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前是一幅仕女自画像。明眸皓齿,笑意嫣然。大昭闺中有旧俗,及成年,挂主人小像可免灾。
敏言瞧见像,却转忧为喜,这心情,仿似下了千年百年的雪,快要淹没尘世时,终于停了。屋内的女子很敏锐,低声唤了句何人,便匆匆熄灭了烛火。
丫鬟老妈子来了一大堆,嚷嚷着姑娘如何了,这女孩儿声音温柔至极,瞧着窗的方向,在黑暗中叹了口气。月光照到了敏言的身上,少年郎几多手足无措,却又翩翩风雅,站到了女孩儿咫尺。
她想她遇到了自己的心上人,又想这指定又是一场春梦,便轻声道:“无事,一只猫,都散了吧。”
敏言此生再无这样雀跃过,走出那院子,唇角还带笑意,顺着月光,终于有了一丝明亮,缓缓瞧向那三字时,雪化了,这一刻的世界,又恢复了原本的肮脏。
敏言病了,病得很重,因是心疾,无药可医。
戏台下的三娘低下了头,却连鼻子都酸沉得不像话。这样闯进别人的家,这样在旁人熟睡的时候,改变她的命运,改变她的梦想,改变她的人间,他怎么不去死呢?他怎么还没死呢?
翠元抿唇瞧着三娘,他原本看着戏台子上的风花雪月,转眼,却瞧见了凄凉的妻子。他的妻子娘家也姓乔。
戏台上,敏言的病惊动了昭天子,天子关怀焦急,逼问敏言何故,敏言却不肯说,许久,下人吐口,天子方知敏言夜晚探了未婚妻。
“可还满意?”老天子笑了,毕竟敏言还是个孩子,他以为这个孩子只是羞恼困窘,思虑成疾罢了。
孰料敏言奄奄一息,却坚决道:“陛下,臣此生绝无染指皇位之心,求陛下宽恕臣之罪。”
昭天子方知事态严重,细细盘问,少年才肯说,他那夜误入的园子并非海棠园,而是榕樨园。园中住着的也非乔三娘,而是乔三娘亲舅家的表姐。
这女孩儿姓妫,虽家道中落,容貌却是绝色,品性更是温和,素来与乔三娘十分亲密。昭天子思度许久,还未想出两全其美的良策,北方三十三部诸侯联同匈奴却来犯了。乔荷阴狠狡诈,想趁机篡夺兵权,便请旨出征,更言道,若此番胜利还朝,愿请天子主持两个婚礼。
昭天子问哪两个。
“一者臣妹与公子,二者臣与妫氏!”
酒壶的脆响太过尖厉,砸碎了四周的喧闹,也砸碎了乔郡君的话。奚山上的三娘酩酊大醉,站在琥珀杯的残骸之中,踉踉跄跄地指着众人,双腮酡红,笑意嫣然道:“我知道要演哪一折了,我知道!让我,让我说与你们听!妫氏知敏言公子日后承继大统有望,不,是妫氏对敏言心生爱恋,苦苦挣扎,又不想嫁那龌龊鄙陋的郡君,最后终于遣丫鬟送了一方帕子予敏言,以寄相思。敏言本以为无望了,瞧见帕子,方知小姐心意,大喜过望,心中又实在不愿辜负小姐,便上禀天听,坚持要同乔三娘退婚!昭天子本就是个慈爱的仁君,对孙辈再好不过的,见敏言公子疾病过甚,只得答应他。却因北方战事吃紧,恐多疑小人乔荷心中生隙,便将此事瞒得彻底。乔三娘因被退婚,颜面尽失,心中生恨,竟趁夜毁了妫氏容颜,更把她沉入城河之中,幸而妫氏平素为人极好,有下人舍命搭救,她连夜逃到城外尼庵中,隐姓埋名起来。”
妫氏失踪了。敏言公子以为妫氏为太尉府人所害,悲痛万分,几不欲生。此时,朝中却有密报传来,郡君乔荷通敌叛国,预谋同突厥王联合攻回咸阳,自立为王,割十六国做谢礼。军中有五千将士不肯屈服这等卖国贼,皆被他杀害了。那回京报信的兵士便是死里逃生中的一人,字字恳切,句句含泪。敏言公子痛失佳人,此时又听闻此事,国仇家恨,一并涌上心头。大昭国民听闻此事,皆义愤填膺,有些恨极了的有识之士,甚至做了那乔荷的土坯像,日日鞭锤,夜夜怒骂,犹然不能泄愤。昭天子本就年迈,经逢此等变故,气得一病不起。敏言临危受命,召集大昭兵马,金戈铁马,千里之遥,也要取乔荷首级。大昭众志成城,北匈奴可汗耶支部族乌合之众,连连溃败,乔荷见情势不对,被逼无奈,只得自裁。
