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晓鸥倚在他肩头哭了好久,依旧是那种不出声的哭泣,只有成串的泪珠噼里啪啦往下掉,每颗泪珠都像砸在严谨的心尖上,让他浑身通电似的哆嗦一下。
约莫她哭得差不多了,严谨用手指胡乱替她抹着眼泪:“好了好了,差不多就得了,咱输阵不输人,别让砸你店的人看了笑话去。”
最后一句话如有奇效,季晓鸥顷刻收住眼泪,抽噎片刻回过神来,触电一样推开严谨坐直了身体。从自己包里找到面巾纸,扳下头顶的镜子,对着镜子仔细抹去脸上的泪水,清理干净鼻腔,然后囔着声音说:“我饿了,想吃饭,想找个地方洗澡换衣服,我不想这狼狈样儿见人,更不想回家见父母,怕把他们给吓坏了。”
这要求实在有点儿高,严谨想了想,犹犹豫豫提出一个听上去居心叵测的建议:“要不,就去我那儿吧,咱可以从外面叫几个菜。你要是愿意,也可以在那儿过夜,床让给你,我睡沙发,等你情绪稳定了再回家。”
季晓鸥顿了几秒钟,然后问:“你一个人住?”
“是。”
“会不会有人冲进来抽我一嘴巴骂我狐狸精?”
“呵呵,保证不会。”严谨开始吹牛,“我看上的妞儿,都特别懂事儿,没那么小家子气的。”
“我知道,”季晓鸥冷冷地说,“在你眼里,忍气吞声就是懂事儿!”
“在你眼里,我做什么都不对。”严谨假装叫屈,“我说季晓鸥,你小时候是不是特别缺爱啊?要不怎么心理这么阴暗呢?”
“扯淡,你才五行齐全独缺爱呢!”
严谨毫不谦逊:“我最大的问题不是缺爱,而是长得帅。人长得太帅烦恼就多,追我的女的能围着二环绕仨圈儿,可我偏偏挨这儿让你挤对,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这是一种大无畏的自我牺牲精神,就为了拯救你这种小时候缺钙长大了缺爱的姑娘……”
季晓鸥呸一声:“真无耻!我长这么大就没见过比你更无耻的人。认识你以后我才知道,原来无耻也可以长得这么立体这么三维!”
斗起嘴来严谨一直不是季晓鸥的对手,因为他会心疼季晓鸥,怕她脸皮薄受不了,季晓鸥损起他来却毫无顾忌,所以两人出手过招之前输赢就已决定。他啧啧:“犀利姐,真犀利!不过也就对着我吧。这么利一张嘴,为什么怕你妈怕得像耗子见了猫?”
季晓鸥马上语塞,看样子很想说点儿什么,可什么也说不出来。说话间车已拐上西行的道路。她敲敲车窗转换话题:“这就往你家去了?”
“对,你要是改主意了就赶紧说,我从来不强迫别人,尤其是女的。”
季晓鸥嘀咕:“装得跟真的似的。”
“它就是真的。”
“去,没见过比你更假的了。”
严谨的住处跟常人不同,从门口看过去,一切家具陈设都像大了一号。六十多平米的客厅,黑白两色的地砖上,只摆着一张巨大的灰色丝绒沙发,对面墙上挂着一部超大尺寸的液晶电视,连张电视柜都没有,衬着头顶的巨型灯池,整个客厅显得异常空旷辽阔。季晓鸥错觉像走进了一个微型歌剧院。
唯一与客厅风格不符的陈设,是玄关处一架彩绘玻璃屏风,画着《圣经》中基督诞生的故事,质地晶莹剔透,季晓鸥的视线不由得多驻留了片刻,想起自己的美容店,大门那儿如果能摆上这么一架屏风,立时能增色不少。她忍不住问:“这屏风很贵吧?”
严谨一边关门一边不经意地说:“朋友送的,说我这儿进门见厅不合风水,放那儿遮挡一下。你喜欢?喜欢就拿走。”
“就问问,谁爱拿你东西?”
