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量不大,齐瑜不像要发脾气的样子。我纳纳地走到办公桌前面。
他从抽屉里取出一封信,瞅瞅我,把它放到了我跟前。
我拿起信:是什么?我写给女儿的信被退回来,还是什么法院通知单?泱泱地拆开信封口,里面掉出的白色纸张上面第一行大大的几个字:“亲爱的妈妈——”心急遽地跳动起来:女儿写给我的?!吃惊地抬头看看齐瑜,他点头。
刹那,我激动道:“谢谢。”
他为此讶异地挑眉。
“谢谢你,把我的信给了小美。”我自然而真切地道出感激之情。之后,吻着信纸我奔出了办公室,找到一块僻静的地方,展开信纸。白纸娟字,一笔一划工整认真,字里行间思念之情,言辞之切,可知女儿有多乖巧,有多聪慧,有多爱我。我感动得几近泪流。
抱紧女儿的信,我起身望向窗外。金色的阳光琉璃于五颜六色的云彩边缘,与繁华的大都市相映成辉。天上地上,世界应是如此的灿烂而美好。只是,世事难料,天边那朵不散的阴云,在兴奋的心头洒下了冷水。我记起了,天气预报说今日有雷阵雨。
果然,傍晚下班时分,政府紧急发布了黄色暴雨警号。所有人都急着在暴雨来临之前回家。而徐护长在这时找上了我:“刘薇,你的家人找你。”
我回到护士站,见是一个穿着灰色服裙,披着纱巾半遮面的外族女子。她一双淡灰色的眼珠,有点沙漠的漠漠,有点小兔子的怯懦,怯生生地对我说:“姐姐,你好。”
“你是——”我迟疑地问。
“姐姐。五年没见,你果然把我们忘了。”那女人答道,“我是你的弟媳爱拉。”
弟媳?总算忆起户口本上是这么记录着,刘薇有个弟弟叫做刘祥。那么,刘祥娶妻了?刘薇的家人也算是我的家人。我微笑道:“刘祥来A市了吗?”
岂知我的笑,使得爱拉大为惊讶。
“怎么了?”我唯有再问。
她这才平复下情绪,答我:“我们一家和爸爸昨天到达A市的。因为爸爸现在很想见见你,所以刘祥叫我过来找姐姐。”
父亲?我在22世纪的父亲大人想念女儿?心头不免一热,接而五味掺杂。我在21世纪自小由母亲扶养成人,没见过生父。难道老天终于舍得可怜我,在22世纪重新赐予我父爱。。。。。如此幻想着一位慈蔼可亲的老父亲,我立刻一口应承:“行。我马上就跟你去见爸爸。”
爱拉却是慌然加上一句:“刘祥说了,最好姐姐能和姐夫一起过来。”
叫上齐瑜?想想,父亲当然是希望女儿和女婿一块看望老人家。只是我和齐瑜的关系,并不如外人所想的和睦恩爱。我不想隐瞒,老实承认:“爱拉,其实我跟你姐夫正在谈离婚。”
对此,爱拉回复我:“我们知道。就因为这个,刘祥叫姐姐无论如何和姐夫一起来看爸爸。若姐夫不能来,姐姐也不用来了。”
可想而知我有多震惊。再三深思之下,很可能老人家听闻了我们夫妻涉及离婚,不免焦急地想为这段婚姻做点长辈应有的努力。多好的爸爸呀!我动容地幻想着。事到如今,我只能勉为其难跟齐瑜说。无论齐瑜答不答应,于情于理,我都得表表父亲的真情。
向主任办公室我告知了请见的缘故,出乎意外,齐瑜允了我进去谈。
进到里面,我未详细说明,齐瑜突兀地先问我:“几时?”
我愣了一下:他真的是答应去?!
“我知道你们一家昨天抵达A市,现是下榻在了白鹤大饭店。”齐瑜三言两语解答道。
对此,我愈是觉得奇怪了:他既然知道我家人千里迢迢来A市找我,为什么不告知我?看着他俊脸阴沉,我蓦地心头一沉,记起前段日子老马无意中透露的信息:我的家族究竟有什么问题吗?
