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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哎,并错线了,你想什么呢?”谭斌敲着玻璃窗提醒。
余永麟回过神,发现已错过右转的机会,他只好在下一个路口调头,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停车的位置。
吃饭的地方,在燕莎北边的一家日本料理店,叫作英虞,日本以海产出名的港湾名。人不是很多,环境相对安静。
服务生带他们进去,轻轻拉开纸门。
包间里另有人在,他听到动静立即转身。
白色的立领休闲衬衣,灯光下眉目清明,新添了一副时髦的玳瑁框眼镜,看上去愈加英俊斯文。
这不是程睿敏是谁?
谭斌心头“突”地一跳,呆立在门口。
她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见到他。
第8章
程睿敏站起身,完全的洋做派:“你好,Cherie。”
谭斌见惯了场面的人,此刻也有点局促。
“程……啊,Ray,你好!”
余永麟不耐烦地推着她:“坐坐坐,你们当海峡两岸双边会谈呢?搞那些虚把式做什么?今儿没别人,就咱们仨。”
谭斌脱鞋踩上榻榻米。
程睿敏斟茶给她,“路上堵吗?”
谭斌低头喝一口:“还好。”
原来扒皮会的阴影仍挥之不去,程睿敏这般礼贤下士,令谭斌心惊肉跳。
那时每次会前,谭斌都紧张得频频上洗手间。头天晚上发给程睿敏的资料,第二天他闭着眼睛都能指出其中的谬误。
三名总监也经常被他问得瞠目结舌,象小学生一样乖乖认错。
谭斌自此养成了习惯,每拿出一个数据,总要反复求证,再不敢轻易信口开河。
余永麟象是猜到她的心思,笑笑说:“Cherie,他现在是只纸老虎,你不用怕他。”
“不是怕。”谭斌恢复镇静,眨眨眼说,“我一见到Ray,完全下意识,就开始检讨今年的销售指标。”
她小心避过任何可能刺激程睿敏的单词。
看的出来,程睿敏清减许多。
程睿敏哑然失笑:“原来我周扒皮的形象,这么深入人心。”
“不不,周扒皮比您仁慈多了。您经过资本主义的多年调教,他用的却是最原始最低级的手段,井蛙怎可言海?夏虫更不可以语冰。”
余永麟顿时大笑:“老程,听到没有?我忍你多年,终于有人说实话,大快人心,大快人心!”
程睿敏看向谭斌,点点头说:“真惨,墙倒众人推。”
眼角眉梢却有绷不住的笑意。
余永麟大力拍着谭斌的肩膀,“行,有前途,不愧我余某人的调教。”
谭斌微笑不语。
拍马屁也是个技术活,既要不动声色,不能让对方察觉你的意图,又要恰好搔到他的痒处。
这些年靠看客户的眉高眼低生存,谭斌早已修炼至化境。
房间内吊灯低垂,映得谭斌颈间一块翠绿的石头温润晶莹,似一汪流动的碧水。
那件背心的领口开得极低,却又十分技巧,华丽的花肩胸衣似露非露,勾得人欲罢不能。
谭斌忽觉异样,程睿敏正从镜片后审视着她,眼神耐人寻味。
她抬头笑一笑。
程睿敏移开目光。也许是谭斌的错觉,他的脸似乎红了一红。
菜上来了,油金鱼寿司,牡丹虾刺身,烤鳗鱼,都是谭斌爱吃的那一口。
她瞟一眼余永麟,心里有点嘀咕。
这不象是余永麟的做派,他从来没有这样细心过。
“Cherie,那天谢谢你!”
吃到一半程睿敏开口。
“啊?”谭斌被芥末辣得眼泪汪汪,一脸茫然地仰起头,“哪天?”
