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韩慕之叹了一口气,此刻将她的担忧尽收眼底,深邃的双眸不禁与她专注相视,用极认真的语气问道,“罗疏,希望你不介意我旧事重提。你被白蚂蚁劫上船的那天,回县衙的时候浑身都湿透了,当时你是不是想跳湖自尽?”
罗疏望着他点了点头,没说话,双眉却因为噩梦重现忍不住蹙得死紧。
“聪明如你,那时候都无助到一心求死,你有没有想过,其他妇人若是也遭遇到同样的劫难,该有多么恐惧和绝望?”韩慕之深深凝视着罗疏,一字一顿缓缓道,“你说你明白我的心思,其实,我更加明白你的心思。今时今日,有恶人逼得弱女子生不如死,我好歹是个堂堂男儿,又身为这一县之主,却不能站出来伸张正义,那么还有谁可以保护你们呢?”
罗疏闻言微微低下头去,这时低垂的睫毛就像浓密的双帘,掩去她眼底浮动的泪光。她花了好一会儿工夫才稳住自己的呼吸,待到心神稍定,才低声对韩慕之道:“大人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有道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我倒要看那帮恶徒能凶悍到何等地步。既然大人已经拿定主意,清剿白蚂蚁这件事上,罗疏虽是一介女流,也会竭尽自己的绵薄之力…还有,谢谢你…能够真心体恤受难的女子。”
这时韩慕之点了点头,又见罗疏这般动容,为了缓和气氛,便故意笑着指派她做事:“看来我真得去城隍庙求雨了,才和你说这么一会儿话,墨就干了。你既然谢我,就别傻站着,过来替我磨墨。”
罗疏听了他口吻轻松的吩咐,不禁有些羞赧,却还是挽起袖子走上前,拿起砚滴往砚台上添了点水,拈着墨条细细磨起墨来。堂中一时安静下来,韩慕之拿起笔继续写公文,罗疏则站在一旁侍奉——这时两人之间的距离比昨日对弈时更近,气氛不知不觉便随着行动呼吸而渐渐微妙,罗疏有些耐不住,磨了一会儿心便乱了,忍不住开口打破了沉默:“糟了,陈县丞还在堂外候着呢,他派我前来做说客,指望我能劝住大人,结果反倒是我被说服了…”
韩慕之闻言挑了挑唇角,语气里充满了事不关己的悠闲:“随他等去,背着我打如意算盘,就得自食其果。”

第二十四章 祭龙神

“好么,我一片好心好意,你们俩倒沆瀣一气,把我给坑了!”陈梅卿崩溃地瘫在官帽椅上,用一股恨铁不成钢的哀怨瞪视着韩慕之和罗疏,“你们当白蚂蚁是那么好抓的?这帮人行踪无定,诡计多端,只怕三班的衙役还没出县衙,就已经打草惊蛇。”
“那就想个办法,将他们一网打尽。”韩慕之面不改色地喝了一口茶。
“嗬,你说得倒轻巧,”陈梅卿鼻子里哼了一声,对韩慕之天真的想法嗤之以鼻,“你知道那帮人拐了妇人之后,为了脱罪会干什么?他们往往会先找自己人假扮买主,对那被拐的妇人嘘寒问暖,和颜悦色地诱她说出自己的来历。一旦妇人说出自己是被拐来的,这帮人便会立即冲出来将她打个半死,如此反复两三次,直到那妇人再也不敢说出真相,他们才将她交给真正的买主。我这番话的意思也就是说,你们甭指望会有被拐的妇人替你们做人证,去指认那帮恶棍。”
“我可以做人证,”这时罗疏在一旁开了口,面色冰冷地低声道,“至少当初抓我的那一帮人,我都认得。”
“那也只能抓到一条船上的人,还有别的白蚂蚁呢?”陈梅卿随即反问。
这时只听“叮”地一声瓷器清响,韩慕之在上座放下茶盏,盯着陈梅卿缓缓开口:“梅卿,白蚂蚁的恶行你既然一清二楚,那么他们到底有多少人,姓甚名谁,难道你就一点也打听不到?”
陈梅卿闻言一怔,下一刻便也重重地将茶盏往桌上一掼,一张脸被羞怒染得绯红:“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这些事我也是东拼西凑听来的,难道你还要怀疑我因为私心,知情不报?”
