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
“你呢?去哪?”
“武汉。”
“也是度假?”
“不是,工作。”
“工作?”
“嗯,杂志要几张照片。”
江晓君忆起他说过“会同行”的话,疑惑:“你是摄影师?”
“是。”他把相机放回相机包,抓过她左手看她手腕上的表,“上海老机械表,六十年代的。计时准吗?”
对于他的随意,她只得慢慢学会不计较。毕竟他并没有做出任何不礼貌的举止,只当她是朋友了。她答:“准。我经常校对。”
“好。约两个钟头后到站。你不睡,我就睡了。到点你叫我。”
江晓君诧异,他吩咐完这话便把头靠到另一边睡了。不懂这人!她摇摇脑袋,走去洗手台刷牙洗脸。回来见他睡得一动不动,心思他适应能力真够强的,明明四周渐渐喧闹还能睡着。打了个呵欠,她把一条胳膊肘放在桌案托着下巴,另一只的指头懒洋洋地翻书页。窗玻璃里晃眼而过的一排排树木连绵不断地往后退,车轮子的咔嗒声听来枯燥又能使人的心静下来沉思。她是极喜欢看《知音》这类杂志的,里面的小故事经常发人深思。合上书页,她情绪稍好,便是看开了些。与朱辰宇的这段缘分,是宿命也罢,未来如何也好,都不需来影响自己要走的路子。
火车于清晨七点多进入终点站。见车上的旅客走得差不多了,江晓君方是叫醒肖祈。
“你真能睡。”她不由地叹,拎起行囊在他后边下车。
肖祈一如既往地喔了声,道:“干我们这行,习惯了。有的睡就尽量睡。”
“摄影师原来这么辛苦啊。”江晓君感想。
他瞅了瞅她,眉些些的皱褶,然而终是把口闭紧了。
第十八章
在站口,笔友常欢来接她。江晓君想和肖祈道声拜,一回身他竟是没影了。
“你找谁?”常欢问。
江晓君耸了耸肩头,打趣道:“一位来无影去无踪的大侠。”
常欢大笑。江晓君看过常欢寄来的本人相片,今亲眼所见,笔友果然如想象中的长相清秀性格爽朗。两人拎着行李搭乘公车去常欢的学校,一路谈谈笑笑,很快便熟络了。常欢所在的院校是化工学院。进了常欢的女生宿舍,江晓君感觉自己像是回到了大学的日子,叹道:“大学生活真好。”常欢问她住几天,江晓君答四天左右吧。常欢与她商量接下来三天假期的安排。因为江晓君来得急,常欢之前买了车票明天要回家,只得尽量提前赶回来。江晓君称自己一个人也可以在市区里走走逛逛。常欢说与宿舍的人通过气了,带了江晓君在校园附近走走,第二天临走前把宿舍钥匙留下。
笔友走后江晓君在宿舍里熬了半天呆不住,在学校食堂吃完午饭便是出了校园。买了份市区地图,她一边向过往行人问路寻到了长江的客轮码头。渡轮上的人不多。她寻了块僻静处,独自遥望四方默默地出神。
浩瀚的长江水在船的四面八方静静地流淌着,岸边的景物在雾的弥漫中若现若失。她怀念起了小学中学课本,多处有长江的影子。此刻亲身来到了母亲河身旁,她是心情澎湃,深有感触。眼前的长江,没有巨大的波澜,安安静静的,无边无际像是一碗溢满的水。这种底下蕴含的大自然威慑力,令人不由地心生可畏。她想,诸神就在这里。
回到码头,她很不舍得,便沿着江岸慢慢走。后发现有一段楼梯通向江边,她雀跃地哒哒哒奔下台阶。近距离接触江水,不得不承认真是肮脏,土黄色是因夹带了沙土,人类扔的垃圾才是罪魁祸首。小孩子又是天真无邪的。四五岁的拿小手拨打水花好奇地拣易拉罐。大一点的少年则抛起了小石子,竞赛谁扔得远。
