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如此神仙般的日子着实令人神往,也难怪小衙内不想考状元了。”陈梅卿故意在一旁调侃齐梦麟不学无术,却哪戳得动他城墙拐弯一般的厚脸皮?
只见那齐梦麟竟然愤愤不平地一拍桌子,一本正经地附和道:“可不是!南方士子众多,竞争激烈,连科场上用的试卷都比北方士子难得多,结果龙虎榜上一共才给那么几个名额。好不容易考上了吧,上任的地方又至少要离家五百里——你说从江南往外走五百里,还能有几个好地方?十年寒窗苦读挤那独木桥,挤破头去当个穷官,何苦来哉?”
这时韩慕之在一旁淡然饮尽杯中酒,不以为然地讥嘲道:“若照齐公子这样说,原来做人还是不思进取比较好?”
“若照我的意思,的确是如此呀,”齐梦麟呷了一口酒,眯着眼咂咂嘴道,“远的不说,就说我那体弱多病的大哥吧,点中进士去四川做官,结果每年只有一个月的时间能回扬州,听说在四川病得越发重了,吃人参像吃萝卜似的,靠他那点俸禄哪里够?”
“小衙内您的大哥,就是四川保宁府知州,大名鼎鼎的齐凤洲吧?”这时陈梅卿忽然在一旁插话,脸上露出仰慕之色,“听说他为官清正、断案如神,是本朝不可多得的人才哪。”
“是吗?”齐梦麟撇撇嘴,一提起自己的大哥就忍不住头疼,“反正我是处处不如他,他做啥都是对的,我做啥都是错的——从小就听人这么念叨惯了。唉,不提也罢,喝酒喝酒…”
这时陈梅卿却有意逗他,伸手按住齐梦麟手里的酒杯,笑嘻嘻道:“小衙内,空口喝酒有什么意思?倒不如行个令才有趣。”
齐梦麟闻言一愣,顿时傻着眼尴尬道:“行令也太难了,倒不如划拳,或者咱们每人说一个笑话,乐一乐倒罢了。”
“哎,我倒是怎样都无所谓,就是咱们桌上有个风雅的人,从来不肯纡尊降贵,只肯别人去附庸他呀!”说着陈梅卿故意朝韩慕之挤了挤眼睛,又哄劝齐梦麟道,“这样,我先喝一杯,由我来发令。酒面咱们也不说难的,就行个《闲忙令》,酒底就用这桌上有的东西说个笑话,雅俗共赏,如何?”
齐梦麟皱眉想了想,觉得自己说笑话是强项,不算吃亏,便点头同意,却又下了但书道:“既然做不出《闲忙令》要挨罚,那么说笑话也要有个讲究。如果席上多数人都笑了,那么没笑的就要罚一杯,罚他后知后觉老古板,下一轮让他行令;如果席上多数人不笑,说笑话的就得挨罚,同时笑的人也要罚一杯,谁叫他没见识笑点低,这样才有趣。”
“好,都依你。”陈梅卿呵呵笑了一声,等门子给自己斟好了酒,便第一个开口行那《闲忙令》,一边用筷子敲着酒杯,一边慢悠悠吟道,“世上何人号最闲?春来不是读书天。世上何人号最忙?红娘抱枕进厢房。”
满座都知道陈梅卿在暗讽齐梦麟,不觉莞尔,这时就见陈梅卿端起酒杯饮尽,开始捡那桌上的吃食说笑话:“从前有个北方人,因事去南方访友,临时要拎些礼物上门,便去了一家店里打了三斤酒,不料那酒味道极淡,又不够分量。买主于是愤然找到店里去,却听那掌柜辩解道:‘我这一瓶,足够三斤。君还不信,把秤来秤,有一斤酒、一斤水、一斤瓶。’”
偏厅里的人这时立刻哄堂大笑,陈梅卿说笑话讽刺南方赝品劣货多,正是对先前齐梦麟那一通褒南贬北言论的回击,齐梦麟自己当然也知道,所以不由气个半死,哪里还笑得出来?
哪知这一来,他又落入了自己刚刚设下的陷阱中,却见陈梅卿指着他的鼻子笑道:“哎呦,大家可都笑了,小衙内您真是后知后觉老古板,还不赶紧罚一杯!”
