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船坞

玉幺夸张的表情让安永觉得自己好像在做一件傻事,这让他不由地分辩道:“我只是觉得,如果单纯是为了炫耀武力,就完全没必要发动战争。”
“话虽如此,可现在是冷兵器时代,你要那皇帝如何炫耀武力呢?”玉幺啼笑皆非地反问他,“是聚兵隔江喊话,还是往水里溜几艘战船?不给力啊兄弟!”
“这我还没想好,”安永忍受着玉幺的奚落,老老实实回答,“反正只要不开战,怎样都好。”
玉幺闻言嗤之以鼻,末了却又猥琐地凑到他面前,低声问:“不过话说回来…你让那皇帝答应你,代价不小吧?”
安永瞪了玉幺一眼,咬着牙不肯回答,这时玉幺还想纠缠,偏偏冬奴却捧着一卷文书走到堂下,打断了二人的闲谈:“公子,族中各房郎君的名册已经送来了,请您过目。”
安永立刻应了一声,将冬奴呈上的名册接过细看。永安公子立嗣是件大事,因此族中相当重视,一早就为安永从同宗近支的卑亲属中,按照由近及远的顺序,挑选了几十名辈份相当的候选继承人。因此当文书一打开,露出其中密密麻麻的字迹时,玉幺便在一旁摇着扇子冷眼旁观,嘴里也冷嘲热讽道:“哼,我倒不知道,新丰城里什么时候冒出那么多姓崔的?”
安永拿她这副性子没办法,也不理她,径自吩咐冬奴道:“你下去安排吧,三日后请这卷名册上的人到府中作客,我从中挑选一位就是。”
“是。”冬奴利索地应了一声,刚要转身离开,这时安永却突然将他叫住。
“等到立嗣之后,我也打算收你做义子,你可愿意?”安永望着冬奴很认真地问。
这一句话顿时让在场所有人都傻了眼,只见冬奴张大了嘴巴,说话声也因为太过震惊而变得结巴起来:“公…公子您…”
“别怕,”安永笑了笑,柔声问冬奴,“我已经仔细考虑过了,你只说你愿不愿意?”
这时冬奴终于缓过一点神,心中激动难抑,一张圆脸泫然欲泣地挤成一团:“愿意,当然愿意!冬奴能得公子如此厚待,是冬奴三生有幸…”
“那就好,你自己也准备准备吧。”安永点了点头,目送冬奴飘飘然地离开。
这时玉幺却在一旁看他,皱着眉不满道:“又是立嗣又是认义子,怎么像要准备后事似的?真晦气。”
“防患于未然,没什么不好,”安永不以为忤地笑笑,径自对玉幺道,“我占据了崔永安的身体,又不打算留下子嗣,已经很对不起崔家了。如今这样做,至少能对崔府的未来有所帮助,多少也能使我安心一些。”
“哼,”玉幺听了安永的解释,兀自冷笑了两声,双眼直直望向帘外,不再看他,“算了,这件事上我也不想和你置气…随你的便吧。”
安永深知玉幺的心结,可这心结对他来说是个死结,根本无法帮她开解。他有时也会隐隐感到不安,预感自己和玉幺之间的矛盾总有一天会一触即发,而后覆水难收,可在那一天真正到来之前,他还是怯懦地想要逃避,希望能够得过且过地、将眼下相对平静的日子继续下去。
于是一夜无话,翌日清晨安永早早即令冬奴安排好牛车,准备上船坞看看。不料临出府时他竟然很意外地撞上了玉幺——这个昼伏夜出的懒鬼今日破天荒地早起,早早穿戴一新等着同他一道出门。
“我早就说过了,别想丢下我,”只见玉幺翻了个白眼,径自爬进牛车,又把头探出车帷催促道,“还在傻等什么?上车啊!”
安永这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待到上车坐定之后,才忍不住开口问玉幺:“今天怎么起得这么早?”
“你不是要上船坞么?我当然也要去啊。”玉幺歪靠着车厢,意兴懒散地剔着指甲,“老子想看看那儿的战船,够不够去百越的边境耀武扬威啊。”
安永闻言神色一凛,带着点期盼地问玉幺:“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好办法?”