程睿敏和余永麟对望一眼,都没有说话。
谭斌当然不会明白,她那杯焦糖玛奇朵,曾经充当过强心剂的角色。
不然那天程睿敏走不出MPL公司,很有可能当场殉职,创造MPL的历史记录。
他回家就倒下来,高烧并发肺炎,烧得人事不省,在医院呆了整整一个星期。
他的父母不在北京,女友又在国外,只苦了余永麟,家里医院两头跑,既要对夫人晨昏定省,又时刻惦记着老友的安危。
六天后余永麟接他出院。
程睿敏说:“这倒霉事儿一来,总是脚跟脚。那晚悦然打电话来,我俩彻底谈崩,我在酒吧喝得高了,手机钱包全让人摸走。想着不能再倒霉了吧,得,又亲自送上门去给人羞辱。”
他脸上带笑,眼神却是那种往事种种俱成灰的表情。
余永麟停车,紧紧拥抱同窗旧友。
虽然两人的感受完全不同,但程睿敏的心情他能够理解。
余永麟跳过几家公司,对公司的依恋和忠诚没有那么强烈,此时只是愤怒而已。
而程睿敏研究生毕业就进了MPL,自一张白纸入门到如今,从里到外都是MPL的烙印,血液里流动着的,也是MPL三个字母。
所有的一切都变得理所当然,包括一天十六小时的超负荷工作,体力和脑力的长期透支。
一朝起床,忽然发现天地变色,形容为天塌地陷并不为过。
“别把公司当做家。”余永麟说,“你出卖体力,它付你薪水,看不顺眼一拍两散,就这么简单。”
程睿敏却象真的复原,从此绝口不提MPL三个字。
余永麟更担心,他宁可他四处买醉、拍桌子骂娘、桃花朵朵向阳开,那比较象一个正常人的反应。
程睿敏只是沉默,若无其事恢复了正常作息,每天下午按时去健身房,跑步机上一万米,再加四十分钟的器械。
看得余永麟直皱眉:“老程,你这不是自虐吗?”
程睿敏说:“你少管闲事!”
余永麟被噎得哑口无言,只好任他自生自灭。
直到余永麟拿了offer请客,他才开口:“把你那个标致的下属也约出来,一起吃顿饭。”
此刻见谭斌压根儿不记得那天的事,或者她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程睿敏也不愿再提起。
三个人都转了话题,聊起业界最近的发展。
谭斌平时看书特别杂,天南海北,乱七八糟什么话题都能胡扯一通,有些观点听上去还颇象那么回事。
随时能根据客户的心情喜好转换话题,也是一个好销售最基本的素质。
这顿饭后来吃得非常热闹,谭斌却品出点别的味道。
程睿敏的眼神,落在她身上的次数,实在多了点。
第9章
“她会坐你的位置吗?”趁着谭斌去洗手间,程睿敏凑近余永麟问。
“谁?你说谭斌?”
“嗯。”
“不可能。她太年轻,压不住场子。”
“还有谁具备可能性?”
“基本没有。”余永麟苦笑,“你在MPL呆的时间比我长,Kenney刘是什么样的人,你比我清楚。”
刘树凡是台湾人,却把毛泽东的一部《论持久战》背得滚瓜烂熟。
最信奉的一句话是:与天斗与人斗其乐无穷也。
以他的为人,怎么可能轻而易举让一个人晋级?他要的是下属死心塌地的臣服,不把人的胃口吊足,他不会轻易吐口。
程睿敏转着手中的杯子,维持缄默。
饭后余永麟赶着回去服侍太太,他用力拥抱谭斌:“乖孩子,自己保重!”
程睿敏送她回家。
一路上两人都不说话,狭小的车内空间,只有空调的声音咝咝做响。
车窗外的十里长街,灯火恢宏,璀璨的光华蜿蜒延伸,直至道路尽头。
谭斌支着头,有点犯困。只想快快到家,冲个澡上床睡觉。
程睿敏驾驶技术不错,车子走得熟练平顺。
谭斌觉得有必要开口说点什么,她清清嗓子:“我住得太远,麻烦你绕了一大圈。”
“不客气,这是我的荣幸。尤其象你这样漂亮的姑娘,机会并不多。”
他的场面话象他的驾驶技术一样,圆滑得滴水不漏。
“我怎么听着极其十分非常之言不由衷啊?”
程睿敏翘起嘴角,左颊形成一道弧形的笑纹:“Cherie,你们女性是不是习惯怀疑一切?”