严谨换了鞋,将车钥匙扔进玄关柜上一个青花瓷盘里,正要坐进沙发缓和缓和酸痛的脊椎,忽然发现墙角多了点儿东西。他眨巴眨巴眼睛,再定睛看过去,没错,不是他眼花,三只尺寸不同的路易威登旅行箱整整齐齐地摆在那儿。严谨霍地站起来冲进卧室,那一瞬间他彻底明白了什么叫“一语成谶”,什么叫“上山多来终遇虎”。
卧室亮着灯,电视也开着,有人盘腿坐在他的大床上,一手拿着香烟,一手端着高脚酒杯,穿着他的条纹睡衣,边品酒边看电视,神情自在得像坐在自己家床头。
严谨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你怎么进来的?”
那人冲他笑一笑,是个年轻俏丽的女孩:“你忘了,你给我的钥匙啊。”
严谨骤然吸错了半口气,不过很快就调整过来:“我给你的不错,可那是有时间段儿的呀?过时不候您知道不知道?”
“严子你甭那么小气成吗?”女孩跳下床,一张小嘴儿巴拉巴拉,像铁锅炒青豆,根本没有他插话的余地。“你跟我说的,你会等我回来。现在我回来了,你不高兴吗?我想了很长时间,我觉得我还是爱你的,我相信你也是很爱很爱我的,你这屋里我刚才前前后后都看了,我走以后并没有其他女的来过,至少没有同居对吧?那我们还是有重新开始的基础的。其实就算你有过其他女的,我觉得也是可以理解的,男的嘛,生理需求,我理解,只要你以后改邪归正,我不会深究的。”她说得语重深长,看得出来态度相当认真,真的是把她满腔心思毫无保留地全盘托出。
这女孩叫沈开颜,是严谨的前任女友,一名新晋的时装模特,很年轻,比他小十几岁。平心而论,严谨还是挺喜欢她的,就算她有抽烟喝酒的恶习,也尽可以忍了。唯有一样,严谨无法忍受。他一直无法理解,模特的事业发展和陪吃陪喝有什么直接的关系?而且陪的多是些脑满肠肥的中年男人。严谨受不了,就算她长得仙女儿一样,他也得忍痛割爱。
分手快半年了,她忽然毫无预兆地再度出现,不仅腰疼,严谨感觉脑袋也疼起来。
第33章
面对她期待的目光,严谨只得狠下心来实话实说:“你不深究可我得记着,沈开颜,那跟你说保证让你演女一号的大导演呢?我还等着看你大红大紫超过‘双冰四旦’的那一天呢。别是让人涮了人财两失,才又记起我的好了吧?”
“严子,你别对我那么凶。”沈开颜撇撇嘴,就有大颗大颗的泪珠一滴滴顺着脸颊流下来,“我想明白了,只要你对我好,全世界的人都对我不好我也无所谓了,我……”
她的声音突然顿住,望着严谨的身后,嘴唇张合了几次,却没有发出声音。
严谨一回头,就看见季晓鸥抱着双臂靠在卧室门上,正若有所思端详着他们俩。她身上还穿着那件鲜血淋漓的衣服,难怪沈开颜被惊到失语。
季晓鸥样子虽狼狈,可没有一点儿自惭形秽的意思。瞧见严谨失措的表情,她毫无预兆地笑了,笑得严谨背后一凉,“你这儿有客人,我就不打扰了。”然后她又冲沈开颜笑了笑,笑得沈开颜微微变了颜色,“夜还长着呢,两位慢慢聊,甭着急啊。”
严谨慌忙过去:“季晓鸥,你先等会儿,待会儿我跟你解释,你……你……你先等我处理完这头。”
季晓鸥边往大门走边奚落他:“破镜重圆,不就这么回事儿吗?大家心照不宣,有什么可解释的?”
严谨追上去,一脸着急:“我说你能不能甭随时随地抖你那机灵劲儿?给我个机会解释一下行不行?你坐着你坐着,我让她走行不行?”
话音未落,卧室里的沈开颜哇一声哭出来:“严谨,你说话不算话,你还算是爷们儿吗?”