江晓君瞧中了一少年手里拿的玻璃罐,想用它装点长江水带回去当纪念。她出两块钱买这个垃圾罐。少年不肯,还价二十。她心痒痒地骂,这么小年纪就懂得狮子大开口趁人之危。脑筋一转悠她对少年说:比赛扔石子吧,我赢给你五十买这个玻璃罐,你输得把它让给我。五十对小孩子而言是笔大数目了,少年立马点了头。结果她与小孩们玩着玩着玩上了瘾,压根没发现有个人坐在阶梯上对她大皱眉头。此人便是同来武汉的肖祈。
举起相机肖祈在琢磨画面的光线和角度,一只墨绿色的鞋子从他取景器里倏地飞过。他想挠脑瓜了,这女人怎么阴魂不散的,到哪儿都碰上。不过得承认,他与她来武汉必是要看看长江和长江大桥。而这个地方离码头近,能左右远眺新旧两座长江大桥,相遇的机率是蛮大的。叹叹气,他把镜头转个方向,一会儿又见着不知怎的踢飞了一只鞋子的她跳单脚去捡鞋。
江水一波波涌向下段的几层楼梯,鞋子偏偏掉在了最底层。她在湿漉的楼梯上蹦蹦跳跳,摇摇晃晃非常危险。他放下相机,欲出声警告她。一个尖浪更快地打到了她脚脖子,她便身子不稳。他冲下去在另一个浪淹没她之前及时拉住了她一只手臂。
她借他的力站稳了,抹了抹脸上的水珠道:“谢谢。”抬头她兀意识到是认识的人,结结巴巴地笑:“嗨,真巧。”
是太巧了,麻烦。肖祈在心里说,长叹口气。
两人杵立,气氛有些僵。这会儿有人朝他们喊:“喂,是你们的包吗?有人拿你们的包!”肖祈警觉地应声回望,一名格子衫青年拎了他的登山大背包。他乍一愣,这样都能被偷。没反应过来,身旁一影子晃过眼。他定定睛,见是江晓君脱掉另一只鞋子,赤着两只脚拔腿就去追那贼。
“抓小偷啊!!”
肖祈跟在她后边,听她声嘶力竭地喊。不是她的包,也这般激动。对于这女人他真是无话可说了。
那贼见两名物主穷追不舍,焦急中不经人行道涉险横穿马路。于是一辆黄色面包的急按喇叭与急刹车。江晓君只听着刺耳的嗞嗞嗞扎得她皮肤起鸡皮疙瘩,不禁往后退了一大步。惊魂未定地捂住胸口,在慌乱的心跳声中她睁开眼。面包的停在原地闪车头灯,格子衫青年则倒在了水泥路上。四面紧接响起一片尖叫和哗然。
面包车司机跳下车见撞到了人,澄清道:“他不遵守交通规则,跑出来让车撞的!”
江晓君告诉自己要镇定,颤抖的手往挂包里摸手机欲拨打急救号码。手机掏了出来,竟是进了水。肖祈在她后方摁住了她肩膀,把相机和手机交予她:“用我的打。”她接住,一面打电话求助,一面见他在伤者身边蹲下询问伤者感觉。江晓君瞧着他的手在青年身上动作,活像电视剧里的专业医务人员,吃疑道:他不是摄影师吗?
五六分钟过后,救护车来了警车来了。他们将伤者抬上车。随车的医务人员问肖祈:“你是医
生?”
肖祈应:“喔。”
“你也上车吧。我们需要记录。”
无法,肖祈只得跟去。
救护车一走。警察做完笔录,把肖祈的登山大背包交还给了江晓君。江晓君依旧是赤着脚打了辆的士,想着先赶往医院把东西归还给人家。来到伤者就诊的急诊一问,对方说肖祈在抢救室里帮忙。她垫脚尖张望,有人出来致使抢救室的门开了条大缝,于是瞥见了他在里边戴手套。俨然他真是名医生了,为何在火车上对她自称是摄影师呢?
不思其解,她在走廊里的长板凳坐下,双手搂抱他的大背包低着脑袋眉头皱得深深的。她不喜欢撒谎,也讨厌撒谎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肖祈出来了。看到她这副样子,他以为又出了什么事。
“那——你还好吧?”他遂之望见她没穿鞋子的脚,喊住了一名路过的中年护士,“有办法给她找双鞋子穿吗?”
