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直愣愣地盯着安永脸颊上的伤口,嗫嚅着嘴唇不再说话,安永怕她内疚,连忙用袖子捂着脸轻声哄劝,像是安慰她、也像是安慰自己:“不要紧,过阵子就会好了…”
这一句话似乎是奏了效,终于使玉幺放弃了纠缠,不吵不闹地离开了安永的庭院。只是乍然获得的平静,反倒让安永心神不宁起来。
这一天的后半夜刮起了很大的风,他浅浅的梦里总是晃动着玉幺离开时细瘦的背影,不知何时安永忽然从梦中惊醒,就听见长风中传来极浅的几声马蹄。他的心顿时一紧,直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敏锐,让他一路冲出庭院跑向马厩,府中的仆人6续被惊起,成群结队地跟在他身后,却没人敢阻拦,直到冬奴疾步冲出人群,扯住了安永的马辔头:“义父,您要去哪儿?”
“她走了!”安永答非所问地拉紧缰绳,不顾阻拦地踢动马镫,冬奴只来得及在马鞍鞯上扣上一盏风灯,下一刻便眼睁睁看着安永在阖府上下的骚动声中策马冲出了崔府。
宵禁中的新丰城一片黑暗,安永一头扎进浓墨般的夜色里,迎着呼啸的长风向鸾水码头的方向飞驰而去。在城门下值夜的士兵刚刚受贿放人出城,猛然见有快马追来,纷纷火急火燎地将马拦下。安永毫无准备地出门,这时找不出个妥当理由,索性褪下了腕上佛珠交给守备,报出自己的名号要求开城。
众人一听来头不小,哪敢不从,紧闭的城门应声而开,就见安永策马闪出城门,转瞬间便如一点流星融入了夜色。
片刻后鸾水码头遥遥在望,乌压压的船队停泊在水上,随着风波一起一伏,像极了沉浸在梦乡中的群兽。安永隐约看见主舰的船舷上有人影晃动,他慌忙快马加鞭赶到岸边,仰头望着船舷大喊:“玉幺,玉幺!”
他撕心裂肺地一连喊了十几声,最后终于看见玉幺从船舷后探出头来,冲着他大喊道:“你走吧,别再管我死活了!”
安永翻身跳下马,想追上船,却发现玉幺已经命人收起了跳板。半夜被惊醒的船夫都围在玉幺身边瞧热闹,动静越闹越大,终于将李琰之从船舱中引了出来。李琰之望了望船下,心中顿时有数,挑着眉笑问玉幺:“玉夫人,您这是怎么了?”
玉幺不理会他,兀自两眼含着泪花,冷冰冰地开口道:“开船!”
“玉夫人,现在可是船队的休整期。”李琰之啼笑皆非地提醒道。
“我知道,”玉幺咬牙道,“换个地方停泊,随便你把船开到哪儿,只要离开新丰就好!”
李琰之若有所思地瞥了玉幺一眼,也不出言劝阻,随即便下令船夫开船。岸上的安永看到主舰忽然起锚,惊了一跳,慌忙骑上马跟随。眼见航船离岸越来越远,玉幺站在甲板上,看着安永的身影渐渐退成一点亮光,眼中不由迸出泪来,脸颊被风吹得一片瘙痒:“妈的…走吧…”
再怎么说放不下她,迟早还是会转身离开,那就趁早转身离开吧!妈的!
玉幺在心中默默念着,睁大眼等着看安永掉头离开,然而岸上那点亮光却像一只最执着的萤火虫,始终不肯放弃地沿着河岸追随自己,害她眼泪涌得更凶。
“妈的…还追什么追…”玉幺忍不住哽咽出声。
正在念念间,岸上的那盏风灯却忽然熄灭,一片黑暗使玉幺的心瞬间漏跳一拍。她不知道安永是否在继续追逐自己,可岸上那最后一点光亮却始终在她心里亮着、暖着,让她知道,这个人也曾对自己恋恋不舍,始终没有放弃——原来这就是他所说的,“萤火”的意义。
“呸…”玉幺的双眼再度一红,低头往甲板上啐了口吐沫,咬着牙喃喃道,“妈的,老子值了!”