听到哭声,严谨的脚步犹豫了一下。要说严谨这辈子唯一的克星就是女人的眼泪,女人一哭他就心软。沈开颜曾经那么漂亮骄傲的一个女孩,准是遇到了什么过不去的坎儿,才会回来找他。虽然没有一丝再续前缘的意思,但扫地出门这种事,他绝对做不出来。
趁着他犹豫的工夫,季晓鸥已经拉开大门走出去,按下电梯的下行键。严谨“嗐”一声,再次追过来:“季晓鸥,你给我站住!”
季晓鸥进了电梯,不由分说按下“1”。严谨伸出脚挡住电梯:“你下来,咱们说清楚你再走。”他急得额头都冒出了汗珠。
看他急赤白脸的样子,季晓鸥反而笑出来:“严谨,你弄错对象了吧?你该解释的不应该是你屋里那位吗?”
“我跟她现在没关系!”
“我现在跟你也没关系。”
季晓鸥把严谨用力推出去,电梯门关上,电梯下降的时候,她还能听到严谨的声音从上方传下来:“你吃醋也别找这种陈年干醋吃啊……”
季晓鸥朝上面嚷一句:“谁他妈吃你醋了?别自我感觉太好了!”
走出公寓大门,她窝了一肚子火,心里莫名其妙地恼怒。严谨的路虎就停在小区的便道旁边,她经过时特意抬起腿狠狠踹了一脚。恰好旁边一辆黑色的“英菲尼迪”经过,开车的司机特意放慢车速,看了她好几眼,不过她并没有留意。
她出了小区大门,拦到一辆出租车,在司机惊诧的目光中拉开车门的那一瞬间,想起刚才那恶狠狠的一脚,心中不由得扑通一下。进而想起今晚自己的表现,忽然之间有种脸红心跳的感觉。看到沈开颜的那一刻,她像是被人当头打了一棒,晕头转向中水准尽失,表现得竟然像一个恋爱中吃醋的女友。
季晓鸥捂住脸呻吟一声,她竟然像是真的吃醋了,为了一个至今性向不明且桃花不断的家伙,这事有点儿太疯狂了!
季晓鸥回到家,推开门就有一双剑一样的目光直射过来,避无可避,她硬着头皮和她妈对视三秒钟:“妈……”
赵亚敏盯着她头上的纱布,慧眼如炬:“怎么弄的?和顾客发生冲突了?”
季晓鸥勉强提一提嘴角:“怎么会呢?是我不小心撞到柜子角上去了。妈,我今天累了一天,不想说话,先睡去了。”
她绕过餐桌正要进自己房间,被赵亚敏喝止:“季晓鸥,你给我站住!”
声音大得把季兆林都惊动了,他从书房探出头,看到季晓鸥的模样也被吓了一跳:“哟,晓鸥,怎么回事?”
季晓鸥依旧嘴硬:“柜子角撞的。”
“胡说!裙子怎么弄破了?也是柜子撞的?”赵亚敏显然不信,鬼才相信呢,“我就说了,你那店早晚得出事,什么牛鬼蛇神都往店里引,没一个正经人。”
季晓鸥站在雪亮的日光灯下,被爸妈两双关切的眼睛齐刷刷地注视着,一身褴褛简直无地遁形,忽然间悲从中来,“哇”的一声哭了,边哭边嚷嚷:“我的店被人砸了,全砸光了你知道吗?我在外面有多难你一点儿不知道,就知道天天啰里吧唆恶心我。我今天要是让人砍死了你是不是特高兴?这么不待见我干吗当初不把我扔厕所里冲下水道去?”
见她哭,赵亚敏原本挺心疼的,听到最后两句给气得够呛,对老伴说:“你听听你听听,这是人说的话吗?她不气死我她就不甘心!”
