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法几乎被全面废黜,在吕大人离京这天,紫眠站在宫中玉箓斋坛上,求雨咒还没念完,只见电光划裂天空,天际闷雷滚滚而来,倾盆大雨骤然降下,让整个京城瞬间沉浸在昏暗滂沱的大雨里。
楚珣伫立在自家府里回廊下,望着卷帘外几乎被雨水打烂的芭蕉,一边接过夫人递来的茶水,一边笑道:“等雨势小一点,我还得再往宰相府跑一趟…”
黑云满天,闷雷一点点滚过紫府上空,瓢泼大雨砸着湖面,水声哗哗作响,乌木船孤零零的泊在岸边,在空蒙水雾中看不分明。
船舱里紫眠跪在地上,还来不及换下湿衣,双手只是托着一卷金黄色的圣旨,兀自僵在原地发呆。
“师父…”一边明窗尘怯怯的轻唤着,有些害怕的望着紫眠。
宣读圣旨的太监已经离开,可那尖利的奇怪腔调似乎还缭绕在潮湿的船舱里。
“…司天监正四品天文官、著作佐郎、金门羽客紫眠者…恣肆桀骜,恃才放旷,与太子争道,实乃德行败坏…特革去职位,贬为庶人,归还原籍信州,钦此…”
紫眠没有理会徒儿,只是阴郁沉默的望着手中圣旨,跪姿端凝不动。明窗尘望着紫眠,忍不住身子一颤,泫然欲泣:“师父…”

第五十九章 谪贬

紫眠蓦然抬起头来,心中洞若明炬。与太子争道明明是两个多月前的事,何以圣上此时才对自己降罪?定然是宰相和太子,需要利用自己去扳倒大理寺卿吕大人;而他们又何以知道自己要对付吕大人,这一切便和楚珣脱不了干系!
他霍然站起身,狠狠握紧手中圣旨,咬牙道:“我要面见圣上!”
雨势未歇,天色依旧昏暗,紫眠急怒之下索性作法赶到皇宫外,却被侍卫拦下。
“放开我,我有急事求见圣上!”紫眠在雨中焦灼的睁大眼,望着全副武装的侍卫。
他必须见到皇帝——见到自己的父亲,告诉他他们都被蒙蔽了二十四年,他根本不是狐妖的儿子,他是他的血脉——他对父亲是心存芥蒂的,可如果此刻自己不求见他,他将一点转机都没有。他宁愿相信圣上是受人蒙蔽降下这道旨意,而不是当真要赶走自己的儿子。
“紫眠大人,”侍卫拦住紫眠,声音冷硬无情,“您的金门羽客身份已被禠夺,内监总管特地下令叮嘱,不得放您入宫。”
“我可以在这里等,只求大人替我通报!”紫眠不甘心放弃,挣开侍卫们的桎梏。
“回去吧紫眠大人,”禁军侍卫有些不耐烦,“圣上的圣旨加上皇后的懿旨,两道旨意禁止您入宫,死命令,您让我们通报给谁听?”
紫眠一时愣住,直觉的掐起手诀,却颓然放开双手,任侍卫将自己推搡在一边——闯,又能闯过几关?为了摇尾乞怜去抗旨不遵,只会罪上加罪…
宫门在这个时候被打开,吕大人撑着伞走出来,身后跟着侍从和内监。他抬眼打量了一下紫眠,见他颓唐的立在雨中,湿发黏了一脸,神色郁郁,浑身狼狈。吕大人脸颊一抽,鄙夷的目光凝在紫眠黯淡的眸子上,半晌开口道:“你也是个可怜人。”
紫眠身子一颤,跌跪在吕大人面前,半天说不出话来。吕大人望着淅沥的雨水打在紫眠身上,又顺着他的衣褶蜿蜒淌下,并不将手中雨伞施与他半分,反倒抬头望向天空,悻然道:“不成气候的混帐,耍阴谋动作也不快点…这雨还是迟了…”
话到临了吕大人的目光忽然变得悲怆,他狼狈的垂下眼掩饰自己的失态,步履匆匆的离开。紫眠望着他的背影,心头陡然一阵心灰意冷——面对数不清的狰狞丑恶,在这条路上盘桓,真的有意义吗?
