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眠抬起头,微笑着站起身来,盆中鱼顿时胡乱游开,孩子们见没得戏耍,一哄而散。
宝儿从腰带里抽出一封信,隔着鱼盆交给紫眠,解释道:“这是白月给你的信。”
“谢谢。”紫眠拭干手接过信笺,冲宝儿微笑。
宝儿眼睛四处乱瞄,又开口问他:“明窗尘呢?怎么不见他?”
“…他没跟着我,如今我一个人住。”紫眠摩挲着素白的信封,轻声回答。
他茕茕孑立,细瘦的腰身被衣带束住,衬着热闹的街市,身单势薄,虚弱得好似大病初愈一般。宝儿望着紫眠的眼睛,却有如芒刺在背,抓了抓发硬的头皮,敷衍道:“唔,好,那我先走了。”
“慢走,”紫眠微笑着点点头,与她告别,“恕不远送。”
“那我明早来取你的回信哦!”宝儿挥挥手,径自蹦跳着跑开。她在转身的时候翻着眼睛考虑,自己该怎么跟龙白月讲她的感觉——紫眠如今有点怪怪的,虽然依旧微笑如春风拂面…那眼神却好似冰下寒水,明明触碰不到,却知道是冷的。
紫眠转身进屋,孤身一人坐在灯下,凝望着手里信笺。素白的信封映入他的眸子,好似一方白刃,破开蒙在他瞳中的冰封,让他的目光流动起来,潺潺如破冰的春水,终于带了点暖意。
跟着紫眠却并不将信笺拆阅,他起身走至床榻枕边,取过一只楠木盒,从中取出一枚龙凤金钗,拈在手中端详了许久,之后微微一笑,将信放入盒中拿金钗压好,阖上盖子后起身走到案边,抽出一张笺纸,泚笔挥毫写下:
安心等我。
白月,安心等我…
第六十四章 童谣
吏部文书和枢密院的军令同时到达蔚城。
由于战事紧急,贺凌云被夺情,不能回京为父守孝,必须继续留守蔚城。朝廷为表恩恤,特擢升贺凌云为正五品中侍大夫。
本朝武官重阶不重品,虽然中侍大夫和正侍大夫同是正五品,但正侍大夫在官阶上要比中侍大夫高四个等级。也因此,虽然贺凌云不及他的父亲,但他的品秩已是高过了赵参将。
至此贺凌云便成了蔚城主将,枢密院又象征性的拨给他们五千兵力和一批粮草兵器,短时期内朝廷将无法再对蔚城多作增援——禁军主力必须集结起来保卫京城,守蔚城就只能靠贺凌云他们自己了。
接过枢密院的发兵铜牌,贺凌云牙根都咬出血来,被提拔不是因为军功,而是因为父亲的死——他只恨自己最后一刻不能守在父亲身边,而要守住这座对他来说依旧陌生的城池。
父亲的虎目又滑过贺凌云眼前,他心知此刻自己又自暴自弃,如果父亲知道他的想法,一定会对他破口大骂,再紧跟着赏他一鞭子吧。贺凌云苦笑一声,走到营房坐下,赵参将跟几个禁军指挥聚在他身旁,商议如何守城。
“苍州失守,如今燕军主力已沿黄河水路南下,眼下他们只需派出少量兵力,便可围扰蔚城,截断我方粮道供给,继续守城难度极大。”赵参将面露难色。
“没枢密院的撤兵军令,我们就得死守。”贺凌云瞥了赵参将一眼,冷冷道。
众指挥见主将面色不豫,忙圆场道:“主将说得是,飞狐口本就是天险要塞,易守难攻,我们依仗地势,守城大有可为。”
“这两天,全体官兵出动,在燕军攻来前帮百姓把麦子收割了,坚壁清野。”贺凌云扫视着座下比自己年长的将领,沉声下令,“燕军的优势在骑兵野战,并不擅长攻城。前些日子加固了城墙,护城河也已疏浚,如今诸位只需部署下去,按部就班给各条要道设防——陷马坑、青阱、蒺藜地,需令百姓回避。床弩和七梢抛石机正在赶制,七万兵力足够守护蔚城。”
“我们只有五万五的兵力吧。”赵参将在一边咕哝道。
“还有一万五的厢军,必要时,全民皆兵,参将大人还有什么意见吗?”
