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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我迟到了,所以免费升舱。”
“有这样的好事?为什么我坐了他们十几年飞机,从没有受过这种待遇?”
“您得会哭,还得会扮可怜啊!”谭斌笑,趁机上下打量他。
正装的白衬衣,深灰色的西裤,领带叠得整整齐齐塞在裤兜里,露出一点灰蓝色的边缘。
旁边的行李架下挂着一个黑色的西服套。
这种装束,要么是从商务场合中匆匆赶到机场,要么是下了飞机另有正式会议。
谭斌眼中有掩不住的好奇之色,“您这是……”话到舌尖打了个转,“出差?”
“算是吧。”程睿敏含糊回答,显然不愿多谈。
谭斌颇为识趣,即时噤声,大脑略转几转,已经恍然。
看样子程睿敏已另有高就,而且级别不可能太低,否则他不会坐商务舱。
很奇怪,这一瞬她忽然觉得如释重负,仿佛走出低谷的是她自己。
原来上下级的身份消失,她对他所有的敬畏也在这一刻消失。
谭斌合上电脑,轻轻吐口气,“我该怎么称呼您?程总?程首代?”
程睿敏侧过脸,为她的敏感略露惊异。
眼前的女孩穿一件贴身的白色麻纱衬衣,颈部松松绕着条领带一样的丝巾,美少年一般的干净清爽,不说话的时候,象永恒的大四女生。
但偶尔的,她年轻的脸上会有一闪而过的寂寥,似历劫红尘。
前两次见面后,他曾与余永麟有过如下的对话。
“奇怪,那样的美色,在身边多年,我竟没有注意到。”
“老程,只要你肯抬抬眼,就会发现,公司里的美女不止她一个。”
“是什么原因,让一个漂亮的女孩儿心无旁骛,为工作如此卖命?”
“我记得,你用同样的问题问过徐悦然,她怎么回答你?”
“她说,当她发现男人不再值得信任,她只好自己爱护自己。”
“Thatisit,兄弟。万幸我老婆没受过那种教育,还知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程睿敏牵牵嘴角,脸上浮起一丝强烈的自嘲。他移开目光,欠欠身回答谭斌:“你可以直接叫我名字,也可以象以前一样,叫我Ray。”
这表示他已经默认了她的猜测,果然是高升了。
谭斌很戏剧化地拱起手,“恭喜恭喜!什么时候请客?”
程睿敏答:“只要你愿意,我的钱包我的人,随时随地恭候。”
“啧啧,听起来没有任何诚意。”
程睿敏回过头,神色凝重:“我是认真的。”
谭斌禁不住笑,心里说,又来了。
对这种暧昧的游戏,他似乎乐此不彼。这回她不再上当,干脆不接话。
程睿敏递过一张名片,“我在上海要停留一个星期,上面有手机号,你哪天没有饭局,想找人吃饭,随时call我。这算不算诚意?”
谭斌接过,正面果然印着“首席代表”四个字。
她翻到背面,原来是一家荷兰的知名公司。
“哟,终于从乙方翻身做甲方了。”
“是啊,不过这甲方做得灰溜溜的。”程睿敏笑,笑里却有隐约的苦涩。
“压力很大吧?”