“没有,”玉幺吹了吹指尖,别开眼望向车外,仍是板着一张脸,“老子可不像某人,明明没主意…还尽爱替人拿主意。”
安永闻言赧然,识趣地不再说话。
工部的船坞就建造在新丰城南门外的鸾水上,距离京城不远,牛车走了不到一个时辰,就隐约可以看见船坞上正在修造的车船,而已然完工的一艘艘战船,此刻正整整齐齐地停泊在鸾水之上。
当牛车逐渐靠近船坞时,规模庞大的船队也渐渐在车中人的视野里清晰起来,成百上千的劳役扛着木料从牛车旁走过,震耳欲聋的号子声终于让玉幺兴奋起来,于是她挺直了腰板向外张望了半天,这才咧着嘴回过头,冲安永露出今天的第一抹笑:“有点意思,工部一年造这么多战船,够那皇帝得意一阵子了!”
当摇摇晃晃的牛车终于停驻在船坞前时,玉幺已经赶不及地抢先跳下了牛车,安永紧随其后,正低着头下车时,远远就听见陶钧兴冲冲的喊话声:“崔三,你可算来了,快看看这些战船怎么样?”
安永双脚刚刚落地,才想着与陶钧打声招呼,这时站在他身旁的玉幺却忽然扬声笑了起来:“哟,李公,数日不见,今天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安永闻言抬起头,这才发现李琰之此刻正领着若干家仆,一路有说有笑地与陶钧并肩走来。安永顿时有点摸不着头脑,直到这两人走到自己面前时,才在寒暄后疑惑地问道:“李公怎么也到船坞来了?”
“哦,崔三你还不知道吧,”陶钧乐呵呵地对安永笑道,“李公这些天可帮了我不少忙,他的船队从百越一直走到过波斯,手下的船工经验之丰富,在大魏恐怕也是数一数二的了!”
“哦?这么说,李公您是准备贡献出自己的船队,这一来大魏的水军定然是如虎添翼咯?”这时玉幺将脸颊半掩在团扇之后,两眼笑得弯如月牙。
一旁的安永却再清楚不过,这是她皮笑肉不笑的典型表情。
“玉夫人真是高看在下的船队了,大魏的水军骁勇善战,何需在下的船队画蛇添足?”李琰之面对玉幺的调侃,却是气定神闲地摇着羽扇,径自笑道,“不过行船的技术总是相通的,在下的船队虽然是商队,但在绘图和牵星术上倒还算过得去,李某也是略尽绵薄之力罢了。”
“李公您大公无私的胸怀,真是令玉幺钦佩。”玉幺做出一脸崇拜状,下一刻却似无心一般话锋一转,“不过明年大魏一旦与百越开战,您的船队也没法再出航了吧?”
李琰之闻言一愣,显然没料到玉幺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只得猝不及防地干笑了两声:“话虽如此…可是家国大事孰轻孰重,李某还是明白的。”
“呵呵,李公您可真是深明大义呀。”玉幺盯着李琰之,捕捉到自他脸上一闪而过的细微表情,不禁意味深长地笑道。
二人这一番旁若无人的对话,这时终于让陶钧觉得有些尴尬,于是他赶紧轻咳了两声,打着哈哈招呼众人进船坞参观。安永一路缓缓跟在陶钧身后,也对玉幺的咄咄逼人有点腹诽,不禁在她耳旁低声道:“李公怎么说也算是朋友,刚刚你又何必…”
“你别管,”玉幺出声打断安永,双眼始终目视着前方,“我大概猜到那姓李的想干嘛了,你犯愁的事儿,我也有办法…”
安永被她这一说,顿时喜出望外,可惜众目睽睽之下不方便细问,于是他只得强自按捺,直到当晚回府后才迫不及待地追问道:“快说说,你想出了什么办法?”
玉幺回到内室后正对镜卸妆,此时就见她拈着根簪子悠然回头,斜睨着安永道:“急什么?你看那李琰之多沉得住气,你怎么不跟他学学!”
安永一怔,不禁问道:“他怎么了?”