在座众人皆噤声,均认可贺凌云的部署。跟着大家商榷了一些细节,诸将各执其事,领命后退出营房。
空落落的营房里只剩下贺凌云一人,他坐在主座上,抬头望着墙上被父亲翻旧了的阵法图,脸上慢慢露出脆弱的表情。他不该坐在这个位子上的,坐在这里他只觉得茫然,他习惯依赖父亲的羽翼,习惯到不屑依赖,甚至认为这羽翼并不存在——乍然失去后他才发现自己的幼稚,他好象被强拉出壳的蜗牛,周身血肉模糊的曝露在外,疼得他几乎无法动弹。
爹…您在的话又要抽我了吧,孩儿不争气…
从营房门口悄悄探进半个脑袋,贺凌云心一紧,立刻收敛面部表情,恶狠狠的板起脸:“你来做什么?!”
公输灵宝呐呐的张开小嘴,愣了半天却吐不出一个字。她与贺凌云怯怯对视,这次竟意外的没有脸红,反倒脸色发白的嗫嚅着:“啊…啊…那个…”
她想不出安慰的话语,小脑袋瓜子里装满了机械,关于人情世故那有限的几个词汇,到了嘴边却说不出口。不管说什么她都觉得会伤害贺凌云,可是她最不想他受伤害。
好复杂好麻烦好…难过,公输灵宝一个怔忡,小脸开始皱起来。
贺凌云哗地一下站起身,冲到灵宝身侧,咬牙低语道:“不许哭!否则我要你好看!”
他抖开肩上披风,匆匆往城楼上走,将泫然欲泣的灵宝丢在身后。赶开哨兵爬上望楼,贺凌云如释重负般重重摔进木板屋里,举起手背压住酸涩的双眼。
爹…
他浑身颤抖,嘴角终于开始下撇,鼻息浊重,抽泣,手背被滚烫的泪水打湿。
爹…孩儿一定守住蔚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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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麦子灌浆的时候,天气一直干旱,如今收割下来的麦子就有点瘪,产量也不高。公输灵宝扎紧了裤脚袖口,踩在田里割麦子玩,她的小手被麦芒刺得又痛又痒,忍不住皱起眉头唏嘘吹气。
蓦地她在麦茬中发现一窝野鸟蛋,忍不住惊喜的尖叫一声,捡起来用衣服兜着,回头寻找贺凌云要跟他献宝,却看见他在田间笨拙的样子。
他是一个公子哥,哪里会使用镰刀,手指早被刀刃划伤,皮靴上也有深深浅浅好几道印子。周围尽是佃户出身的士卒,利落挥镰割麦,将他们的主将甩得远远的。
哪有这样子身先士卒的,公输灵宝扭过头皱眉,不忍心看贺凌云汗流浃背的狼狈样子。
贺凌云抓着把麦子直起身来,只觉得后腰酸痛难忍。一滴汗水忽然刺进他的眼睛,他慌忙闭上眼,伸手擦掉满额的汗水,再抬眼时就看见递铺兵策马飞驰而来,递上五百里加急的消息。
——京城秦太尉病卒。
秦太尉高寿七十六岁,乃三朝元老,官居二品为武官最高。他因为年迈体弱,许久没能上朝,一直半退闲居养病。此次战况紧急,太尉再次出山,先是向圣上建议趁燕军半渡黄河之际,发动奇袭,以绝他日之患,无奈时逢议和的紧要关头,圣上没能采纳他的意见,及至苍州失守,太尉又急调各路禁军回防保护京城。面对势如破竹的燕军,他披肝沥胆终至回天乏术,前夜病重弥留,只来得及遗奏议请皇帝退守关中,便撒手人寰。
“秦爷爷…”贺凌云犹自不敢相信这个消息。从小到大在他心目中,那暮年老将就如同中流砥柱,如今撒手一去,他的心里便又少了一块磐石,只觉得洪水猛兽直要扑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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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上真会选择离开京城,退守关中吗?”龙白月与云阳公主讨论着,对这个消息深觉震惊。
云阳公主灌下一杯酒,愤愤道:“离京不是小事,不过看我军这节节败退的架势,哼,这么做也是迟早的事——那秦太尉的决策素来明智。”
“如今京城里已是满城风雨,好多富户都在举家南迁呢。”宝儿盘着腿坐在她们身边吃点心,插口道,“哦,城里最近还传开一首童谣,似乎与紫眠大人有关哦。”
“怎样的童谣?快念来听听。”龙白月一听与紫眠有关,慌忙问道。
“皇城有紫,撒豆成兵;天兵如云,大破燕军。”宝儿摇头晃脑的念道。
“这种时刻,出现谣谶最容易惑乱人心,”云阳公主皱眉道,“那个紫眠在打什么鬼主意?”