俨然这一团雾水,必得自己亲眼去瞧瞧了。思定,我答道:“爱拉说是现在去,也刚好是下班了。你有空吗?若没空的话,我自己会跟爸爸和刘祥解释的。相信老人家一定可以谅解。”
结果,他们几个都惊异地看向我。黎若磊饶有兴致地说:“看来,她真的把她家族的事也给忘了。齐瑜你更得去一趟了。我们几个今夜在ITTCU观风头。”
齐瑜嗯了一声,抬头对我说:“你去换衣服。”
我疑惑重重,却找不到借口主动提问。换回日常衣物走出更衣室,我先是看见了躲在角落的爱拉,她宛如一只惊惶不定的小兔子,战战兢兢地观望着走廊。我顺着她的视线,看见了齐瑜和黎若磊两人神色颇沉地商谈着什么。
黎若磊见我过来,拍拍齐瑜的肩膀叮嘱:“小心点。有什么事情随时联系。”接着他扬长而去。
齐瑜回头,看见我还手提着一个沉重的袋子,不由疑问。
我答:“徐护长帮我临时托人买的水果。去看望老人家总不能空手而去吧。”
为此,他一双皓眸沉淀住了莫名的忧愁。皱皱眉,他伸手接过我手里的袋子。
“不重。我可以自己来——”我婉拒。
他沉着道:“还是我来提吧。”
我怔了下。今天的他,对待我出乎寻常的温和。为什么?隐隐约约似乎有什么我不知的事情要发生了。
旁爱拉催促我。我缩回手,不再与他争执。
三人结伴走出中心门口,天色浓重,空气窒闷,已是暴风雨来袭的前兆。一路急匆匆赶到白鹤大饭店时,天空开始瓢泼淡淡的雨丝,窒气尚存,凉意频频。我不禁裹着双肩仰头望天,黑云依然滚滚,压着我心头强烈的不安。
艰难中透口气,一旁齐瑜握住我的手。我讶然回头,他仅稍稍别脸。这无言的沉默,像是在向我敞开即将而至的悲剧。
27
前头爱拉引着我们两人,来到他们下榻的1607客房。她欲摁下门铃时,齐瑜突然拉住她:“等等!”
爱拉竟是全身一颤,瘫软在地。
“齐瑜,你吓到她了。”我慌然拉住齐瑜的手,宽慰地扶起弟媳,“没事。”代替她摁下门铃。
不一会儿,门沉重地开启了。陡然现出的是一个七八岁的男孩。面黄肌瘦,芦柴棒的四肢,两只深陷的黑眼圈失去了小孩应有的天真朝气,竟似一个油干灯尽的七八十岁老人。我心头不由骇然,这宛如非洲难民的小孩为何出现在此?
爱拉冲上去紧紧抱住他,训道:“小天,叫姑姑和姑丈。”
我一揪心:这就是我的侄子?!
紧接在孩子身后冒出一个壮汉。虎背熊腰,麦色卷发,满嘴的浓密胡须,像粗暴的原始人大吼着爱拉:“人带来了没有?”既而注意到了我和齐瑜,甩过头恢笑:“姐,你这回总算把姐夫带来了。”
我更是心一寒:这人是我那和善可亲的弟弟?亲人的美梦瞬间灰飞烟灭。
看看齐瑜,冷着脸并没有发火,于是我随着他们进屋,坐落到厅堂的沙发。
举目四望,室内乌烟瘴气。一座弄喧捣鬼的神台赫然设立在中央,在香炉萦绕的紫烟中,隐约显露着敬奉的神鬼狰狞的面具,若是噩梦里阎罗鬼王举着镰刀来袭。我一阵心惊胆跳,看向对面的弟弟一家。爱拉伸出十指像耙子一样抓搔着儿子的头发。小天一双死鱼眼盯着我。刘祥则满嘴脏话:“姐夫还是愚庸的医师吗?”
我皱眉,却见齐瑜异常平静地回答:“是的。岳丈可好?”