“你还记得他前几天送你的那些厚礼吧?”玉幺冷笑道,“一个奸商,摆明了无事不登三宝殿,除了和你套近乎还勾搭上陶钧,真是撒了好大一张网啊!你信不信他早晚会对你开口,劝你去说服皇帝别和百越开战?只是他没想到,你这呆头鹅根本不需要他如此费尽心思,就自己上赶着去劝谏了。”
“怎么会?他又不知道我能说服皇帝…”安永先是不肯相信,随即想到过去与李琰之交往的种种经历,忽然就再也反驳不下去,只好噤声。
玉幺看出安永的迟疑,没好气地嘲笑他:“怎么不说话了?你也不想想,他花了三年时间才把海上的商路打通,所以两国开战他的损失最大,自然什么办法都要试一试。瞧他在新丰那么积极的走动,恐怕你也不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呢。”
安永听完玉幺的牢骚,默默想了一会儿,终是长叹了一口气道:“罢了,随他是什么目的,不开战总是好的。”
他的态度顿时令玉幺发噱,忍不住就伸手从瓶插里拽下一朵鲜花,揉成一团砸在他脸上:“你说诺贝尔他老人家怎么就没跟着你一道转世呢?这样好歹还有人颁个和平奖给你,让老子也沾沾光!”

第六十五章 别离

安永笑了笑侧身躲开,也不怕玉幺抓狂,只追问她到底想出了什么主意。玉幺闹了一会儿就不再卖关子,一本正经地对安永道:“既然想炫耀水上实力,还有什么比绕着他国沿海做一次远航更牛掰的?对照我们那一世的历史来看,不就是郑和下西洋嘛。”
安永被她这么一提点,顿时豁然开朗道:“这确实是个好主意!”
“对吧!何况我们还有最适合组织远航的人选!如果再把远航和发展海外贸易结合起来,那个李琰之一定肯带着船队出航的。”玉幺得意洋洋地笑道,“要是再加把劲,搞不好新大6都能被我们发现啊!”
安永被玉幺的话逗笑了,随口附和道:“是啊,如果发现了新大6,辣椒、红薯、玉米、番茄,这些就全都有了!”
“可不是!”玉幺一听这话顿时两眼发光,拍着大腿恶狠狠道,“这下就算李琰之不肯去,老子也非逼他下海不可!”
一旦理清了思路,再要游说奕洛瑰就变得有理有据起来,转天安永再度入宫时,他便绘声绘色地对奕洛瑰描述发展航海的美好前景。奕洛瑰半躺在御榻上仔细地听,他的双眼始终饶有兴味地盯着安永闪闪发亮的眸子,就在这片刻安闲中无端冒出一念——如果放弃一场战争能换来眼前这个人神采奕奕,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听你这么一说,选择远航倒确实是个好主意,”奕洛瑰听到最后终于开了口,微笑着调侃道,“不过比起航海,我始终更喜欢用战争来满足我的征服欲,你与其想着如何说服我,倒不如想想用什么来报偿我…”
安永被奕洛瑰暧昧的语调扰乱了方寸,不觉皱起眉语带恼火道:“一旦开通了海路,大魏必然会更加繁荣兴盛,又何需微臣来报偿陛下?”
“罢了罢了,”奕洛瑰被他执拗的态度打败,扬扬手放弃与他斗嘴,“航海就航海吧,替我好好找些海上方啊,我也挺想长生不老的。”
安永听了奕洛瑰异想天开的要求,顿时没好气道:“微臣以为,长生不老的仙丹陛下还是别指望了,不过船队也许能发现一些新奇的瓜果蔬菜,将种子带回来。”
“照这样说,我令工部赶造了一年的战船,最后就是为了换一点瓜果蔬菜吗?”奕洛瑰顿时笑得更加忘形,好半天之后才清了清嗓子,望着安永道,“我倒希望这世上能有不死药,或者至少有什么灵药能让我在死了之后,还记得这一世…”
他说这话时,脸上的表情忽然认真起来,同时目光也太专注而深邃,令安永莫名地一阵心慌,只好别开眼不再说话。好在奕洛瑰见他如此闪躲,似乎也无意继续纠缠下去,转而轻描淡写地问道:“听说你准备立嗣?”