“好了,你是怎样的人我还会不清楚,怎么会去怀疑你?”韩慕之见陈梅卿如此暴躁,知道他心中堵得慌,不由出声安抚了两句,才接着往下说道,“指望一时半刻能将临汾的恶徒连根拔起,那是痴人说梦,我看倒不妨杀一儆百,顺藤摸瓜。既然目前的线索只能抓到一船人,我心里倒有一个法子,能让他们自投罗网…”
第二天县城里便传开消息,因为临汾一带连月未雨,县令已下令十日后在城隍庙率领僚属祭祀求雨。
这求雨的消息一传开,县中各家各户便开始忙碌起来。行市里的屠宰铺子全都暂时关门歇业,县民们洒扫街道,各家都在门首设起香案,供上了龙神的牌位。
按照旧俗,祭龙神需要县令先期前往城隍庙,拈阄选出祭祀所用神水的取水地点,之后由僧道出城取水迎龙神,县令和僚属则素服步行到城外,将神水迎入城中,供奉进城隍庙中的求雨坛里。因此大家都在等待县令的示下,好知道自己到了那天该去哪里看热闹。
哪知这一次求雨,县令竟拈出了一个怪阄——迎龙神的取水地点竟然是在汾河的河心。于是县令示下,为了方便当日取水,县衙特拨出赏银五十两,征用民船十条、船夫四十人。
这白花花的五十两赏银凭空从天而降,谁能不心动?于是有船的人家纷纷前往县衙应征,仪门外整天人头攒动,让负责登记接待的陈梅卿忙得晕头转向。
与此同时,罗疏则一直躲在仪门的花窗后面静静观察,直到一张噩梦中的面孔跳入她的眼帘,她才脸色煞白地往茶壶里撒了一包盐,悄悄喊来负责茶水的门子,令他去给陈梅卿添茶。
这厢陈梅卿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立刻暴突了眼珠憋紧双唇,硬生生咽下了嘴里死咸的茶水,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龇牙咧嘴地瞪着前来应征的船夫苦笑道:“你那条船…几成新哪?”
那船夫睁眼说瞎话地谄笑道:“小人那条船十成新,老爷您放心,到时候小人再在船上扎些彩绢,一准精神漂亮,用来取水迎龙神,那是再合适不过了。”
陈梅卿闻言便点了点头,又问道:“你那条船上,原先有几个人?”
“算上小人,总共四个。”船夫点头哈腰地笑道,同时一只手也不失时机地摸到桌子底下,将一枚一两重的银锭扔进了陈梅卿的两腿之间,沉甸甸地陷在他的衣摆里。
陈梅卿不动声色地收下这锭银子,见那船夫肯出手贿赂,便知道收网的时机已到。
“不错,事事如意,这数目挺吉利,你的船我们征用了。”于是他在小册子上装模作样地画了一个小圈,又对那船夫叮嘱道,“不过兹事体大,取水那天,你船上的人员我们都要征用,记得穿齐整些,最好是一色衣裳,明白吗?”
“明白明白,老爷若愿意用小人的船,回头小人就去成衣店里置办四套新衣裳,绝不敢折了老爷的颜面。”船夫以为是自己的贿赂奏了效,暗想优渥的赏银唾手可得,一张笑脸越发眉飞色舞。
“嗯。”陈梅卿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又记录了船夫的姓名,一边令他按手印画押,一边面带难色地抱怨,“我这里要征用四十人,哪知前来应征的不是歪瓜裂枣,就是七老八十,没几个能让我看上眼的——我看你这人模样倒还算齐整,有合适的人引荐没有?”
那船夫刚画完押,此刻听见陈梅卿如此说,心想肥水不流外人田,于是连忙笑着接话道:“老爷您若信得过小人,就把这桩事交给小人去办,别说四十个人,就是四百个人也能给老爷凑出来。”
“这事你当真有把握?”陈梅卿见那船夫忙不迭地点头,不觉嗤笑了一声,顺水推舟道,“既然如此,我就把这件事交给你去办,你凑齐人数后还到这里来,由我登记姓名,事后也方便给你们发赏钱。只是这件事务必三日内办妥,不然我可过期不候哪!”
