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慕之低头看着齐梦麟得意忘形的嘴脸,没好气地回答他:“是的,我们正准备翻墙去平阳卫求救,幸亏齐公子你的人马赶来救急,本官在此多谢了。”
“不谢不谢,本官也是上任途中,正巧路过,”齐梦麟嘴上虽谦虚,鼻子却翘得比天还高,“不过韩大人,今后你碰见我,只怕就不能再自称‘本官’,要改称‘下官’了,哈哈哈…”
墙头众人闻言皆是一怔,陈梅卿不由笑着问道:“咦,小衙内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时一直骑着马跟在齐梦麟身后的连书,赶紧扬起嗓子大声对众人宣布道:“我家公子刚从山西都指挥使司补了平阳卫副千户,位居从五品!”
“嗬,那是比我们的官都大了!”陈梅卿立刻咧嘴笑道,“恭喜齐小衙内新官上任,齐大人突然高升,怎么之前一点风声都没有呀?”
“哦,那是因为这个官呀,是我家公子追着老爷求了好几天,才讨到一张空名告身符填上的!”连书乐滋滋地将内-幕昭告天下,大有公子得道、自己升天的意思。
“你给我闭嘴!”齐梦麟一听连书就要揭开自己的老底,赶紧瞪了他一眼,斥道,“你这家伙还能有什么长进?不会办事、专会拆台!”
跟着小公子还能有什么长进?连书委屈地扁扁嘴,暗自腹诽。
这时听者心底便已经明白,齐梦麟这个从五品的武官官职得来全不费工夫,只不过是自己的老爹大笔一挥,填了张空白的委任状而已。众人心头一时都有些不是滋味,只有陈梅卿开始没脸没皮地拍起马屁来:“哎唷,怪不得世人都说,一命二运三风水,四靠父母五读书呢!齐大人您就是命好呀,恭喜齐大人,贺喜齐大人!”
齐梦麟听着他这番恭维,那是相当受用,于是心情大好地瞥了罗疏一眼,不掩喜色地来到她脚下,坐在马鞍上向她扬起双臂道:“放心吧,我领的这队骑兵是山西都司的精锐,素来以骁勇善战闻名,搞定临汾这点乌合之众,那是不在话下。别站墙上了,忒危险,我抱你下来啊?”
“哎唷,多谢齐大人!”这时还没等罗疏答话,陈梅卿已从一旁挤了过来,弯下腰牢牢抓住齐梦麟的两条胳膊,就势跳进了他的怀里。
“喂!谁说要救你的啊!”齐梦麟瞪眼大喊,待要放手,却根本甩不掉难缠的陈梅卿,只能一路抽抽着腮帮,像丢烫手山芋一般将他丢下地。
这时几名门子已经利落地跳下墙,寻来一张梯子架上墙头,小心翼翼地将韩慕之和罗疏扶了下来。
骚乱的形势果然如齐梦麟所言,两百骑兵参战后,原本嚣张的乱匪很快就被杀得节节败退。作战的骑兵从高处刺落长矛,招招毙命,搅得乱贼血肉横飞。这一场反击的水准,与乡民间的斗殴有如天壤之别,一帮乌合之众见官军动起了真格的,顿时全作鸟兽散,化整为零地潜回各自门户,脸一翻就变成了清白本分的老百姓。
喧嚣了一夜的风波就此平息,众人终于重返县衙,这时东方也已经露出了鱼肚白。
蒙蒙天光照亮了满目疮痍的县衙,让韩慕之的一颗心如坠谷底——衙中到处都是伤员,乱匪如同飓风过境一般,将攻陷的地方砸得七零八落,大堂被破坏得尤为严重。他一时顾不得其他,立刻丢下旁人独自冲回内宅,直到看见书架上的官印还在,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这时他仍不敢放松,又伸手抽开书架上的一个暗屉,从里面取出一只护书匣,打开数了数其中的文件,确定一封没少,紧皱的眉头才欣慰地松开,如释重负。
看来乱贼中并没有混入别有用心的人,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韩慕之看着手中的护书匣,心中忍不住想起解救自己脱困的齐梦麟,目光一动,仍旧悄悄将匣子放回了原处。
此刻县衙大堂前一片哀鸿遍野,被打得头破血流的徐仵作只能潦草地包扎好伤口,便赶着救治其他伤员。在平阳府医学里的太医赶到前,少数没受伤的人自觉地担任起救护工作,陈梅卿和罗疏更是责无旁贷地忙里忙外,唯独齐梦麟袖手旁观,悠闲地坐在连书搬来的一把交椅上,处处以大功臣自居。
很快天色大亮,陈梅卿忙完手中事,见齐梦麟还大大咧咧地坐在庭中,便走上前与他搭话道:“齐大人,这会儿您不是应该去平阳卫了吗?怎么还待在这里?您的那些手下呢?”