齐梦麟暗暗咬牙,瞪着眼喝掉杯中酒,等门子替自己又斟满一杯后,便转着眼珠开始想那《闲忙令》来。陈梅卿在一旁坏笑着催促道:“小衙内您可要快点啊,再做不出来,可要挨罚了!”
“知道知道,谁说我做不出来?”齐梦麟白了他一眼,忽然灵机一动有了一句,不由得意洋洋地笑着吟道,“世上何人号最闲?娼家孤老包过年。”
厅中顿时又哄笑起来,偏偏齐梦麟一本正经地说道:“娼家被相好的孤老花钱整年包占,再不用见外客,可不就清闲了?”
陈梅卿听他越说越不像话,赶紧摆起手催促道:“罢了罢了,你快念下句吧。”
齐梦麟便又敲着筷子摇头晃脑地吟道:“世上何人号最忙…老婆偷情夫进房。”
在座众人越发笑疯了,指着他连声道:“该死该死!”
齐梦麟人来疯一个,这时偷偷瞥见韩慕之默默皱起眉,不由笑嘻嘻暗想:叫你假正经,待会儿耍得便是你!
于是他得意洋洋地干了杯中酒,开始说起笑话来:“从前某家请客,吃饭的时候主人和客人闲聊,一时谈及菜蔬的药用来,便听那客人说道:‘丝瓜萎阳,属阴性,不如韭菜壮阳。’过了一会儿,但见主人喊老婆来敬酒,却不见她人影,便问儿子道:‘你娘呢?’儿子立刻回答道:‘娘到菜园子里去拔丝瓜,种韭菜啦!’”
齐梦麟一将包袱抖完,果然几乎所有人都被这荤笑话逗乐,只除了与他同桌的韩慕之。齐梦麟立刻用筷子指着韩慕之,大声嚷道:“哈哈,韩大人您可真会假正经,还不赶紧受罚!”
他话音未落,这时就听下桌忽然有人笑着揭发:“罗都头也没笑,也得罚她!”
齐梦麟闻言一愣,下一刻才意识到罗疏也在场,自己前后说的笑话那么粗鄙,肯定又惹她生气了,不觉暗暗懊悔起来。
上桌的韩慕之和下桌的罗疏这时都没说话,一旁的陈梅卿赶紧笑着打起圆场:“既然两个都没笑,那就两个一起挨罚!就罚韩大人先来!”
酒令如军令,此刻韩慕之不好冷场,于是只得罚了一杯,等酒杯斟满后便行令道:“世上何人号最闲?绿蚁红泥晚来雪。世上何人号最忙?农家五月麦初黄。”
念罢他饮了酒,又开始一板一眼地说笑话:“从前有某户人家,家财万贯却极吝啬,请了位西席教儿子念书,一日三餐却只拿豆腐供应先生,终年不改一味。那先生教书期满,临去时便填了一首《临江仙》相赠,词曰:‘肥鸡无数,肥鹅无数,那肥羊更无数。几回眼饱肚中饥,这齑淡怎生熬过?早间豆腐,午间豆腐,晚来又还豆腐。明年若要请先生,除非去普庵请。’”
他话音一落,满厅的人立刻齐刷刷笑起来,只有齐梦麟愣在原地目瞪口呆——这笑话哪里好笑?哪里好笑?啊啊啊,他不过就仗着自己是县令罢了!
韩慕之岂会不明白其中奥妙,于是也狡黠地一弯唇角,客客气气地请齐梦麟入瓮:“这回只有你没笑,乖乖等着受罚吧。”
一刹那齐梦麟吐血的心都有了。
这时换罗疏行令,只听她在下桌吟道:“世上何人号最闲?挂冠采菊东篱前。世上何人号最忙?蝇逐名利梦黄粱。”
念罢饮了酒,她看了眼桌上的面食,开口说起笑话来:“从前有三个读书人,一日相聚宴饮,在席间行酒令。第一个人先出一令道:‘春雨如膏。’第二个人便心想:大哥满腹经纶,出令岂会如此简单?于是疑心此‘膏’为彼‘糕’,对了一句:‘夏雨如馒头。’第三个人便又想:雨水岂有长得像馒头的?这‘夏雨’当是‘夏禹’,于是对了一句:‘周文王像大饼。’”
这笑话雅俗共赏,一时上桌人笑夏禹和文王,下桌人笑馒头和大饼,大家都乐了。陈梅卿更是指着罗疏促狭道:“罗都头,我怎么觉得你在指桑骂槐?真该罚一杯!”
