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凌云低头笑她:“你也有害怕的时候啊?”
黄老板听见声音回头,见是贺凌云,连忙热络的打招呼:“哟,贺公子好久没来了。在下最近刚弄到只稀罕货——‘玉爪’,快过来看看。”
“我已经许久不玩鹰了。”贺凌云跟着黄老板的指引,来到一处特制的鹰架边——这鹰架叫玉山,用好玉制作,取其凉意,因海东青生性怕热,立在这样的鹰架上,才不容易生病。光是鹰架便价值不菲,足见立于其上的这只海东青有多珍贵了。
贺凌云细细端详面前这只羽毛纯白的“玉爪”,不由赞叹道:“真有你的,是好货色。”
公输灵宝在他身后探头道:“就是爪子颜色有点深。”
傲立在架上的海东青似乎听得懂灵宝在说它坏话,全身毛发刺竖,冲着灵宝嚣叫一声,吓得她伏在贺凌云背上狂叫。
黄老板被逗得哈哈大笑:“这小丫头倒没说错,挺有见识。不过连爪子也当真纯白如玉的‘玉爪’,我这小店可供养不起呢。”
“她哪有见识,只会添乱…”贺凌云见满店的鹰鹘都被公输灵宝惊动,很是尴尬的冲黄老板作揖告辞,反手抓住公输灵宝,将她拖出店去。
走出鹰鹘店贺凌云拿住灵宝刚要责骂,却发现她簌簌发抖,看来真被吓得不轻,他不由得心一软,粗声道:“喂,别怕啦,有什么好怕的。”
灵宝抬起头来,眨掉眼里泪花,噘嘴道:“灵宝最讨厌这种鸟的,你欺负人。”
贺凌云哭笑不得:“是我把你拽进去的吗?谁叫你老跟着我。”
“人家有东西给你看嘛…”公输灵宝伸手去拽肩上包袱。
贺凌云有些烦躁的四顾左右:“就算你会做这些兵器,也是没用的,听话点,别老缠着我了…”
糟糕,左前方二十步出现自家小厮一名,贺凌云飞快的将灵宝拽走,两人闪进一条小巷子。他有些懊恼自己的狼狈——自从答应与表妹尽快完婚,母亲竟派人对他盯梢,偏偏公输灵宝对他缠得又紧,自己稍有不慎,又被母亲抓住了几次,表妹似乎也听到风声,据说还为他病了一场。
为什么出征前还要烦恼这档子事…贺凌云气恨不已,都是眼前这惯会自说自话的小丫头片子惹的祸!他心里有气,对公输灵宝掏出的东西看也不看,转身就往巷子另一头走,抄近路回府:“我走了,你做的东西我不看。”
“贺凌云,回头看看嘛…”
贺凌云对公输灵宝置之不理,兀自将她丢在身后。
“贺凌云,回头看看嘛!”
他继续往前走,没好气的冲天上翻个白眼——他才不要着了她的道呢!
“贺凌云!”
凭什么每次他都要跟个乡巴佬似的,对着她做的武器垂涎三尺?其实这是件挺没面子的事情…武人最重要的应该是尚武的精神才对…
“嘭——”
一声巨响自贺凌云身后响起,他只觉得耳边一阵火烫,鬓角竟被烧焦了半边。贺凌云双耳嗡嗡轰鸣,他捂住热辣辣疼痛的左耳,难以置信的盯着正前方被洞穿的围墙,缓缓回过身望向公输灵宝:“你…你做了什么?”
公输灵宝也被吓住了,她纯是按理论摸索出这么个玩意,还没实验过效果,情急之下使出来,没想到效果竟这样惊人:“谁…谁叫你不理人家…”
哦,不理你就能这样杀人放火嘛!贺凌云双目圆睁,粗口冒到嘴边,却看清了她托在手里的长铜管——管口尚自冒着袅袅白烟,于是硬生生转口道:“这玩意叫什么名字?”
“火…火铳。”
两人还来不及多说话,就听见围墙后的人家发出杀猪一样的尖叫——显然也是刚回过神来:“哪个杀千刀的坏我围墙!”