安永一向不喜欢奕洛瑰过问自己的私事,因此只是不声不响地点了点头。
“为什么?”这时奕洛瑰却被勾起了好奇心,望着安永追问道,“为什么不娶妻?我已经不再禁令五姓联姻,也把玉幺给了你,为什么还要立嗣呢?”
“不为什么,”安永无从解释,只能敷衍着回答奕洛瑰,“不娶妻生子,也能少些烦恼。”
奕洛瑰听了这话,不禁若有所思地问他:“你这古怪念头,是不是那些个佛经里教的?”
“不,微臣只是觉得,自己可以做的事情太多,”安永摇摇头,垂着眼低声道,“比起生儿育女,微臣情愿去各地治水。”
更多的话安永并不想说——既然只是过客,一棵没有根的树又何必开花结果呢?
何况这世间明明已经繁华如斯。
这天崔府的盛宴上,满座衣冠胜雪,崔氏一族的少年郎君几乎齐聚一堂,出了名的俊秀再加上极力修饰,让冷清已久的崔府刹那间仿佛开遍昙花。
饶是玉幺也忍不住爱美之心,一张嘴藏在团扇下,笑得合都合不拢:“好基因打遍天下,这一大家子人聚在一起,还真挺养眼的。”
“别光顾着看。”安永在一旁叮嘱道。
“这不已经挑花眼了嘛,”玉幺左顾右盼着,又问,“你是想选个有从政天赋的,还是选个像你的?”
安永默默想了一会儿,低声道:“选个最像永安公子的。”
玉幺神色古怪地瞥了他一眼,不以为然地讥诮道:“我哪知道真正的永安公子是什么样子?”
安永笑了笑,目光在满堂少年的身上逐一扫过,不觉怅然:“我想,至少应该是坚强、骄傲、才华出众的。”
“当心画虎不成反类犬。”玉幺忍不住嗤笑,“别忘了来这里的都是些什么人,追名逐利的哪有好鸟?”
“所以我才要收冬奴做义子,”安永道,“至少他会真正去爱惜崔府。”
玉幺闻言笑了笑,不再反驳,开始为安永仔细观察起宾客来。在甄选男人方面她有两世的经验,于是不消花费太多时间,她便从满目琳琅中选出了最出众的一位指给安永看。安永不动声色地留了心,直到这天夜宴结束之后,才把选定的继承人报知族长。
族中要过继给安永的,是崔永安从叔之孙,今年刚满十二岁的崔邈。这件大事一旦确定之后,族长便紧锣密鼓地安排,赶在这一年的冬至家祭时,为安永和崔邈举行了过继仪式;同时在翌年元月新春,安永也正式认下冬奴做义子。如此一来安永便算是有了后辈,从此不用再被人称作公子,而是正式继承了白马公的名爵。
崔府里有了下一代,日子顿时比从前热闹起来,安永觉得心中一块大石落定,平日除了在朝中尽职,闲暇都会去浮图寺里参禅——他这样做一半是为了躲开奕洛瑰,一半也是为了躲开玉幺。
日子似乎是在一片平静中安然度过,一转眼又到了春暖花开的季节。工部的战船业已全数竣工下水——在安永的促成下,这支船队如今已被改作远航探险队,将在这一年的六月由李琰之领队,一路顺风南下前往波斯。
这日玉幺又跟着安永上船坞视察,归程时闷闷不乐地沉思了一路,直到回府后才对安永开口道:“我想加入李琰之的船队。”
安永起初以为是自己没有听明白,疑惑地望着玉幺问:“你说你要做什么?”
“我说,我要加入李琰之的船队,跟着他们一道往波斯去,”玉幺提高声调又重复了一遍,见安永瞬间变了脸色,连忙又向他解释道,“我已经仔细考虑过了,如果我不跟着,那李琰之只会带些香料珠宝回来,又怎么可能发现新东西?”
“为什么一定要发现新东西?”这时安永蓦然抢白道,一双眼睛紧紧盯着玉幺,连说话的声音都开始发颤,“好好的你为什么要走?是崔府让你不满意,还是我这个人…惹得你不开心?”