“彼此彼此,都是为人打工,换汤不换药。”
话是这么说,谭斌却明白,此汤非彼汤,此药也非彼药。
她抬头看看程睿敏,有点明白他为什么不愿多谈,也明白他下眼睑处明显的黑眼圈从何而来。
论起行业排名,这家荷兰公司在世界级的同行中,绝对可以挤进前十名。但是因为中国的WTO五年行业保护,目前的在华业务都是刚刚起步,还处在十几个人七八条枪的创业阶段。
程睿敏的这个首席代表,完全相当于拓荒者的角色,没有定规可依,也没有经验可循,一切只能摸着石头过河。
还是要依附于PNDD这类垄断企业,不过身份由供应商变成了合作商。
做得好,自然成为元老,但稍有不慎,就会沦为长江前浪,为后继者做了嫁衣。
唯一有利的,大概是他在十年间在行业内建起的人脉,依然有效。
算一算,距离他离职,已经两个半月了。
回想这两个月,谭斌的感觉,竟象两年一样漫长。难得的是心情一直似坐过山车,上上下下,大喜大悲,冰火两重天。
她把几句场面话在心里过了无数遍,好象哪句说出来都假惺惺地不着边际。
正踌躇着,程睿敏膝头的杂志滑落,他弯腰去拾。
明亮的光线下,谭斌惊见,几根白发夹在乌黑的发丝间异常触目。
她彻底沉默下来,目光转向窗外。
飞机正在云上缓缓飞行,机身下云海翻涌,云海之上却是天宇澄净,阳光灿烂。
谭斌忽然想起当年转职时,余永麟说过的话,“销售是最刺激的行当,也最摧残人的身心,我从不赞成女孩儿做销售,压力太大,代价太高……”
她回头,“Ray,我想问个非常唐突的问题,如果不方便,你可以不回答。”
程睿敏笑一笑,把手里的杂志塞进座椅靠背。
过一会儿他说:“问吧,好象我还没有被人问倒的记录。”
“您后悔过当年的选择吗?我是说,选择销售这个职业。”
“没有。”程睿敏不假思索地回答。
“真的?”
“真的。”程睿敏静静地看着她,“你毕业得晚,没有赶上这个行业的黄金时代。那时公司面对新市场是一张白纸,客户对新技术有强烈的渴望,却一无所知,大家的要求都不高,彼此间从容探索磨合,我们在和客户一起成长,互相的信任和感情真正发自内心。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机会,就算以后离开这一行,我也不会忘记这段经历。”
也包括经历过的艰难、伤害和绝望?
谭斌想问,张张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没错,好的坏的都包含在内。”程睿敏仿佛看透她的心事,“我常对Tony他们说,不要怕艰苦和压力,每一段荆棘走过去,回过头看都是你人生的一笔财富。”
“可是脚踩过荆棘,真的会疼。”
“你避不过去,小姑娘,这就是真实的人生。你只能往前走,走过去,同样的东西再伤害不到你。”
谭斌摇头,“也许后面等着你的,更坏。在你觉得不可能更坏的时候,更加坏无可坏。”
程睿敏顿时莞尔,“小谭,看不出来,你居然是个悲观主义者。”
“悲观不是坏事,凡事想到尽头,后来的每一分转机,都是意外之喜。”
程睿敏侧头看她,这回是真的笑了,“和你说话挺有意思。那你做了五年销售,后悔过吗?”
“Never。”谭斌说,“路是自己选的,后悔也找不到替罪黑羊。所以我从不回头看。”
就象瞿峰,他是什么样的人,在学校时她就清楚。那时他从不参加同乡会之类的活动,拼命交往的对象,是教授、系主任、学生会干部,出人头地的情结比谁都重。
毕业时别人的纪念册上,都是同学之间的祝福,他的纪念册前十几页,是院长、党委书记、系主任……的签名。
那时她迷恋的,可不就是他那份与众不同。那么最后的结果,也是她求仁得仁。
与其后悔遇人不淑,不如检讨自己没有带眼识人。
谭斌下意识地咬着手中的纸杯。
程睿敏忽然握住她的手,皮肤相触之处似有电流通过,谭斌颤了一下。
他却只是掰开她的手指,取出纸杯放在桌子上,温和地说:“已经咬烂了。”
纸杯上满是她的牙印,杯口边缘已被啃得惨不忍睹。
谭斌脸上立刻涌出两团红晕。
第18章
她的皮肤很白净,而且是北方姑娘特有的凝脂一样不透明的白色,那点红晕便象水面上的涟漪,眼看着渐渐扩大,最后连耳廓都似染上了胭脂,变得通红。
程睿敏的心脏在这一刻忽然变得柔软,没有任何前兆。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每一次不合时宜的心软,都会给他带来难以控制的后果。
他对徐悦然心软过,结果她如黄鹤一去杳然不再复返。
他对李海洋心软过,却把自己送进绝境,被人以最决绝的方式,毫不留情地清除出局。
刘树凡对他说过的最后一句话,依然言犹在耳,“我对你个人没有任何成见,做出这个决定我也很难过,但这就是Business,我不得不选择。”
这就是Business。
程睿敏确信,今后很长一段日子,他会一直记得这句话。
如果世上的事都依照这个原则,一切将会变得简单。只可惜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程睿敏抬手按下服务键。
空姐迅速走过来,俯下身子低声问:“先生,请问有什么需要。”
“咖啡,请为这位小姐换杯咖啡。”
空姐接过那个被咬得乱七八糟的杯子,职业化的微笑掩盖住了惊奇之色,她颔首,声音里似含着蜜糖:“好的,很快就来,您需要再续点咖啡吗?机上还供应含酒精的饮料。”
程睿敏摇头,亦笑得温柔至极,“不用了,谢谢!”
