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这时她蓦然长吁了一口气,抬手拂过岸边碧绿的垂柳,回首向着新丰城的方向遥望,轻声低语道,“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对不对?”
如果她能在最后一刻逼出那人的真性情,倒也算不枉费她这一番辛苦——可是如果不能呢?
她还要不要回来?
神游天外让眼前的视野渐渐模糊,就在玉幺失神之际,红尘万丈的喧嚣中忽然响起了一阵马蹄,平凡无奇的声音竟奇异地穿透了扰扰攘攘的嘈杂,一下子扯住她的心,就像游丝穿过了海底针。
只见安永气喘吁吁地勒马停在她面前,汗出如浆的脸上挂满了紧张,却在看见她的那一刻无比欣慰地叹道:“还好赶上了…”
玉幺的心尖在听见这句话的瞬间止不住发起颤来,她担心自己的嘴唇因此而失去血色,于是极力使眉眼飞扬起来,满是骄纵地嘲笑道:“怎么,突然又舍不得我啦?”
“不,是我想给你这个…”安永说着便跳下马,从怀中掏出一串十八子佛珠递给玉幺,低声道,“这是我为你在浮图寺中求的,直到今天才做好,还好赶上了。”
在这个时代,想要一串与自己当年送沈洛的那件信物一样的佛珠,必须得靠定制,好在他这一世实在是有钱有势,才算是没有误事:“玉幺,戴着它上船吧,一路平安。”
玉幺愕然望着汗透重衣的安永,不敢相信他如此大费周章,竟然只是为了送她一串木头佛珠。
“你…你…”玉幺拿着佛珠,气得连舌头都发麻,于是一瞬间她忘了思考,竟火冒三丈地扯断了佛珠,咬牙骂道,“难怪你这阵子都在吃素呢,原来就是为了折腾这个!老子才不要这破玩意儿,将来是死是活都是我自找的,用不着你假慈悲!”
一瞬间木珠飞迸,珠子一颗颗落在河埠的青石上,又像活物一般弹跳着四散开。安永脸色一白,直直望着玉幺说不出话来。他哑口无言的样子更是惹恼了玉幺,于是她执拗地背转过身子,头也不回地迈步登上了楼船。
心头最在意的人就这样被她抛在脑后,于是最深刻一瞬间又变成最模糊,让那个人无声无息地湮没在岸边摩肩接踵的人群里。
“妈的…”玉幺上船后恨恨自语,站在甲板上泪眼模糊地扶着船舷,无论怎样眨眼都没法看清安永的身影,“老子将来一定要让你后悔…后悔今天放我走…”
第六十七章 佛珠
安永静静坐在浮图寺的佛精舍中,低头凝视着躺在他掌心里的一串佛珠。
这是一串被玉幺拒绝的祝福——她竟然真的就那样走了,带着对自己的许多怨怼,走得如此决绝。
安永回忆着那天的每一幕:自己挤在混乱的人群里,惊惶地弯着腰捡起散落在地上的佛珠,为了寻找到最后一粒珠子,他竟然错过了船队起航的瞬间,直到将珠子尽数捡齐的一刹那,他才惊觉人潮汹涌。百姓们因为船队的起航而蜂拥向前,人流像迅猛的潮水一样推倒了他,同时许多人也跌倒了压在他身上,就在他以为自己会被踩死的一瞬间,是微服出行的奕洛瑰及时将他救起。
只记得奕洛瑰当时气得脸发白,面目狰狞地冲他大吼着:“不要命了?”