“小人岂敢如此无礼,只是一时想到了这个笑话,该死该死,是小人冒撞了。”罗疏赶紧笑着自罚了一杯。
之后又轮到齐梦麟挨罚,大家怕他再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来,干脆只罚他连饮三杯作罢。一时觥筹交错、酒酣耳热,上巳节的晚宴一直闹到三更天,方才尽欢而散。

第二十二章 警芳心

这晚宴散之后,众人各回各家,罗疏正要往三班院走,不想却被陈梅卿喊住。只见他挑着一只灯笼踱到罗疏面前,兀自笑吟吟道:“今夜没多少月光,你一个人摸黑不好走,我送你一程。”
他在夜色中的笑脸虽然一团和气,却也有着不容拒绝的坚持,罗疏只好谢了一声,低头与他并肩走向三班院。
这时酒足饭饱的衙役们已经走得远了,穿过角门后,过道里寂静无人,陈梅卿便趁着这时开口道:“先前酒宴上,你做的那首《闲忙令》着实不错。”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罗疏却分明听出他言下的不悦,只好谨慎地应了一句:“县丞您谬赞了。”
“咦,怎么忽然同我那么生分?”陈梅卿故意偏过头看着罗疏的侧脸,笑着对她道,“小锦囊,你莫不是过河拆桥吧?”
他略带讥嘲的笑语令罗疏心神一凛,于是瞬间停下脚步,站在原地怔怔地与陈梅卿对视,低声道:“你误会了,我怎么会忘记你的恩情?”
“哎,这点我当然清楚,”陈梅卿耸耸肩,若有所思地看着罗疏,终是对她道出了心里话,“小锦囊,你很聪明,我却怕你聪明反被聪明误…”
罗疏闻言紧紧地蹙起眉,没有答话。这时陈梅卿打开了话匣子,不甘愿点到即止,索性继续语重心长地往下说:“当初我答应帮你时,可没想到会有今天。我这人,喜欢怜香惜玉,却不喜欢做女人的一步棋子…你先别急着反驳我,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我又不可能知道,口舌的解释又焉能使我信服?我只相信我自己眼睛里看到的。”
罗疏听陈梅卿这样说,只得保持沉默,听他继续往下道:“我只看到你脱籍从良,留在县衙里任事,这也没什么不好,至少你人聪明,能够协助我们破获疑案。只是我近来一直在琢磨,你一心一意要离开鸣珂坊,完后却只是留在衙门里当差,图得到底是什么——直到看着慕之与你越来越亲近,我才有些明白了…”
他这番判断令罗疏心中一凉,不觉失望地嗫嚅道:“你觉得我留在县衙不走,是为了攀附韩大人做靠山,对吗?我若是那样的人,又何必离开鸣珂坊?”
“非也,今时不同往日,如今你已是良民,再者,慕之洁身自好,又岂是你在鸣珂坊里能结识到的人?所以我才说你这一招甚是高明,”陈梅卿说到此处,不免叹道,“偏偏我又懂他——他这样的人,一辈子拒绝诱惑,才会在诱惑到来时猝不及防哪…我虽然平日吊儿郎当,其实心里却很敬重他,他是前途无量的人,我看人一向不会走眼。所以小锦囊,咱们俩先说好,朋友归朋友,如果将来你有碍慕之的前途,对不起,我站在他那边。”
罗疏静静听完陈梅卿这一席话,垂下双眼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扯起嘴角笑了笑:“你真的误会了,韩大人对我有恩,如今又是我的上司,他赏我几分脸面,我当然要诚惶诚恐地上去巴结,岂有反倒乔模乔样,自抬身价之理?至于其他,却是万万不敢有非分之想。罗疏寄身县衙,只是因为孤身一人无处可去,我再聪明,到底是个弱女子,还是想找棵大树好乘凉。至于长远之计,罗疏就算已经从良,也自知出身不光彩,岂敢与良民为伍?我倒想趁着如今在县衙里做事,从三班隶卒里挑一个说得来话的老实人,及早托付了终身,也算修得正果。”
“如果你真心这样想,那是再好不过。”陈梅卿听她如此解释,便点了点头,转念又一想,三班院里那帮粗人哪个配得上罗疏?不免叹息道,“你也是命不好,罢了…快走吧。”
说着他一路将罗疏送到厢房外,这才挑着灯笼告辞。罗疏掩上门,摸黑走到桌边坐下,默默点亮了油灯。这时晃动的火光照亮她冷漠的脸,她独自望着那一点点黄豆般大小、孤零零在灯芯上挣扎的火苗,许久之后才感觉到那火光暖上了她的脸,融化了她眼底的冰,于是紧绷的五官渐渐露出哀伤,冰也化成了两汪水,慢慢地从她眼底浮上来。
其实早就清楚自己的心思没人会懂,可为什么事到临头,还是会伤心呢?