华国长公主听闻乔荷死讯,自请废为庶人,昭天子知女儿不曾参与叛乱之事,只废了她封号,命永世不得入宫。华国公主同太尉去接乔荷棺椁,一代奸贼,连天都不愿全他骨肉情谊,连日大旱,七月酷暑,待到打开棺木之时,那贼人…那贼人啊,竟已销了骨肉,只剩一摊血水。
敏言大胜,班师回朝,途中经过尼庵时,天降瑞雨,他去庵中躲雨,满身狼狈,静看滂沱喜雨,却听身后有人呜咽。他转身,是被毁了容颜的妫氏。
敏言公子岂是重貌好色之徒呢?他怜爱妫氏一如往昔,并不因她容颜毁坏而有丝毫改变。合该妫氏是国母之命,大起大落,苦尽甘来,过些日子,竟有名医说能治这残容,只是敷药之后,需要静养,不得见人。敏言自是依她,匆匆筹备婚礼,平素也只隔门问候罢了。
乔三娘心中益发怨恨,不肯在此事之上罢休。她自兄长死了之后,竟似疯了一般,整日坐在闺中绣嫁衣,不言不语,不食不饮,不眠不休。华国公主见她如此,思及孽子,十分伤心,上了折子话家常,昭天子不知为何,又下了一旨,将乔三娘许配敏言做侧妃,择日入府。
乔三娘心机深重,恶贯满盈,由妻降妾,已是报应。她既非国母之命,做什么都不过枉费心机,徒劳无功。
敏言公子与妫氏大婚当夜,百国上下好不热闹,如果敏言是昭人心中的圣人,那么圣人又娶了德行如此美好的绝色佳人,所有的人仿佛都瞧见了百世其昌的大昭,也瞧见了充满希冀繁花似锦的人间。
公子府前,敏言等得焦急,似乎等了一辈子,此刻方盼来画中的佳人。可是却有两顶轿,从不同的方向抬到了敏言的面前。
乐正施沁衫的太平音听得人心徐徐如春风,敲敲打打,这一头,红角垂漾,唢呐声声,似从远处迎来了风平好景,平步青云来了杏花路,另一侧,两个轿夫却像是卸下了粗砺的纤绳,挂着白色挽缦的花轿扬起尘土,重重砸在了鹦鹉桥上。
那顶孤零零的轿子中,缓缓走出一个一身红衣、盖着白色盖头的姑娘。她狠毒而丑陋,她德行有瑕疵。她被人猫狗一样养大,又活得如猫狗一样蠢笨逐利。谁教出了这样的孩子呢?谁把她变得这绝世罕见的坏?谁让她心中充满毒蛇的涎液?
这姑娘是乔荷养大的乔三娘。乔三娘说:“既已下聘,岂能无信?吾兄之命,吾不敢不从。”
半年前,堆满太尉府的一百抬嫁妆,如今,满是灰尘。
乔三娘疯了,她不愿做妾。
敏言知道来人是谁了,十分厌恶,为免误了吉时,下令命侍卫把她拖走。
姑娘隔着白得如雪的盖头道:“今朝乃君大喜,特来庆贺。”
敏言见她绣得锦绣团簇的袖中隐隐有银光,又听她言语,担心她对妫氏不利,便一掌打在她的心口。
姑娘被一掌击中,身子晃了晃,却屹立天地间,未曾退一步半步。她缓缓掏出了匕首,望着盖头外的世人,却狠狠刺入了自己的胸口,松手的一瞬间,她隔着盖头,对敏言道:“公子大喜,一喜花烛,二喜…二喜丧妻。”
大昭有一个传说,若在婚礼之上见血,则是大凶之兆,不应在男身,便应女身。轻则跌打损伤,劳筋动骨,重则嘉年丧偶,痛失所爱。
歹毒的姑娘呵,穷尽一生,最缺德的事儿也做出来了。就算死啊,她也不让旁人称心,她唯恐妫氏不能一生残疾受尽煎熬也死不了,又怕妫氏死得太迟,不能教敏言嘉年丧偶,痛苦终生。
那时是八月,入了秋,晚上的风很大。这毒妇死了,众人拍手称快,他们群情激奋,朝着这死去的女孩儿身上吐痰咒骂,如同当日鞭打乔荷的泥胎。似乎连天都不胜欢喜,用尽所有的力气吹散这女子的每一寸肮脏恶毒的肌肤骨血。
风吹起了她的盖头。盖头像一段雪绸化成的鸟,飞到了天上。鸟的尾巴上沾着那姑娘的血,燃烧成了一团火,高高远远的,谁也抓不住。
三娘醉得更厉害了,翠元不得不把她从酒肆中带走,遥遥地,众人还听见她在说:“我瞧见了,那天下无双的圣人敏言在哭,他哭了,哈哈,他哭了,抱着尸体哭得不能自禁,甚至无人能扶起来。升官发财死娘子,古来三喜,他为何哭?为谁哭?这世人都疯了!为不认识的人哭,为仇人哭!阿元,我的好阿元,风这样大,我以为盖头会飞得很高很远,再也不回来啦,可是,我又眼睁睁地瞧它重新覆在那姑娘的脸上。你知道为何吗?我告诉你,我来告诉你,倘使无盖头覆面,丑妇何能见人?死后亦自不安!”