第七十章 千金散
自玉幺离开之后,安永连日称病不朝,人在深宫的奕洛瑰多少明白他的消沉,却终究按捺不住自己的一颗心,决定微服前往崔府探视。
他带去了玉幺出走那夜安永丢给城门戍卫的佛珠,亲手为安永戴上,半带揶揄道:“这一串珠子难道就能任你夜半通行?崔爱卿,你破坏宵禁惹下的麻烦,却打算如何收拾?”
安永倚在床屏一角,眼也不抬地木然回答:“臣知罪。”
“我倒不知你和那女人闹了什么别扭,竟然三言两语就撵走了我的大功臣。”奕洛瑰故意板起脸,一本正经地问安永要主意,“本来宫中都已经为船队安排下了庆功宴,结果被你这么一闹腾,那李琰之在奏本里说不敢回京,直接将船队调到了东莱郡,倒令我如何是好?”
安永这时终于抬起眼,望着奕洛瑰殷切地问:“陛下您有船队的消息?”
“嗯,现如今船队已到达东莱郡的港口,”奕洛瑰也不瞒安永,一五一十地告诉他,“那李琰之在奏本里说,希望我恩准船队就在东莱郡进行补给,下一次远航也直接从东莱出发,面上用的理由冠冕堂皇,暗里却一副不肯再回京的架势。我倒奇怪,以你的性子,怎会与那女人闹到这步田地?”
“全是我的错…”安永黯然别开目光,长叹了一口气。
奕洛瑰见他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心里因为玉幺出局的那一点欣喜,到此也全然打消。他很清楚自己安慰不了崔永安——眼前这个人,自从前到如今,生命里最不需要的人大概就是自己。
是他明火执仗、一意孤行地闯进了他的生涯,却不知何时才能摸到边际,这份总也没有着落的感觉实在糟糕。奕洛瑰闷闷不乐地走出崔永安的庭院,却又忍不住在廊庑下驻足,回首若有所思地张望。
这时崔府的仆人经过他身边,捧着食盒战战兢兢地要向他下跪。奕洛瑰摆摆手放行,立在原地兀自沉默着,吓得身后一干随从小心翼翼,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声。
须臾之后,进堂奉食的仆人捧着食盒退了出来,奕洛瑰一眼瞥出那食盒的分量,扬起手将那仆人叫到跟前,信手揭开食盒一看,不由皱眉斥道:“这才动了几筷子?”
仆人不敢看盒中几乎没动过的饭菜,低着头颤声道:“主公这几天都不大有胃口,陛下恕罪…”
“哼,就是你家主公好相与,你们做下人的才敢如此怠慢,”奕洛瑰挑着眉冷声道,“他不思饮食,你们也不会劝劝?就这么将食盒撤出来…他身边那个小跟班呢?从前跟前跟后殷勤得很,如今怎么不见?”
那仆人猜到奕洛瑰说得是冬奴,连忙答道:“陛下说的人,如今已被主公收作义子,所以不常在主公身边了。”
“哼,想不到一个乳臭未干的僮仆,倒叫他飞黄腾达了,”奕洛瑰闻言冷嗤了一声,颐指气使道,“你去准备一间客堂,叫他立刻来见我。”
现如今的冬奴,已是一派锦衣玉食的贵公子模样,整日鲜衣怒马,与昆仑奴形影不离。他听说奕洛瑰要见自己,心头顿时警觉起来——在他的意识里,这位蛮子皇帝专会给义父找麻烦,真是让人没半点好感。
“草民见过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脱鞋登堂后,冬奴利落地往奕洛瑰跟前一跪,山呼万岁喊得倍儿脆,声音里就是没一丝虔诚。
奕洛瑰望着跪在堂中的冬奴,不由冷笑道:“想不到崔永安这样一个人,竟会收你作义子。”
“陛下英明,”冬奴皮笑肉不笑地奉承了一句,满脸诚恳地感慨,“草民也是没想到,我家主公谪仙般的人物,竟会收了草民作义子。草民不争气,只会四处给主公丢脸…”
“行了,你是白马公义子,别左一声‘草民’右一声‘草民’的,你若争气,我自然会许你功名利禄,”奕洛瑰说到此处,目光却忽然冷厉起来,“可是你身为义子,可曾关心过你家主公的衣食起居?他没胃口吃饭,你也不劝劝?”