谭斌感觉自己在那位空姐眼里直如空气一般,被刻意选择忽略。
她冷眼看着两人眉来眼去,直到空姐袅袅离开,才撇撇嘴说:“您这张机票真值得!往常都是千呼万唤始出来,这回的反应比110还迅速。”
程睿敏失笑,“你这丫头,有点刻薄啊,对乘客象春天一样温暖,有什么不对?”
谭斌只笑不评价,心想她为什么不对我温暖一把?还有前排那个胖子,让他按铃试试,看能不能享受到如此殷勤甜蜜的服务。
这时机身突然一震,然后开始剧烈摇晃,晃得人内脏挪位。
谭斌一向自诩神经坚韧,此刻犹自五内翻腾,有要吐的冲动。
头顶提示系紧安全带的标志亮了,广播里机长的声音波澜不惊地宣布:飞机遇到了强烈气流。
谭斌迅速扣上安全带。
程睿敏却没有动,紧紧闭着眼睛,脸色发白。
“你没事吧?”
程睿敏摇头,眉心已经皱在一处。
谭斌看看他,不再出声,俯身为他系紧安全带,顺便把座椅前的清洁袋抽出来撕开,放在他的手上。
程睿敏勉强做出个谢谢的口型。
谭斌拍拍他的手臂,以示同情。
她有过一次晕机的经验,一夜没睡直接上了飞机,结果吐得一塌糊涂,只想从舷窗里跳下去一了百了。
机身接连两个大俯冲,机舱内一片惊叫声。
谭斌觉得肠胃心脏似乎都从嘴里抛了出来,二十秒之后才算复位。
程睿敏解开安全带站起来,空姐上前阻拦,看到他惨白的脸色也不禁骇然,伸手为他推开洗手间的门。
洗手间的门关上,外面听不到任何声音。
谭斌自顾不暇,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不相干的事情上去。
几分钟后飞机终于冲出了对流层。
程睿敏从洗手间里出来,乏力地靠在椅背上,但脸色没那么难看了。
谭斌注意到他眼眶周围有鲜红的出血点,那是剧烈呕吐过的幌子。
她知道有些人的皮下毛细血管非常脆弱,遭遇稍大点的压力,比如呕吐时,血管末端就会爆裂,在皮肤表层形成触目的出血点。
尽职的空姐走过来探视,谭斌竖起食指,示意她噤声,然后做了个手势。
空姐点头,取来毯子搭在他身上。
谭斌挪开程睿敏紧握的手指,把一杯热茶交在他手里,忍不住责备,“你这样的身体状态,根本不该上飞机。Bowen那次知道吧?重感冒还要坚持飞,谁劝都不听,结果下了飞机直奔医院,耳膜穿孔。”
程睿敏本来没有力气说话,却闻声睁开眼睛,虚弱地笑。
“要不怎么说人在江湖?”语气非常无奈。
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似在探寻什么,有点茫然,但出奇地柔软专注。
谭斌被看得非常不自在。异性的目光通常有很多种,但这一种,是她第一次见到。令她的身心如阳光下的雪人,无法抗拒地融化。
她察觉到某种危险的信号在渐渐逼近。
幸亏头顶的广播再次响起,提醒旅客系紧安全带,收起小桌板……
飞机已经开始下降。
谭斌趁机错开眼光,检查安全带,调直坐椅靠背,收起电脑,整理上衣,有点手忙脚乱。
程睿敏望着她线条柔和的侧影,微笑,然后闭上眼睛。