“爸爸在房里。”刘祥指指右边的小房间。
我起身,准备拜访父亲大人。先敲敲房门,没有人应答,狐疑着我推开了门。里面黑漆漆一片,我摸到灯的开关摁下。光亮起,照射出床榻上卧着的老人。
“爸爸?”我迟疑地唤了一声。
老人困难地转过了头。我见到了一张青白交加的脸,上面镶着的是两只跟小天一模一样的死鱼眼珠,好不容易止住出口的尖叫,却是一步也没有勇气靠近。
这时候,他朝着我眨眨眼,然后眼珠子突然向上一翻,一动也不动了。
在医学临床混了这么久,我一眼就辨出了这是病人临死的症状。慌里慌张扑上去,我大声求救:“快来人啊,快来人啊——”
听到我的呼救,齐瑜冲进了房里。一见老人的样子,再看到我还在哆哆嗦嗦摸老人的脉搏。他一把推开我,直接把手放到老人心区进行按压。
我惊恐地看着。齐瑜压了会儿,见从老人喉咙口骨碌碌涌出一团青色的黏液,喊道:“刘薇!”
我接到命令赶紧上前,将老人的头往左偏,免得液体倒流入气管引起窒息。接着病人的脸色似乎有所转红。齐瑜却不敢松手,仍一直马不停蹄地做心脏按压。
这时刘祥跑了进来,粗鲁地撞开我们两人,对着“爸爸爸爸”地叫喊了会儿。然后,他蓦地举起猪蹄大掌挥向我。千钧一发,齐瑜闪到我跟前扼住了他的手,用力一推,刘祥连退几步。
这一刻,我只觉得世界一片眼花缭乱,心里的惊骇久久无法停息。为刚刚濒临死境的父亲,为蛮不讲理的弟弟竟想打我。更无法置信的是,现在用他有力的大手护着我的男子,是那一直对我冷酷无情的丈夫吗?
见刘祥还欲冲上来,齐瑜冷冷地放话了:“你想对我的妻子做什么?”
妻子一词,拨打起我异样的情愫。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到他对于我的名分的亲口承认。
“妻子?”刘祥扬起两道刀眉,对向我嘿嘿大笑起来,“姐姐如愿以偿了呀。”既而手背狂妄地一抹嘴,“你们这对狗男女,刚刚对爸爸做了什么?”
“应该问的是,你之前对岳丈做了什么?你自己想清楚,岳丈一过世,法院剖尸一切真相大白。”齐瑜镇定地说,边拔起了手机,“喂,若磊吗?可以派车过来了。”说完走上前继续为老人做急救。
刘祥整个人愣征在原地。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突然,外面传来了爱拉疯狂的尖叫声,像把刀子剁着我薄弱的耳膜。瞧着刘祥纹丝不动,我只好跑了出去。
结果地上一滑,我差点跌跤,低头一看,竟是一滩怵目惊心的鲜血。爱拉瘫坐在地板上,双手抱着血渍斑斑的小天痛哭流涕:“怎么办?他这个疯孩子竟然自己拿剪刀——”
说实话,看到满身是血的小天时,我双腿已经发软了。我只是个滥竽充数的医师啊。既往在中心有许多同事可以帮我,可现在呢?只剩下齐瑜了,而他还在里面为老人急救。
当然,我是不能拒绝的,因为这男孩还是我的亲侄子。下定决心,我蹲□子,伸出手小心翼翼翻起男孩的衣物,寻找血源。还好,伤口似乎只有一个,位于右大腿内侧,血流不停地从那鸡蛋大的窟窿里冒出,怕是伤到大动脉了。这样持续下去,这男孩会因失血过多而休克死亡的。当务之急是止血。于是我摸索男孩的腹股沟动脉搏动处,脱下外套折叠成方状压放在搏动上方,接着在衣服上添加重物。过了会儿,不见成效,我急了。看来只能用钳子探入伤口里钳住血管。没有钳子,就用两只手指代替。这种法子我只在临床上看小马医师做过一次,当时还是看得糊里糊涂,毕竟我连血管的具体解剖位置都不能掌握。而且做错了引起其它并发症怎么办。
手足无措,我唯有跑进房间向齐瑜求助:“他流了好多血,必须钳住大动脉。”
“把手指放进伤口里摸血管。”齐瑜没有停下动作,见我没动,火了,“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就照我刚刚说的话做。”
“我——我不行——”
他严厉地一瞪我,我无奈地转身。身后他加上一句:“别怕。我在房里不会走开。”
我回头,晕黄的光圈下他宽实的背影,棱角变柔,让我的心不由一动。没能刹住脚跟,我放开双手拉住了他散开的西装两缘,动情地靠上他后背,轻语致上真心的两字:“谢谢。”
他身子一僵,喘了两口大气朝我大吼:“还不去!”