那船夫立刻喜不自禁地应承下来,谢了恩之后才乐颠颠地离开。
转眼便到了求雨这天,一大早韩慕之便换上一身素服,召集了衙中所有的隶卒随自己步行到城外,守株待兔地看着四十个身材魁梧、穿一色新衣的男人,在一众僧道的簇拥下捧着神水远远走来。
这几十个人,此刻脸上的横肉堆满了喜色,从青天白日里望去,却仍然散发着一股无形的戾气,令人不自觉地想要畏避。也正是这帮人,几日前当韩慕之得到了他们的名单,暗中查访之后,已确定他们与当初劫持罗疏的白蚂蚁乃是一丘之貉。
这时韩慕之的唇角若有似无地弯了弯,一直等到那帮人走到自己面前,才慢条斯理地开口道:“诸位多有辛苦,本官安排了几桌水酒,祭祀结束后,一定要去喝上几杯。”
“多谢老爷!”那帮人听了韩慕之的话,连忙异口同声地跪地谢恩。
之后的一切便按部就班地进行,韩慕之将神水迎入城中,供奉进城隍庙的求雨坛里,一丝不苟地二跪六叩,完成了求雨的所有仪式。
四十只白蚂蚁浑然不觉地钻进了韩慕之布下的天罗地网,一路跟随他进了县衙,有说有笑地围着桌子喝酒吃菜,只等着官差给自己发赏银。
四桌酒席,正正好坐四十个人,一个不多一个不少。酒过三巡之后,终于有一人嘴里一边嚼着肉,一边在热火朝天的划拳声里疑惑地问道:“光把我们丢在这里喝酒,怎么不见一个长官过来相陪?”
他这一问,这时众人才终于发觉不对劲,厅中一时安静了下来,大家面面相觑,片刻后才有一人将酒杯往地上一砸,扯着嗓子叫道:“快走,这银子不要了,只怕不对!”
众人这才如梦方醒,立刻丢下杯盘夺路而逃。冲在前面的人合力将厅门推开,一只脚才刚刚跨到门外,就看见几十个捕快已迎面排开了阵势,正手持兵器枷锁,只等着瓮中捉鳖。
“妈的!咱们被那臭当官的给算计了!”为首的白蚂蚁喝叫了一声,伸手摸到衣下的匕首,两只眼已瞪得通红,“横竖是死,不如拼了!”
话音未落,他的腹中却忽然传来一阵绞痛,跟在他身后的人也有发作得快的,此时已抱着肚子呻吟了两声,便哼哼着跪在了地上。
这时捕快才纷纷上前,毫不费力地将被药倒的白蚂蚁一个个拿下。众人皆知已着了韩慕之的道,有那几个逞强的便恶从胆边生,一边受绑一边叫嚣道:“当官的明人做暗事,算什么英雄好汉!我们兄弟也不是好欺负的,今日逮了我们,看你明天还能不能做太平官…”
此时韩慕之正在外围监视白蚂蚁落网,听见了这帮人的叫嚣,不觉冷笑了一声,吩咐身旁的陈梅卿道:“这几天从平阳卫调些兵,全城戒严,既然开了个好头,没道理不趁热打铁。”
陈梅卿听他如此决定,不由望天长叹道:“我就知道,指望你见好就收那是不可能的。”
果然这一天过后,临汾城内风声鹤唳,韩慕之的批捕令就像初春的第一声惊雷,令蛰伏在幽暗处的蠹民缓缓骚动起来。几日后风声渐紧,流言仿佛漫延的潮水,在口口相传中堆叠成不安的浪花,将黑暗的戾气越推越高。
“听我那衙门里的兄弟说,县太爷已经发话了,这次是要斩草除根!”
“听说还要从太原那儿调兵过来,看来是动真格的。”
“再迟一步,我看死的不光是白蚂蚁,谁都躲不掉…”
这天傍晚,陈梅卿捂着鼻子从乌烟瘴气的牢房里逃出来,疾步跑到二堂找韩慕之发牢骚:“如今牢里已经爆满了,再逮下去,人往哪儿搁?”
“搁不下,就调到平阳府的地牢去。”韩慕之气定神闲地回答,一边整理公文,一边自信满满地微笑道,“如今供词瓜连蔓引,势头正好,我还不想收手。不过你放心,我会尽快发落一批犯人,地方就腾出来了…”
“你这样子,怎么让我放心哪?”陈梅卿痛心疾首地跌在椅子里,挥挥手撵开门子,自认为再好的茶也清不了他的心头火。
韩慕之总觉得陈梅卿担心过度,显然是杞人忧天,没好气地问道:“如今街头天天都有士兵巡逻,你到底有什么好担心的,难道还怕他们造反不成?”