“不急,我星夜兼程从太原府赶到临汾,跑了足足六百里地,又帮忙剿匪,你还不让我歇一歇?”齐梦麟伸手一捞,接过连书不知从哪儿弄来的茶,端着杯子吹了吹,“至于那些手下,我已经打发他们先去平阳卫报到了。”
“大人英明,您麾下这一队人马,昨夜来得真是太及时了!”陈梅卿贼眼弯弯地笑着,忽而话锋一转又问道,“却不知大人为何半夜进城?”
齐梦麟闻言心中一惊,觉得真相有点难以启齿——他原本是想扰人清梦,半夜闹进县衙吵醒罗疏,趁着她全无防备时,在她面前好好炫耀一下自己的威风的。哪知马队半夜抵达临汾时,他却发现城门洞开,把守城门的士兵一个鬼影子也不见,倒是县衙的方向火光冲天,隐隐有厮杀声传来,因此他才慌急慌忙地赶来,歪打正着地替他们解了围。
“咳咳,这半夜进城,纯属巧合。”齐梦麟立刻一本正经地回答,又一脸鄙视地扫了陈梅卿两眼,不悦道,“难道本官半夜到了城外,还得等到天亮再进城?”
“嘿嘿,不敢不敢,下官只是觉得这锦衣夜行,实在不符合齐大人您的个性哪。”陈梅卿嘻嘻笑着。
就在他俩插科打诨之际,却见罗疏手捧着伤药走到二人跟前,满脸疑惑地对陈梅卿道:“陈大人,县衙外有个老人家自称是您的父亲…”
她话音未落,陈梅卿已二话不说地冲了出去,奔跑中脸色由白变红,再由红变青,倒好似来到门外的不是他的老子,而是庙里的天王老子。
此刻站在大门外的,是一个紫赯色脸庞、身材胖圆的老人家,身上穿着破旧过季的夹袄,手里拿着一根赶羊的鞭子,当然,身后还跟着四只怯怯的肥羊。他一直饶有兴趣地琢磨着县衙被乱贼砸坏的大门,想偷偷拿走两个黄澄澄的门钉,又怕儿子知道了生气,才忍住没动手。
这时陈梅卿刚一闪出大门,恰好与自己的父亲四目相对,顿时眼睛里便火花四溅地发起怒来:“爹!你怎么又来了!”
“哼,县里昨晚出了那么大的乱子,你还当我不知道?”陈老爹故意板着脸道,“自己家明明就在城外,非要住在县衙里,一年里倒有十一个月不回家,现在可好,吃亏了吧?快过来给我看看,人有没有出事?”
“我人好好的,能有什么事?”陈梅卿愤愤地反驳,却还是无可奈何地走到父亲面前,一边任他东碰西摸,一边苦着脸抱怨,“你怎么又牵羊过来?”
“这羊可好啊,送来给你开荤的。你在衙门里,一年才能吃几只羊?”陈老爹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长年吃枣饭染出的黄牙,又不以为然地捏捏儿子身上,皱眉责备道,“你看你,又饿瘦了。”
“我哪里瘦了?非要胖成你这样才不叫瘦吗?”陈梅卿带着一股有理说不清的烦躁,催促父亲道,“我在县衙还能没饭吃?你快把羊牵回去,丢死人了!”
“丢什么人?咱家就是靠放羊,才供你读书当了官。如今我看当官也没什么好,门都叫人砸了,还不如回家去放羊。”陈老爹一脸鄙夷地训着儿子,完后又固执地将羊牵到陈梅卿眼前,放话道,“天还没亮时枣花就说了,要我送四只羊来,给你补补身压压惊,快牵着。”
陈梅卿听了这话更是不依,甩着手躲开父亲递来的牵绳:“谢天谢地!我不用补身也不用压惊,她别来烦我就行!”
“哼,我就看不惯你这副样子,当了官就想做陈世美?”陈老爹不高兴地努起嘴,埋怨自己忘本的儿子,“我花了几百只羊供你读书做官,你要做陈世美,就是糟蹋了我的羊,得照数赔我!”