罗疏无奈地叹了口气,低下头擦去眼泪,这时就听见窗棂被人怯怯敲了两声,一个声音在窗外迟疑地响起来:“喂…你伤心啦?”
说话的人是齐梦麟。罗疏这才意识到自己擦眼泪的动作又被灯光映在窗子上,让齐梦麟尽收眼底,不免气结,立刻起身换到桌子另一边坐下,没好气地问道:“你来做什么?”
“那个啥…跟你道个歉,”齐梦麟没想到自己的玩笑竟然能把罗疏惹哭,很是内疚道,“我开玩笑的时候忘了你,我这人一向说话没啥顾忌的,你别生气了啊!”
“原来是这事,齐公子不说,我都忘了,”罗疏冷笑了一声,再说话时便忍不住带着怨气,夹枪带棒道,“以后齐公子想开什么玩笑,就尽管开。你那些话别说是酒桌上的笑话,就算是指着我的鼻子说,我也不会当了真,拿自己不当人看。不劳你事后还来费心提醒我,让我别忘了自己过去是个什么身份!”
“咦,我是诚心来道歉,你这么狠声恶气做什么?”齐梦麟被她骂得莫名其妙,也有些恼了,不禁拍拍窗子道,“你把门开开,让我进去。”
“唷,这倒怪了,齐公子之前哪次进门是等我开的?这会儿倒成了正人君子了。”罗疏不理他,坐着没动弹。
“嗬,给你三分颜色,你还真开上染坊了!你当我不敢硬闯呀?”齐梦麟气得直接跑去撞门,却发现门已经被罗疏牢牢闩上,顿时火冒三丈,掉脸又冲回窗边,借着酒劲猫挠似的将窗纸抓得稀烂,脸贴着窗格子与罗疏对吵,“我就知道你们整个县衙的人都没把我放在眼里!好嘛,县令看不起我、县丞看不起我,你这过去做婊-子的也敢看不起我!你们酒桌上故意联手给我难看,我…”
他嘴里还没骂完,这时罗疏便倏然起身冲到窗前,一把推开窗子与齐梦麟怒目相视,咬着牙沉声道:“我就是做过婊-子,你待如何?”
齐梦麟没料到罗疏会突然推窗,冷不防被窗板撞了鼻子,捂着脸正准备还嘴,这时却见她眼底闪动着泪花,不免气怯了三分——他从小在锦绣堆里滚大,生生被家中女眷宠成了一只纸老虎,平日威风八面,可只要女人落两滴眼泪,立刻就会瘪气。于是他顿时没了气焰,心虚地嗫嚅道:“你这命是老天给的…关我什么事?干嘛冲我发那么大的火…”
“你觉得我做过婊-子,是老天待我不公平,是吗?”罗疏任泪水滑下脸颊,嘴角却倔强地翘起来,带着轻蔑嘲笑道,“其实你知道老天最大的残忍是什么吗?是给了一个人高贵的出身、姣好的外表、威赫的权势、数不清的金钱,却唯独没有给他半点心志——就像你,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残废,才真正值得同情!”
说罢她砰地一声关上了窗子,不想再与齐梦麟说话,索性吹灭灯火藏进了黑暗之中。齐梦麟被她骂得狗血淋头,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犹自没脸没皮地捂着鼻子凑到窗前望了望,却黑灯瞎火的,哪儿还能看得见罗疏?
于是他只好悻悻转身,摸黑走回寅宾馆,一路上独自一个人生着闷气。
厢房里连书正在收拾屋子,直到将每件物品都归置得尽善尽美,才满意地眯起眼睛咪咪笑。这时齐梦麟挂着鼻血灰溜溜进屋,被他转身一眼望见,不由吓了一跳:“公子,您的鼻子怎么了?!”