“一部分,只是一部分。”谭斌特意强调,“大部分还是很传统的。”
“哦,传统女性什么样?”
谭斌想了想回答:“无条件崇拜男性,遇到难事能哭能流泪,坚信白马骑士会带她们离开恶龙的城堡。”
程睿敏侧头,从镜片间隙看看谭斌,“这话听上去很潇洒很前卫,其实非常刻薄你知道吗?”
谭斌挑起眉毛:“愿闻其详。”
“象你们这样的,家庭背景良好,受过高等教育,又有合适的机会施展才华,经济上自给自足,毕竟是少数。其他的,她们没有选择,不靠男人又能靠谁?”
谭斌几乎被惊吓到了,一直在笑:“听听,简直象世界妇女组织发言人。其实吧,您也就是一变相的大男子主义,什么叫没有选择?这部分女性的幸福指数是最高的,您知道不知道?”
如果可以,谁愿意自己戳在露天地里风吹雨淋?谭斌自觉早已变成榨干的柠檬,别说流眼泪,哭泣的本能都在逐步退化。
程睿敏从后视镜里观察着她,“你还是年轻,真的年轻。”
“您在奉承我对吧?”谭斌夸张地摸摸眼角。
程睿敏踩下刹车,笑笑说:“到了。”
谭斌吓一跳,看看窗外,黑黢黢的草地,几片灯火阑珊的楼群,果然停在自家的楼下。
“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儿?”
程睿敏下车转到另一侧,为她打开车门,轻轻说:“你忘了,我们做销售的,第一要诀是什么?”
尽最大努力摸清目标客户的所有资料,性格,成长背景,教育背景,家庭,爱好……
谭斌当然不会忘记。
但他把她当作了什么?目标客户?
她说不出话来。
程睿敏一直目送她走进灯光明亮的公寓大门,才启动车子离去。
电梯里有一面半身镜,谭斌怔怔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彩妆半脱,额角鼻头稍稍露出本色,唇膏腮红早已无影无踪。幸好她一向淡妆,不会给人断壁残垣的凄惨印象。
电梯呜呜低鸣向上疾行。
她伸出食指戳着镜中人的脸,“世界上最不能相信的是什么人?是销售。人家逗你玩呢,你可千万甭当真。”
进门衣服已经湿透,她关窗开空调,脱下外衣跑进浴室。
浴室里摆着一色浅蓝的毛巾,四脚落地的老式浴缸,琳琅满目的香水浴盐,亮晶晶的玻璃瓶摆满架子,散发出扑鼻的香气。
拧开热水龙头,谭斌长舒口气,酸痛的脊椎骨开始一节节放松。
当初为买下这套两室两厅的公寓,几乎和父母吵翻。母亲还是传统观念,觉得谭斌多此一举。
男人买房子娶老婆养孩子,老太太认为天经地义,殊不知外面的世界早已物是人非。
谭斌需要一个自己的窝,她不会为了一套房子胡乱嫁人。
此刻进了家门,环顾室内一尘不染,简洁素净,到处是熟悉的味道,她感到十分满足。
关上门自成一统,门外落原子弹也与她无关,这些年的辛苦并没有打了水漂。
洗到一半,客厅电话不停地响。
谭斌披着浴衣出来接听。
“为什么不接电话?”沈培的声音。
“我刚进门。”
“那手机呢?我以为你失踪了。”
谭斌摸出手机,原来下午开会设成会议模式,忘了改回来。
“对不起,我没听到。”
“你总是这样。”沈培抱怨,“吓死我知不知道?差一点儿打110报警。”
谭斌只好干笑。
“算了,不说你了。”沈培气馁,“周末咱们去昌平好不好?”
“你又出什么妖蛾子?”
“两个周末你都在加班,想让你出去散散心。”
晚饭时谭斌多喝了两杯清酒,这会儿酒意上涌,热得心浮气躁,很有点不耐烦,“周五再说,谁知道周末会有什么突发事件?”
“也好。”沈培似乎叹口气,语气十分隐忍迁就,“那你早点睡,周五我给你电话。”
谭斌内心忽然牵动,叫了一声:“小培……”
“什么事?”