“不知道呀,难道他还有撒豆成兵的本事?”宝儿神秘兮兮的说,“百姓之中传得怪神乎的,说是每日黄昏,都有一个绯衣小儿站在城墙角落,不停的唱这首歌…”
“皇城有紫,撒豆成兵;天兵如云,大破燕军?”皇帝一手支颐,喃喃念着太监报给他的童谣,“皇城有紫,皇城有紫…皇诚有子…”
“陛下,谣谶惑乱人心,须及早治罪,防微杜渐,以匡视听。”
皇帝盯着跪在地上的太监,忽然微微一笑:“朕倒觉得有点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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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沙盘里扶乩出的卜文,紫眠垂下眼,伸手将沙盘里的文字拂去。他推开门走出去,拢好袖子坐在鱼盆边,等待每晚准时出现的孩子们。
今天的孩子们都没空手而来,反倒每人手里都端着盆钵。
一个四岁小儿吃着手指问道:“这鱼真送我们吗?”
“是的,”紫眠点点头,微笑道,“你要好好照顾它们。”
“你不再表演鱼戏给我们看了?”七岁的丫头拽着弟弟,手里端着一只陶碗,望着紫眠问。
“是的,不过它们很听话,你可以自己剪个彩旗逗它们。”
“哦哦——”孩子们欢呼起来,纷纷跟紫眠点着他们看中的鱼。
“我要红的红的。”
“叔叔多给我几条吧,您教得歌我每天都唱…”
百来只金鱼很快就被分光,孩子们走散以后,紫眠并不起身回屋,他坐在原地等候着第一个来见自己的人。
不大一会儿,一个胖胖的老爷带着亲随逛到他跟前停下,这个人身着华服,神态富贵安详,面上光光没有胡须。
“紫眠大人,随咱家进宫走一趟吧,圣上要见您。”那人尖细着嗓子低声招呼,笑得一团和气。
紫眠起身走到他身边,低头微微一笑,像与一个熟识的人交谈一样,谦逊恭谨的回答:“是…谢大人费力周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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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打分的筒子,我会修改前面的~不过后面的也得继续写嘛,对不~^_^
另:
因本文架空,多取材自宋代,为免混淆历史概念,易北辽为北燕。造成您阅读不便,敬请谅解OTZ
第六十五章 神兵
“一帮子蠢货!”相府密室里,曹宰相咬牙骂道,“都是怎么办事的?竟然还是让他被宫里人接走。”
“你又不是不知道,那紫眠一向神通广大,怨不得手下人不中用,”一旁的太子悠闲的呷口茶,瞥了宰相一眼,“随他怎样出人意表,总归棋差一招…我们只须进行自己的计划就好。”
宰相唯唯诺诺领命,望着太子道:“下官已将计划告知皇后,皇后也愿意配合——朝堂上众官员将联名上表,劝圣上退位为太上皇,退居关中保重龙体,由殿下登基后据守京城,对抗燕军。”
太子微微一笑,他的眉眼的确与紫眠有些仿佛,一双寒眸似星,凝神时更是精彩出众:“本王又何德何能,纵然死守京城乃是本分,守不守得住又得另当别论。父皇的安危才是首要——可以命人先去打点南下的行宫,免得到时手忙脚乱顾虑不周。”
“殿下考虑得甚是!”
“到那时,本王那莫须有的哥哥,自然也就见分晓了…”太子懒洋洋的放下茶盏,起身往密室外走,“真讨厌这样藏着掖着,闷得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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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銮殿上皇帝稳坐龙椅,望着上表的群臣,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浅笑:“此诚危机存亡之时,朕又安忍弃江山众卿于不顾,独自偏安一隅耶?”