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紫眠挣扎着站起身来,不允许自己再这样丑态毕露——在权谋上天真幼稚、在遭遇谪贬时激愤颓丧、在谴责的目光前无地自容…他已经迷路了。
前路在哪里?他的前路在哪里?
腿脚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迈开的步子却如同踩着棉花,虚无飘渺,却让紫眠无比疲倦。两个月的殚精竭虑,换来丧家之犬般的下场,他得逃离这一切耻辱…
宰相府门前停着考究的马车,楚珣躲在侍从的伞下,小心的跳下车,甫一落地,便抬头看见街对面的紫眠。他漆黑的眸子微微睁大,似在诧异紫眠何以如此狼狈,送去的目光饱含关切;继而他微微笑起来,笑容里似是有些自嘲与无奈,更多的仿佛亦是关切——您多保重吧,仁兄。
他早该想到的,一个能背叛恩师的人,当然可以越过他,去攀附更高的枝子。怪也只能怪自己,鬼迷了心窍,紫眠也扯起唇角笑笑,低下眼不看楚珣。他的心空落落却揪成一团,像被磨盘碾着,艰涩的挤出点破碎凌乱的字眼:很好…很好…
※※※※※※※※※※
大雨继续下,水气沁满宫殿玉阶,凝在成串的珠帘上,泛着湿润的光泽。
一颗通体透明的血赤色圆珠子,潋滟着琉璃彩光,正绕着一块酒杯口大小的疤痕,缓缓的滚动。
“我知道,你这伤,最讨厌下雨天…”涂饰着蔻丹的指尖拨动仙珠,云阳公主漫不经心的说着。
略显松弛的胸膛和腹部上,有两三处这样的箭伤,深褐色,微微凹陷。男人的呼吸随着仙珠的法力生效逐渐放松,最终舒服的低叹:“朕越发离不开你了。”
“哼。”云阳公主冷笑。
“没有你,朕恐怕也活不到现在,”他伸手摩挲云阳公主缎子一样的长发,怅然道,“可惜朕老了…”
“你抱怨什么?我已经许久没拿你采补了。”云阳公主撇撇唇,不满自己竟会手下留情——她依旧会与他欢好,却没有汲取他的阳气,也许是自己真的看不下去,他一点点在自己眼里老去。
在她还是先帝的柳淑妃时,他误闯进翠英殿,对她惊为天人。那时候他还是意气风发的东宫太子,在初夏的阳光里与她照面,她坐在殿檐下纳凉,乳白色纱幔被风掀起,让她看见他,鬓角湿漉漉的,被蔷薇打了满头的晨露。
然后他摸清了自己的底细,在登基之后,费尽心思替她改头换面,要她做他的华贵妃。那时的他甲胄不离身,除了与她缱绻,便是忙着北征。一次又一次,她看着他负伤而回,双目中英武的豪气一点点被消磨殆尽,从此变成安心守成的君王,玉玺落在向燕国纳贡的清单上,一次比一次沉稳熟练。
“今天送走吕寺卿,朕就明白——朕又一次失败了,”他是九五至尊,他却只能苦笑,“朕不想再折腾了,朕老了…云阳,在你面前老去,真是件可怕的事情。”
“这话,你父亲也说过。”云阳公主趴在他身上,勾勾红唇,“怎么,怕了?”
“没有,朕只是在想…如何才能将你永远留在朕身边。”
“你没变,还是那么自私。”云阳公主冷笑,低了头假寐,不再说话。
“朕是很自私…”皇帝颓唐的端详手里青丝,青丝依旧,他的手却已粗糙,“虽然朕从没跟你提过…其实你一直都知道吧,你的儿子在京城。朕不能将真相大白于天下,如今他竟不安分,朕只有将他贬回原籍…为什么你一直不在乎呢,是不在乎他,还是不在乎朕?”
云阳公主双目依旧紧闭,语气里混着一丝不耐烦:“为什么你也跟我提这个?他不是我的儿子。”
皇帝的呼吸忽然又沉重起来,他沉默了半晌,开口时声音却已平静:“那他是谁生的?”
“一个宫女。”
“宫女?”皇帝疑惑许久,还是将信将疑道,“朕怎么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吗?有一天你从裕宁皇后那里过来,对我说,有一个小宫女,掷得一手好骰子。”
“不记得了…”皇帝沉吟着,转口又问,“你又如何记得?”