贺凌云赶紧将还在发傻的灵宝推出小巷,拽着她没命的跑出几条街口,方又气喘吁吁的躲进另一条巷子。灵宝累得半死,靠着墙张大嘴,像个蛤蟆似的喘气,贺凌云径自从她怀里取出火铳,摩挲着发烫的铜管,半天后痴迷的抬头:“一定要入赘吗?”
“是啊。”灵宝没听清他说什么,点点头信口称是。
“…我在想什么啊!”贺凌云拍拍自己脑袋——他可是有未婚妻的人,真是昏头了!
他将火铳塞回灵宝怀里,懊丧的转身离开,灵宝这才回过神来,慌忙叫道:“哎呀,一切好商量嘛!”
“没什么好商量的。”贺凌云回过头,冷冷盯住灵宝——他根本不可能娶她。
“你也看见我的本事了,我要求不高,只要让我跟着你,假扮你的小厮就好。”公输灵宝拽住他的衣角,咬咬唇,羞涩道,“我知道你父亲领兵呢,你去求他,说需要个替你喂金蚕的小厮,好不好?”
贺凌云蓦然一惊,没想到公输灵宝竟想出这样的点子。
灵宝又拽拽他的衣角,乞怜道:“好不好嘛?”
她为什么一定要跟着自己呢?贺凌云只觉费解,视线落在火铳上,却只能点点头:“啊,不行。”
“什么意思嘛?点头又说不行…”灵宝有些急了。
“现在我身边时刻有人盯梢,何况,这时候跟父亲引荐你,我母亲自然要拿你过目的,她肯定能看出破绽。”从小瞒着家人在外顽劣,贺凌云对敌经验相当丰富,“这时候跟他们提出来要随身小厮,他们定然会安排府里用熟的人,我现在不提这事,到边防驻扎的时候再问我父亲要人用,这样才妥当。”
“啊,那好啊,我可以先去你驻扎的地方嘛!飞狐口的蔚城是不是!?”
贺凌云点点头:“你摸得倒清楚。”
“那就这么说定了!我先乘木鸟过去等你,到时候我会找你碰头的!”公输灵宝兴高采烈道,转身就跑。
“喂。”贺凌云望着灵宝的背影,忍不住唤住她。
灵宝回过头,忽闪着大眼睛,好奇的等着听他要说什么。
贺凌云别扭了一下,还是开口道:“你一个人过去,一路上小心一点…”
灵宝爽朗一笑,冲他挥挥手:“放心吧,我独来独往惯了的!”

第六十二章 蔚城

“飞狐口?”云阳公主沉吟道,“燕国已经攻下这么多地方了?”
“公主知道那里?那是什么地方啊?”龙白月一边做针线一边问道。她手脚伶俐,如今针线活已经做得相当熟练了。
“你忘了?”宝儿在灯下看着龙白月缝衣服,提醒她道,“当年咱们从祁连山到京城,有经过那里呀。”
龙白月抬起头来仔细想了想,好半天终于有了点印象:“对呀,当时我笑话那个地名,还叫你在进城的时候飞过去呢。”
云阳得意的笑笑:“那地名还真和我们有关,从老祖宗开始,进中原都走那儿过…那里的醉鸡很有名的。”
“哎,也不知道灵宝有没有安全到达,这兵荒马乱的…”宝儿托着腮苦恼道。
“既然你忧心,可有帮她卜问一下?”
宝儿脸又红起来,抖抖呵呵的回答:“有哇…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不错,”龙白月收针拍拍她的肩,“你越来越有前途了,这次有九个字呢。”
说话间忽然有太监进翠英殿宣读圣旨,宝儿藏匿后众人跪下听旨——第一道是再一次推迟云阳公主和亲的计划,具体日程再议;第二道是令翠英殿尽快整理好金银器皿,内监总管三日后会派人来统一收取。
太监离开后宝儿钻出来,望着手托圣旨的姨妈问道:“这旨意是什么意思?”
“哼,”云阳冷笑道,“推迟和亲是因为战事吃紧,求和又没成功。让我们交出金银器,就是为了筹钱议和呗。”
“筹钱筹到咱们身上,这笔议和钱得是多少银子啊?”龙白月皱眉道。
云阳坐在锦榻上冷冷望着她们,好半天后才打破沉默:“燕军全线南下,你说他们想要多少银子?”