而自己却好像傻了似的,只顾着攥紧了拳头里的佛珠,恍恍惚惚地望着他发怔…
现在这串佛珠已经被自己重新穿好,就这么静静地躺在他手中,恍如隔世般,令他重拾被人弃如敝屣的苦涩——同样是蕴入虔诚的佛珠,同样被丢还给自己,无论是爱情或者友谊,最后兜兜转转总还是一场空。
安永觉得自己想不通,然而潜意识里却有一道声音在悄悄提醒他:要是早点敞开心扉就好了…
要是早点敞开心扉就好了——别等着别人失望离开,才想到要去打开那扇门。
然而下一瞬安永却突然皱起眉,自己下意识地收紧了拳头,想要撵走心头所有的杂念。
“人从爱欲生忧、从忧生怖,若离于爱,何忧何怖…”他紧闭着双眼喃喃默念着,许久之后紧揪的心终于释然——原来说到底还是自己想要的…太多了。
安永欣慰地翘起唇角,再睁开眼时看见光线昏暗的斗室,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在佛精舍里独坐了很久。
自从玉幺离开之后,他的身边顿时就冷清了许多,加之冬奴又已经做了他的义子,一下子冒出许多要学的功课,自然也就不能时刻伴随在他左右。安永一个人面对府中纷乱芜杂的人和事,总是觉得坐立不安,于是索性就投奔浮图寺,选了这样一间佛精舍做避风的港湾。
不过无论如何,今天自己这场禁闭已经足够深刻了。
安永想到此不禁长舒了一口气,刚准备起身离开,这时暗处却忽然冒出了一道说话声,冷不防吓了安永一跳:“我就猜到你会在这里。”
安永忍不住睁大眼,目瞪口呆地看着奕洛瑰从帘后走出来,一路悄无声息形如鬼魅。
“微臣见过陛下。”安永嘴里这样说着,身子却坐着没动——这一年来经过奕洛瑰的屡次干涉,他已经养成了私底下见到奕洛瑰时不再下跪的习惯。
奕洛瑰点头应了一声,径自走到灯台前点亮了蜡烛,直到室内灯火通明后才转身走到安永面前坐下,好整以暇地问道:“一个人独自坐在这里,悄悄地想什么呢?”
“没想什么,”安永笑着敷衍了一句,忽然好奇地问道,“陛下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因为去你府上扑了个空,”奕洛瑰回答得倒挺实在,“你没事就喜欢上浮图寺,这点我很早就知道了。”
“哦…”奕洛瑰的话让安永有些赧然,不知该与他说些什么才好。
面对眼前人的沉默,奕洛瑰倒是不以为意,他径自将佛精舍内室环视了一遭,很坦然地问安永道:“这间屋子也没什么有趣的,为什么还要上这儿来?还有那天你在鸾水边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是不是因为玉幺那女人走了,你觉得难过?”
他一连串的问题问得安永张口结舌,幸而在气氛最尴尬时,寺中的小沙弥忽然走进了内室,笑眯眯地捧着一方漆盘来到奕洛瑰和安永面前,为他二人献上茶羹。
这小沙弥正是长年跟随在住持身边,奉了奕洛瑰旨意在寺中读书译经的小沙弥,他如今还未满二十岁,因此尚未受“具足戒”而成为比丘。
小沙弥的出现适时打破了室内紧张的气氛,让安永不禁松了一口气。当屋中二人从小沙弥手中接过茶碗时,奕洛瑰忽然留意到安永手中放下了一串黑色的木头珠子,他不由地留了心,等到小沙弥离开时才一边喝茶一边状似随意地问道:“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
“嗯?”安永闻言一愣,抬起眼疑惑地望着奕洛瑰,顺着他的目光发现他正盯着自己手里的那串佛珠,顿时有些尴尬起来,“这…没什么,不过是一串用木槵子做的佛珠罢了…”
“哦?”奕洛瑰有些不信地挑起眉,看着安永局促不安的模样,不觉勾起玩性,“这佛珠是做什么用的,你倒说说看。”
安永不知该如何对奕洛瑰解释,便尽量挑些简单好听的话告诉他:“这是戴在手腕上的佩珠,每天随身戴着,可以避邪保平安的。”