“我是狐妖,自然什么都记得。”
“那你为何一直记不住朕的生辰?”
“…”
“云阳…还是不愿意告诉朕你的名字么?”无论是华贵妃,还是云阳公主,都是他替她取的名字,只因看见她的第一眼,心中便只有一个绮念——云蒸霞蔚、华若旭阳。
云阳微微乜斜着眼睛:“不要。知道了名字,便纠缠感情,真是麻烦的事情。”
“你知道朕的名字,对朕可有感情?”
“不要再纠缠于此了,”他做皇帝,偏偏将最涎皮赖脸的一面给了她,“你当那孩子是我生的时,便麻木不仁,现在又谈什么感情不感情的。如今你知道那孩子真正的身份了,你打算怎么办?”
“你鲜少会像这样问朕问题的,云阳。”皇帝起身穿上衣服,望着袖子上的金龙刺绣,半天之后回答她,“朕已经老了…”
宰相作大弄权,太子羽翼已丰,两人沆瀣一气,即使现在认了这么个儿子,又有何用,惹起纷争,只会摇动他的龙椅——从古至今这样的教训不少。
云阳公主收起仙珠,坐在锦榻上看着皇帝走进殿内暗道,冷嗤一声:“自私…”
他真的是老了,已不是当年那个修身玉立,时而温雅时而跋扈的年少郎君。
云阳公主懒洋洋起身走出内殿,就见龙白月一脸焦急的等在外面,身边还陪着自己的甥女连山月。
“公主,”龙白月一见云阳走出来,慌忙迎上去跪求道,“奴婢刚刚得到消息,紫眠大人被谪贬出京城,求公主想办法帮帮他…”
“是呀姨妈,我知道了这个消息,吃惊的不得了呢,”宝儿甩甩头发上的雨水,央求道,“您去跟皇帝说说,叫他收回成命吧。”
“没用的,”云阳公主不去搭理身边慌乱的二人,径自走到殿边檐下去看雨,“他刚刚已经知道了——那紫眠的身世,却没打算改变任何主意。”
“为什么?”龙白月不解,愤愤不平道,“紫眠是圣上的儿子呀,至少该有个亲王的身份。”
云阳公主觉得好笑,回头望了她一眼,回答她:“因为,圣上已经老了…”

第六十章 刺客

“师父,我们是不是要回上清宫去?”明窗尘背着个包袱望着紫眠,有点惶惑的问着。
“恩。”紫眠含混的应了一声,低着头带了徒弟往河埠头走。他被贬为庶人,紫府的船自然要被收缴,离开京城得另外花钱到河道那里去雇船。
他还没有告诉明窗尘自己已经与上清宫决裂,此刻自然是没脸回去的——何况他本就没打算要回去。紫眠决定就在京城附近逗留,为了掩人耳目,他总得先带着窗尘离开一阵子,过段时间再悄悄回来。
“师父,那我们去雇船。”明窗尘往紫眠身边凑了凑,有些怯怯的不敢看路人。新法行了又废,折腾得百姓敢怒不敢言,这倒也罢了。只是师父这两个月没有为百姓求雨,误了春耕,据说京城附近已有不少农家断粮。百姓如今对师父颇有怨言,皆冷眼看着他们离开京城。
紫眠也怕众人目光,特意挑人少僻静的地方走。京城久旱,一路走来,眼前的春色总有些凋敝。他回想去年今日,草长莺飞,一船三人悠闲度日,心头不禁怅然——短短一年,变化竟那么大…
二人雇船出城时,他轻声告诉徒弟:“窗尘,我不打算回上清宫。”
“哎?”明窗尘一愣,问道,“那我们去哪里?”
“随便,反正不会离京城太远,”紫眠顿了顿,还是把自己的打算告诉徒弟,“过阵子我们还会回京城。”
“啊?因为龙姑娘还在宫里吗?”明窗尘自作聪明的憨笑起来,嚷道,“听说那云阳公主要去和亲,如今龙姑娘是普通宫女,到时候找人疏通疏通,应该会被放出宫吧?我是不是要有师娘啦?”