※※※※※※※※※※
飞狐口蔚城在整条边防线的最西端,地域风情与中原迥异,如今大街上兵戎肃整,到处充斥着紧张气息,连空气都显得有些凝滞。
贺凌云在房里扣着腰带,忽然背后传来咯咯娇笑,跟着有双手袭来,紧紧抱住他的腰。贺凌云挣扎着将来人甩开,没好气的喝道:“别胡闹!”
“嘻嘻,谁叫人家是你的小厮呢,少爷?”公输灵宝笑得双眼弯弯,如同两只月牙。
“你还好意思说,”贺凌云斜睨她,嘲讽道,“是谁昨天给我上药的时候,差点把我的耳朵给叫聋了?”
公输灵宝脸红起来:“人家头一次看见金蚕,有点激动嘛。”
贺凌云斜着眼冷哼一声,昨晚这丫头整个人压在他背上,鬼喊鬼叫,闹得他头皮发麻、羞愤交加,觉得自己简直成了满足她猎奇心的玩物。
“别真当自己是我小厮了,上次那火铳,你能做出多少来?”贺凌云穿戴好甲胄就要往屋外走,出门前回头询问灵宝。
“放心,图纸我已经交给铁匠了,很快就能赶出一批来。”灵宝悠哉游哉的打包票。
贺凌云看着作男装打扮,依旧娇俏可爱的公输灵宝,瞳仁微微收缩,若有所思的叮嘱道:“没事就待在房里,不要到处乱跑。”
“知道啦!”公输灵宝满不在乎的挥挥手,嘻嘻发笑。
出门往校场上走,贺凌云决定去练兵。本朝军队分禁军和厢军两种,禁军平时守卫京师,征戍时由朝廷派武将带领军队去边防;厢军则常年驻扎在地方,维护当地治安。
蔚城的厢军只有一万五千人,这些天早被贺凌云摸透了——战斗力糟得离谱,尽管作战主要得靠禁军,他还是想抽空帮他们练练。
校场上正巧有厢军在练箭,劲道准头惨不忍睹,大半箭矢根本够不上靶子,刚飞出二十来步便软软掉在地上。贺凌云一阵火大,很来气的冲到一名厢军教头面前,抢下他手里的弓箭:“这些天尽听你们抱怨,当真是弓不好么?”
他取过箭矢拉弓便射,一连放出十几箭,转瞬间原本空荡荡的靶子上,红心处密密麻麻插满箭镞。厢军们默不做声的互相对视,不约而同放下弓箭,垂头丧气。
“你们——”贺凌云刚要发作,却被一名禁军指挥喊住。
“左武大夫,将军叫您过去。”
贺凌云挑挑眉,将弓箭塞回教头手里,跟着指挥去见自己父亲。贺正侍此刻正在营房里研究阵法,见贺凌云来了,便与麾下众人落座,开口道:“东线告急,被左副将带出去增援的七万禁军全军覆没。枢密院下了命令,我们还得拨十万人过去,由我领兵,三千重甲骑兵也都跟着我走。”
贺凌云立刻抱拳恳请道:“末将愿随将军前往,请将军调遣。”
“你跟着赵参将,带兵留守蔚城——五万禁军,包括八千重装步兵和五千神臂军,务必把蔚城守住。”
“末将…”
“听我调遣!”贺正侍禁止他再多言,虎目扫视众人,见无异议,便点了几名指挥跟随自己,跟着遣散众人。
贺凌云想想不甘心,等人走空了又去见父亲:“将军,为什么不让末将跟随。”
贺正侍瞪着自己儿子,冷哼一声:“跟随我?还没跟够么?”
贺凌云一愣,脸倏地红起来,上前争辩道:“我明明不是这个意思…”
“没胆就是没胆,都到了这地步,还天天想着躲在老子翅膀底下!”
“爹——”贺凌云气得脸红脖子粗,对着父亲怒吼起来。
贺正侍往椅子里一靠,冷笑道:“你小子急什么?叫你守城自有我的道理。”
他见儿子愣住,顿了顿说道:“赵参将这人,眼圆心滑,不甚可靠,留他守城我不放心。蔚城是防线最西,我往东去增援,挺得住,你这里也就没事,假使…”
贺凌云拳头紧了紧,负气道:“东线如果继续溃败,我们这里只能跟着往南撤,否则定被燕军截断粮道。”
“没出息的东西!”贺正侍骂道,“从北往南,守城太守都跟你一个想法,才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援军赶过去也是白花力气。假使东线溃败,你给我死守住蔚城等待援军,记住朝廷不会对你们放任不管。这里已是疆土最西,你每撤一步,国土便沦丧一分,你给我记住了!”
