪出房门,替自己戴上了帷帽。
“哎,对不住。”此时李玉溪强迫自己做柳下惠,却又放不下楚楚可怜的飞鸾,他在矛盾中踟蹰、又在踟蹰中郁卒,简直想脸一歪吐出一口血来,才好与被他伤害的飞鸾扯平。
这时站在他身旁的飞鸾却是立刻摇摇头,颤声道:“哪里,是我对不住李公子才是,这么晚来…打搅李公子了。”
李玉溪看不清飞鸾藏在帷帽下的脸,却认定这一刻她必然是面色苍白两眼含泪,于是心就不由得乱成一团。
这欲说还休的一幕若是被轻凤看到,必定还是会令她欣慰地叹息一声:“啊,这才是狐狸精的帷帽。”
没错,这一刻我们的飞鸾姑娘,其实红着脸满脑子想的都是——啊,这《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怎么一直都没完没了的?文中好像没这么说过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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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深夜的长安城里乱跑,如何躲避值夜的金吾卫,可是一项技术活。李玉溪作为一个长期斗争在宵禁第一线的纨绔夜游郎,对敌经验可谓相当地丰富。
飞鸾一路跟在李玉溪身后,一直替他提心吊胆耳听八方,却发现只要是金吾卫经过的时刻,他们总是能适时地躲进曲巷里,或者藏在高门大户的石狮子后面,渐渐地她也就对李玉溪的技术放了心。
这样一路从崇仁坊往南摸到曲江离宫,东边的天已经蒙蒙发亮。二人不知不觉就走到了离宫设下的锦障外沿,飞鸾示意李玉溪不用再往里相送,径自压了压帷帽歉然道:“耽误了李公子一夜,真是对不住。”
“快别这么说,”李玉溪没心没肺地笑了一下,对飞鸾道,“回去的路上估计就会敲晨鼓啦,我正好顺道去启夏门街上吃两个胡饼。”
“李公子,”这时飞鸾却轻轻抢了一声,犹豫着从袖中摸出那两片断梳,盈盈上前小声问道,“李公子,这个你能收下吗?”
李玉溪呆呆地低下头,盯着飞鸾递到自己面前的半片玉梳,心中竟平空窜起一阵惊骇。于是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摇着头颤声道:“不,胡姑娘,这个我不能收。”
她是宫中女子,他连她的确切身份都还不知道,就这样私订鸳盟,未免太可怕;更何况全姐姐那里,他也放不下…
就在李玉溪退却的时刻,飞鸾却忽然摘下帷帽,现出了一张泛着红晕的桃心小脸。她一双明眸含着秋水,婉转而坚定地望着李玉溪,酝酿了整整一夜的话这时候一旦吐出来,就像看不见的蛛丝般网罗住了李玉溪,让他困窘得无处可逃:“李公子,我还会再来找你的,你不要的梳子,我也会一直随身带着。”
李玉溪一怔,瞬间意识到她话中深长的意味,不禁也羞窘地两颊发红。
“还有,后天是杨贤妃的生日,黄昏时我会为她献歌贺寿,到时候…我也想唱李公子你写的诗,”飞鸾双眸盈盈地抬起头,凝望着李玉溪微笑道,“李公子若是有意,就请你明天在这处离宫锦障上题诗;你若是有心,后天黄昏时,就来这里听…”
就在飞鸾说这话时,东方的晨曦竟忽然从天边破云而出,像缕缕淡淡的金线般照在她的脸上,勾勒、描绘出她桃李难匹的艳色,衬着身后的离宫锦障与带露的蔷薇,让李玉溪只觉得一阵头晕眼花。
而恰恰在这时,长安城里三千响晨鼓竟也齐齐催发,由太极宫承天门开始,一气传遍长安六街,这时每道街上的鼓声都纷纷相应,铺天盖地的巨响逼得李玉溪几乎透不过气,让他的心也不自禁随着鼓点密集的节拍狂跳起来。
他在骤雨暴雷般的鼓声中忽觉一阵心悸,这时眩晕中的晨曦也光怪陆离,令飞鸾美得近妖。于是他在恍惚中隐约听见了自己的声音,虚弱而又无助地对她喊了一句:“你快走吧。”
快走吧…乱我心者,快走吧!