季兆林赶紧把她推进卧室:“你先歇会儿,我来我来。”
季家父女俩面对面的时候,还能各自心平气和地正常沟通。听季晓鸥抽抽噎噎讲完事件的经过,季兆林没多说话,只跟季晓鸥说:“事情已经这样,咱就认了倒霉吧。不想开店了你就换专业考个研究生去,要还想开店,钱不够爸妈给你添上。不过晓鸥,你的脾气得改改了,在外边不比家里,退一步海阔天空,做事儿得给自己留点儿后路。”
季晓鸥不服气:“我做得光明正大,是正常的商业竞争,有什么错?他们凭什么砸我的店?警察不管我就向法院起诉,我不能白让他们砸了。你们总这样,从小不管在外面遇到什么事,回家来一点儿安慰都没有,就只会让我先检讨自己。”
季兆林只好摸摸她的头发:“先睡吧,以后再说。”
夜里季晓鸥睡得很不踏实。头上有伤,只能用一种睡姿平躺着,一闭上眼睛,就看见一把雪亮的西瓜刀对着她当头砍下来,好容易有了点儿睡意,却不时被头皮处尖利的疼痛从睡眠中硬生生拔出来。直到后半夜,总算迷糊过去,冷不防被一阵砰砰的振动声惊醒。
季晓鸥一身冷汗睁开眼睛,勉强从熟睡状态切换到半梦半醒,找了半天声源,才发现是床头柜上设置成振动状态的手机。她摸过来凑在耳边,含含糊糊“喂”了一声。
耳边传来一个舌头发硬的声音:“你……你……还在生气呢?”
季晓鸥一下醒透了,将手机举到眼前一看,屏幕上是严谨的名字,最上方的时间则显示着02:32。她当即想起自己破衣烂衫出现在他前女友面前的那一幕,不由怒火攻心:“你有病啊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生气?我生什么气?你那些破事儿跟我有什么关系?”
严谨显然喝高了,大着舌头,说话都不利索了:“季……季……季晓鸥,我……我跟你……跟你说啊……”
因为被活生生打扰了睡眠,季晓鸥气得要死,用词就相当不客气:“你喝多了找我醒酒是吧?你知不知道我最讨厌男的借酒撒疯?知不知道我最讨厌睡觉时被人骚扰?严谨我告诉你,你都快把我最讨厌的东西占全了。我讨厌你知道不知道?”
严谨半天没有说话,良久才说:“季晓鸥,我好歹也追了你这么久,就是块石头它……它也该焐热了,你就没一点儿感觉?”隔着电话,严谨的声音时而清楚时而模糊,好像带上了一点儿隐约的苦涩。
季晓鸥身体里不知什么地方似有一根细弱的琴弦嗡地颤动一下,她愣了片刻,突然又烦躁起来:“半夜两点我不会回复这么扯淡的问题,你洗洗睡吧,我关机了。”
她摁了挂机键,关机,头埋在膝盖里,以一种极不舒服的姿势坐了好久,忽然重重叹口气,直挺挺地倒在床上,拉过毛巾被盖住了头脸。
因为“似水流年”暂时歇业,季晓鸥没地儿可去,难得清闲下来。第二天蒙头睡到上午十点,吃过午饭,又躺回床上继续眯着,直到一个电话把她唤醒。
电话是派出所打来的,说案情有了进展,让她尽快来所里一趟。
季晓鸥跳下床麻利地洗脸梳头,又找出一条丝巾当做发带绑在头顶,遮住伤口处的纱布,然后打了一辆出租车赶过去。等司机找钱打票的工夫,她留意到派出所门口停着一辆黑色的奥迪,因为没有车牌,季晓鸥下意识多看了几眼。那辆奥迪车的前后车窗都贴着遮阳膜,里面什么也看不到。
等她推开车门下车,奥迪的后门也打开了,一个三十多岁胖胖的男人朝她走了过来。
“你是季晓鸥?”那男人问。
他穿一件体制内男性穿着频率最高的细条纹方领T恤,脸形、眼睛、鼻子和嘴巴都像是圆规画出来的,好似年画里抱着鲤鱼的大阿福,季晓鸥确认自己不认识这个人,便问:“不好意思,请问您哪位?”
那人笑笑:“我是严谨的哥们儿,在这儿等你半天了。”
季晓鸥“噢”一声,这人的声音太特别了,清晰悦耳,磁性十足,简直像《新闻联播》里的张宏民。她笑起来:“我知道了,你是‘新光天地’。”
那人点点头,拉开车门对她说:“这里说话不方便,先上车。”
季晓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虽满腹疑虑,但因在派出所门口,有恃无恐,便探头进去。没想到后座上已经坐了一人,正是严谨。
季晓鸥转身就要退出去,严谨已经探身过来一把攥住她的手臂。
“季晓鸥,你别犯浑,再生气也留以后再说,老老实实坐进来,有正经事。”
其实看见他的人,季晓鸥心里骤然就暖和了一下,根本没有生气的意思。可严谨既然这么说了,再想起昨天晚上的遭遇,她觉得不生气也不像话,于是很勉强地挣扎着从严谨手里抽回手臂:“有话好好说,动手动脚的干什么?”