陈梅卿才不会接受这种莫须有的债务,义正词严地撇清道:“什么陈世美,我又没和她拜堂!”
“哼,枣花说了,婚事随你拖,反正拖到她过了二十岁,你一样得娶。”陈老爹不由分说地将牵羊绳塞进陈梅卿手里,没好气道,“羊牵着!”
“爹!你还是我的爹么!处处向着那丫头!”陈梅卿只差给自己不讲理的老爹跪下了,“你花了几百头羊供我做了官,回头我娶了那丫头,生下的娃还是得放羊,你想想,这样做亏不亏?”
“不亏,”陈老爹梗着脖子道,“怎么算都是供你读书做官亏大了,以后你有了娃,我只让他跟着我放羊。”
听见父亲话的一瞬间,陈梅卿脑袋嗡嗡作响,只觉得自己就快要吐血。
“你是我儿子,这辈子也跑不掉。枣花是我买的媳妇,养了十几年,羊也贴了十几头,她要是跑了,你也得照数赔我!”
陈梅卿听着父亲惊天地、泣鬼神的小九九,傻眼了半晌,才忍辱负重地向他提议:“爹…你若是只心疼钱,怕浪费,我不介意你娶了她,给我添一个后妈…”
“我这岁数,娶两个婆娘也添不了丁,还要白添一张大床,费钱。”陈老爹面不改色地摇摇头,无比潇洒地与儿子道别,“我回去了,山头总得有人看着,记得把羊杀了吃,皮和角给我留着,下次我路过县衙就来拿。”
陈梅卿目瞪口呆地牵着四只羊,望着父亲圆胖的背影越走越远,好半天都没回过神来,直到背后传来一阵窃笑,他才僵着脖子回过头,发现了鬼头鬼脑的齐梦麟。
“真是想不到啊,陈县丞这么风雅的人,令尊竟会如此的…质朴。”齐梦麟笑得嘴角都要裂开了。
“怎么?齐大人觉得我们父子不相像?”陈梅卿撇撇嘴,牵着羊闲庭信步地走向角门,且走且叹道,“唉,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腹有诗书气自华’吧,可怜我身为男子,白白浪费了这份天生丽质…真是时不我与、天妒英才啊!”
齐梦麟听着他这番感慨,咋舌不已,连他身后的连书也被震撼,连连惊叹道:“公子,这陈县丞的脸皮简直了,我看比您还厚!”
“闭嘴!”

第二十七章 第一人

肥嫩的羊肉最是滋补,陈老爹犒赏给自己儿子的四只肥羊,这一天理所当然地被宰杀掉,用来慰劳县衙里身心俱疲的衙役。
膳厅里设了全羊席,各类羊杂碎和羊头肉用配料爆炒出不同滋味,满满摆了一桌;穿了竹签炙烤的羊肉端上桌时还在滋滋作响;奶白色的羊肉汤里漂浮着碧绿的芫荽,连汤里最不起眼的白萝卜也被炖出绝妙的滋味,配上椒盐和孜然,尝起来更是无比地鲜美。
众人大快朵颐之际,自然要为陈老爹说上两句好话,陈梅卿却不领情,径自在酒桌上对着众人抱怨道:“唉,我这个爹啊,你们见了他,就知道晋中的地主都是啥模样了——他的眼里一辈子只有羊、羊、羊!只要他的羊一只不少,哪怕天塌下来他也不在乎。”
众人闻言立刻发出一阵哄笑,偏偏齐梦麟在一旁哪壶不开提哪壶地问道:“那位枣花,是你的什么人哪?”
这一问正戳中了陈梅卿的死穴,他白了齐梦麟一眼没答话,这时县中的刘主簿在一旁开口道:“哎呀,那位枣花呀,与咱们陈县丞是青梅竹马的一对冤家。”
“什么青梅竹马,刘主簿你说得倒好听!她不过就是我爹为了省一份彩礼钱,给我捡来的童养媳!”陈梅卿回首往事,苦不堪言道,“十六年前,不知道从哪儿来了一个即将临盆的孕妇,倒在我爹的羊圈旁直喘气。我爹好心收留了她,花半扇羊请了一位稳婆帮她接生,哪知她生下一个女婴后就断了气。结果我爹心疼那半扇羊,又想着将来替我娶媳妇,至少还要花掉他百来头羊,于是心里一合计,干脆就留下了那个女婴,说是将来给我做媳妇。我那时候还小,哪懂得这些事,只当自己多了个妹妹,心里还很是高兴了一阵子。唉,早知有今日,当初我背着她到处玩的时候,就应该把她丢进山坳里喂狼啊!”