“是吗?”奕洛瑰闻言笑道,下一刻却出乎安永意料地伸出了一只手,将手腕晾在他眼前,“那就给我戴上吧。”
奕洛瑰在不经意间提出的要求,却让安永彻底乱了方寸。上一世最深刻的记忆在他眼前忽闪而过,一刹那与眼前人的影像重叠起来,闪电般穿过他的心房,牵出一阵阵可怕的悸动。
“不…这不行…”安永瞬间期期艾艾、语无伦次起来,拼命找理由拒绝奕洛瑰的要求,“只有信佛的人才可以佩戴佛珠,陛下您并没有皈依…再说万一被大祭司知道了,他一定会生气…”
偏偏他越是惊慌,奕洛瑰就越是坚持,就好像沉溺在一场紧追不放的游戏里,令他神采飞扬地笑道:“不过是一串珠子罢了,信不信有什么要紧?如果戴上后真的灵验,我再皈依不迟。朝中我从没见人戴过这个,只要没人告密,哥哥他又怎会知道?快点啊崔爱卿,我的手都等酸了…”
天子本就一言九鼎,何况又如此坚持?安永根本拗不过他,最后犹豫了半天,也只得指尖发颤地伸过手去,将那串佛珠戴在了奕洛瑰的手腕上。
在替他戴好佛珠之后,安永便虚脱似的松开了手,目光盯着奕洛瑰腕间的佛珠,心头为这份阴差阳错的际遇百转千回,隐隐感到不可思议。
这时奕洛瑰低头拨转着腕上乌黑的木槵子珠,忽然开口对安永道:“你知道吗?这珠子和你眼珠的颜色很像。”
他这句话说得温柔而低沉,却让安永的脸上越发没了血色。他觉得自己正在被奕洛瑰一点点逼进某张看不见的罗网,又因为无知而心生恐惧,根本无法从容应对,只想千方百计地逃离。
就在安永六神无主之际,这时他又听见奕洛瑰开口问自己:“今后你有什么打算?”
安永垂下眼,疲惫至极地长叹口气,低声道:“微臣如今无牵无挂,只想为大魏江山多尽一份力。微臣闲时翻阅过工部的旧卷宗,知道嘉州凌云山是三江汇流之处,长年水势湍急,每年夏汛江水直捣山壁,往往使得船毁人亡。如今已是六月,微臣想趁着夏季雨量丰沛,去那里看一看。”
奕洛瑰没料到安永会主动请缨离京,心情一瞬间落进谷底:“你打算离京治水?”
“是的,玉幺出航至少要两年才能回京,这段时间微臣到各地行走都很方便。”安永一脸冷淡地回答。
奕洛瑰盯着安永沉默了许久,最后却只是怫然不悦道:“好,你想去就去吧。”
第六十八章 嘉州
嘉州位处三江汇流之所,除了依傍自北而来的岷江,又有青衣江和沫水自西而来,在州城东南与岷江合流。安永一行抵达嘉州时,正值夏秋之交,恰是这一带洪水最泛滥的时节。整座嘉州城浸润在雾蒙蒙的雨气里,安永等不及天放晴,便披了蓑衣、趿上木屐,请太守领着自己去看前朝留下的防洪工事——溷崖“离堆”。
于是一行人冒着雨,沿山道拾级而上,而后隔江遥遥相望,看着沫水从凌云山与乌尤山之间分流而过——这便是离堆了。所谓离堆,实际上也就是相连在一起的山脊因为自然或人为因素而断裂,离开其母山之意。
“当年三江水势迅急,几乎年年都给嘉州带来灾祸,其中尤以沫水为害最甚,每到洪峰过境,常常满城泛滥。”太守手指着离堆的一处山崖,对安永感慨道,“为此前朝太守带领城民开凿溷崖,为沫水分洪,这才换来嘉州水土平安。”
安永隔着迷蒙的雨幕,在三江怒涛的轰鸣声中遥望宏伟的防洪工程,心中不由肃然起敬:“能如此利用地形,真是很了不起。不过这离堆只有一样弊端——凡是像这样开凿山石的工程,一旦竣工,后期就不容易再疏浚深凿,只怕若干年后离堆之间的河谷就会因为淤塞而逐渐抬高,使沫水再也无法流进离堆。”
嘉州太守一听安永如此说,不免担忧起来:“到底是崔御史您高瞻远瞩,请问可有办法防患于未然?”
安永抿去唇上的雨水,点点头安慰嘉州太守:“趁着如今离堆还能为沫水分洪,可以提前为州城筑一道长堤。”
“多谢崔御史提点。”太守闻言眉头一松,立刻向安永道谢。
安永浅浅地笑了笑,继续眺望着江那面的山崖,满怀钦佩道:“这离堆设计得相当巧妙,也让我很受启发。这次治理沫水我若不全力以赴,岂不令前人见笑?”