随着咣当一声巨震,飞机降落在虹桥机场的跑道上。
商务舱的乘客勿需任何等待,可直接下机。
谭斌收拾手提行李准备起身,程睿敏按住她:“我先走,你再等一等,机场人多眼杂,被人看到你和我在一起,对你不好。”
谭斌怔一怔,随即明白他的意思。
上次的大清洗,令于晓波这种人精都噤若寒蝉,她在公司根基尚浅,一旦卷进去,没有人会再象余永麟一样为她开脱。
谭斌伸出手,“再见。”
程睿敏握住,手指留在她掌心的时间,明显长得超过社交礼仪的要求。
“再见。”他说。
白衬衣的影子在舱门处停留几秒,终于离去。
谭斌提起电脑,作为商务舱中最后一个乘客,慢慢跨出舱门。
她的身后,大批的普通乘客,喧嚣声里踏上栈桥,渐渐有人超过她,大步流星赶到前面。
一样的西服革履,一样的日行千里,都是商旅生涯中的无谓过客,却人人乐此不彼,引以为荣。
第19章
虹桥机场一如既往人多车少。排队等待出租车的队伍,在50米的直线距离内,弯弯曲曲绕了五圈。
粗略计算一下,谭斌估计排在她前面的,至少有二百人。
她下意识地在人群中寻找程睿敏的身影,一个个看过去,人人汗流浃背,每张脸上都明明白白写着不耐烦三个字。
穿白衬衣的不少,但没有人能把一件样式简单的正装衬衣,穿出云淡风清的另类味道。
想来以他目前的身份,应该有公务专车接送,不用再排队轮候。
想起这一点,谭斌扫兴地收回目光,烦躁不安地左右替换着重心。
来上海出差,她最怕的就是出租车这一关。
上海的出租车司机,是她见过的最专业的出租车行业典范之一,话少,干净,敬业。可是上海街道上的出租车,相比北京,却出奇地稀少,尤其是上下班高峰时刻。
谭斌曾有过在外滩中心的TAXI等待处,为赶飞机老着脸皮求人让车的时候。那段经历让她至今想起来还头皮发麻。
等她终于折腾到酒店,在前台办完Check–in,拖着行李走进房间,已经是晚上九点五十分。
谭斌觉得下次有必要考虑飞浦东机场。
她简单冲个澡,支起电脑继续她未完成的报告。
答应过刘树凡,今天一定会把报告交给他,失信不是她的风格。
按下邮件发送钮,谭斌瞟一眼屏幕右下角的时间,凌晨一点半。
又困又乏,对着镜子往脸上涂免洗面膜时,她的心里反复斗争了无数遍:到底做完今天的工作笔记再上床?还是不管不顾立刻睡觉?
谭斌有个私人习惯,每天结束工作时,会把当天做过的事情尽量回忆一遍。
然后记下那些有特别意义的,或者做得不妥不周密之处。五年下来,这些记录已经积存了厚厚一大本。
沈培偶尔翻过,对着那些令人费解的字母缩写皱起眉头。
“这都什么东西?有什么用?”他问。
“算是日志吧。”谭斌回答,“你对自己成就的评价,是一张张的新画。我和你不一样,每天都在重复琐碎的细节,不及时记下来提醒,我怕回头的时候会怀疑自己的存在价值,每天忙忙碌碌却徒劳无获,如今嘛,任时光流逝而我心安,因为知道自己一直在努力。而且,”她扬起脸,眼神充满向往,“没准儿有一天,我和杰克韦尔奇一样,有了写自传的资格,这将是多么详实的史料啊!”
沈培的回答是:“小白痴!”