贺凌云望着贺正侍严肃的脸,喉咙有点发疼。他无法再对父亲多说什么,只能抱拳一揖道:“末将领命。”
离开营房贺凌云又往校场走去,三千重甲骑兵正在那里列队清点人数,马蹄践踏着赤黄色的尘土,扬起极细的烟尘,呛得人胸闷。他皱着眉伏在校场边的栏杆上,凝望了好一会儿,突然转身飞快的前往自己的营房,一气冲到营房门口猛地推开门,就看见公输灵宝在里屋狼狈的转身。她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盯住他,嘴里塞满了醉鸡腿,一时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呜,呜呜…”灵宝慌忙丢开鸡骨头,油手在衣角上胡乱蹭蹭,讪笑道,“你怎么这时候回来啦?哈哈…”
“你跟我来。”贺凌云也不多言,径自上前拉了她的手就走。
灵宝见贺凌云没介意她偷嘴,跑出营房前顺手又从荷叶里拖了一只鸡翅。她一边啃鸡翅一边跟着贺凌云来到武器库房,挥手赶开眼前乱舞的粉尘,眯着眼往里面看了看:“带我来这里干吗?”
贺凌云指指里面的抛石机和床弩,问道:“这些武器如何?”
灵宝一边吮着手指一边摇摇头:“不成,差得很,就凭这你们打不过燕国的。就拿床弩来说,人家那边已经有十人床弩了,你这才是五人床弩。”
“你怎么那么清楚?”贺凌云眯着眼睛问她,语气里带着点疑惑。
灵宝一时哑然,心虚得双眼四处乱瞟:“我,我听说过。你知道的嘛,我是干这行的,当然得留意一些行业信息的嘛。”
贺凌云冷笑一下,走进仓库摩挲着陈旧的抛石机,盯着裹在粗壮圆木上的牛皮和麻绳发呆,好半晌才回过头,声音有些沙哑的问灵宝:“你…你有没有本事,做出十人床弩来?”
他盯着她瘦削的肩,忽然对自己的自私产生一股浓烈的罪恶感——他知道她对他有期待,所以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替他效力,而自己竟也越来越贪心,明明知道自己什么也给不了她,却不知餍足的一味索取。
他是一个混蛋。
灵宝咧开嘴笑了,摔掉鸡骨头蹦蹦跳跳来在贺凌云面前,凑到他鼻尖下仰望他,双眸闪动着狡黠的光芒:“莫说是十人的,便是十二人的床弩,如今我也有本事做出来。不过…你拿什么谢我呢?”
他低着头,哑着嗓子问她:“你想要什么?”
“啊,哈哈,不如你亲我一下?”灵宝开始胡言乱语,在他面前手舞足蹈,“发什么呆呀你?哈哈,发飙啦?小气鬼就知道生气——唔…”
昏暗的仓库里猛然安静下来——她吱哇乱嚷的声音被贺凌云吞掉,一刻也闲不住的身子被他禁锢住,整个人簌簌发抖。
贺凌云的唇舌熟稔的欺凌着灵宝的青涩,让她全身烫软,只知道昏昏沉沉的举起胳膊,缓缓攀住他的脖子…
她想要,他就给她——即使他明白这一吻什么都不是。
他是一个混蛋…

第六十三章 噩耗

十二人床弩,射程远达千步,瞄准和发射都需专人负责。庞大的床弩被架上城墙,由蔚城厢军操作演练,一时间凤羽箭漫天疾飞,士卒的呼喝声振奋人心。
贺凌云爬上城头望楼,赶开哨兵,自己一个人坐在望楼顶部的木板屋里,眺望远方。他细心观察着床弩效果,喃喃自语道:“兵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我才不会浪费这一万五千的厢军兵力。”
所谓望楼是以坚木为竿,顶部造一木板屋,屋中可容纳一名哨兵观察敌情,靠旗语报告敌军进退状况的城防设备。此刻公输灵宝正抱着望楼下的木柱,昂着小脸对望楼上的贺凌云撒娇撒痴道:“哈哈,这床弩效果惊人吧?!你在干什么?别一个人躲在上面嘛…”
贺凌云探头往下望,与公输灵宝对视。灵宝乌溜溜的眼珠子冲着他转了两转,小脸腾地一下变红,忍不住惊喘一声,转身飞快的逃开。
贺凌云抽回身子倒进木板屋里,很别扭的讪笑一下——明明每次见了他都会脸红逃跑,还总是不长记性的撩拨他——这丫头…惹得他也跟着不自在起来…
天知道他原本有多老脸皮厚!