齐梦麟没搭理他,径自走到桌边闷坐了好半天,才掀起嘴皮哼了一声:“气的。”
连书赶紧打来热水给齐梦麟擦脸,刚擦了一半,却听齐梦麟嘴里忽然冒出一句:“我很没志气吗?”
连书一愣,忙不迭拍起公子的马屁来:“公子您这是怎么了?胸无大志不是您一贯的美德吗?”
“什么美德?”齐梦麟两眼一瞪,随即狠狠赏了连书一记栗暴,“连你也敢讽刺我了!造反啊你!”
连书嗷了一声,疼得两眼冒泪,立刻捂着脑门喊起冤来:“这话明明是公子您自己说的啊!您说自己已经享尽了这天下所有现成的富贵,别人要想过上您这种日子,才需要有那奋斗几十年的志气。您要再有志气,就生生阻断了他人的富贵,那是缺德。”
“这话是我说的?”齐梦麟讪讪嘿笑了一声,在灯下暗自琢磨了一会儿,忽然一拍桌子站起身来喝道,“咱们走!”
“什么?”连书没有听懂齐梦麟的意思,傻傻反问道,“公子您要去哪儿?”
“咱们上太原府,找我爹去!”齐梦麟两眼发亮地回答,第一次觉得志气这玩意儿在自己肚子里发芽了!
“什么?”连书难以置信地嚷了一声,下一刻便抱住齐梦麟的大腿哀求道,“公子您醒一醒,别发酒疯了,咱们回扬州吧!太原没有老太太,只有老爷!老爷会打断您的腿的!”
齐梦麟一脚踢开涕泗滂沱的连书,不耐烦道:“这里哪轮到你说话,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你赶紧给我收拾行李,咱们今夜就走!”

第二十三章 堂中语

第二天罗疏是在替自己糊窗户纸的时候,得知了齐梦麟已经离开临汾的消息。官媒婆王氏向罗疏提起这件事时,语气里很是恋恋不舍:“哎呦呦,老婆子我活了这么多年,还没见过一个官人能赛过这齐小衙内的,不但人俊嘴甜,出手也阔绰,随便一打赏,就够我半个月的嚼裹儿。他这一走,只怕我这辈子是再也碰不上这样的好人了。”
说罢王氏偷眼瞧了瞧罗疏,见她一声不吭只顾干活,忍不住还是凑了上去,想探探她的口风:“昨晚我在屋里,好像听见有人和你吵架呢?”
“你听错了。”罗疏冷冷回答,一句话打发了王氏,让她讨了个没趣,找不出由头再往下问。
王氏在她身上讨不着任何便宜,只好撇撇嘴往地上吐了两片瓜子皮,扭着肥胯悻悻地离开。
罗疏等她走了,这才一边继续修补被齐梦麟挠破的窗子,一边回想着昨夜和他吵得那一场架,也晓得自己是无端迁怒,故意拿他撒了邪火。这一想她不禁有点内疚,转念再一想,反正那家伙是个混世魔王,平日骄纵霸道,害得旁人敢怒不敢言,自己就当是打抱不平替天行道,想来也不算错杀。能够一通话把他撵出临汾县,从此县衙里天下太平,倒也算好事一桩,蛮值得念上一句“阿弥陀佛”了。
就在罗疏自我安慰的时候,陈梅卿却急匆匆冲进了三班院,望着她的背影迭声道:“小锦囊,你还在这里做什么呢?有急事,你快跟我往二堂去一趟。”
罗疏听见陈梅卿招呼自己,连忙放下手里的浆糊,回过头疑惑地问道:“出了什么事?”
“还不是慕之他,他想去剿白蚂蚁,”陈梅卿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停在罗疏面前揉了揉岔气的肚子,苦着脸道,“我死活劝不动他,我猜他这么做是为了替你出气,你得帮我去劝劝…”
自从昨晚被陈梅卿好一通告诫,哪怕已经过了一夜,罗疏听他嘴里提起韩慕之,心里还是有点惴惴不安。于是她只好睁大双眼无辜地望着陈梅卿,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剿除白蚂蚁是一桩义举,韩大人为民除害,怎么能说是为了替我出气?”
“唉,他到底是不是为了你,现在我也顾不上了,”陈梅卿满脸焦急地打断罗疏,死活要她陪自己去一趟二堂,“我是怕他毁了自己!他空有一腔子书生意气,不知道这白蚂蚁的厉害,难道你还能不知道?”