陈梅卿愁眉苦脸地坐在椅子上,伸出一只手狠狠地揉着太阳穴,语重心长道:“我是担心你不知道这里的民风彪悍,以为临汾人各个都像我一样,是好相与的…”
他还未将自己的担忧尽数说完,这时罗疏已经冲到二堂下,面色苍白地望着堂中喊道:“大人,县衙外面有人闹事,三班院的人这会儿都已经堵出去了,我这才急着来报信!”

第二十五章 夜惊-变

韩慕之和陈梅卿一听此言,脸色顿时都变了。与此同时,依稀便有纷乱的喊杀殴斗声从远处传来。
“想不到那帮蟊贼,竟然真敢与官府对抗?”韩慕之横眉怒道,瞬间拂袖疾步走出二堂,就要往大门那里去看个究竟。
陈梅卿急忙追上去拦截他,迭声劝阻道:“别瞎跑,你去能顶什么用?万一被歹人擒住,整座县衙群龙无首就什么都完了!还是留在这里等消息吧!”
这时罗疏在堂下望着他二人拉拉扯扯,不禁也急得脸色煞白:“大人,千万不能让那帮贼人冲进县衙劫狱,牢里的犯人一旦关不住,只怕乱子就大了!”
“你可别吓我!”陈梅卿一听她说这话,两条腿就开始打摆子,“大牢可紧挨着县衙大门,易攻难守,这帮人要是想劫狱,我们人再多也抵挡不了多久。”
“你别怕,当初宝莲寺的和尚买通了狱卒,妄想冲进二堂来杀我,最后不也没得逞?”韩慕之一边安抚陈梅卿,一边迈步向大堂跑去,“我先上大堂二楼去观望,那里好歹站得高,也看得远。”
陈梅卿和罗疏别无他法,当下也只得跟着他一起向大堂二楼跑,途中三人碰上赶去前门增援的隶卒,韩慕之立刻高声喝令道:“到前面去传我的话,就说千万守住大牢,宁可错杀一百,也不准放跑一个!”
隶卒忙不迭应了一声,飞快地向前门跑去。韩慕之三人匆匆爬上大堂的二楼,这时天色已黯,就见县衙内的隶卒已经点起了火把,正星星点点地聚在前门处应敌。
陈梅卿一见这阵势便苦着脸哀叫起来:“完了完了,这一下可真是我在明,敌在暗了!”
一旁的韩慕之不搭理他的丧气话,兀自眺望着远方皱眉道:“白蚂蚁若是兵分几路攻击县衙,借助夜色掩护,只怕我们的人也措手不及,为何至今不见平阳卫的官军赶来救援?”
“都这阵势了你还提白蚂蚁呢?外面的人哪是白蚂蚁,只怕是‘打团’的人到了!”陈梅卿恐惧得涕泗横流,瞪着眼对韩慕之咆哮道,“这帮人可比白蚂蚁厉害百倍,手里那一根棍子,指哪打哪,那一身棒疮,要你拖到五月死,你就甭想在四月咽气。”
“亏你还是个有功名的县丞,当真怕成这样?”韩慕之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用袖子替他抹了一把眼泪鼻涕,温言相慰道,“是我害你担惊受怕了,实在是对不住你,你再撑一撑,平阳卫的官兵应该很快就到。”
“大人你看,”这时罗疏在漫天的嘈杂声里唤了一声韩慕之,伸手遥指着县衙东边的街角,忧虑道,“那里的火光已经在原地徘徊好一阵子了,街巷总是易守难攻,只怕是官军被堵在街口了。”
“什么?这么说平阳卫也指望不上了?”陈梅卿闻言立即崩溃,万念俱灰地吸着鼻子念叨起来,“衙门里的人靠不住的!靠不住的!这些人全家都在人眼皮子底下过活,更有和这帮人沾亲带故的,怎么可能真心御敌!靠不住的…”
就在陈梅卿神神叨叨之际,偏偏老天爷竟像和他开玩笑似的,县衙外的乱匪居然一举攻破了县衙大门。暴乱立刻扩大了范围,兵分两股,气势汹汹地冲向了监狱和距离大堂最近的仪门。县衙的隶卒只得退守仪门,监狱瞬间变成了一座孤岛,为数不多的兵力难以为继,很快就被乱匪攻陷。