中年护士瞅瞅江晓君白皙的脚脖子和脏了的丝袜。江晓君局促了,把脚往凳子下方躲。护士笑笑:“我找找啊。可能会有。”不会儿给她带了一双男子沙滩拖鞋。江晓君在卫生间洗了脚套上拖鞋回来,远远便听见他们俩在对话。
“这么说,肖医生归国后没决定到哪家医院任职?”
“喔。没决定。难得可以好好休息,想四处走走,考虑清楚再决定在哪里定下来。”
“我见你拿的是相机,是业余爱好?”
“喔。也是工作。”
“工作?”护士彻底糊涂了。江晓君也糊涂了,停住步子仔细地打量他。他的脸怕是常年户外活动,晒得黧黑,两颊有些瘦削。医生在她印象里通常是白净斯文的,因此他看起来真的不太像是做研究的医生。
肖祈摸了摸莱卡相机,平和地说:“对我来说,商业摄影赚的钱并不比当医生少。从医反倒成了个人兴趣。这么多年,我一直坚持这个理念,不然很难干下去。”
江晓君听明白了。肖祈的职业是医生,但是他从不把行医当成是工作而是当成了兴趣;相反,摄影对于他而言是只图赚钱的工作。可以见得,这是个很有想法的男人。他在火车上对她说的不算是谎言了。她低头思考这些的时候,护士走开了,肖祈对她说:“一起走吧。”
第十九章
两人搭公车回江边。寻到她丢鞋子的地方,与她打赌的少年守着她的鞋子在原地等她。她心头一热,把五十块钱塞进少年手里。少年摇摇头拒绝接受,把玻璃罐放到她手里:“我爸爸说,说话要算话。帮人不能要钱。我输了,这是你的了。”她一听这话,是不好再说什么了,只能慎重地言一声谢。少年一走,她回身见肖祈举着相机朝她和少年摁下快门。
跃上台阶,她问:“你刚刚拍的是我和他吗?”
肖祈以一贯的作风答道:“你如果不喜欢,我可以把底片还给你。”
“不,我是觉得——”她磨蹭鞋底的沙,“干嘛拍这个?你这专业相机的胶片应该很贵的吧。”
他指指身旁的空位要她坐下,道:“我并不觉得浪费。你们刚才那表情很好,值得留下来。”
她对他心存好奇,现是挑起了话题便问下去:“你很有钱吗?”
他想:这女人比她想象中还要稀奇,属于世界上的稀有动物了。一般的成年女子是绝不会像她以单纯的语气来问这样的问题。
“喔。”他把相机装好,问,“你怎么会以为我有钱?”
“你身上穿的是阿曼尼吧。还有鞋子,都是名牌货。”她指出。
“我可以老实告诉你。我全部银行卡里的存款不到五千块。我家是普通工人家庭,我是普通的工人子弟。只不过我这人在其它方面会尽量节俭,平常穿的吃的,因为关系到自身的健康,该花的钱还是得花。而且这些是清仓的名牌货,价钱不贵。”
江晓君未料到他答得如此直接,深感自己的唐突:“对不起。”心里边对于他所说的话,部分赞同,部分保持怀疑。
肖祈从她的表情悟出了些什么,道:“你讨厌有钱人吗?”
“啊!”她诧异,摇头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有钱人有什么好讨厌的——”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念到与男友的分合不排除有对方的家境因素,她根本无法胡弄自己忽视这个问题。抬起头望那漫漫长江水,她心中的苦涩涌了出来:“世界上有没有,没有钱但能办到的事?”
他将她深层的哀伤看在眼底,大致猜得着她出来旅行是有缘故的。对于这女人,他说不上讨厌也谈不上有好感。他向来以为像她这样的人是不适合在这世上生存的。漠然地收拾背囊,听她突然问道:“你是不是认识晓生?”
“喔。”他扯合背包的拉链,“也谈不上认识。我在医学杂志见过他发表的论文,很感兴趣。刚好路过他所在的单位,便进去看一眼,结果遇上你在急诊。”
对于上次的误会,她不好意思地笑笑:“你可以明说嘛。”
“我是说了,会同行。”他道,却发现她没听他解释,只顾自个儿喃喃。
她细小的声音说:“晓生果然是厉害,当一名出色的女外科医生很难吧。”
这足以令他大吃一惊。他瞪住她问:“你刚刚说什么?”