我会意地叹笑,撒腿跑出房间。接着一鼓作气伸出两只手指插入血肉模糊的窟窿。平生第一次赤手摸人的骨肉,果然不能适应的恶心。忍住频频的反胃感,我努力地寻觅着跳动的绳子样的动脉。然血管出乎我意料的圆滑,滚来滚去。我没有经验,即使触摸到也夹不住。紧紧张张劳碌了老半天,我汗流浃背,一想到男孩可能会死,禁不住打起了抖。
爱拉一见,哭天抢地。哭声传入房里,惊动了失神的刘祥。我疯牛般的弟弟马上冲出了房间,在见到儿子的血之后,宛如看见了红色的标志物发狂了,张大两只血红的眼睛对我挥然举起了锤头大的拳。
我发誓,我不是傻瓜,该避开的!然,先是砰的两声门响转移了我的注意力,一边是从爸爸房里挂不住担忧跑了出来的齐瑜;一边则是总算赶上好戏的急救人员,匆匆一浏阅,冲在最前面的是黎若磊,后面还有提着药箱的于凡的影子。而在这慌乱的同时刻,奇迹发生了,我那尚在窟窿里挣扎的手指竟歪打正着抓住了血管。于是,刹那的衡量人命与一拳之后,我闭上了双眼,等着——砰!牛拳挨上了半张脸!霎时天翻地覆!满头金星!五官八成都被扭曲了!
没关系!只要手指头没因此放掉血管,一切代价都值得!我瞎想时,耳边轰然再来一声巨响。这不会是我被挨了第二拳,魂飞魄散了吧?!
左手捂住生痛的脸,我睁开眼,正好看到飞到半空的刘祥跌落在神台。霹雳哗啦!震天动地,神号鬼泣!接而他们几个忧心忡忡地跑了过来。
“你这傻瓜!不会避开吗?!”
果然,马上就有人骂我是傻瓜了。
“刘薇,刘薇,把手放开!让我们看看!”
他们使劲掰开我的手指头,只是左手就算了,反正我也不怕当丑女。但不能掰生命所系的右手呀!我不得呐喊了:“别拉!别拉!”
他们忽地停下手,脸色更难看了。
“哪里疼?他还揍了你哪里?”齐瑜开始动手扯起我衣服上的纽扣。
我赧颜,按住他的手:“不是这个。”
“不是这里是哪里?”他焦躁地吼了,“哪里疼就出声!”
“我——”望着他们关切的脸,我突然有种愧疚的负罪感,低声道,“我的手指夹到血管了。”
“呵?你说什么?”黎若磊惊讶,“该不会得脑震荡了吧?我看还是让她躺下比较好。”
因此他们又要让我躺下来。我冒急了:“我是说我的手指头夹到小天的动脉了!”
总算,齐瑜眉头一皱,知晓我说的是啥了,对守着药箱的人喝道:“我要把钳子。”
其他人随之看到小天,猛然醒悟。
很快,一前一后两把钳子迅速探入了男孩的伤口,前面大刀阔斧地开路,后面则一钳下去,准确无比地夹住了还在蠢蠢欲逃的血管。忘了这是我第几次见到鬼斧神工的双刀表演,只知道每次都不禁让我感动。
“放手。”齐瑜对我说。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可以放手了吗?”
“是的。放手。”
“真的可以放手?”
齐瑜瞪眼了。而于凡和黎若磊八成是联想到我第一天来ITTCU推车床的笑话,忍俊不禁。
听那两个家伙笑得鬼死美声,我尴尬,松开了右手。
有人帮我取来了冰袋,我接过敷在了受伤的脸上。其实,我比较想要面镜子,看这代价究竟有多大。所以在他们把一老一少抬出饭店后,我抽空溜进了浴室看看毁容的效果。
一看镜子里的自己,怪不得那些家伙那么紧张了。半边脸全部肿了起来,一边眼睛周围起了一层黑圈,嘴角伤痕累累。真是打肿脸充胖子,熊猫眼,歪嘴姑娘什么名堂都有了。呵呵苦笑两声,想想换了小天一条命,还是值得的。
没脸见人哪。我低头快速走到饭店门口。放眼望去,昏天黑地,风狂嚣地鞭打着所有的一切,雨无情地倾泄着忿怒与哀伤,世界完若四分五裂。耳边嗡嗡翁嗡充斥着救护车尖锐的警鸣,欲张手撕开这一团迷离的黑暗。原来,这暴风雨还未结束!