奕洛瑰的信口责备,对冬奴简直是天大的冤枉,他顿时瞪大眼,梗着脖子冒死反驳道:“天地良心!陛下,我怎么可能不关心义父的饮食起居呢?主公的身体一向不甚强健,这些年在外治水,又落下了一身的病。陛下您不知道,为了义父的身体,草民没少费心——要是割肉能管用,我一定二话不说两肋插刀啊!只是这一次因为玉夫人的离开,义父他伤狠了心,才会这样茶饭不思。”
奕洛瑰忍不住皱眉问道:“难道就没有一点办法?”
“这是心病,哪有药医?”冬奴摇摇头。
谁知下一刻堂中二人忽然面面相觑,异口同声地冒出一句:“千金散!”
奕洛瑰瞬间眼睛一亮,冬奴却慌忙摇手道:“不成不成,义父曾明令禁止过,千金散这玩意儿不准再上门的。”
“话虽如此,现在他水米不进,你能有别的办法?”奕洛瑰低声道,“我只是不想由着他颓废下去。”
这话令冬奴瞬间也哑然,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犹豫着开了口:“义父他这样愁闷,不光是陛下您忧心,草民也心焦似焚呢。要不…稍稍试一点,应该也无妨吧?”
一时之间,两人一拍即合,冬奴很快就找来了小剂量的千金散。翌日奕洛瑰便在宫中开宴,硬是宣安永入宫作陪,趁着宴散之际,恩威并施地邀安永喝下杯中酒:“崔永安,今晚你一直心不在焉,我只罚你这一杯。”
安永意兴阑珊,却拂不过奕洛瑰的坚持,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奕洛瑰随即遣散群臣,只专注地盯着安永,等他药性发作——这一回,眼前人会不会再次忘了自己,只一片痴心地记得那个“沈洛”?
一想到这个可能,奕洛瑰目光一黯,连呼吸都变得沉滞起来。
然而服了药的安永两眼只是一片空茫,当最初的失神过后,他痴痴望着奕洛瑰,眼中却掉下泪来:“玉幺她走了…她走了…”
他断断续续地抽噎,十指捂住双眼,头一次在奕洛瑰面前哭得这样伤心。因药性而袒露的真心,却让奕洛瑰彻底乱了方寸。
这人显然没有梦见沈洛。
“喂,别哭了…来人哪!即刻宣…宣白马公那个义子进宫!”奕洛瑰火大地差遣内侍,要拿冬奴兴师问罪。
冬奴夜半进宫,莫名其妙被奕洛瑰骂得狗血淋头,却也只能捏着药瓶茫然不解:“陛下,这一瓶千真万确是千金散。”
“你看他哭成这副样子,像是服过千金散的人么?”奕洛瑰横眉怒斥道。
“照理是不该哭的…不过草民只知道千金散能使人忘忧,再多的…要么问问太医?”不靠谱的冬奴六神无主之下,也只能如此建议。
奕洛瑰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可身为始作俑者的他自己,这时也别无他法。
前来救急的太医为安永仔细诊断后,松了口气回禀圣上:“白马公有这般反应,只是因为服用了千金散的关系,陛下大可宽心。”
奕洛瑰听了太医的话总算放心,却还是半信半疑道:“我听说人服了千金散,能够镇痛解郁、使神明开朗,见心中所想、忘心中所憎。为何白马公却是这等反应?”
太医恭敬地跪禀道:“陛下只知其一未知其二,这千金散固能使人解忧,却不能掩盖人的本心。白马公会有这样的反应,只能说,他心中已没有念想了。可惜他这样年轻,心中就已绝望,恐怕不是个好征兆。”
奕洛瑰闻言脸色一沉,垂目望着身边已倦极入睡的崔永安,低声道:“我不想让他继续这样哭下去。”
“在药性失效之前,微臣建议陛下还是让白马公尽情哭吧,毕竟这样发泄出来,也能解心中郁结。”太医低头劝道,收拾了医箱行礼告退,“在白马公神智恢复前,最好热酒冷食、尽量少穿衣,多浸冷水浴。”
“这我知道。”奕洛瑰应了一声,挥手令冬奴跟着太医一同离开了承香殿。
一时殿中只剩下他与崔永安两人,奕洛瑰在灯下凝视着昏睡中的人,忍不住俯身凑在他耳边低语:“她走了,你的心底就只剩下绝望了吗?”