众人听了陈梅卿的血泪控诉,皆是忍俊不禁,就见齐梦麟吃了一筷子炒羊杂,幸灾乐祸道:“虽说放羊的姑娘恐怕配不上陈县丞这样的人才,不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陈县丞你就从了吧。”
“哎,齐大人您有所不知,这枣花姑娘可是本县第一美人,我们大家都很羡慕陈县丞的艳福呢!”刘主簿一谈起枣花,一时竟忘记了身上刚刚经历的伤痛,眨着被人揍得乌青的肿眼泡,遐想万千道。
齐梦麟从小就听不得美人二字,尤其这美人前面还冠了个“第一”,顿时就让他心猿意马、心痒难耐,忍不住厚着脸皮追问陈梅卿:“既然有这样的美事,陈县丞你为何还舍近求远,成天跑鸣珂坊找乐子呀?”
陈梅卿臭着一张脸,没好气地回答他:“我爹成年只顾着放羊,我娘忙家里的活计,那丫头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哪怕再漂亮的美人,我只拿她当妹妹,能下得了手那是禽兽!”
偏偏陈梅卿就是活在了禽兽堆里,一家子人包括枣花,全都觉得两个人成婚是理所当然。原本陈梅卿还指望自己躲在县衙里,情窦初开的枣花说不定哪天就会在某个山头和某个放羊娃一见钟情,偏偏那只白眼小母狼也认准了自己,摆出一副非卿不嫁的架势,联合着自己的老爹上下包抄,一心想把自己当成出栏肥羊似的逮着活剥,每每想到这成,陈梅卿浑身就不寒而栗。
这时刘主簿却在一旁加油添醋地赞叹道:“不过说来也真奇怪,你家枣花成天在山头放羊,人还是白白嫩嫩雪团捏得似的,一点儿也不像咱们山西的姑娘。”
“这有什么奇怪?我爹宠她宠得跟什么似的,一个雁过拔毛的悭吝鬼,竟然由着她天天用羊奶洗脸啊!”陈梅卿一想到那个山妖似的妹妹就头疼,摆摆手不想再谈,“咱们别说这个了好不好?刘主簿你若是相中了她,就别跟我废话,赶紧去下聘吧!”
“哎,我是老头子了,枣花哪能看得上我?再说就你爹那副脾气,我想娶枣花,不知道得出多少头羊他才肯点头啊!”刘主簿哈哈大笑道。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时同桌的齐梦麟已经暗暗琢磨开了,心想一定要花点时间打听到陈梅卿家放羊的山头,去见识见识那位临汾县的第一美人。
且说自从齐梦麟走马上任以来,临汾城内除了县衙骚乱的扫尾工作,全县竟然太平无事,别说杀人命案,就连一点偷鸡摸狗的小纠纷都没有。他原本以为做官无非就是抖抖威风、逍遥快活,哪知分内的事务琐碎沉闷,不由大失所望。
《新官轨范》、《初仕录》等做官指南只草草翻过一遍就被齐梦麟丢开手,他将父亲的威赫当成护官符,狐假虎威,成天只是骑着马无所事事地走街串巷,也懒得领兵操练,最后索性将自己麾下的士兵撇在大校场里交给正千户领着,他自己则不是在鸣珂坊里厮混,就是跑到县衙里去凑热闹。
如今县衙正在重修,到处是工匠爬高上低,很是热闹。今天恰逢四月初一,每个人头上都插着一束皂角叶,图个祛除百病的吉利。
四月一开始,县衙就要忙着征收夏季税银了。户房的书吏在仪门前搭起了凉棚,安置好银柜和长桌,将天平、银剪、串票等物摆在桌上,只等着交税的花户前来缴纳税银。
每月的初一按例不用开堂,韩慕之此刻正在二堂里加紧批阅录取童生的试卷,因为县试的考题是他出的,本着负责到底的精神,他没有让师爷阅卷,结果自己肩头的担子又多了一项。
齐梦麟来到县衙转悠了一圈,见各人手头都有自己要忙的事,只有他一个人百无聊赖,顿觉没趣。于是又钻进刑房找到罗疏,粘着她问道:“最近县里有没有发生什么大事?”