被她带着歪倒在座椅上,严谨窝在那儿半天没动。季晓鸥回头一看,见他闭着眼睛,五官扭曲,不禁吓一跳,“你怎么了?”
严谨扶着腰慢慢坐直,嘴里咝咝抽着冷气骂了一句:“我×,你下手也太黑了!”
他的脸色实在难看,季晓鸥难得没有回骂,而是凑过去仔细看了看他的脸说:“瞧你面色灰败印堂发暗,昨晚上太卖力了吧?也难怪,小别胜新婚嘛!”
第34章
“你他妈的!”严谨简直要被这句话生生气死,“你一走我就把人送酒店去了,然后为你忙活到半夜,差点儿喝死……”
这时“新光天地”刚钻进前座坐好,听到这里“扑哧”笑了,扭头对严谨说:“看这姑娘也不像特矫情特有心计的女孩,怎么能把你搞那么惨,都开始借酒消愁了?”
自从昨晚被季晓鸥撞到沈开颜,在她面前严谨平白无故就像矮了半截,他不敢惹季晓鸥,把一腔邪火都冲着“新光天地”去了:“你闭嘴!”
“新光天地”大度地笑笑,无所谓地耸耸肩膀,一副大人不计小人过的样子,吩咐身边的司机:“随便找条街绕两圈儿。”
季晓鸥这才能得空问一句:“你们干什么?跟地下党接头一样搞这么神秘?”
严谨便对“新光天地”说:“胖子,还是你告诉她吧。这丫头有点儿不知好歹,我要跟她说了,她准以为我要害她呢。”
那被叫作“胖子”的,自然就是许志群警官。许警官特明白事理,一摆头说:“你俩的事我才不掺和呢。”
严谨只好清清嗓子,神情郑重地转向季晓鸥:“我跟你说点儿事,你得压着性子听我说完,甭听到一半就跳起来。”这时许志群又发出“嗤嗤”的笑声,严谨瞪他一眼才能接着说下去,“昨晚上派出所找着了那几个流氓,他们招了,果然是你对门那家美容院主使的。这事儿本来很简单,按正常程序,录完口供,将来可以民事刑事共同起诉,或者你自己单独立案要求经济赔偿……”
听到这里季晓鸥果然奓了毛,眉毛眼睛都几乎竖了起来:“什么意思啊?什么叫正常程序?哦,这是正常程序,那非正常程序呢?”
严谨无奈:“你看你看,又急了。你耐心听我说完行不行?”
季晓鸥用力喘口气:“你说。”
“那家店的真正老板,不是一般人,市局所里都有他的熟人,这案子要是公事公办继续下去,将来怎么样很难说。昨儿你受伤不重,连轻微伤都算不上,所以那几个家伙最多拘几天就放了。可经济赔偿就困难了,没准儿跟好多案子一样,等你真正打官司的时候,人家告诉你,案子的口供丢了。没了口供你还打什么呀?”
“你的意思……”
“季晓鸥,恐怕你得咽下这口气,跟对方私了。别的我不能保证,我只能保证以后他们不再找你麻烦。”
“严谨,”季晓鸥咬咬嘴唇,“对方愿意私了是你做了工作吧?”
严谨不知道她接下去要说什么,因而回答得模棱两可:“算是吧。”
季晓鸥却反常地沉默下来,默默地抬头望着窗外。八月的骄阳过分炽热,往往让人忽略了头顶的蓝天白云,只有透过深色的遮阳膜,才能在清凉的错觉外感受到天空的澄澈。等她回过头,脸上已是一派平静,然后她开始说话,和严谨方才的言语毫不搭界。
“你知道吗,三年前打算开店的时候,我只有三万存款,我妈不同意我做这行,我爸背着她把五万私房钱借给我。这么点儿钱根本不够请装修公司来装修,我就去找路边游击队,一道工序一道工序地跟人讨价还价,老有人欺负我是个女的,我跟那些工人没少吵架,有一次差点儿打起来。总算装完了,我手里只剩下两百多块钱,可是店里的窗帘家具和设备都还没买呢,最后是奶奶教会里的姐妹,几百几百给我凑了五千块钱,我才把店开起来。他们几分钟就把我三年的心血砸了个稀巴烂,我还得跟他们私了,这叫什么事儿啊?”