才经历了一场战争的我,浑身热意迎向风雨继续迈进,跳上了救护车。里面诺大的空间相当于21世纪的半辆空调巴士。可以容纳同时进行三至四个病人的紧急救护。齐瑜听了会儿老人的心区,放下听诊器边开医嘱边问我:“你刚刚去了哪里?”
“洗手间。”我答。
“被挨了一拳,还活蹦乱跳的。”黎若磊走过来谑笑道,“到那边的床躺下。”
“不用了。”我摇摇头,然头刚摆一下,半边脸就痛得我咬住了下唇。想这22世纪的经历每次都是痛不欲生。
“去躺着。你现在还不能排除脑震荡。”黎若磊不容我反驳拉起我到床边。
身子挨到舒适的地方,乏意扰上,我眨眨眼,见于凡最后跳上了救护车。门砰地一关。我也合上了双眼。任骋驰的车子超越风雨,把我带到另一个战场。
28
这里是十三楼家属等候的外走廊。
被迫做完了脑部扫描,结果一切良好。我的半边脸裹上了冰凉的特效纱布,看样子像是光荣负彩的勇士。据专家称,约需三天的时间会恢复正常。因这半张脸,三个家伙居然同时给了刘祥两拳一脚。幸好我弟弟身强体壮,晕了两个时辰后赶到中心,却被警卫拘禁在角落,像只困兽徒劳地大肆宣泄。另一边坐着可怜的少妇爱拉。她的面纱不记得是几时掉落的,露出一张秀丽的娇颜,两道无声的清泪似乎述不尽她嫁入夫家后的种种悲郁。
我快步越过他们,换上工衣,从专门的员工通道进入了手术室内走廊。
来这里的次数仅有过两次。第一次是第一天冒充刘薇上台。第二次是双刀的观摩手术。两次验证下来,以我的能力还远远不足以登台。
戴好口包,我先走进了小天的手术间。一切整洁,想来是手术结束了。于凡在病历上签字,看到我颇为吃惊:“刘薇?”
我傻笑着走到小天床边。男孩舔着嘴角,似是做了什么美梦。我心想爱拉这回也放心了,抬头看向输液架上的液体,标签上印着的地西泮一词,不由惊疑道:“这——”
于凡宛尔:“怎么?”
这个家伙是小儿科专家,我小心问:“小孩子持续静滴镇静剂,这样可以吗?”
于凡点点头:“他不是普通的小孩子。”
我想起了爱拉说过的“疯孩子”,皱皱眉看向男孩纯真的睡颜,一时理不清思绪。
这时,墙壁上的对讲器突然嘀的一声传出通告:“于主任,大使馆来接病患的飞机将于半个钟头后抵达我们中心顶楼。”
我一听,疑虑顿起:“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
眼见他有意别开脸,似是欲避而不答,我当即质问道:“我是这孩子的亲人,有权利知道一切!”
“刘薇——”于凡叹了声,向我解释,“就如你刚刚听到的,他们将被送往其它地区的医院继续进行治疗。”
“他们的病情允许吗?”
“小天没有问题。做完清创缝合,生命体征平稳,只需加强营养和调理。”他平静地答复我。
我望望男孩红润的脸蛋。看来他不似是在说谎。那么老人呢?记得齐瑜一路不敢离开老人一步,怕是老人的情况并不乐观。一问:“我爸爸呢?”
果然,他面露犹豫,未给我答话。
我忽地转身,冲出门口径直闯入了对面的手术间。
嘀嘀哒哒,仪器的声音震撼在心。老人平躺在床上,已没有意识活动,咽喉插着急救气管,心区连接着体外起搏装置,无疑是在维持最基本的生命征象。整个手术间一样整洁,不过不是术后的整洁,而是没有任何准备开台进一步处理的迹象。
我的心一凉——这显然是放弃!为什么?!