紫眠望着徒儿兀自天真乐观的脸,缺乏血色的嘴唇终于浅浅一弯:“是啊…等找到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便让她做你师娘…”
紫眠低头望着船下流水,陷入沉思不再说话。大雨让河水猛涨,河流比往日湍急,轻舟很快便将他们送出京城。紫眠令船在郊外一处埠头停下,师徒两人付过钱上岸,商量也许该找个道观投宿。
“要我说,干脆就花钱住在道观里,另租屋子反而麻烦。”明窗尘大大咧咧的说道。
“窗尘,去道观里记得谨言慎行。”紫眠叮嘱道,这个徒弟平时真是被自己纵容过头了,言语里半点修仙的风骨都没有…倒是有点像白月。
“哦。”明窗尘信口答应着,兴冲冲的走在紫眠前面,肩头包袱刮着小道旁干枯的芦苇荡,哗哗作响。紫眠苦笑一下跟在他身后,还没走几步,却忽然上前按住他。
“怎么了,师父?”明窗尘纳闷道。
“别说话。”紫眠皱着眉头,悄悄将他往芦苇荡里拖。
两人钻进芦苇荡里,刚藏好身子,紫眠便掐起手诀开始作法。他默念了一会儿口诀,却有些迷惑的停下动作。
奇怪,咒语为何会失灵?
这时周围芦苇忽然开始窸窣作响,苇丛深处响起咆哮的犬吠,四足猛兽从不同的方位疾窜向紫眠师徒二人,踩踏芦苇发出的噼啪乱响令人闻风丧胆。
“不好,快走!”紫眠拽起明窗尘就跑,两人刚钻出芦苇荡,就见几只凶猛的大狗也追了出来。
紫眠匆匆回头一看,那些狗的脖子上竟挂着上清宫进贡的灵符。这些灵符需要上清宫道众连做七七四十九天醮斋方能求得,驱邪避凶,佩戴者诸邪法不得近身。上清宫每年都会献一批灵符给宫里,皇帝后妃往往瞧不上,随意将之赐予宠臣,可连畜生都能佩戴,来者身份便昭然若揭了。
是太子、皇后,还是圣上?紫眠咬紧牙关,取出包袱里的七星宝剑防身,又掏出一张赤色火符丢在地上,回身一剑斫去,纸符呼啦一下燃烧起来,火苗窜高,舔上一旁干枯的芦苇,立刻扬起火势。恶犬吓得不敢近前,只是前足抵着地面呜呜咆哮着,眈眈盯住紫眠。
紫眠见法子生效,干脆又挥剑劈下些芦苇,将火势引得更烈。小道两侧的芦苇都燃烧起来,火势渐凶,他乘机带着明窗尘往河埠头那里退去。
几个蒙面人被逼出芦苇荡,举起手中弩机,对准紫眠便射。这些伎俩倒难不倒他,他熟稔轻巧的躲开弩箭,感觉到明窗尘在他身后瑟缩,便掐起手诀说道:“我送你回上清宫。”
法力强大的劲道逼开飕飕冷箭,也推开气流,浓烟和火焰被气流引向刺客的所在。刺客们不得不往后退去,可即便退开几百步,紫眠依旧在他们的射程之内。
“师父,”明窗尘的衣角在扭曲的空气中猎猎翻动,他焦急的喊道,“师父快进来呀!”
“不,你一个人回去吧。”紫眠笃信师父会收留他的徒弟,他可以孤身奋战,没道理让无辜的窗尘跟着他受罪。
“师父,我不要一个人走!”明窗尘望着师父决绝的脸,忽然感到不安害怕,很没用的开始哭鼻子。
“快走!”紫眠的眼神严厉起来,头一次这样恶狠狠的瞪着徒弟——作这样的大法非常吃力,他竟然还在这里跟他磨磨唧唧!