宰相执着笏板移身出列,奏道:“臣以为秦太尉临终遗表,所言甚是,又恐圣上不忍辜负社稷,方献此两宜之计。如今燕贼滋犯,举目可见烽烟,欲远谋克敌、力挽狂澜,惟先避其锋芒。望圣上心忧天下之时,亦以龙体安危为重。”
皇帝在座上点头称是:“如今燕贼逼近京城,前方将士力有不逮,朕也着急——来人,宣紫眠大人上殿。”
众臣哗然,尤以太子和宰相的面色最为难看,他们没料到圣上竟会如此张扬,公然将已被贬为庶人的紫眠宣到朝堂上来。
紫眠身着法衣,垂着眼上殿觐见圣上。皇帝宣过平身之后,身子略略往前探,很有兴趣的问道:“传言爱卿有撒豆成兵的本事,此事当真?”
“回禀圣上,臣有驭神兵之法,可召唤天兵天将。”
“荒谬!”未及紫眠说完,宰相早在一边低声呵斥。
紫眠对其责语置若罔闻,只盯着座上不动声色的皇帝。皇帝点点头,缓缓开口道:“恐怕口说无凭,爱卿可否略施法术,让众卿一睹神技,也好服众?”
“微臣遵命。”
“圣上,”宰相厉声阻止道,“方术末技,怎能干预国家大事,委实贻笑大方,焉能服众?再者术士身份微贱,任用此人,前方将士颜面何存?”
“若得天神相助,怎叫贻笑大方,”皇帝微笑着望了一眼紫眠,眼神微动,目光扫了一下太子,最终落在宰相身上,“至于紫眠大人身份微贱…朕昨日已与他相认——他是朕失散多年的长子。”
此言一出,不啻惊雷,大殿里半天没有声音。太子的脸色最先恢复,他望着自己的父亲,出列发言,声音又惊又喜:“真的么父皇?原来儿臣还有哥哥?”
“恩,”皇帝点点头,“嗣汉天师也已承认,紫眠大人为废后宫中侍女所生。既是朕的儿子,受命为国效力,则当之无愧…紫眠哪,你当尽力而为。”
紫眠低着头,拱手缓缓言道:“是…儿臣遵命。”
皇帝满意的点点头。他对着太子不住微笑,心里替他无奈叹息——嘿,怕别人跟你抢,就先来跟朕抢么?位子始终是你的,你想抢,朕就安排人跟你抢…
现在逼宫?还太早!
紫眠站在宫中法坛上,望着周遭对自己质疑的人群,轻浅微笑。无论何时何地,他总要被人质疑,如此辛苦多年,他又怎甘心一切尽是天命。
天、地、人,他皆不要伏首称臣。
大风吹起紫眠的法衣,衣袂翩翩翻飞若仙,几乎要折断他清瘦的身形。袅袅香烟之后,七星宝剑划过寒芒,手诀一掐,便是风起云涌,长发飞扬。
长时间的安静令殿下众臣益发焦躁,他们彼此交换厌恶愤懑的眼神,不约而同的想在下一刻,对紫眠群起而攻之,向圣上发难。
就在此时,天际忽然隐隐传来滚雷声,大家蓦地沉下心来,仔细聆听远方的异动。雷声越滚越近,在逼近宫墙的瞬间,骤然变成暴雨一样纷繁的铁蹄轰鸣。天色晦暗,伴着一声战马长嘶,无数魁梧的骑兵鬼魅一样穿墙而过,蜂拥着朝文武百官奔来。
群臣色变,望着潮水一样涌来的骑兵,唬得纷纷退后,挤成一团。
宰相脸色铁青的盯着这些重甲骑兵——战马被包裹在马甲里,只能隐约看到铁甲下黝黑的影子;马上骑兵也是一样,被严严实实裹在甲胄里,面目模糊,惟有手中长刀泛着耀眼青光。
幻象,凭着妖术幻象就想平定天下,愚蠢可笑之极!宰相耻与胆怯文臣为伍,拂袖站出来,厉声喝道:“骑兵能够穿过宫墙,一看便知是幻影,此等虚张声势的把戏,安能杀敌?”