“没事。”谭斌的声音异常温柔,“你也早点睡。”
沈培在那边对着话筒吹口气,吹得谭斌耳后一阵酥麻。
他清楚而快乐地说:“我爱你,宝贝儿,晚安!”
第10章
事实被余永麟不幸而言中。
MPL的传统,一般稍微重大的消息,都会选择在周末或者节前发布。因为随后几天的休息日会消化掉潜在的骚动和震荡,假期结束便是一个全新的局面。
周五工作日的最后一个小时,宣布北方区销售总监任命的邮件,以刘树凡的名义,发到MPL中国公司所有相关员工的信箱里。
谭斌与乔利维分管北方区,两人的头衔,都有一个Acting,代理销售总监,直接报告给刘树凡。
不同的是,谭斌负责北京、天津、河北和河南地区,其余将近十个北方省市,都划到了乔利维名下。
这情况很微妙,乔利维管的片儿比谭斌大,但都是业务发展一般的中型客户。谭斌手里的北京,不仅是全球最大的客户项目之一,也是MPL在中国最大的客户,PNDD集团公司的总部所在地。
在同一块业务设两个平起平坐的位置,职责分工再详细,也不可能明晰到每一件具体的事情,其间的合作和摩擦都难以避免。
情势摆明了要把两人架在炭火上煎熬。
即使谭斌已提前知道消息,乍看到邮件时,心境依然五味杂陈,不满、失望和兴奋兼而有之。
她光着脚站在沈培身后,欲言又止。
沈培正站在水槽边清洗画笔,颈后的头发顺滑光润,完全够资格为飘柔做广告。
她咳嗽一声。
“你来了。”听到她的声音,沈培迅速转身,张开水淋淋的双手,低下头吻她的眼睛和嘴唇。
“沈培,我升职了。”谭斌搂着他的腰,把脸藏进他的胸前,低声说。
沈培戴着整幅皮围裙和胶皮手套,凉冰冰的皮子贴在脸上,很不舒服。
“好事啊,你一向能干。”沈培摘下手套,神色没有任何波澜,就象听到今晚出去吃饭一样淡然。
“可是我并不高兴。”
“为什么?”
“因为那不是我想要的,我被不公平对待了。”
沈培笑起来,抵着她的额头,直看进她的眼睛中去:“宝贝儿,贪心不足蛇吞象。”
“沈培……”
“嗯?”
“为什么你从不抱怨?”
沈培抱紧她一点:“抱怨什么?我现在衣食无忧,女朋友又漂亮又能干,为什么抱怨?”
谭斌抬起头,象是头回见面,细细打量男友。
频繁的室外写生,令沈培露在外面的肌肤呈现淡淡的棕褐,却质地柔软,不见一丝风霜之色。
他有一个著名国画家的父亲,入行之初就有人捧,占尽天时地利,成名轻而易举。
沈培的字典里,没有挣扎、奋斗这一类的字眼,他本人也没有太大的野心,所以他的脸上,找不到任何苦涩之态。
谭斌直撇嘴:“要不怎么说,同人不同命呢!梵高,天才不是?好,一生困苦,死了倒便宜无数奸商。”
她自己都觉得,口气酸溜溜的不同往常。
沈培拍着她的背,禁不住失笑:“其实我们这一行,最容易听到牢骚,一句怀才不遇,可以抱怨一辈子。”
谭斌说:“职场中没有怀才不遇这回事,我们只会找个角落,反省自己学艺不精。”
她的语气调侃,嘴角那点笑容却让沈培看得心疼。
他有点不知所措,松脱双臂放开她,脱下围裙扔在一边。
原来里面穿着一件牙白色的丝衬衣,半透明的材质,隐隐露出宽肩细腰。
谭斌把手伸进沈培的衬衣,摩挲着他背部结实的肌肉,心中忍不住生出猥琐的念头。
她悉悉簌簌地笑出声。
沈培的朋友中,以不修边幅的居多,这似乎是业内不成文的规矩。
贫困造就天才,好像早已成为公论,困窘衍生的戾气融入作品,才能焕发出非凡的生命力。
象沈培这样起居讲究的八旗后裔,纯属其中的异类,很为同行诟病,亦连累他的画风,被激烈地抨击为华丽而空洞。
他的心态却很好,一概嗤之以鼻。
沈培说:“艺术家最重要的是什么?就是不要让他人的噪音淹没你内心的声音。”
令谭斌肃然起敬。他时常有惊人之语。
但是随后一句补充,马上让谭斌满腔敬意化为乌有。
他说:“迎合这些人有什么用?买我画的又不是他们。”
这些细节若传进文晓慧耳朵里,一准会让她笑歪了嘴。
很多时候谭斌也困惑不已,两个人是怎么走在一起的?