“你先别急,我明白你担心韩大人他得罪了地头蛇,将来会吃亏,”罗疏见陈梅卿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只好一边跟着他往二堂走,一边在半路上劝解道,“虽说强龙不敌地头蛇,可是韩大人他足智多谋,如今难得有个好官为民做主,陈县丞你是本地人,为什么还要阻止他呢?”
“正因为我是本地人,才晓得这其中的厉害,”陈梅卿面色沉郁地回答,“如今县中遍地横行的流氓,不但有抢女人的白蚂蚁,还有替人行凶打人的‘打行’,专门玩‘仙人跳’的假夫妻,靠打官司讹诈无辜人钱财的‘讼棍’,这些人拉帮结派、彼此勾结,一旦官府认真追查,便会蜂拥群起地对抗官府。我曾听前辈说过,十几年前有个巡抚想要肃清本县积弊,曾经下令当时的知县严加缉捕,并亲自到临汾督办,结果就有那打行的人埋伏在巡抚经过的路上,等人马一到,便立刻冲上前将巡抚扯下马,狠狠抽了几耳光,没等隶卒回过神来,那人已经像飞鸟似的扬长而去,无影无踪。你想,堂堂巡抚都能被人拉下马,丢尽颜面,慕之他不过是一个县令,那帮人岂会放过他?”
罗疏听陈梅卿将这帮流氓描述得穷凶极恶,脸色不禁也有些发白,将信将疑地问道:“话虽如此,可是县衙里的三班衙役,加起来也有好几百人,难道还保护不了韩大人?”
陈梅卿闻言立刻长叹了一口气,随即又东张西望了一番,悄悄将罗疏拉到一处僻静的角落,在她耳边低声道:“你真是太天真了。这帮流氓可不比宝莲寺里的和尚,只是关起门来行奸——他们天天在县城里转悠,抬头不见低头见,你家里有几口人他们都能摸得一清二楚,在县衙当差不过是攒两个辛苦钱,何况再厉害的官一满三年也要拍拍屁股走人,换了你你会怎么做?你别看三班衙役加起来有几百号,只怕其中没被流氓收买的人,数目还不到一半…”
罗疏闻言抬起头,黑沉沉的眼珠盯着陈梅卿,面露难色道:“这些话,你自己怎么不对韩大人说?”
“你当我没说过?你又指望我能怎么说?”陈梅卿瞪着眼向她抱怨,气急败坏道,“难道我还能煽动慕之,让他先把衙门里的几百号人彻查一遍?再者就像你说的,我也是本地人…”
罗疏听了这话便不再言语,一路默默跟着陈梅卿走到二堂外,请门子前去通报韩慕之。此刻韩慕之正在堂中撰写缉捕白蚂蚁的批文,听闻罗疏求见自己,便令门子将她请了进来。
“有事吗?”韩慕之从案牍中抬起头,望着独自进堂的罗疏问。
罗疏对他微微一笑,没有旁人时便不再拘礼,走到韩慕之的桌案前低声道:“刚刚我在外面听到些风声,大人你准备对白蚂蚁下手了?”
“你是听梅卿他说的吧?”韩慕之了然一笑,点头承认了自己的打算,“我既然做了临汾的父母官,便要恪尽职守,岂能放任这帮人为害乡里?”
罗疏闻言沉默了片刻,才字斟句酌地开口道:“大人你这份心是好的,只是临汾积弊已久,恶徒党羽盘根错节,我只怕你剿了白蚂蚁,惊动地头蛇。”
“那又如何,我还怕他们打击报复不成?”韩慕之兀自冷笑了一声,目光再转向罗疏时,却又渐渐变得柔和,“我知道你和梅卿都在替我担心。我不是妄自尊大的人,也清楚自己不过是血肉之躯,焉能刀枪不入?可是就算怕,我也不能认输——恶棍有恶棍的气焰,我也有我自己的气节,不战而降,那是耻辱。”
“大人的心思我当然明白,”这时罗疏轻轻皱起眉,仍旧满心担忧地劝说韩慕之,“只是此乡自古多有不羁之民,百弊丛生,积重难返,大人你便是尽了这三年之力,可是之后呢?谁能保证下一任县令也和你有同样的主张?我和陈县丞只是担心你在县中贸然施加缉捕,却不能歼除蟊贼,反为其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