说话间就见一骑当先,一名武将举着长刀直奔宰相而来。宰相目光凌厉,丝毫不愿退让,眼见战马近前,长刀就要冲着宰相劈下来,一名侍卫上前挡住宰相,举刀防卫:“大人小心。”
话音未落寒刃袭来,宰相在怔忡间被溅了一脸鲜血,带着抽搐的躯体斜压在他身上,他定睛一看,却已是一具无头尸身。侍卫的头颅骨碌碌滚到群臣脚边,吓得他们惊骇高叫,更有甚者当场呕吐起来。
“大胆!”宰相回过神来,气极骂道,“御驾尊前,竟然如此放肆…”
他还来不及骂完,只觉得周遭阴风一片,千军万马竟然真的只像幻影,奔腾嘶吼着穿过了他的身子。
这一切到底是真是幻?
在宰相愣神间,紫眠已经走下了神坛。他目光淡漠,不理会一脸鲜血的宰相,径自走到皇帝面前请罪:“神兵会攻击有杀气之人,作法前没有说明这些,是儿臣卤莽,请父皇降罪。”
“恩,虽有不当之处,却也让大家见识到了真章,相信大家都已钦服。”皇帝很是满意,只吩咐太监去清洗地板,“紫眠哪,你能带着这些兵去打仗?”
“儿臣不才,只可调动三千天兵,差可守城。”
皇帝点点头:“当务之急便是守住京城,辛苦你了。”
“此是儿臣应尽本分。”紫眠恭谨回答。
“哥哥如此神技,实在是社稷之福。如今骨肉团聚,御敌有望,真是双喜临门。”太子微笑着靠近紫眠,转身向皇帝请示道,“父皇可有替哥哥安排宫殿?如果仓促未来及准备,可以去儿臣那里。”
“多谢太子关心,”紫眠也转身向皇帝拱手一礼道,“儿臣近几日都要作法,煞气过重,不宜在宫中居住,不敢劳烦父皇和太子。”
“恩,你也算道家神仙中人,就随你性子吧。”
紫眠依礼告退,众人注视着他的背影,只觉得那千军万马的鬼魅仍跟在他身后,不时隐隐浮现,衬得他身影倒有些恍惚。
待得皇帝御辇行远,太子蹙着眉靠近宰相,看他一身是血,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到他身边:“大人不要紧吧。”
“惭愧,”宰相拂了拂袖子,整理衣冠,恨道,“好一招杀鸡儆猴。”
“父皇是想用他牵制我们,在他名分未定之前,计划暂时得搁浅了。”太子挑挑眉,无奈道,“是本王太急了,这下又得在父皇身边陪一阵子小心…”
“不如下官再追加一点人手?”
“现在动他,别人怎么想本王?”太子微微一笑,轻声道,“伺机而动吧。”
※※※※※※※※※※
翠英殿里,龙白月熟练的飞针走线,将紫眠送给她的玑珠耳环缝进衣带里。一边的云阳公主看着嗤笑道:“太监要收走的是金翠首饰,你这宝贝人家根本瞧不上,藏什么藏?”
“公主你可不知道,一会儿他们来收首饰,万一瞅见了奴婢的耳环,顺手要打秋风,奴婢可是死活都不会依的。”龙白月停下针线,无奈的看着自己的手,“奴婢算是明白了,奴婢这双手啊,天生聚不了财。再多的钱到了这手里,总归会从天上掉下个理由来,又把钱收了去。”
以前是花销大,后来上清宫给的银票又被山贼抢,如今公主赏的首饰,又要以筹钱议和的名义收上去。钱财如流水她能看得开,但紫眠送的信物她是无论如何都要保住的。
“哼,”云阳公主冷笑一声,“这不能怨你,谁叫如今这天时每况愈下。”
说话间宝儿又衔了信笺来,龙白月慌忙拽下信来看,刚打开就皱眉——怎么回信老是一个样子。
“哎哟哟,一嘴牙都要被你拽掉下来了。”宝儿变成人形,捂着嘴巴抱怨道,“急什么嘛…”
龙白月放下信问她:“你真的有帮我送信给紫眠?”