直到飞鸾依言冲他点点头,转身掀开锦帐钻进了离宫的地界之后,李玉溪才浑身虚脱地跌坐在地上,在未尽的隆隆鼓声里绝望地哀叹——他,好像真的对她有些动心了…
李玉溪此刻这般进退维谷、坐困愁城的一幕,若是被轻凤看到,必定又会拿他来教育飞鸾:“啊,你看这早饭一定要按时吃吧,这下可饿晕了吧…”
当飞鸾悄悄潜回别殿时,轻凤竟已经醒来。这一夜她睡得一直都很浅,因此破晓时两耳一听见飞鸾的动静,双眼便立刻熠熠睁开,赶不及地问道:“昨晚怎么样?”
飞鸾腼腆一笑,扑进柔软芳香的锦褥里抱住轻凤,轻声感慨道:“很好,很好啊,我已经对李公子说过了,我会一心一意的对他。”
轻凤闻言嘻嘻一笑,抚了抚飞鸾的脊背,这才放心地打了个哈欠低喃道:“嗯,那就好,既然这样,你再陪我睡个回笼觉吧…”
飞鸾应了一声,乖顺地依偎在轻凤身边躺下,却又哪里睡得着——她刚刚向李公子大胆求诗,实际上就是提出了一个邀约,如果李公子肯为自己写这首诗的话,那也就证明了他对自己是有心的吧?万事开头难,只要他给自己这一次回应,往后的一切就会水到渠成了吧?满腹心事的飞鸾忐忑良久,直到卯时将尽才慢慢阖上双眼。
接下来的两天飞鸾只觉得度日如年,她浑浑噩噩地陪在轻凤身边数着时间,一天里几次回到与李玉溪分别的锦障处流连。一颗心无时无刻不在挂念,直到杨贤妃生辰前一天的傍晚,她才终于在锦障上看见了一首小诗:
“青女丁宁结夜霜,羲和辛苦送朝阳。丹丘万里无消息,几对梧桐忆凤凰。”
飞鸾情不自禁地轻叹了一声,在落日的霞光中俯下身子,将脸贴在那温热的锦障上磨蹭了好久,心跳才渐渐平复下来。
“原来他的字迹是这样的,写得真好看。”飞鸾喃喃自语着,用新笋般细细的指尖依着那龙飞凤舞的墨字描绘,在心里将这四行虚写的诗句,一个字一个字反复琢磨。
这青女说的是她吧?那么辛苦送朝阳的羲和,写的就是他咯?万里丹丘一定是指曲江离宫,那么几对梧桐忆凤凰呢?忆凤凰,忆凤凰…哎,李公子的诗,可真是比他的人要热情多了。
飞鸾心里这样想着,脸上就偷偷地笑起来。

第二十三章 莺啭

这一天傍晚,李玉溪像做贼一样摸到了曲江离宫的锦障外,竖起耳朵听其中传出的喧哗声。那是一个在他还没有取得功名之前,绝对无法接触到的世界,其中的纸醉金迷、冠盖如云…此时都距他有万里之遥。
李玉溪静静站在锦障外听了许久,忽然就觉得一阵无望的空虚涌上心头,于是他无力地倚着锦障坐在地上,背靠着自己题的那首《丹丘》诗,“嗤”地一声苦笑起来。
哎,他怎么就五迷三道的,信了她不切实际的话呢?
李玉溪沮丧地从地上攥起一把尘土,气馁地扬手洒了出去,在雾蒙蒙的飞尘中垂头丧气。可就在他心灰意冷地站起身,正打算转身离开的时候,一阵悠扬如天籁般的歌声竟从远方飘来:
“青女丁宁结夜霜,羲和辛苦送朝阳。丹丘万里无消息,几对梧桐忆凤凰…”
一瞬间锦障中无休无止的喧哗悉数消失,似乎连鸣禽也在迷烟般的垂柳中噤声,所有路过锦障外的行人与车马都停驻下来,只为了安静地听一听那高邈清远的歌声。
——那竟是胡姑娘的歌声!一瞬间李玉溪震惊得无以复加,简直无法想象那个娇小玲珑的弱女子,喉中竟可以有如此饱满充沛的力量。
完全不同于全姐姐醉后抱着琵琶的浅吟低唱,胡姑娘的歌声不是那种颓丽的靡靡之音,而是较之开阔了许多的高秋朗月、碧水长天。他仿佛能从她的歌喉中感受到往昔的大唐盛世,在开元天宝的时候,传说宫中也曾有过这样一位宫伎——她的歌声是继韩娥与李延年之后,千载才得重现的天籁之音,每逢秋夜寂静、台殿清虚之时,她能够喉转一声响传九陌,天子也曾试图令人用笛音追逐她的歌喉,没想到结果竟是曲终而管裂。
是了,今天他的诗,就是那一管破裂的笛子,哪里配得上胡姑娘的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