被关押在牢中的犯人早就听见了外界的变乱声,这时统统鼓噪起来,在狱中又敲又喊。很快占领了监狱的乱匪便冲进牢中,砸锁破门,将一群群犯人释放出来,让他们变成骚乱中最疯狂的生力军。
眼看仪门外的乱匪越聚越多,待在大堂的二楼已不再安全。韩慕之将县衙四周环视了一遍,果断地对陈梅卿和罗疏道:“咱们往内宅退吧,找机会从大仙楼后面翻出县衙,总好过在这里坐以待毙。”
“翻出县衙?”陈梅卿此刻认定县衙已被蟊贼包围,一旦出去必然是送死,顿时把头摇成一枚拨浪鼓,“别冒险了,好死不如赖活着,咱们不如先找个地方躲躲。”
“别傻了,一旦县衙被攻陷,哪里有妥当的藏身处?何况这帮人穷凶极恶,被他们搜出来,哪怕能苟活,一辈子也会抬不起头。”韩慕之在夜色中目如寒星,破釜沉舟道,“照他们目前的攻势看,这帮人集中起来专攻大堂,成心是为了让官府颜面扫地,倒未必是想抓人。现在后门那里还没什么动静,估计不会安插多少人手,如果能找到机会从大仙楼后墙那里逃脱,正好可以上平阳府府衙求救。”
“算了吧,我看平阳府也指靠不上,”陈梅卿愤愤地望着县衙远处灯火闪烁的街角,忍不住指天画地破口大骂,“你们这帮蠢材!不会绕道啊!这边没人看不到啊!我看你们就是怕死不敢打硬仗罢了!脑满肠肥的东西!”
“好了,别浪费时间了!”眼看大堂前庭的仪门已岌岌可危,韩慕之赶紧拉着竭斯底里的陈梅卿,招呼罗疏随自己一同往楼下跑。三个人在几名门子的保护下刚退回二堂,这时只听乱匪的叫嚣如洪峰一般瞬间暴涨,原来仪门也被乱匪攻陷了。
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像凶猛的洪水一般,瞬间涌进了大堂前开敞的庭院,蟊贼不堪入耳的叫骂声,已经近得仿佛就在耳边。
“那个狗官呢?有种就出来!”
“我看是做了缩头乌龟了!”
“那个娘们似的江西小白脸,老子要操他的屁股!”
“哈哈哈…”
放肆的笑骂声铺天盖地的传入韩慕之耳中,他气得面色铁青,疾步冲进内宅从墙上取下一挂宝剑,紧攥在手里对陈梅卿和罗疏道:“走,去大仙楼。”
陈梅卿缩缩脖子,此刻与罗疏一同跟在他身后,一边跑一边不识相地小声道:“那帮人骂那么难听,看见你拿剑,我还以为你要杀出去呢,吓得我…”
“我当然想杀出去,可我一个人杀出去就是送死。”韩慕之头也不回地冷冷道。
说话间三人已在门子的保护下跑到了大仙楼。这时位于大仙楼一侧的后门正紧紧关闭,一行人屏息凝神听了一会儿门外的动静,顿时心中一凉。
门外不时传来一阵阵窃窃私语声,虽然在嘈杂的环境下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仔细听却还是能够捕捉到——显然这是一帮守株待兔的家伙,专等着县衙里的人自投罗网。
于是韩慕之立刻手势一变,悄声领着一行人爬上大仙楼,在二楼上挑了一扇尽量远离后门的后窗,轻轻推开,对罗疏和陈梅卿低声叮嘱:“人从这里翻出去,正好能踩着后墙。我马上去后门那里引开门外的乱贼,你们就抓紧机会赶快走。梅卿,罗疏攀墙不方便,你要尽量照顾她。”
“等等,”陈梅卿一听这话顿时傻眼,见韩慕之转身欲走,连忙扯住他的衣袖慌张地问,“你不和我们一起走?”
“总要有人引开乱贼,我怕这几个门子不够分量,倒不如让他们留下保护你们,”说完韩慕之又冷笑道,“刚刚那帮蟊贼如何羞辱我,你们也听见了,现在正是我出去报仇的时候!”