玉幺原本低着头听安永说话,这时候却突然苦笑着抬起头,倔强地望着堂外满树的梨花:“你干嘛非要问个明白呢?之前一直在装傻的人不都是你吗?伪君子…”
她这一句话说得是心平气和,却顿时把安永给噎住,将他解释或者挽留的言辞统统堵住了嗓子眼里,只有喉头像拉锯一样扯得生疼。
“你如今已经是白马公啦,还有了两个儿子,我留在这里算什么呢?”玉幺强颜欢笑着,末了又揶揄道,“大家都知道我不是玉夫人,是被你收留着吃闲饭的,好啦好啦你别生气嘛——就算是被你邀请的贵客吧,住这么些年也该被人说闲话了…”
“谁敢说你闲话?”安永脸色阴郁地冒出这么一句,蹙眉望着玉幺,“让你想要离开是我的错…你若是在崔府待腻烦了,随你去哪里散心都好,可是航海对你来说太危险了,我不放心。”
“这有什么不放心的?”玉幺满不在乎地笑起来,“工部造的船又大又坚固,船上不但能养鸡养鸭还能种菜,你还怕我会饿死啊?至于航海嘛,反正开船的又不是我,何况李琰之的手下经验丰富,这次航行的路线他们已经走过一遍,还能出什么岔子?”
安永说不过伶牙俐齿的玉幺,急得简直要发火:“你一个弱女子,怎么方便和一群水手一起出海?!”
“你确定老子是弱女子?”这时玉幺仿佛听见一个天大的笑话似的,指着自己的鼻子笑起来,“现在你再想怜香惜玉已经迟了,老子已经打定了主意,你硬要拦着我,只会让我恨你。”
说罢她面色一沉,极认真地望着安永低语道:“而我最不想做的,就是恨你…”
玉幺此言一出,安永顿觉心头一冷,终于意识到自己今日无论用什么办法,都已经无法再挽留住自己最重要的伙伴——这一世,他到底还是因为自己的消极怯懦,把本该与他最亲近的人给弄丢了…

第六十六章 远航

白马公崔永安的宠姬不顾劝阻,执意要跟着李琰之的船队出航一事,没两天就像桃色绯闻一般传遍了新丰城。而面对满城风雨,李琰之则精明得像一头狐狸,其实早早就发现玉幺才是那个真正牵制着安永的人,又岂会对他二人横加干涉?于是在得知这个消息之后,他非但不介意与一介女流为伍,甚至还当面为玉幺打圆场:“玉夫人跟着在下出航,在下拼死也会保得玉夫人平安归来,崔三你大可放心。”
“就是嘛,我只是出趟远门,又不是不回来,何必搞得跟生离死别一样?”玉幺也受不了安永如此婆婆妈妈,吐着舌头笑道。
安永使出浑身解数也没法说服玉幺,最后也只得无可奈何地接受了现实,着手为她打点行装。此时距离船队起航还有两三个月,于是在时间宽裕的准备过程中,只要是能够亲力亲为的,安永绝不假手于人,把凡是能想到的东西全都替玉幺备上,只求在旅途中万无一失。
“虽然船队中已经配了军医,我还是会安排府里的郎中与你随行,免得生了病的时候耽误诊治,”安永细心叮嘱玉幺,在她耳旁喋喋不休地唠叨着,“还有在船上的时候,记得要及时补充维生素c,预防坏血病。”
“知道啦知道啦,不就是吃点酸的嘛,”玉幺横躺在簟席上,没心没肺地笑道,“我就当自己是孕妇,每天喝上一口醋不就得了。”
“谁告诉你醋里含有维生素c的?有点常识好不好!”安永顿时瞪起双眼,气冲冲地训斥道,“船上配备的水果和蔬菜,如果坏了就别吃了,让人用绿豆泡点豆芽给你。”
“嗯嗯嗯…”玉幺被喷得狗血淋头,忙不迭点头答应着,想想又道,“我跟着你上船坞的时候,偷偷留意过,其实船上的伙食还蛮不错的。”
玉幺这话倒是不假,比起从前欧洲发现新大6那会儿的航海,船员因为缺乏维生素得了坏血病而死得七七八八,在解决吃饭问题上素来很有天赋的大魏子民,出手可要阔绰得多。