习惯还是战胜了懒惰,谭斌最终在桌前坐下,翻开笔记本。
每天的这个时刻,是她除了日常签字以外,唯一用手和笔写字的时候。
她写道:见到程睿敏,他的镇静从容令我吃惊。很想知道这类人面对失败的真实想法。如果换做自己,可能会挖个坑学鸵鸟埋进沙堆,再不愿见到任何故人。因为他们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曾经一败涂地的处境。对很多人来说,接受并承认自己的失败,是件非常困难的事。
谭斌捏着程睿敏的名片反复打量,右手下意识地按着圆珠笔的揿钮,发出吧嗒吧嗒的噪音。
她接着写:也有可能是痛到了深处反而麻木,多日之后所有积存的难堪痛苦才会逐渐释放……
谭斌停下了笔,抬起头,桌前的梳妆镜里,映出她脂粉不施的清秀五官。
眼前似迷雾划破,露出另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小小一张瓜子脸,雪白不杂异色。年轻女孩有一双乌黑的眼睛,因为某种激烈的情绪,黒沉沉愈加摄人。
身后的发型师捞起她丝缕分明的长发,异常惋惜:“这么好的头发,剪了真是可惜,小姑娘,要不你再想想?”
“别罗嗦,剪!”年轻女孩言简意赅,声音里有不容置疑的决心。
硕大的发剪犹豫片刻,终于合拢。
柔软的长发伴着咯嚓咯嚓的声音纷纷委地,灯光下如同有生命的物体。
镜中的女孩微微侧头,脸上没有任何心疼的意思,唇边只有冷冷的笑,麻木地决绝地随着头发一同告别过去。
我不要再爱上任何男人,再不给任何人伤害我的机会。除了男人,世上还有其它更多更美更重要的选择,爬上去,总有一天会把他们踩做脚底泥。
想起五年前最后一篇日记上的誓言,谭斌低下头有些恍惚地笑。
那时候喜欢把一切挫折归结为客观原因,自己总是善良无害的,错的都是他人和社会。
如今却明白,人这一辈子,太多的跟头是咎由自取。为了欲望,为了得到更多,在选择的瞬间判断失误,操纵人一生荣辱浮沉的,不是命运,而是自己。
只是那段难扼的日子,每天晚上躺在床上,过去的一点一滴都如潮水一样涌上心头。她一夜夜整晚睁着双眼,望着天花板上从窗帘间隙透过来的细碎光斑。胃部似被人大力拧绞,每吃下一口饭,都会引起刺激性的反应。
父母心疼她,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女儿一日日消瘦。
当她终于从灰色中慢慢走出来,吃下完整一碗米饭时,对面的母亲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那段日子消瘦疲倦的,并不是只有她一人。
二十三岁的谭斌拉着母亲的衣袖嚎啕大哭,从瞿峰意义明确地谈到分手,积攒多日的眼泪终于倾泻而出。
母亲摸着她短短的头发,毛茸茸地似只小猫,心疼之余只有叹气:“斌斌,以后长点儿心眼,要过一辈子的,男孩子还是人品最重要。”
大约多数人一辈子总要碰上几件伤心事,然而无论最初怎样的痛不欲生,最终还是要继续活下去。
有人跨过这道槛,从此活得更好,有人迈不过去,自此沉沦。
有多少人能一辈子记着一个人?铭心刻骨的,不是曾经爱过的那个人,而是自己曾经的岁月,曾经的青春。
都说时间是最好的良药。但是谭斌多年后再回想,即使那个人的面目已经模糊不清,那一刻尖锐的伤痛,完全怀疑自己价值的自信崩溃,至今依然啮咬着她的心脏。
她不怕老鼠,不怕蟑螂,只怕井绳,那条咬过她的井绳。
电脑“叮”一声轻响,打断谭斌的回忆。
她凑过去。
一封新邮件,发信人是刘树凡,发信时间是两点十分。
第20章
一封新邮件,发信人是刘树凡,发信时间是两点十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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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斌错愕地看一会儿,几乎忘了点开。