罗疏正忙着整理牢中犯人的供词,听见齐梦麟又来向自己打听新闻,只能无可奈何地抬头望着他回答:“临汾不过就是个小县城,哪里有那么多怪力乱神的新鲜事?齐大人若是想听故事,还请出门左拐,找个庙台去听段戏吧。”
齐梦麟望着罗疏忙得绯红的双颊,忍不住撇撇嘴,低声道:“当初是你骂我没出息,我才跟父亲讨了这穷官来做。结果现在倒被困在这穷乡僻壤,真是没意思。”
罗疏听了齐梦麟这番抱怨,不由停下手里的活计,在刑房昏暗的光线下难以置信地睁大眼,望着齐梦麟问道:“齐大人难道是因为上巳节那晚小人说的话,才去向令尊讨了官?”
“对啊,”齐梦麟点点头,大言不惭道,“我以为当了武官就能大展拳脚,谁知除了平定乱匪那一会儿功夫,其他时间都这么无聊。你瞧,这下我心志再高远,也没法施展抱负啦!”
罗疏深深看了齐梦麟一眼,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道:“齐大人,您觉得自己没有用武之地,其实是被临汾平静的表象欺骗了。”
“嗯?此话怎讲?”齐梦麟一听这话就兴奋起来,立刻催促罗疏往下说。
“您虽然平息了骚乱,可是落网的乱匪却不多,真正的刁民还隐藏在民间。”罗疏拍了拍手中厚厚的一叠供词,对齐梦麟道,“这些人的名字此刻就在我手中,可是您也知道这些人有多难抓,这次县衙遭受攻击,就是血的教训。”
“哼,什么血的教训,抓这帮蟊贼对我来说,简直是易如反掌。”齐梦麟说到此处眼睛突然一亮,笑嘻嘻地毛遂自荐道,“不如我去替你抓贼?”
罗疏摇摇头,故意露出一脸为难的表情:“抓这些人是县衙的职责,从来没有惊动平阳卫的道理。齐大人领得又是精锐骑兵,用驻军拿贼,只怕名不正言不顺。”
“这有什么?这些兵力是山西都司拨给我的,随我怎么调用!”齐梦麟得意忘形,忍不住对着罗疏大肆炫耀,“就算我狗拿耗子,也没人管得着!”
他的话果然令罗疏两眼发亮,只见她抿了抿双唇,再开口说话时虽然努力压抑着激动,嗓音里却还是带上了三分仰慕:“还是齐大人您神通广大。”
“哎唷,什么大人不大人的,你还和我见外?骂都被你骂过了!”齐梦麟嬉皮笑脸道,冲着罗疏搓了搓手指,摆出讨东西的架势,“你要抓哪些人?有名单么?只管交给我。”
罗疏立刻抽了张纸,飞快地写好了几名逃犯的名字、样貌特征和居住的街巷,吹干墨迹交给了齐梦麟。齐梦麟找到事做,顿时也来了精神,于是迫不及待地与她告辞,集合手下鹰犬打猎去也:“我走咯,你就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罗疏目送齐梦麟乐颠颠地离开刑房,忍不住内疚地叹了口气——她终究还是利用了他。
这个人虽然骄横跋扈,却也古道热肠,她认准了他的单纯,于是不费吹灰之力地撺掇他去抓贼,只为了能够帮助韩大人。想到此她不禁低下头,两眼盯着手中沉甸甸的供状,希望从这字里行间找到正当理由,能够为自己的卑鄙开脱。
是了,谁让他是山西总督的小公子呢?他随便做什么都不会有人过问,也不会有人发难,再大胆的刁民也不敢公然去报复他,而他创下的一切功绩最终都会归在县令名下,因为他不过是狗拿耗子。
想到此罗疏忍不住皱起眉,觉得自己挺对不起齐梦麟。
“不过…算了…以后有机会再补偿他吧…”她在心底喃喃自语道,很快就挥去了脑中那一点不快。
与此同时,齐梦麟领着麾下骑兵在临汾城里到处拿贼,觉得自己鲜衣怒马叱咤风云,真是威风极了。
“有意思,有意思,这可比扬州那些酸不拉几的酒会、诗社刺激多了!”他远远跟在骑兵的马后,看着一干精兵在自己的指挥下追得猎物满街乱跑,不禁大呼过瘾。
“公子,您慢一点!万一摔下马可怎么得了!”这时连书一路骑着马赶到齐梦麟身边,看着自家公子吊儿郎当地跨在马上,不禁吓得大呼小叫。
“瞎嚷嚷什么?你还在尿裤子的时候我就会骑马了,别说现在清醒着,就是睡着了我也摔不下来,”齐梦麟相当看不惯他这咋咋呼呼的书童,满脸嫌弃地撵他走,“倒是你,好好地跑过来干什么?少妨碍我执行公务啊!”