就好比这次远航,船队不但准备了大豆、面粉、小米和大米做主食,还准备了大量的咸鱼、蜜饯和腌菜,甚至在船上养了鸡、鸭和青蛙以供新鲜肉食。专门饲养的狗和训练好的海獭也被带上船,这样在漫长的旅程中,训练有素的海獭每日可以通过船舱底的“水密室”潜入海里,两只一组地将鱼群赶入渔网;而狗不但可以捕捉船上的耗子,必要时也能充当肉食来源。
就在这两天,鸾水的码头上已经越来越繁忙,数不清的驳船将大量的蔬菜、干鱼和淡水运到船上。新鲜的白菜和萝卜被撒上盐用糖醋浸泡,樱桃、杏子和枇杷被晒成干果,而桃子和竹笋则被埋进沙里储存。就这样,粮食和淡水的补充会一直持续到起航的前一夜,以期足够为三万人的船队提供至少三个月的粮食储备,不但如此,船上的主粮甚至已经富足到可以提供多余的大豆来磨豆腐,以及用大米来酿酒。
很显然,奕洛瑰说到做到,完全是按照策划一场大战的排场来装备船队——整支船队由二百五十多艘船舶组成,其中最大的一艘主舰是可以容纳上千人的楼船,整只船足有四十四丈长、十八丈宽,船上有九根桅杆、十二张帆,需要二三百人才能抬动它的铁锚。楼船周围则分布着李琰之自己的商业船队,除此之外,船队还包括了三十二艘三十七丈长、十五丈宽的马船;六十艘二十八丈长、十二丈宽的粮船;六十艘二十四丈长,九丈宽的坐船;以及一百艘只有十八丈长、七丈宽,却灵巧、轻便而利于水战的战船。
这样一支庞大的船队,其中大部分的船员又是能征善战的士兵,如今打着奉旨远航的旗号,一路威风凛凛地沿海南下,怎能不使百越的君臣们心惊胆寒呢?
一场盛事一旦没有了战争的肃杀,自然让新丰城的百姓们跟着欢腾起来,大家就如同期待着节日一般,欢欣雀跃地迎来了船队的起航之日。争强好胜的奕洛瑰当然也不负众望,这一天特意为远航举行了盛大的庆典,站在城楼上为即将出征的船员们送行。
当身着衮服的奕洛瑰在正午时分踏上城楼时,将近三万名水师方阵正静静等候在城下,已被封为远航正使的李琰之躬身向他行礼,俯首听令的模样让奕洛瑰不由地傲慢一笑,缓缓开口道:“启程吧,我祝李正使你一路顺风,希望这次远航真能如你们所说——可以宣德化而柔远人,让百越对我俯首称臣。”
李琰之闻言立刻叩首谢恩,接旨后与一干副将走下了城楼,这时随着阵阵号角低鸣,城下的列队也开始向城南数里外的鸾水码头缓缓行进。奕洛瑰目送大队人马自城下川流而过,眼角余光却从随侍在一旁的文武百官中精准地捕捉到了安永的身影,心头不禁涌过一阵暗喜。
那玉幺在崔永安立嗣之后,竟然选择跟随船队出海远航,这是否意味着她已经心灰意冷决定远离,而崔永安的身边从此再无旁人?
那么从今而后,自己也许就可以放手一搏,试着成为他这一世最深的羁绊…
然而此时此刻,站在城楼上的安永俯瞰着城下,目光却始终逡巡在舟师官员们乘坐的马车上——他无暇顾及旁人的目光,更不可能觉察到奕洛瑰隐秘的心思,俨然像一个惨遭宠姬抛弃的无辜丈夫那样脸色苍白,只盼着能够赶在船队起航前追到码头,再一次去哀求负心人回心转意。
这样失魂落魄的白马公,无形中印证了一直以来风传的流言,又焉能不使人侧目?
原来珠璧争辉一场,新丰城占尽风华的崔永安竟然真的输给了陇西李琰之,已经将心上人拱手相送了啊…
面对旁人种种匪夷所思的揣测,安永兀自浑然不觉,好容易捱到典礼结束之后,他这才如蒙大赦般走下城楼,翻身骑上府中一早准备好的快马,飞骑赶往鸾水上的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