漏口的江晓君急忙捂嘴。
肖祈眉头皱的紧巴:“林晓生医生怎么可能是女的?”
江晓君赶紧附和:“当然不可能是。”
他严厉地扫她一眼:“这种事能胡乱说的吗?!”
她的脸霎然白了。接着想到与朱辰宇分手也是因林晓生这件事,不由地辛苦吸起大气。他是要走的了,瞧见她神情异样,问:“怎么了?”她不答腔,抹抹眼睛低头手指头拉鞋后跟想把鞋子穿好。他见此,不得不再次坐下,劝道:“有什么事说出来比较好。”
她苦笑:“你都认为我是在胡说八道了。”
他转念一想她这人憨厚不像会说谎话的,在她起身时便是叫了声“等等”。
回过头,她说:“我知道我这人不会讨好人。可我做事但凭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我明白。所以我想了解是怎么回事。”他认真地回复。
“我不会说的。为了这件事我已经失去很多了,包括与男朋友分手。”说了出来,她方知真的会心痛,与朱辰宇在一起才不过几天不能说爱得很深,可是感情出自真心。
他想了想,说:“我不会再问你什么。但是,我想我可以做个好听众。你想说什么可以说。你坐下吧。看你这样,我会感到歉意的。”
她惊讶地对向他的眼睛。他灰色的眼珠子不是她想象中那般的不近人情,便是重新坐回到位子上。坐下来了,又觉不妥,不知能对他说些什么。她两只手不安地抚摸膝盖头。夜风从江面上拂来打到人的脸,皮肤有点刺痛,她的脑子渐渐清醒了不少。
他随和地提起:“我记不得你在火车上说你是做什么的?”
“平面设计师。”她答,“名头好听,不过是个画画的。”
“会画画已经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了。至少我就不会画画。”
她不禁笑了两声,紧张顿然化去,大方回道:“一样。我认为摄影师是很了不起的。我对于摄影了解不多,可我看你的作品很有感觉。”
“你见过我的作品吗?”他挑问。
她微微一笑:“就凭你那张留给我的教堂照片。如果是我给这张照片定义主题,我会说,这是一名旁观者对神的瞻仰。”
他顿时不语了,望着她的目光里有了丝惊奇。那是一张自我感觉良好却是被杂志社给退回来的照片。她却是能从中体会到他的想法,这是因为她本身也是一名美术人员吗。他试探性又问了几句。她边思考边对答,她是不懂摄影的专业性问题,可是美术和摄影许多方面是相通的,比如色彩与构图,比如所要表达的寓意。
三言两语,你来我往。肖祈发现与她一聊下去竟是不知时间。这样的情形出乎他的意料。本想她是毫无心机的一女子,对谈后逐渐发现并不全然是,她也有理智的一面。如此寻思下来,她的傻,未免不是一种灵性。
夕阳西下,江水上摇曳的余晖像是一片片切割的金月,柔美怡人。她安静地凝望着远方,他忽然觉得世界也静止了。许是看惯了她活泼的一面吧,他心思,手摸着相机的快门按住想留住这一刻的欲望。
“你知道吗?”她点点下巴说,“我一直在想,公司辞退我的根本理由。”
“喔。”他道,“你不接受公司的说法,应该是自己有定论了。”
“是的。”她咬着唇,“可我想知道你的看法。”
肖祈深知她是在摇摆不定,便斩钉截铁地说:“这件事上,我的看法与你同事的意见一致,你一开始就认错了方向。我也不认为你的同事是在帮你。”
“什么意思?”他后面的一句令她神情愈加黯然。
他冷漠地笑了声:“你是明白人,或许一开始糊涂现在也该想明白了。你们上头是要在你们两人之间做一个选择。你同事要争取留下,你就必须得走。她对于两个上司说过什么做过什么,你是浑然不知,一昧只听她的话。她积极地帮你联系其它公司,说不定还不是给你做人情。”
这番话恰是一道寒风倏地划过心头,她浑身痛快地打了个冷战。回忆与王莉以往的相处,不算是知己,但是关系比普通朋友好。一旦涉及私利,人情有多少能信任。她是不能怨王莉的,弱肉强食是自然界生存法则罢了。
她轻声说:“公司也许可以把我们俩都留下?”