可怜他自己,退在一旁容忍这对男女,旁观了这么多年,到了这次第,竟然连嫉妒都显得生疏。
奕洛瑰默默将眼前人打横抱起,一路穿过重重珠帘,走入殿后的浴室。浴池中此刻已注满了凉水,奕洛瑰抱紧怀中的崔永安,与他一同泡进汤汤碧水之中,在感受到怀中人细微的战栗时,才微微将上半身后仰。
他眯眼看着崔永安跳动的眼皮,在等候眼前人醒来的间隙,已低不可闻的声音轻轻道:“崔永安,你到底何时…才能将我放在眼里?”
第七十一章 灵药
千金散的药力不断发散,热得使人五内如焚,好在有清凉的池水不断给安永带来抚慰。他自迷蒙中缓缓睁开双眼,费力地眨掉睫毛上的水花,便看清了面前与自己共浴的人。
这人真是千年不散的魔魇,无时无刻不在折磨自己!安永直直盯着尉迟奕洛瑰,火热的药性冲上他的头脑,释放了以往百般压抑的本性,于是他未及开口便是一记勾拳,狠狠揍了上去。
奕洛瑰纵有十个心眼也料不到,平日病猫似的崔永安会突然对自己发难,于是猝不及防吃了一拳,急忙狼狈地向后避让,安永却是一个鱼跃扑了上去,扯住他前襟不依不饶地咬牙:“尉迟奕洛瑰,怎么又是你…”
奕洛瑰一怔,忘记挣扎的瞬间又被安永揍了一拳,两人顺势跌进碧绿的池心,在一串串细雪碎银般的气泡中惊惶对视。
“崔永安,你到底是清醒,还是在发疯?”奕洛瑰气急败坏地在水底冲安永大喊,抢住他抓散自己发髻的双手。
安永瞪大双眼,煞白的皮肤下透出筋脉微微的蓝色,整个人影落在奕洛瑰琥珀色的眼底,好似透明而妖冶的水鬼。奕洛瑰拼劲气力才控制住浑身蛮力的安永,搂着他一同浮出水面,只能无比郁闷地喘着粗气低问:“崔永安,你到底…”
“我不是崔永安,我不是!”这时安永拼命摇着头,执意要摆脱这噩梦般的名字,“我不是崔永安,崔永安已经死了!活着的是我!”
奕洛瑰闻言忍不住嗤笑了一声:“看来还是没清醒,尽说胡话。”
安永被他轻慢的态度激怒,狠命挣脱奕洛瑰,挥拳又是一顿乱揍,直到耗光了力气才含着泪怒道:“尉迟奕洛瑰,你这混蛋!做皇帝就了不起么?我他妈早就想揍你了,很早很早就想揍你!”
“你想揍我?”奕洛瑰闻言失笑,同时用力将安永的手臂反扭,使他不得不贴服在自己怀里,不得不听他耳语,“既然想揍我,为什么不早点动手呢?”
这一刻他柔软的语调,分不清是忧伤还是快乐,就像不确定第一次出现在崔永安幻梦里的自己,到底是个怎样的面目?
“为什么不早点动手呢…”被瞒了这么多年,想想真是不甘心。
“因为注定会输…我输怕了…”安永无力地垂下头,沉默了一会儿又哑声道,“动辄得咎的日子,我受够了。”
说罢他仰起脸,湿漉漉的眼睛凝视着奕洛瑰,哀伤的目光中涌动着无路可逃的绝望:“我已经忍让到这地步,你还想怎样折磨我呢?”
奕洛瑰望着他湿润漆黑的眼珠,心头不禁一软,终于第一次在他面前抛下天子的骄矜,放低了姿态:“我知道我对你做过错事,求你原谅我,可好?”