缘分这件事,经常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两人的相识,说起来非常富有戏剧性。
谭斌某个周末心血来潮,一个人跑到世纪坛美术馆消磨时间,在一幅展画前,她停步驻留了很久。
沈培就是那幅画的主人。
那是他年少成名的第一幅作品,中国的毛笔和宣纸,落笔却是典型的西洋画风,在巴黎画展中得过铜奖。
看到一个美貌时髦的年轻女子,站在空旷的展厅中,长久而痴迷地盯着自己的作品,沈培几乎立刻被深深感动。
能够静心欣赏艺术之美妙的年轻女人,在现今这个急功近利的浮躁社会里,实在是不多。
他上前搭讪,然后两人交换通讯方式,约会,随之而来的亲吻和上床,都变成顺理成章的事情。
他也没想到,自己会找一个在外企任职的女友。
在他的眼里,此类女性过于市侩势利,殊不可爱,他一直以为自己会找个同行。
但他的身边,也少有那样的女子,外表斯文,性格却象男人一样坚定,目标明确,永不言败,且从不为莫名其妙的小事无端哭泣。
他被深深地迷惑,然后猝不及防掉了下去。
不过谭斌一直没敢告诉他,当初她停下脚步,是因为那天穿了双新鞋,夹脚,很疼。
她在转身的瞬间,看清对面男生清爽漂亮的面孔,气质恍若年轻时的冯德伦。
那一瞬间她下定决心,决心把这个秘密永远保守下去。
不同的人执着于不同的东西,谭斌承认自己最大的弱点,是难以抵挡美色的诱惑。
“来,给你看样东西。”
沈培拉起她的手,掀开画架上的白布。
三十公分见方的油画,背景一片朦胧的新绿,影影绰绰的旧屋顶,树干后探出少女羞涩的笑脸,两条油黑的长辫垂落肩头。
“猜猜,这幅画叫什么?”
谭斌凝神去看,画面中似有轻风吹过,斜飞的柳枝,撩起画中人纷乱的刘海,露出明净的额头。
她犹豫着试探:“二月春风似剪刀?”
“对。”沈培击掌,显得份外高兴,“《春风》,就是《春风》。”
画中的少女笑容纯真,眉眼分明是谭斌,只是比她年轻得多。
谭斌伸手摸过去,大惑不解地问:“这是我?”
沈培说没错,和他梦中的情景一模一样。
谭斌退后两步,再次细细观看。
这幅画的风格,和沈培以往的作品不太一样,色彩偏冷,画面始终弥漫着一层淡淡的忧郁。
她喜欢这种华年不再的惆怅调调,可是事关自己,不能夸,一夸就成了自恋,所以她维持一个神秘的微笑,亦如达芬奇的蒙娜丽莎。
“我一直想看看,”沈培说,“你离开这个城市,脱下这身职业装,究竟什么样子?”