他这句话说得谦逊,却让嘉州太守诚惶诚恐起来,赶紧与安永客套了好一会儿。原来这些年安永在大魏各地治水,早已名满天下,再者谁不知他是皇帝眼中红人,又有哪个敢轻易得罪他?只是这样一来,无论安永如何言辞诚恳,倒都成了貌恭心慢的虚词了。
安永对这一切浑然不觉,将别人的唯唯诺诺当做理解和认同,只一心专注于治理沫水。时间一长,倒是太守最先看穿了他,索性壮起胆子,将治水的难题一股脑全都抛了出来——起先是请安永为州城设计长堤,之后时而哭穷、时而抱怨没法从民壮中及时抽调出人力。治水一旦是为了预防突发的横祸,而不是出于救急,人心中趋利避害的弊端便头一次显现出来,不知不觉中就耽搁了治水的工期。
于是朝中便有人坐不住了。
这天安永接到奕洛瑰即将驾临嘉州的消息,不禁拨动着腕上的佛珠陷入沉思。
这个人,有本事在得到自己的佛珠之后,没几天便下旨敕造了一批檀木佛珠,当朝颁赐给文武百官,只他得了一串木槵子,而后心知肚明——众人中只有自己与奕洛瑰的珠子是一对,却偏偏推拒不得。
在众人眼皮子底下恶作剧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寻上嘉州来,一意将烦扰带给自己…
一时之间,奕洛瑰的音容笑貌就像魔魇一样在安永脑中徘徊了数日,以至于真到了见面那天,当安永从案牍劳形中忽然抬起头来,看见奕洛瑰真的出现在自己面前时,心头瞬间竟有些恍惚。
“窗外雨声太大,微臣没察觉陛下驾到,还望陛下恕罪…”安永慌忙从铺天盖地的图稿中站起身来,想要给奕洛瑰请安,行动却还是慢了一步。
就见奕洛瑰已带着一身雨气走到近前,神采飞扬地对他笑道:“都说了雨声太大,你又何罪之有?”
安永闻言只得讪讪笑着,趁他走近时低头收拾着桌案,以免奕洛瑰的袖子将图稿沾湿。奕洛瑰自然明白安永的意思,于是小心站在一旁,挑着眉抱怨起天气:“一路来南方都在下雨,到中原这许多年,我还是没法习惯啊。”
安永低着头没说话,这时奕洛瑰双目凝视着他,却又笑了:“而你呢?我倒觉得,你这不温不火低眉顺目的样子,衬着下雨天看,很适合。”
他这番话终于令安永抬起头来,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低声道:“陛下真是爱说笑,碰上这样的雨,没人会不心烦吧?”
“是会烦,不过幸好还有你在…治水哪。”奕洛瑰慢条斯理地说着,不理会安永郁卒的目光,径自好奇地拈起了案上的图稿,问道,“这上面画的是什么?”
“这图上画的是凌云山,”安永上辈子应付惯了工地上视察的领导,于是相当熟练地为奕洛瑰解说道,“因为沫水水流湍急,微臣打算从凌云山山崖上凿石入江,借以改变江水的流势,陛下看这图上用朱笔勾勒出的地方,都是微臣打算组织人力开凿掉的部分。”
奕洛瑰一边听一边点头,煞有介事地盯着图纸看了半天,突然冒出一句:“你这一开工,又要多久才能完?”
安永没防备奕洛瑰会如此问,只得老老实实答道:“粗略算,大概要九年。”
奕洛瑰一听这话,立刻哗地一声将图纸一叠,对安永道:“这张图就交给我了,你回京去,这凌云山我来替你开凿。”
安永闻言大惊失色,一时竟忘了尊卑,与奕洛瑰争辩道:“陛下,治水非同儿戏,你哪能做得来?”