※※※※※※※※※※
铺开一张素白笺纸,龙白月提笔沾墨,就着午后晴朗的阳光,给紫眠写信。
紫眠:
不知你现在身在何处,我还是老样子,待在翠英殿伺候公主。公主还是爱跟人闹别扭,她不告诉我你在哪儿,我也不问她,索性别扭死她!反正我只要安心等你就好,对不对?
这些天活计很多,一直没空给你写信——我缝了一百零三件衣服呢,皇后原本说会按件折算工钱给我们,不过现在又没下文了…你走后贺凌云去了飞狐口蔚城,公输灵宝也跟了去。公主说蔚城的醉鸡很有名,灵宝这次可以尽兴了。帮我问候明窗尘,还有…
还有…龙白月脸红起来,放下笔微笑一阵,又惆怅一阵,跟着鼻子一酸掉下泪来。
她从前写情信,讲求骈偶对仗、缠绵悱恻,末了还要用手指沾点盐水,弹几滴泪痕上去。而今,落笔东摸西抹、自在随意,却总是写不出心里那句——紫眠…我担心你。
她担心他,哪怕做活累得半死,入睡前如果想着他,便会整宿难眠;她担心他,明明前一刻嬉笑才罢,脑袋里闪现他的身影,转瞬间便能抑郁出眼泪来。
她在一个最不该有相思的地方,害着相思,这样的折磨几时方休?
醺人的南风吹进帘栊,珠帘璎珞碰撞出玎玲清响,午睡的人沉入梦乡深处,一殿寂静。龙白月微怔之时,鼻息间忽然有花香袭人,跟着卷帘外剥剥啄啄几声,是宝儿探着脑袋找了来。她乌溜溜的眼珠子转了两圈,目光落在龙白月身上,冲她俏皮一笑,低头拍掉混在发髻里的细碎花瓣。
“你哭啦?”宝儿靠着龙白月坐下,瞄见她腮上泪痕,有点无奈,“我带来的也不是好消息。”
龙白月正要递樱桃给宝儿,闻言心一揪,万分紧张的盯着她,小心的问:“你是说…紫眠的消息?”
“不,他还没消息呢,这个消息是关于贺公子的。”宝儿低着头踢踢桌腿,闷声道,“贺公子的父亲战死了。”
龙白月手一软,盛着樱桃的水晶盆嘭地一声滑落在桌上,几颗淋了乳酪的樱桃跳出来,滚了她一裙子。
“战死了…”龙白月喃喃重复着,总觉得这个消息离自己很远——可这却是血淋淋的现实。她还记得贺正侍的音容笑貌,酒酣时嬉笑怒骂意气风发、遇到不快沉下脸要别人陪小心、侍奉在宰相面前自己陪着小心…贺凌云其实很像他。
他,还有他的那批同仁,如今怎么样了?龙白月急急回神,忙着问道:“贺凌云呢?他有没有事?还有灵宝——”
“他们应该没事,”宝儿将果盆挪到一边,兴致缺缺的伏在桌上,“贺将军是在援救苍州的时候沦陷阵亡的,贺公子听说仍留守在蔚城,灵宝应该也跟着他。”
“别打了,快回来吧…”龙白月将脸埋在手中,语无伦次的低喊,“苍州沦陷,燕军很快就会打过来…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枢密院不发令,凌云就得死守蔚城,那,那灵宝不是很危险,要么我们去信把她叫回来吧…”
宝儿凝视着龙白月,有些委屈的扁扁嘴:“你傻了吗?灵宝现在会回头吗?你看看你自己…”
龙白月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沾湿了手心。
※※※※※※※※※※
入夜,翠英殿里一灯如豆,龙白月在殿外焚香祷祝,收拾好东西回来,竟看见云阳公主走出内殿,正坐在灯下看她。龙白月有些意外,支支吾吾道:“公主怎么还不休息…”
“哼,现在日子越过越无聊,我怎么睡得着?”