这通感慨让严谨第一次察觉到和季晓鸥之间的代沟。他觉得季晓鸥的想法实在年轻幼稚,谁做生意没有吃暗亏的机会?形势比人强的时候你就得低头。不过他多少明白了季晓鸥昨天为什么会靠在他身上哭泣,于是硬挤出一脸沉痛的神色道:“有时候你得认命,还有没杀人给当杀人犯毙了的呢,可比你冤多了。”
许志群坐在前面一直没有出声,这时插了一句:“那女的是某位领导大秘的小蜜,不然这事儿没那么难办。也幸亏她是这身份,怕把事情闹大了,才肯出钱摆平此事。”
严谨就着这话追问:“胖子的话,你听明白了?”
季晓鸥苦笑一下:“明白了。”
“真明白了?”
“真明白了。”
“那你进去吧,别的不用管,就记着一件事,一手拿钱一手签字。”
季晓鸥撩起眼皮,见车已经绕回来重新停在派出所门口。她点点头,推开门准备下车。
“季晓鸥。”严谨又叫她,拉过她的手将一个YSL的纸袋递在她手里,“昨晚上落下的。”然后趁机抓住她的手用力捏了一捏,“别害怕,别听他们吓唬你。不管什么时候你需要我,我一定会在。”
季晓鸥没动,怔怔地任他把自己的手放在手心里揉搓着。严谨的手温热宽厚,竟从他的手心里传递过来一种叫作温暖的东西,具有让人镇定的力量。也许就是在那一瞬间,她才似乎意识到,原来人类手心的温度,在不同人的身上,竟会分为0度、36度以及100度几种类型。
她听到自己的心在狂跳。直到严谨放开手,“去吧。完事儿给我个电话。”
季晓鸥进了派出所,办案的警官还是昨天那个中年警官,但脸色缓和多了。他掰开了揉碎了苦口婆心软硬兼施对季晓鸥讲了半天,中心思想就一个意思:让季晓鸥放弃追究,接受对方十五万的经济赔偿。
被严谨预先打过预防针,季晓鸥认认真真地陪着演戏,装出一副懵懂无知畏畏缩缩的样子不停地点头,直到谈及具体赔偿金额,她才恢复精明的老板娘本色,咬死了自己的底线一点儿不让。中年警官两个房间跑了数趟来回传话,最后敲定对方现付二十三万经济补偿,季晓鸥当面签署放弃追诉权利的声明。
条件谈妥了,双方当事人这才首次见面。季晓鸥被带进一间小会议室。条桌的一侧已有一男一女早早落座。见季晓鸥进来,女的没动,男的慢慢站起来,脸色青红不定,神情极其复杂。
季晓鸥则微微张开嘴,愣在会议室门口。心想这两天自己是不是冲撞了什么,或者应该查一查黄历再出门,倒霉事简直事赶事都赶在了一起。
那男人中等个头,看着也有三十出头的年纪了,白皙文静,谨慎的眼睛躲在金边半框眼镜后面,蓝色牛津布衬衣则拘谨地束在裤腰里,这一身装束气质几乎把“公务员”三个字凿在了脑门上。冲着季晓鸥勉强笑一笑,他说:“真凑巧。”声音绵软,平卷舌不分,典型的南方口音。
季晓鸥缓过神,只点点头却没有说话。她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在派出所里遇到熟人,而且是她最不想见到的熟人。这个声音软绵绵的男人,就是她的前男友——林海鹏。
她面对两人坐下,没正眼看林海鹏,先去打量那个女人。据警察说,这就是“雪芙”美容店的店主。令季晓鸥吃惊的是,“雪芙”美容院的老板居然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年轻姑娘,可惜一脸浓妆掩盖了她这个年纪应有的滋润。想起许志群的话,季晓鸥仔细端详了她两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