“你怎么就知道我做不来?”奕洛瑰也不知从哪儿冒出的自信,不容分说地袖了图纸,对安永笑道,“实话对你说,我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好主意!别看我这辈子做了皇帝,也许下辈子,我也是你的同行呢。”
这无意间的一句玩笑话,在这个阴沉的午后如石破天惊,又似最锐利的针砭,将将好刺中了安永的心。安永刹那间僵立在原地,只能无比惊骇地瞪大了眼睛,直直盯着奕洛瑰。
下辈子,他说下辈子,会与自己做同行。
一瞬间时光仿佛变成甬道,让他又看见沈洛站在自己面前,而四周全是风,正鼓鼓卷动着他俩的衬衫。山水天光在他的眼角余光中统统都变淡,视野里只剩下沈洛的双眼,就那样在原处一动不动地,仿佛能与自己相视到永恒。
他的话,究竟是一时戏言,还是宿命的预言?如果生命真有轮回,他是否就是沈洛?安永无从判断,只觉得一阵鼻酸。
这时奕洛瑰察觉到眼前人的异样,不由纳闷地低声问道:“你这脸色是怎么了?莫非是被我气的?”
安永被他这话提醒,这才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慌忙别开眼掩饰道:“微臣不敢…微臣只是担忧陛下日理万机,哪里能拨冗治理沫水呢?”
“别说我了,你怎么不说说你自己呢?”奕洛瑰不以为然地笑道,又故意板起脸来问安永,“你在嘉州已经待了快两年了吧?是不是忘了什么?”
安永一怔,死活也想不起自己忘了什么,能值得奕洛瑰千里迢迢赶来嘉州兴师问罪,于是唯有一脸茫然地望着奕洛瑰,等他先开口。
“你的女人啊…”奕洛瑰看着安永满脸茫然的模样,心中竟有些莫名的高兴,“她出海两年,差不多也该回京了,你不趁早赶回去看看?”
“啊,我怎么竟忘了这个。”安永经他提点方才恍然大悟,原本苍白的脸色也泛起一丝红润的笑意,“玉幺回京,我自然应该赶回去看看。”
安永光顾着高兴,至于奕洛瑰何以突然关心起玉幺来,他却没来得及仔细琢磨。
天子的船队返回京城,乃是举国盛事,玉幺无比风光地衣锦还乡,整个人黑了不少,却已经完全将两年前的不快丢在了爪哇国——然后从爪哇国带回了扁豆。
除了扁豆之外,还有洋葱、菠菜、花菜、生菜、包菜,这些上一世安永在食堂里吃到烦吃到腻的蔬菜,这一世再次尝到时,险些令他感动得泪流满面。
第六十九章 回忆
“怎么样,尝到甜头了吧?”这天茶余饭后,玉幺凑到安永身后搂着他的脖子,洋洋得意地卖弄道,“下次我再走远些,非把南美洲给找到不可!”
“你还要去?”玉幺的话使得安永心一沉,忍不住回过头去,望着她迟疑地问。
“当然,你等等,我给你看样东西。”玉幺说着便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航海图,铺在安永面前指给他看,“你瞧,这是李琰之的船队沿途绘出的航海图,这6地的轮廓是不是和我们那个世界很像?我猜只要继续往下找,一定能发现新大6。”
安永闻言叹了口气,扶着玉幺在自己面前坐定,低声道:“不是找不找得到的问题,而是我担心你。航海毕竟是冒险,一次就够了,何必一定要找到新大6?”
“嘻,你在担心我吗?你若不想我走,那就留下我啊?”玉幺挑眉盯着安永,勾起红唇笑道,“呵呵,你明明最清楚用什么话能够挽留我,为什么偏偏又不说?假慈悲的伪君子…”
玉幺旧话重提,二人间的气氛一下子又回到两年前,甚至比临别时更加沉重紧张。安永禁不住皱起眉,无可奈何地望着玉幺问:“你到底想要我怎么做呢?玉幺,我拿你当今生最重要的伙伴,与这点比起来,男女间的情爱真有那么重要吗?我以为时隔两年,你的想法多少能有一点改变…”
“两年又怎样,你不也还是那么顽固?”玉幺低下头,将脸颊枕在安永肩上,趁夜半无人处,软软媚媚地说话,“我现在是举国闻名的大英雄了,为什么却还是得不到你的心?你的心肠真是铁石做的吗?就忍心总是这样拒绝我…”
安永闻言心中一紧,再次本能地想要逃避,然而心底的声音却明明白白地告诉自己——是该对玉幺敞开心扉的时候了,即使没法遂她心愿,也不该拿封闭的态度敷衍她。
只是翻开旧日的伤口,又哪里是那么轻松的事。
“玉幺,我和你注定不会有情人间的缘分,不是因为你不够好,而是因为上一辈子,我已经在佛前发过誓——我的爱情,生生世世只能给一个人。”安永话音未落,便感觉到倚在自己肩上的玉幺浑身一颤,他慌忙扶住她,眼神无奈而又满是认真,“玉幺,或者我该叫你方逸,你愿不愿意听听我上一辈子的事呢?”