在床边商量的黎若磊和齐瑜,看见我突然出现,怔了怔。紧接齐瑜看到了我肿胖的左脸,神色一暗,朝我炮轰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讶然!磨磨口打算质问老人的情况。黎若磊抢先插话:“那边的医师怎么说,就这样放你走?”
我摸向左脸,泱泱地争辩:“做完扫描了,什么事都没有。”
“报告书呢?”他对着伸出手。
我一愣,那时走得匆忙,仅听了句医师的口头报告“一切良好”,竟忘了拿书面诊断报告。不过现在最主要的是老人的问题,我摆摆手:“这事呆会儿再谈。我现在想问的是我爸爸究竟是怎么回事?”
黎若磊坦言:“就像你所见的。像你听于凡所说的。”
“他这样的情况可以允许转院吗?”
“当然不可以。不过你父亲之前签了有关同意书,所以我们必须按照法律办事。”
听着他一切理所当然的漠然口吻,我不禁怒喊:“法律办事?!法律办事就可以罔顾人命吗?!难道人的生死可以任由法律决定?”
他摇摇头,认真地对我说:“这是你父亲的人权。我们不能侵犯一个人对待自己生命的人权。你不是小孩子,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说这话时他一直盯着我的眼睛,似是欲从我眼睛的影子里探究什么,刘薇皮囊下的我萧唯?一个21世纪在温情中长大的女子,从未想过会遭遇这样的家庭问题。未曾经历过,自然像个小孩子把事情搞得一团糟。无疑,他一针见血的指出,使得我的辩驳变得无知而可笑。
然,作为刘薇,我必然是要尽到孝义。思量了一番,我说:“我跟你们上顶楼。”
“哦。你想送你父亲?”黎若磊问。
“是的。我得上飞机护送爸爸平安到达其它地方。”我老实说出自己的想法。
霎时,他们不可置信地瞪向我。
“你跟着上飞机?!”黎若磊摇头晃脑,显然极不赞成。
“我是我爸爸的女儿,女儿尽孝道是天经地义。”我坦承道。
黎若磊指向我伤痕累累的左脸:“再上飞机被你老弟挨几拳吗?因大使馆通过了你野蛮老弟不合理的要求,飞机上只留下他的同伙,没有人可以保护你。”
“我自己可以保护自己。”我决意已定,铁定道,“而且这是我必须要做的事!”
众人默然。齐瑜则脸色一变,对向我:“你可以不为你自己着想。可你有没有为你女儿想想?”
女儿?!或许是经历了今夜这场奇怪的变故,这词此时此刻从他的口里听到,我没有联想起女儿可爱的童颜,却是心口一道莫名的失落:对于他而言,我的存在只是因为女儿?因为女儿,他才关心我?因为女儿,他才陪同我探望我的家族?因为女儿,他才保护我不让刘祥打我?因为女儿,他才说出我是她妻子的名分?不是自己不爱女儿了,而是讨厌起来,自己像傻瓜一样在意他这些温情的转变…
我转过脸:“我当然会为女儿着想。就是因为为女儿着想才这么做!”
“好!”他一声道不清的无奈之后,砰地一下砸下病历,走出手术间。
我心里顿然一空,明白事怎么都追不着这抹依赖的幻想了。
事到如今,另两人也不好开口挽留我。
“我去看看齐瑜,有什么事情CALL我。”这无疑又是一个我不懂的男人。于凡朝我笑笑,双手插回工衣袋,像阵风走过手术间的自动门。
黎若磊则陪着我护送家人上了顶楼。
在我临上飞机前,见我没带私人通讯工具,他当机立断把他的私人手机塞进我手里:“只要按下拨机按钮,就可以链接到我的医院手机。”叮嘱我,他抚下我四处飘散的发丝。
在这个暴风雨狂肆的寒夜里,我不得懦弱地留恋起他这双手。
他眯着眼瞧了我会儿,迅速撕了张纸条写了一行东西,把它兜进了我口袋,戏谑道:“后悔就留下。”
“不!”我否答着,转身义无反顾跳上了直升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