她没想到这会儿刘树凡还在处理邮件。而且从题目上看,显然是对她刚才那封邮件的回复。她实在吃惊于刘树凡的反应速度。
他身兼两职,说日理万机可能有点夸张,但日常工作千头万绪,费心劳神,这样旺盛的精力不是人人都能拥有。
“DearGirl,”刘树凡在邮件中说,“报告很好很清楚,非常感谢你的努力。唯一让我不满意的,是关于竞争对手的分析。很明显,你和你的团队,都没有强烈的愿望,去了解你们的对手。就象你所知道的,不了解竞争对手的状况,犹如战争中知己不知彼,只能有百分之五十以下的胜算。因此你对所有销售机会的估计,都需要重新考虑。”
谭斌托着下巴想半天,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个质疑。
报告中有完整的几页PPT文件,对竞争对手技术方案的优劣势,进行了详细分析和比较。
刘树凡依然不满意,谭斌只能认为,他想知道的,是技术参数以外的信息。
但是除了技术参数,其他很多事是没办法白纸黑字表达清楚的,也不是靠正常途径能得到的。
最重要的是,程睿敏在职时,并不十分在意这种数据。
谭斌记得他说过,真正有效的竞争对手分析,建立在全面的信息搜集渠道上。
“战时获取对方情报通常靠什么手段?靠的是深入敌后的战地间谍。”他自问自答,“你们不要把脑筋歪到这上面去,那是战略发展部门的任务。作为销售,了解对手是必要的,但不能把自己的成功完全寄托在对手的失误上。如果你有这样的精力,为什么不去认真研究我们的客户,寻找他们真正的painpoint,让我们的解决方案更贴近客户的需求?”
但是谭斌万万不能如此回答刘树凡,明说这是程睿敏时代的遗风。
当然她也不能说,她做不到。
初进MPL的员工,都会接受一个洗脑培训,概括起来就是两句话,其一,“Iwillnotcomplain”;其二,“Neversaynever”。
谭斌私下腹诽过,说这两句话简直是一剂精神鸦片,直译过来,就是对上司对公司,永远不说不。
所以她犹豫着,开始缓慢地敲打键盘。
“Sir,您的提醒非常正确及时。这点的确是我们的弱项,我也曾注意到这个问题,试图做过根本原因的分析,我私人的理解,是因为我们的销售模式,关注点集中在CustomerFirst和WinTogether的策略上,所以我们的销售经理,包括我,都没有真正意识到知此知彼的重要性。我会记住您的建议,并把它纳入下半年团队能力的发展计划中。再次感谢提醒。”
短短一段话,她写了改,改了写,字斟句酌,花了很长时间。
刘树凡的质问无可厚非,MBA标准教材也是这么教育的。企业战略决策管理中就专门有一章,讲的是竞争对手分析法。可是内心深处,她却赞成程睿敏的做法。
先修身齐家才有可能平天下。而且公司和人一样,总有擅长的和不擅长的,趋实避虚是基本原则。
但是每一次改朝换代,否定推翻旧人立下的规矩,几乎是必经之路,否则简直不能昭示新人的英明。
所以她认错态度极好,却故意把原因归结至公司的企业文化,希望能蒙混过关。刘树凡总不至于责怪公司几十年不变的企业文化。
不过她很担心自己这点小聪明,刘树凡一眼就能看穿。
写完检查一下措辞和拼写,谭斌咬咬牙,终于按下发送键。
用脑过度,睡意一时间跑得干干净净。
她打开电视看一会儿HBO,回信就来了。
“DearCherie,”这一回换了称呼,“这样很好,等你回到北京我们再详谈,下个月我希望能看到改善。现在,上床去,女孩子睡得太晚容易老。”
唔,好象他还算满意。
谭斌心头顿时一松,立刻感觉困得头晕眼花。
她麻利地滑进毯子,抬手关掉床头灯,在黑暗里一点点放软身体,心满意足地吐口长气。
谭斌没能完成她为期三天的Workshop,第二天的下午,一个紧急电话,逼得她不得不改签机票,连夜赶回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