玉幺定定注视着安永,面色因为激动反倒变得苍白——她知道这是他第一次对自己剖陈心迹,所以即使接下来的话注定会令她失望,她依旧固执地点了点头:“你说吧,我想听。”
“上一世…我名叫安永,”当安永吐出自己名字的瞬间,他清楚看见玉幺的眼底泛起泪光,于是他垂下双眼深吸了一口气,一鼓作气将尘封在自己心底的往事和盘托出,“我在读大学的时候,认识了我的师兄沈洛,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我对他的感情,超出了一般的同学关系,所以后来他能够成为我的恋人,哪怕不能公开,我都觉得那是无与伦比的幸福。硕士毕业之后,沈洛为了我放弃去设计院,和我一同去了施工单位。起初工作真是辛苦,每天都要赤脚站在又脏又臭的水沟里立尺,到处都是蚊虫和扎人的杂草,工作还没到一个月,我的嗓子就严重发炎,挂了好几天的吊瓶都不见好——这些辛苦不能对任何人说,只有我和沈洛两个人,才能够真正明白彼此的付出。”
“那时候沈洛很照顾我。虽然下工地很忙、很累、节假日很奢侈,但那段时光,至今仍是我最怀念的。”安永说到此处,音色忽然转黯,目光中也是一片怅然,“只是不知不觉中,一切也在慢慢改变。在工作闲暇聊天的时候,有一天沈洛忽然对同事说了这样一句话——他说做我们这行的,以后谈恋爱的时候就别关心对方是不是处女了,一定要先问问会不会晕车,不然将来的老婆若是因为晕车不能长途旅行,怎么到工地里探望家属呢?他这句话虽然是在开玩笑,但那一刻我就隐隐约约地知道,他已经动了一点离开的心思,将来不是离开工地,就是离开我。”
“那么他…离开你了吗?”这时玉幺蜷身坐在一旁,望着安永问。
“嗯。后来他找机会转到了一家业主单位的合同经营部,在那里机缘巧合,与业主老总的女儿相识——之后的发展也没什么悬念,我与沈洛渐行渐远,最后一次见他,还是在他的婚礼上。”
安永说到这儿时,灯树上的最后一朵烛光恰好熄灭,就听玉幺坐在暗夜里轻轻嗤了一声:“操…”
安永只好苦笑道:“谢谢你替我抱不平。”
“我是替你不值,”玉幺狠声恶气道,“那个人明摆着已经甩了你,你也能发誓生生世世去爱他?”
“为什么不呢?当时的那份爱不假,所以感激也是真的。”安永起身为连枝铜灯换上新蜡烛,背对着玉幺低声道,“在遇见沈洛之前,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变态,像隐瞒病症那样掩盖自己的性取向。而第一个没有把我推开的人、第一个拥抱我的人,都是他。这就好像庭院里的萤火虫,即使发出的光亮短暂而微不足道,我们也只会记住它发光时的样子——所以同样的,我也会记住沈洛,记住他生生世世都是我的爱人。”
安永低着头将话说完,面朝灯树只留给玉幺一个清冷的背影,玉幺红着眼坐在地上,这时忍不住冲他吼道:“那你要我怎么办?”
安永回过头,歉然开口道:“玉幺,你也一样…该找到自己真正的爱人。”
“不!”玉幺猛然扑上前搂住安永,在他耳边迭声道,“我现在是你老婆,去找哪门子的爱人?!何况我他妈的爱你…”
她不假思索地吐出心里话,却猛然意识到安永自始至终都没给过自己名分,于是一瞬间又怒火中烧,一把将安永推开:“你心里既然打定了主意,这些话为什么到现在才告诉我?你要是早说,老子何必在你身上浪费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