“大人,小不忍则乱大谋,还请三思。”这时罗疏也急忙拦住韩慕之,目光焦灼地盯着他劝阻,“那帮人无法无天,您去也无益。”
“我知道,”韩慕之望着她低声道,却仍旧紧攥着手中长剑,任兵刃硌得掌心生疼,“可我身为一县之主,却被这帮歹人攻破了县衙,我死也咽不下这口气。”
“书生意气、书生意气!”陈梅卿在一旁痛心疾首地咬牙低吼,瞪着韩慕之骂道,“你怎么不想想你过去寒窗苦读,满襟抱负?现在只为了不做缩头乌龟就要去送死,你这才叫伸头挨一刀,做了活王八!”
韩慕之听他说得不像话,刚要反驳,这时却听后门处忽然响起一片厮杀声,原来是衙中几个隶卒打算从后门逃跑,不想却开门揖盗,将守在门外的乱匪引了进来。
这一下韩慕之的计划又被打乱,阁楼上的几个人面面相觑,只好开始无声地翻窗。县衙的后墙距离窗子有半人高,韩慕之最先跳到墙头,接着是几个门子和陈梅卿,最后才轮到罗疏。
当身子滑出窗台的那一刻,不受控制的坠落令罗疏心中一寒,然而下一个瞬间她便感觉到腰间多了一双有力的手,稳稳地扶着自己落在墙头,又赶在失礼前及时地抽离,不肯多作片刻的停留。这一刹那的接触,短暂得几乎令人回不过神来,罗疏不禁在夜色中恍惚地睁大双眼,鼻尖挨擦着韩慕之柔软的衣襟,竟在这生死关头莫名地失了神——原来他看似清瘦,其实却这样有力。
即使早知男女之别,这份力量也完全推翻了罗疏以往所有的体验——原来源自异性的力量,也可以优雅、内敛,安全得让她觉得自己受到了保护。
罗疏的心忍不住为此狂跳起来。
“你没事吧?”这时头顶上方传来韩慕之关切的低语,冷不防钻进罗疏的耳中,令她猝然回神。
“我没事。”她仓皇地应了一声,害怕自己失态,于是刻意往后躲了躲。
这时就听见脑后传来陈梅卿喜出望外的声音:“你们快看,从西边过来的那是骑兵吧?!”
站在墙头的一行人立刻顺着陈梅卿手指的方向,小心翼翼地扭头望去,果然远远就看见西街方向有一列骑兵鱼贯而来。这一支队伍少说也有两百号人,每一匹马的脖子上都挂着亮晃晃的风灯,瞬间便将暗巷中混沌的夜色一扫而光。
队列中为首的一人锦衣绣金,马脖子上挂的一盏风灯尤其明亮——广东雷州府御贡的鲸脂烧出一团纯净的白光,荧荧光芒穿过透明的琉璃灯泡,硬是衬暗了旁人,将马上那人烘成了一颗耀武扬威的彗星。
此刻突然杀到众人眼前的这颗扫把星,自然不是别人,正是锦衣夜行的齐梦麟!

第二十六章 气自华

只见齐梦麟率领的一队骑兵越跑越近,转眼间已来到了县衙后门,当距离乱匪约莫百步时,他却勒住马让后续的骑兵超过自己,拔出腰刀声嘶力竭地大喊道:“弟兄们上啊!替我把反贼统统拿住,不准放过一个!”
他因为太过兴奋,全程只盯着火光闪烁的县衙后门,压根没发现站在墙头的韩慕之等人。
韩慕之一行只能默默地扶墙看着他指挥作战,过了好一会儿,陈梅卿才歪过脑袋问韩慕之道:“咱们是不是应该打声招呼?”
“先别打扰他,骑兵就要占上风了。”韩慕之望着不远处骑在马上张牙舞爪的齐梦麟,哪怕在这节骨眼上,紧抿的双唇仍是忍不住弯起一丝笑,“简直是瞎胡闹,也亏他手里有这么强的兵力。”
“这些骑兵一看就不像平阳卫的人,也不知他是从哪里弄来的。”这时陈梅卿也伸长脖子张望着,脸上终于恢复了桃花色,开始说起笑来,“真不愧是山西总督的小公子,瞧这手笔,八成是山西都司的人马到了。”
站在墙头的人有说有笑地旁观,终于被齐梦麟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一扭头看见了韩慕之等人,立刻策马赶到墙下,用马鞭指着他们哈哈大笑道:“你们怎么会在这儿?莫非是刚刚正在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