“说原谅又有什么用呢?都已经到了这地步…”安永浮动着蓝晕的眼珠紧盯着奕洛瑰,空落落的心泛起一阵疼——都已经到了这地步,却还是要面对着这个人,他似乎忘掉了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这种失落感让他觉得害怕。
“尉迟奕洛瑰…我这是怎么了?”安永不禁皱起眉,带着点儿困惑地低语道,“我好像忘记了一件事,不,是件件事都想不起来,好像钻进了死胡同。”
而死胡同里,就只剩下眼前这一个人了。
“忘了就忘了,有什么要紧?”这时奕洛瑰反倒笑起来,闭上眼靠在安永颈侧,喃喃回答,“能忘的事就说明不重要,不用急着想起来…”
“可是…”安永迟疑地嗫嚅了一声,却终于在奕洛瑰的耳鬓厮磨下放弃了追索,任由自己陷入虚空,“尉迟奕洛瑰…奕洛瑰…”
他明明是恨着这个人的,也怕着这个人,可是为什么此刻又觉得需要他?他到底是身在何方,以致如此身不由衷?
陷入迷惘的安永忘了挣扎,让奕洛瑰终于如愿浸入了温柔乡里,然而他的目光始终不敢离开安永的双眼,生怕控制着安永的药性不知何时突然消失,让他又变回那个忧郁疏远自己的人。
这时鼻间共鸣的声息,在清凉的水气里像莲花般一层层绽开,牵动了许多湿润的回忆——有破开新丰那天的雨,有雨中城楼上缠绵的酒醺,有赣州之战惊心动魄的风浪,还有绵伏了多年的风花雪月。
到了这境地,连奕洛瑰都不禁恍惚起来——这一场令人迷失的局,到底谁才更需要对方的解救?他无暇深思,只一味地放任自己沉溺下去,直到怀中的崔永安惶惶低喘了一声:“陛下…”
奕洛瑰瞬间紧紧按住身下的人,坚持用暴涨的热情来瓦解对方的意识,既然情势已经失控至此,他便不许崔永安先自己一步恢复理智。身下人果然应了他的卖力,恢复了清澈的双眼又缓缓阖上,终是陪他同赴了这一场情潮。
退去药性后的安永渐渐恢复神智,发现自己竟然身在承香殿浴室,只觉得一切似梦非梦,一时却难理清头绪,只好问奕洛瑰道:“陛下,微臣怎会在这里?”
“你连日消沉,是我做主,给你下了千金散。”奕洛瑰见安永在水中打了两个寒噤,知道他药性已解,便扶他出水以免受寒,“只是千金散也没什么效验,你这个人,恐怕已经固执到药石无灵了吧?”
安永衣衫不整地走出浴池,尴尬之余,只顾躲进屏风后换上浴衣,竟似忘了追究下药一事。奕洛瑰好整以暇地跟在他身后,一同换了衣裳,牵着他的手就往寝殿走。安永顿时有些慌,支支吾吾地想要推拒,却被奕洛瑰生拉硬拽着上了御榻:“夜已经深了,出宫也是穷折腾,倒不如陪我一晚。”
他这话说得极暧昧,搂着安永的动作又极亲昵,于是话音一落,两人之间立刻陷入静默,只有殿外的滴漏声清晰传来,听得安永两耳发烧。
“陛下…”安永叹了口气,认命地与奕洛瑰大被同眠,却又提及往事,“臣从前也服过千金散,那次陛下却不像如今。”
“因为你如今药性发作的模样,我可不喜欢,”奕洛瑰扯了扯唇角,突然低声问他,“今后你有什么打算?”
“臣想,臣大概还是要回嘉州治水吧…”安永壮着胆说道,明知道对方最不想听这个,“这次回京,臣是抛下了工作才得的空,现在却没有理由再留下了。”
“呵呵,崔永安,我是不会再让你离京了,”奕洛瑰冷冷笑着,打断想要开口争辩的安永,不容他反对,“好了,我不准你出京不为别的,看看你现在这副骨瘦如柴的模样,在你养好身体之前,哪儿也别去。”
“哎…”安永瞠目结舌,察觉到奕洛瑰正用手指卡着自己的腰比划,不觉一慌,还待再说什么,一阵晕眩却突然袭来,让他没法挣动——连日来因为消沉而弄坏了身体,确是不争的事实。
奕洛瑰眼见安永一副恹恹的模样,不由板起脸问道:“怎么?难道我留你在京中,让你觉得不自由?”