“哦,这样。”谭斌矜持地点头,为谨慎起见,并不立即发表意见。
其实有句话已经滑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她想说,我脱光了什么也不穿的样子,你又不是没见过。
不过女人的言辞一旦豪爽过头,就变成十三点。
这点分寸她还有。
第11章
昌平县城正北,就是著名的小汤山,京郊的温泉胜地。
沈培的朋友住在这里。多年前没有禁止农民出让宅基地时,自搭自建的农庄。
前后占地一亩半,屋内的所有立柱都保持着原生状态,正中的壁炉上,还隐隐露着白茬。
主人是一对四十左右的夫妇,一般的返璞归真,穿的都是市面上少见的粗纺棉布。红花绿叶,蓝底白花,倒也相映成趣。
沈培给她一大杯现榨的玉米汁,谭斌端着四下浏览,兴致盎然。
电力来自七八公里外的村落,自来水通过自建管道引进房间,热水要自己烧,夏天没空调,冬季无暖气。
谭斌觉得不可思议。
她和沈培都是城市动物,早被宠坏,小区二十四小时热水管道维修,停水一天就哇哇叫,完全无法忍受。
午饭非常具有农家风味,冒着热汽的大砂锅端上桌,原来是南瓜玉米炖排骨。
主人说,都是当地农民种给自己吃的,绝对纯净无污染,肉里也不会有激素。
谭斌吃得很少,秀丽的女主人殷勤劝客:“多吃点儿,多吃点儿!”
谭斌只好向沈培投去求援的目光。
沈培笑着解围:“甭理她,这么大的人,能饿着她?”这么说着,还是往谭斌碗里舀了一勺南瓜和玉米,“再吃两口,都是粗纤维,不会让你长脂肪的。”
女主人说:“嗬,小沈还真疼女朋友。”
谭斌低头笑笑,慢慢把碗里的东西都吃完了。
她很少有这么听话的时候,平常沈培看她每餐只吃一点点,开始也劝过几次,谭斌一句话就噎死了他。
她说:“你们见惯了肥胖的希腊裸女,审美观早就过时,做不得准。”
过时的沈培只好郁闷地闭嘴。
午饭后陆陆续续有更多的人报到,谭斌有幸见到几个真正的美女。
脂粉不施,布衣布裙,长发在胸前打两条粗粗的辫子,却是明眸皓齿,天生丽质。
原来是某个小圈子的定期沙龙,都是沈培的熟人与业内行家。
沈培周旋其中,如鱼得水,在谭斌面前的谨慎收敛完全消失,笑到深处,右颊上轻易不见天日的酒窝都现了形,那双桃花眼更是顾盼神飞。
招得几个小姑娘的眼睛,象502胶水一样,牢牢粘在他的身上。
谭斌远远地看着,不禁笑起来,她由衷地感觉,沈培和自己在一起,实在是明珠暗投,暴殄天物。
胸口却不由自主地泛酸。因为沈培的创作灵感,竟然是来自这些美术学院的女生。
听他们谈结构,谈色彩,谈欧洲的最新流派,她一句也插不进,索性开了后门走出去。
后院很安静,几株足可合抱的槐树,树荫下悠闲地卧着两只芦花鸡。树间的麻绳上,晾着雪白的床单,风从下面穿过,床单高高扬起,象白鸽的翅膀。
竹篱上攀爬着蔷薇和牵牛,地面开满不知名的野花。
此时阳光正烈,谭斌抬手遮在额头,神思有点恍惚。眼前的自然风味,和自家的干衣机,分属两个时代,如时光倒转三十年。
她穿过篱笆,渐渐走远,突然间发出惊叹的声音,发现没有白跑这一趟。
一片碧绿的湖水扑入眼帘,彼岸的树林映入透明的湖心,山坡上铺展着如茵的绿草。
周围如此安静,静得能听到断枝落地的声音。
谭斌仰躺下去,身下的草地柔软如绵,阳光透过眼睑,变成眩目的鲜红。
身后尘嚣正逐渐淡去,MPL、PNDD、乔利维……都变得遥不可及。
她迷迷糊糊觉得,和沈培在这种地方过一生,可能也不错。
落叶被踩得刷刷作响,有脚步声逐渐接近,谭斌惊醒,一下跳起来。
待看清来人,她松开气,又躺回草地。
沈培在她身边坐下,一下一下理着她的长发。
谭斌的头发又厚又密,修发时需要发型师刻意打薄。
“都说长这样头发的人,性格桀骜不驯。斌斌,将来驯服你的人,不知道是谁?”
会有吗?还会有这样一个人?心甘情愿为他洗净铅华,完全以他为重,渐渐眼中只余下他的喜怒哀乐,自身化为蔷薇泡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