“师父,我不要回去——我是被上清宫赶出来的…”明窗尘涕泗滂沱的哭喊着,开始往法域外面爬。
明窗尘的话让紫眠闪了一下神,他脸色煞白,法力陡然一弱——该死!紫眠气恨自己修为不及师父,不能一拂尘将婆婆妈妈的明窗尘抽到上清宫去,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离开自己苦心设下的法域。
“你——”紫眠责语尚来不及出口,一支弩箭趁着法阵破绽,倏地射中他的左肩。
“师父!”明窗尘大惊失色,冲到紫眠身边想要扶起他,却惨叫一声倒在地上。
箭镞扎进肌肉里痛得紫眠一阵发昏,他听见惨叫慌忙抬头,就见窗尘蜷在地上,腹部中箭,鲜血正汩汩地往外冒。他慌忙掏出道符往徒儿身上贴,又一支箭矢冲着明窗尘袭来,紫眠来不及作法,索性伸出左臂替徒儿挡下这一箭。捱过剧痛他摸出道符给自己贴上,咬牙折断箭矢,单手抱起明窗尘,边念动咒语边往河边退。熊熊大火另一边只能听到阵阵犬吠,射向他们的弩箭越来越没有目的和方向,看来浓烟和大火已经挡住了刺客的视线。
乱箭虽然凶猛却伤不到紫眠,他望着刺客们的所在,双眼由绝望转为浓浓恨意——铁了心不放他一条生路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们要斩尽杀绝,他又能逃到哪里去?
他踏上的是一条绝路,一旦卷入纷争,连退路都不再有。紫眠搂紧怀里奄奄一息的徒弟,怒视着熊熊火焰,咬着牙颤声道:“好…很好…”
他抱着窗尘一身是血的跳进湍急的河流,河水迅速将他们的血水冲散,须臾后包抄的刺客乘船赶到,却已寻不见紫眠的踪影。
“继续搜,太子说了,死要见尸。”
※※※※※※※※※※
“你是说,紫眠失踪了?”龙白月掏出紫眠通过宝儿捎给她的信,不相信的看看,信上明明写着叫她安心等他,可如今为何他却失去消息?
“恩,有说他坐船离开京城回上清宫的,也有说他中途遇到劫匪被杀了的,反正近日没听说有人见过他。”宝儿抓抓脑袋。
“我才不信紫眠会敌不过区区劫匪,”龙白月对谣言嗤之以鼻,却还是有些不放心,“宝儿,你卜问一下?”
宝儿很是汗颜:“我已经卜问过了…”
龙白月盯着她心虚乱瞄的双眼,有点恼火:“结果又是废话,是吧?”
“也不尽然…”宝儿干笑道,“这次进步了,求出八个字——溯洄从之,道阻且长。啊哈哈,还是很有深意的话吧?”
龙白月拍了一下宝儿的脑袋,咀嚼着这八个字,越发的烦躁不安:“算了,我求公主去。”
“钉子还没碰够啊?”宝儿郁闷道,“我都不稀罕说我那姨妈了,顽固得要死。”
“有什么办法?”龙白月垮下双肩,无奈道,“也只能拜托她呀,唉…之前还指望贺凌云,结果这家伙,拿到紫眠给的药,就颠颠的只顾着往战场上跑。”
“他也没办法,官就芝麻那么点大,能济什么事?”
龙白月啼笑皆非:“这话你听谁说的?”
“灵宝啊,”宝儿闷闷道,“贺凌云后天就要动身北上了,她这两天死缠着要跟他走。这两个月,她捣鼓了好多古怪东西给他,可惜贺凌云死活不买她的帐,我笑她,结果她就冲我吼了这一句。”
“恩,贺凌云官不大,是不能随意安插人进军营,何况灵宝还是女孩子。”龙白月想了想,说道,“不过如果是他的父亲贺正侍领兵呢,安插个娃娃脸的小厮给儿子换换药,也算合情合理吧?”
“嘿,你真有办法,我这就去打听。”宝儿跳起来就往翠英殿外跑,边跑边回头喊着,“我姨妈软硬不吃,你别求她,等我消息好了!”
龙白月苦笑一声,回过身,却看见云阳公主靠在内殿珠帘边冷笑着斜睨她。龙白月吃了一惊,尴尬的呐呐道:“公主…”
“嘿,废话少说,”云阳公主腰肢一扭,趿拉着绣花鞋转身就走,“反正我软硬不吃…”

第六十一章 随行

“公主啊…”龙白月西子捧心,凄凄切切的对云阳公主软磨硬泡,“奴婢只消知道紫眠大人的安危状况就好,其他绝不多问…”
云阳公主不理她,只琢磨着自己的指甲,直到被龙白月烦得吃不消,才头也不抬的丢出一句:“烦死了,死不掉的。”
龙白月果然噤声,内殿里安静了许久,倒是云阳公主耐不住性子的抬起头来,诧异道:“你就没别的想法了?”