这一世的天下,哪里还有自由呢?安永无奈地心想,在枕上与奕洛瑰四目相对,低声道:“并非不得自由,只怕不得清静。”
奕洛瑰搂着安永的手顿时一僵,放开他讪讪笑道:“你这句话,倒算是坦诚待我了。”
他这一句话让安永也颇觉迷惘,不禁皱着眉仰望头顶上方的锦帐,淡淡道:“微臣也不知该不该这样说,只是最近这几年,臣时常觉得,陛下似乎并不反感微臣坦诚的态度。”
“是的,崔永安,我要你拿真面目待我。”奕洛瑰在枕边凝视着安永,一字一顿道,“我在乎你的一言一行,不止于‘君臣’二字,一直以来都是。”
“真面目吗…”安永只觉得奕洛瑰直露的眼神令自己难以招架,他忍不住闭上眼,喃喃道,“我何时才能以真面目示人,我已经不敢想了。”
在自己每一次用沉默敷衍的时刻,不是没将奕洛瑰克制而又包含期待的眼神看在眼里,只是给了回应又有何用?徒增烦恼而已。
今夜,应是千金散残留的药性,让他流露出这一点真心。
奕洛瑰望着枕边人微蹙的眉心,不由探手在他胸膛上轻轻一点,叹道:“崔永安,你这里,有我最难攻下的城池。”
这时安永却睁开眼,面色苍白地盯着奕洛瑰,缓缓开口:“陛下还是歇手吧,被摧垮被毁灭的感觉,臣很怕。”
“呵呵,你别误会,我可不想摧垮你,毁灭你。”奕洛瑰伸舌舔了舔安永湿漉漉的鬓发,带着止不住的骄傲道,“这么多年你难道还看不出?我在等你开城示降的那一天。”
安永心中一悸,赶紧闭目掩去自己的心慌,不想面对奕洛瑰的话——要他开城示降,是比接受毁灭更可怕的事。他情愿被奕洛瑰挫骨扬灰,也不愿立誓清净的心中,进驻另一个人。这一世倘若违背誓言,连仅剩的信仰都守不住,他漂泊无依的灵魂还能寄托在何处呢?
第七十二章 厚赐
自奕洛瑰禁止安永出京后,除了在工部任事,安永整日无所事事,又被冬奴盯着进补,身体倒是一天比一天强健起来。
时光转眼已是秋尽冬来,这日冬奴依旧拎着食盒走进主公庭院,就看见安永正披着一件鹤氅,兀自若有所思地站在一株梅树下。
冬奴见状立刻提起精神,悄悄走到安永跟前,低头轻唤了一声:“义父。”
安永被他这一唤才猛然回过神,带着点怔忡地问他:“东莱郡那里,可有书信来?”
冬奴晓得安永问的是玉幺,不由皱起眉摇了摇头:“不曾有书信来,不过京中也能听到些消息。据说等开了春,船队就准备再度远航了,按说这些事做皇帝的应当最清楚,义父您如果见到了圣上,不如问一问。”
安永听冬奴提到了奕洛瑰,整个人顿时不自在起来,他低头拂了拂肩上的落雪,径自转身走向内庭。冬奴跟着他一道穿过廊庑,一进堂中,立刻使眼色令婢女往暖炉中添炭,如今的冬奴举手投足间俨然已脱胎换骨,不过仍同昔日一样,孝子般关心着安永的饮食起居。
安永接过婢女递来的手炉,斜倚着熏笼看冬奴揭开食盒,见里面又是一盅叫不上名的汤水,不禁皱眉道:“以后别再炖这些汤了,别说我吃不下,如今连看着都觉得腻。”
“义父,我这也是奉命行事哪。”冬奴一脸堆笑地打着哈哈,硬将补汤塞进了安永手中。自从千金散一事之后,他与奕洛瑰算是狼狈为奸地结了盟,冬奴不知不觉中已然接受了奕洛瑰这个皇帝——其实在他单纯的头脑之中,一直都有这样一个朴素的想法——那便是只要对自家主人好的皇帝,就是他冬奴的好皇帝。
“今天圣上在金莲川冬狩呢。”冬奴盯着安永喝汤,故作不屑的腔调里却透着一股子热乎劲,“可笑他堂堂天子,这么多年还改不了跑马放鹰的习气,果然还是个蛮子。”
安永瞥了他一眼,放下汤碗也不说话,径自取过案头的经卷翻看起来。冬奴这才意识到自己讨了个没趣,当下不敢再多舌,只匆匆收拾好食盒退了出去。一时堂中静谧无声,安永默默看了几段经文,终是耐不过心烦意乱,抬起眼来长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