“公子,是您叫我一打听到消息就来向您报告的呀,难道您忘了?”连书委屈地撅起嘴,作势抖了抖手里的缰绳,“您要是不想知道那个枣花姑娘在哪里放羊,那我可就回去啦!”
“等等!你给我回来!”齐梦麟一听这话立刻喜出望外地叫住连书,当下乐得也顾不上抓贼了,追着书童问道,“这事过了这么多天,我都快忘了!你怎么现在才打听到?”
这时连书忙不迭又喊起冤来:“公子!您也不想想,这地界我人生地不熟的,做事又得掩人耳目,才花这几天就打听到陈县丞家的山头,已经很不容易啦!”
“少废话!既然打听到了,你还不快点带我去!”齐梦麟一想到传说中的临汾第一美人,就心急如焚地催促起书童来。
连书却是不紧不慢地问道:“公子,您不抓贼了?”
“不抓了,明天再说。”齐梦麟说着便呼哨了一声,命令一班手下迅速集合,让他们先把抓到的人犯送往县衙,再自行返回平阳卫。
草草交待完毕后,齐梦麟便和连书一同上了路,骑着马赶往临汾县的东城门。
半路上连书一边策马,一边将打听来的消息一件件对公子细说,嗓音在颠簸中不自觉地发颤:“出了县城,往东北方向走五十里,有个漫天岭,据说岭下那几个山头放的羊,都是陈县丞家的。那枣花姑娘年方十六,正当妙龄,见过的人都说貌比天仙!”
“哼,什么貌比天仙…凭这几个山西蛮子,也能知道天仙是个什么模样?”齐梦麟向来以品花高手自诩,这时嘴里虽然不以为然地嗤笑,心底的期待却不禁高涨了三分。
出了城门,齐梦麟和连书快马加鞭,不消半个时辰就跑完了五十里地。这时只见巍峨的漫天岭横亘在眼前,满山的羊群就像无边无际的云团,正缓缓地在草地上移动着。
此情此景让齐梦麟不禁有些傻眼,于是他望着那满坑满谷的羊群,傻乎乎地问连书道:“那个枣花在哪儿?”
“这我哪会知道?”连书也在马上吐吐舌头,第一次发现温顺的羔羊密密麻麻聚在一起也很可怕,只听那咩咩的羊叫声从远处传来,音量不高却像极了繁冗绵密的咒语,时间一长就听得人脑袋发胀。
齐梦麟皱着眉在山坡上寻找了半天,一直望到两眼发花也没看见半个人影,这时远处的山坳里忽然传出两声隐隐约约的山歌,他立刻兴奋地叫了起来:“有人唱歌!不过是个男的!”
话音未落,这时山坳的另一个方向也传出了歌声,这次歌声清晰了一些,依稀能听出断断续续唱的是一句山曲:“眼看满天云彩化了个尽,哎呀亲亲,咱二人好不成…因为甚…”
齐梦麟听了那伧俗的歌词,骑在马背上笑得前仰后合,乐不可支道:“这是放羊娃在追求姑娘呢,哈哈哈,这小曲我一定要学会,回扬州过年的时候唱给府里的姑娘们听去!”
这时连书却竖起耳朵,忽然恍然大悟地对齐梦麟道:“公子您仔细听,山坳里至少有四五个男人在唱情歌呢!”
他这一说齐梦麟顿时也反应过来,立刻猜到了是什么人在山坳里:“走,我们过去看看!”
主仆二人立刻从羊群中开道,经过好一番艰苦的跋涉,才总算爬到了山坳的边缘。这时山坳中的景象已尽收眼底,只见漫山遍野的羊群之间,散落着十来个羊倌,大家正围成一个不规则的圆圈,此起彼伏地高唱着求爱的山曲。而此时此刻,一个娇小的人影被他们围在圈子中心,正不紧不慢地赶着羊,七八只凶狠的牧羊犬正龇着牙保护着自己的主人,不允许孟浪的羊倌随意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