“没了。”龙白月心思百转千回,最后还是冒出这么一句。
“你倒知足。”云阳冷笑。
龙白月摸摸藏在身上的信,摇头道:“奴婢自然是不知足的,可既然紫眠大人捎给奴婢这封信,奴婢自然要信任他。”
云阳默不作声的瞅着龙白月,神色有些讪讪的,忽而她眼睛里又闪出恶作剧的光芒,暧昧的道出一句:“是呀,你的确用不着担心他,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
“哎?”龙白月纳闷不解。
很快龙白月便明白了云阳的意思。原来此次朝廷调派三十万禁军去北边抗燕,物资匮乏,急需大批征衣。尚衣局统筹全国织造府日夜赶制,仍忙不过来,皇后便降下懿旨,令后宫帮忙分担部分活计,为国效力。翠英殿自然不会因为是冷宫而幸免于难,成批等待缝纫的衣料被送进翠英殿,龙白月懵懵懂懂的坐在宫人中间,看着周围宫人飞针走线,只觉得遇见了世外高人。
她拈着针线,回头望向一边贵妃椅上袖手旁观的云阳公主,结结巴巴道:“奴婢…奴婢不会针线啊…”
云阳公主很是恶劣的冷笑:“做针线活不是你们女人的本分么。”
龙白月尴尬得鼻尖冒汗,她勉强拿起衣料,四顾众人做活手法,只觉得眼花缭乱,一时根本看不懂,也无从下手。她闭闭眼睛,静下心来分析宫人缝衣的工序步骤,鼓起勇气开始慢慢摸索。
针脚一路斜行,歪歪扭扭缝到腋下,收针打结,续线,再往袖口努力进发。龙白月做得无比认真,倒是一直躺在她身后闲看的云阳公主耐不住性子了:“你怎么缝得那么慢?”
“缝快了怕扎到手嘛。”说话间有样学样的咬断线头,嘿,第一件衣服做成了,丑得要死,也不知会穿在哪个倒霉鬼身上。
“笨手笨脚的,还逞什么能…”云阳公主讪笑着嘲讽她。
“啊,不,”龙白月回过头望着云阳,眼里竟有些快乐,“奴婢只消想着,这衣服是紫眠大人等着穿的,做起来就很有劲头呢!”
云阳一愣,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她。
“公主您要不要也做点试试?其实也挺有意思的。”龙白月揉揉自己肩胛,忍不住微微皱眉道,“这活计累死活人,不过公主您只消吹口仙气,奴婢们可就轻松啦,哈哈!”
“哼,”云阳公主冷笑一声,转过身不理她,“你以为做征衣非你们不可?象征性揽点活,沽名钓誉,我不奉陪。”
龙白月抿着嘴偷偷笑,回头继续赶活,低头折叠好衣服,冷汗却忽然冒出——她的针呢?遍寻不见,龙白月傻眼了,望着叠成小山样高的衣服,只能默默哀悼一声:“阿弥陀佛…”
幸好这衣服不是给紫眠穿的…
※※※※※※※※※※
“你怎么又跟来了。”贺凌云在潘楼街挑马具,刚买了一卷缰绳,就看见公输灵宝背着个包袱又来找他,顺口随便打招呼,已不再会无奈叹气。
“给你看样东西。”公输灵宝拍拍包袱,眼里闪动的光彩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神气。
贺凌云于心不忍,但还是硬起口气:“和你说过多少次了,别再折腾,我不可能带你去战场的。”
“为什么?”公输灵宝依旧不知死活的笑。
贺凌云翻翻白眼,无从解释,转身走进一边的鹰鹘店逗鹰玩。这家鹰鹘店的老板姓黄,祖父做过翰林书画院的待诏,专擅以工笔描绘鹰鹘神俊,到了儿孙辈没人画画,倒是靠着驯养海东青的本事,开了这家鹰鹘店。黄老板与贺凌云是旧识,在贺凌云左牵黄右擎苍做纨绔子弟的年岁,与他交情甚好。
黄老板此刻正戴着皮手套,给客人演示“过拳”,就见他端平了手呼哨一声,一只“三年龙”立刻从架上飞起,娴熟的落在黄老板的手背上。
海东青扑打翅膀的声音吓到了公输灵宝,她躲在贺凌云身后,探出半个脑袋,怯怯道:“好讨厌这种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