“天地良心啊!”宝儿大惊小怪的瞪眼。
“那怎么他老是回这几个字嘛…”龙白月小声嘀咕道。无论她的信里是喜是忧,紫眠总是叫她安心等他,这也不是不对,只是,她盼着他能给她几句贴心话。他疏疏懒懒的几个字,她能体谅,也会抱怨呢。
※※※※※※※※※※
“我知道您对宰相有恨,但今天您太卤莽,险些毁我大计。”紫眠双目紧闭,在灯下对着封印说话,脸色被忽闪的烛光照着,显得有几分阴森,“您不甘心死于内讧阴谋,我将您三千重骑兵从苍州江底调出来,完成您精忠报国的心愿…所以请您务必配合我…”
“是的…即使做了鬼魂,也不能随心所欲,这方面还需要我指点您吗?…贺将军…”
烛光渐渐安定下来,紫眠霍然睁开眼,就手打开放在封印边的木匣。匣中列着一排丹药,已被吃空了几颗,他慌忙取出一颗吞下,半晌后急促的呼吸才平静下来。作法后极度的疲劳让紫眠无比倦怠,他无力得将额头抵在椅侧木柜上,举袖抹掉嘴角的血丝…
第六十六章 青灯
六月初五日,燕军攻入中原腹地。初八日,陷青州。二十四日,陷平阳府。
七月十三日,燕军破河阳、永安、商州。二十三日,杀至京城外,屯兵京郊,与守城禁军对垒。
此时朝中仍以议和派为首,使臣不断往来于双方阵营,却总是带回坏消息。敌方兵临城下,有恃无恐,不断撕毁议和条约,追加赔款数目,步步进逼。
每到深夜,燕军都会架起巨大的抛石机,抛出石炮攻击城墙。流星一样的石炮砸上城楼,城墙塌陷的声音远远传进宫里,已变成低微的几声闷响,却还是会将龙白月惊醒。
也许是天太热,本就让人睡不安稳吧…龙白月安慰着自己。透过石炮声传来的不安,令翠英殿内鸣虫蛰伏,万籁俱静,她披衣起身,点了灯给紫眠写信。
安心等他,安心等他…固然她会安心等他,可不安与担忧依然力透纸背。
紫眠,你被圣上承认,万事须极小心;施展那么大的法术,身子可吃得消?明窗尘可是回上清宫了?我们这里,先是收金银器皿,如今又收走了金银首饰,宫外面是不是更加艰难?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紫眠…翠英殿的竹子已经死了一大片,圣上却无暇派人来修葺,每日望着这些干枯的竹子,总觉得心里莫名发慌…燕军围城,我们会不会就像这困于深宫中的竹子?哎,我们都仰仗你的保护呢,对不对?我该相信你,不该给你添乱的…
※※※※※※※※※※
紫眠自傍晚服下丹药,一直闭目打坐到深夜——孤注一掷的大法虚耗元神,让他不得不靠丹药聚敛所有的精力,以备最终守城之战。
动用此等大法,会不会让他玩火自焚?紫眠想到此,忍不住一阵苦笑。
他是卑劣的,知道自己身世后,心有不甘则贪欲生,贪而不得则嗔,嗔而不止则痴。原本还只是想讨还公道,再三遭受迫害之后,让他学会了憎恨——此刻只有他自己心里最清楚,在决意复仇的道路上,他已经走出了多远。
调用死去的三千重甲骑兵,这样的大法,即便是师父,也不能收放自如。紫眠惟有借助丹药,将所有功力累积到作法时一并施展出来,法术方能奏效。如此寅吃卯粮的做法,当然是后患无穷。
他逆天而行,也许在某个时刻,他就会走火入魔;也许在作法以后,他将失去所有…他不能抱怨,他是咎由自取。
紫眠睁开眼,却望见窗外火红一片——燕军已在纵火焚烧城门。
他起身走到窗边,指尖触碰窗棂上的落尘,能感受到石炮引发的震颤如同滚烫的脉搏。他在城墙塌陷的轰鸣声中闭上眼,心一点点沉入无底深渊…即使玩火自焚,他也不能抱怨,因为他犯下的是滔天罪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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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时云阳还在午睡,翠英殿外却忽然一阵骚动。龙白月丢下捣了一半的凤仙花,起身迎上去,望着气势汹汹冲进翠英殿的太监,大惊失色的喝道:“你们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