哎?无聊不是更应该想睡觉嘛,龙白月怔忡在原地发呆。云阳公主很不耐烦的岔开话题:“你手里拿着什么?刚刚做什么去了?”
“哦,奴婢去祷祝了。”龙白月福福身子,在她面前坐下。
“为你那情郎?”云阳公主冷笑道。
“不,还有别人…”龙白月侧头细想,不禁一阵怅然,“有奴婢的朋友,还有奴婢认识的人…他们都在战场上,瞬息万变又生死一线,所以奴婢要为他们祈祷。”
“祈祷…”云阳像是想到了什么,半晌后才对龙白月言道,“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祈祷是天底下最没用的事情。”
“奴婢知道,”龙白月低头苦笑,“可惜奴婢是无用之人——自然只能做些无用之事。”
紫眠呀紫眠,你是不是也苦于祈祷无用,才会抛开法术,去放手拼搏?
龙白月想着想着,心里难受得又想哭——曾几何时,她的世界还繁花似锦,明媚无忧,转眼间却江河日下,风雨飘摇,仿佛昨天才秉烛欢聚的知交,今日却不知零落在何处。
独剩下她踟躇在深宫中,惶惶不可终日。
云阳将手伸到烛台边,葱管一样的指甲剥下一片烛泪,红蜡里裹着金泥银屑,红艳艳的躺在她掌心里。她端详了好一会儿,又将烛泪送到龙白月眼前:“它哭你也哭,为何而哭?都是一群傻瓜…”
龙白月噗嗤一声笑起来,眼泪却流得更凶:“公主公主呀…”
殿外忽然窜进一阵风,险些将蜡烛吹灭,烛火歪歪倒倒几番,方又将殿内照亮——宝儿却早已站定在她们跟前。
“风风火火的,怎么这时候又闯来?”云阳公主斥道。
“紫眠,紫眠大人回来了!”宝儿不理会姨妈的数落,径自盯着龙白月嚷着,又累又兴奋,胸口起伏不定。
龙白月激动得浑身发颤,站起身冲到宝儿跟前,抓住她的手臂一气追问:“紫眠回来了?!他在哪里?他好不好?”
宝儿咧开嘴笑道:“是啊,他在城东租了房子,替人算卦治病,晚上还摆个摊子戏耍金鱼,跟个孩子王似的。”
龙白月听着觉得疑惑,有些不信的问道:“你没看错?真的是他吗?”
“没错,他瘦了好多,我一开始也没敢认,还是他先打的招呼呢。”宝儿顿了顿,心里隐隐觉得有点不对,却也说不上什么来,所以也不多说。
龙白月流着眼泪听她说完,终于长舒一口气,抹掉泪笑道:“不管怎样都好,只要他回来,只要他安然无事…怎样都好…”
※※※※※※※※※※
硕大的白瓷鱼盆摆在地上,盆中混着百来只三寸长的金鱼,红白两色。绸子做成的两只红白色小旗,甫一出现在鱼盆上空,金鱼立刻按颜色分组,红鱼聚在红旗下,白鱼都围着白旗打转。围着鱼盆的孩童纷纷惊喜的喊起来,一个七岁大的小丫头拽着弟弟,一直蹲在盆边看,偶尔她会抬起头,望一眼驭鱼人。驭鱼人对着小女孩微笑,可她不笑,只低了头继续看鱼。
她怕这个驭鱼人,因为他笑颜中的双眼,就像这冷水中的鱼,好看,却是冷的——她爱看鱼戏,因为好看,却不会将手伸进这冷水里去。
红旗摇动,红色金鱼随之来回翔游,白鱼则潜底不动,收卷红旗换白旗出,则白鱼开始游动。二旗并竖,红、白金鱼前后间杂,仿佛军队列阵;旗分两处,二色鱼又各自按颜色分开,丝毫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