对此他沉稳地审视着她,一字一语地说:“一个单位用人,看的是两样东西。要么你的技术超群,公司不能没了你。要么你后台够硬,人家不能轻易得罪你。你的同事后台很硬,因此你的上司从你同事进公司就特别留意你同事。而你的专业技术还没达到公司不能炒你的水平。这才是你被辞退的根源。”
他的话尖锐,又是一刀见血。她张张口,未能说出句反驳的话,只能咧出个凄凉的笑:“你说话真是毫不留情。”
“也要看是和什么人说。”他答。
这话实在。她沉闷地抱住了膝盖头。工作上的得失,她是想通了。情感上的挫折,她仍是有些疑问。最让她大惑不解的是,以朱辰宇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轻易地因林晓生的事就选择了否定她呢。或许这人可以帮自己一把,于是她踌躇地提起:“我有个朋友,她——”便是把自己的感情经历以朋友的故事名义说给了他听。
肖祈一下子就听出来,这是她本人的故事。他静静地聆听。整个故事听下来,他与她一样直觉到了其中有曲故,为此他深感骇然。她讲完平静地吸口气,等他下结论。这个时候天色黑了,江边伫立的路灯不足以照亮四周。黑暗中她辨不清他的表情,只听江水一波一折的拍岸声伴随自己咚咚的心跳。最后他的嗓音带了些暗哑是这么说的:“可以的话,离开这两人吧。”
第二十章
缘分是非常奇妙的事情。从小杨车祸事件,发展到了今时今日与朱辰宇分手。刚刚好,今年是她的本命年。江晓君早听闻过,本命年运气很背的。第一个本命年她失去了父亲,这段日子她则是倒霉到家了。即便如此,她从没后悔过与晓生、朱辰宇相逢相识。经肖祈的肯定,她黯然地想:缘分尽了。
“离开啊。我也觉得是应该离开的。”她下巴颌摩擦横抱膝盖的手臂,砸吧道。先站了起来,跃上两个台阶。惊觉肖祈没跟来,她回头问:“你不走吗?”
肖祈是在思考林晓生的事。他知道江晓君不会骗他,他也不信林晓生敢在医院里做出女扮男装这种欺骗大众的事。或许外行人不懂,可学医的人是很清楚的,男女生理结构不同,是男是女一眼就能识别。只能说,林晓生骗了她。无论林晓生出于什么原因欺骗她,问题在于他该不该把这事告诉她。
有些犹豫地抬起头,他见发绿的幕色中她的眼睛显得很大很真迷茫地望着自己,心便是软了。说不出口,他仅“喔”了声,随她起身。
两人回去的公车站旁边有一家音像店。店里音箱的喇叭开得很响,乐声却是很美妙的。江晓君几乎是在听到歌声的同时间,怔在原地变成了尊化石。
肖祈问她:“怎么了?”
她张大眼睛看他,胸口起伏呼吸急促,音色颤抖:“这歌叫什么名字?”
肖祈仔细辨听,是自己熟悉的歌手,答道:“savage garden 的 I knew I loved you。”
“是什么意思?”
肖祈从她急迫的语气,听得出这首歌对于她意义非常。他沉思了会儿,说:“歌词大意是,在遇见你之前我已经爱上了你。”
江晓君的头垂落了下来。地面上树杈的影子在她的视野里迷幻地摇曳着。耳畔熟悉的鼓点节奏,带着她的思绪回到了那天在露丝的家,与林晓生重逢。林晓生弹唱的曲子,她以为是宗教音乐暗地寻觅许久,没料到竟是一首流行歌曲。今日获知是这样的歌词,她不敢去想其中的深意。她对自己说:林晓生那天是对着客厅里所有人唱的,并不是只单独对着她。
迈大步子往前走了两步,按捺不住她掉头走进音像店,买了savage garden的带子。肖祈站在原地,沉默地看着她进进出出。她出了店,在卖小玩意的地摊边蹲下。这会他等候的公车进站了。
他举起手想看手表,记起自己这次出门遗忘了戴表,一回望瞅见她手腕戴的上海老机械表。公车走了,他慢慢地踱近她身旁。
“这个要多少钱?”江晓君拣起一条坠子,问小贩。
路灯圈出了她掌心里坠子的外廓,肖祈辨认得是一个十字架。十字架形状是寻常可见的米字箭头花样,材质却是难得一见的砗磲。
“一百。”小贩一分钱都不肯让价,“是从正宗珠宝店里拿的货。不可能再便宜的了。我可以给你证书看。”
肖祈以为,这一百肯定是贵的了。即使是珠宝店出品,到了地摊价格绝对要低成一两折。再说普通砗磲的价格也不昂贵。然小贩狡猾又自信地笑着。他皱了皱眉,见江晓君从挂包里掏出了钱夹。
钱夹一打开,仅剩几张十块和五块,远远不够一百。江晓君咬咬唇。小贩的笑容有些僵,寄望的眼神转向了肖祈。
“老板,你看,我就剩这么多。你打点折头吧。”江晓君执着地说。
小贩笑容可掬:“我这是赔本价了。你不是有男朋友吗?”
“男朋友?”江晓君看到了肖祈,连忙摇摇头,“你误会了。”
“也是朋友吧。”小贩一边说服,一边伸出长臂把坠子从她手里拿了回来,“要不是开市早,想做成第一笔生意采个吉头,我开价岂止这个价。你不要自有她人要的。”
江晓君狠狠地瞪了小贩一眼,知道他是抓到了她很想要的心理。气呼呼地她走进公车亭里,双手插着外套口袋来回地走。看肖祈默默无声,她问:“你觉得呢?”
肖祈一个字:“贵。”
她咬牙:“我知道贵。”
肖祈淡漠地扫眼她焦躁的面容,摸出了钱夹。
她急忙推拒:“我不好和你借钱的。再说那人明显是敲诈。”
肖祈取出一百交到她手心:“你现在不买,恐怕会后悔一辈子。”
她乍怔,挤出个笑:“其它地方也能买到的。”
肖祈沉稳地看着她:“买东西要看缘分的,可遇不可求。其它地方不一定能找到一模一样的。”
没想到他把她的想法看得这么透彻,江晓君抓紧了他给的一百块,折回去把坠子买回来。他见她把十字架挂上脖颈,她果真是怎么看都喜爱得不得了,甚至有些激动地爱抚十字架。
“我怎么还你钱?”她带着感激轻声说。
“不用了。”能使得一个人快乐,自己也能获得快乐。他不计较这一百。
她手指头摸了摸唇边,有了主意跑进音像店里要了一张纸,递给他:“这是我的联络方式。你再到我住的城市来,一定得让我好好招待你。你明天还在武汉吗?我回去取了钱就还给你一百。”
“我明天没空,下午离开武汉。”他不假思索回绝她,眺望到来车说,“我车子来了。”
“哦。”她感到遗憾,诚恳道,“你有空,一定来我那里玩。不然我会过意不去的。”
他“喔”,便拎背包上了车,一只手握着她的纸条。在车厢内走着,他看见她立在外面,一直目视他走。对上他的视线,她明亮的眼睛笑了。这个笑容在寒冬里绽放,很美很温暖,他握住了扶手,定定地望着她。
“拜。”她举起手,轻轻摆了摆。
车往前走,他见着她的碎花棉布裙在风中飘扬着,如云般轻盈。见车走远她侧过了脸。他看见了月光下淡淡的忧虑浮现于她的眼眉。他似有所思,一个女人的笑可以令人动心,一个女人的忧愁也可以使得人揪心。车子拐弯不见了她人影,他才寻了位子坐下来,低下头看纸条。字迹是用蓝色圆珠笔写的,写的人用力很大,笔划的力度几乎穿透了薄薄的纸背。可见得她干每一件事都很认真。积极对待生活,向来是他欣赏的人生态度。他把纸张折叠好,在选择放进口袋还是扔进垃圾箱,犹豫了一下。他想,他是后悔了,当时在江边坐的时候应该拎了包就走的,不该与她聊那么久。这下可好,她的那句“一名旁观者对神的瞻仰”,恐怕会很久很久地留在他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