乔家真正的三娘被这群人闹得头也疼,心也疼,糊糊涂涂地想着想着,忽而想起来,她表姐房间里挂的那张小像,隐约是她。或者,那是哥哥希望中的她。后来,她为了另一个人、另一场希望,变成了那副模样,继而,因为一场失望,又忘了那个画像。
年纪大了,只听到歌儿啊曲儿啊,热热闹闹的,都是极好的,至于故事,瞧个热闹便是。当然,包子,从此以后,是不再吃的。
那一年,乔植忘了自己的年纪,因为她记起了她哥哥。那一年,乔荷十九岁,永远的十九岁,尸骨无存。
齐明十五年。
一场阴司事,三更夜半,明镜悬在谢侯殿。
晏二主审,覆着鬼面,扶苏夫妇并同谢由立于一旁旁听。
夜叉提上的是个鬼魂三两重的老人。
“下跪何人?”
那鬼魂佝偻着腰,面上一张垂下的枯皮,眼珠浑浊,刚从十五层磔狱提出。
“老奴乔庞生,开国太尉乔府的养花人,定宝十年卒。”他声音沙哑难听。
“你可知本府拘你何事?”晏二声音鬼气森森,与白日不同。他手中握着一只惊堂木。堂下黑白两班,短靴长舌,手上握着镣铐狼牙,鬼头鬼脸。红灯笼教阴风吹得惨惨煞煞,那老鬼乔庞生心中蓦地一惧。
“老奴并不知。”
“你可识得乔三娘,大名唤作乔植的女子?”
“老奴主家的三姑娘,自是知道。”
“那你可知,她葬在何方,为何从死去至今,一直未归阴司?”
“她便…葬在后花园的海棠树下,倚着荷池的那株。三姑娘夭折是一件颇为私隐的事,她当年的尸首是太子敏言抱回,太尉大人接连丧了一子一女,哀恸之下病倒,公主嘱咐我等把三姑娘下葬,并命阖府不许再提此人。之后老天子驾崩,太子变成天子,直到迁都太平之前,每年都会来府中拜祭三娘。”
“你可还记得是哪处?”
“自是记得。”
“前方带路。”
夜浓黑,海棠睡得正沉,这一帮莽鬼惊扰了花魂。
挨着一池碧水的海棠树粗壮茂密。
“挖。”晏二掷了一支令,众鬼捧下,忙活许久,竟真挖出了一具硕大的红木棺,掺着泥土的腥气,令人作呕。
“开棺!”
府中老人谢由愈看愈惊疑,思前想后慌了神,连连摆手,“判官公子,不可不可啊!这处埋的另有他人,莫要妄动!”
“老人家,此事已扰阴司多年。今日若不了结,来人必生祸事。”覆着鬼面的黑衣公子温言宽慰谢由,可神态坚决,却似不由劝的。众夜叉一起使力,那棺椁便掘开了,却瞬间霞光漫天,直直冲向云霄,刺得众鬼倒退了几步。
晏二冷笑,“乔庞生,你过来辨一辨尸,这里葬的可是乔三娘。”
那老鬼言之凿凿:“正是三娘。”
晏二厉声责道:“还敢嘴硬!你当本官如此好蒙混!开棺时但有异象,生前皆是功名录上的王侯将相。这霞光漫天,令鬼祟皆退步三尺,定为不世出的君王。白骨髋骨狭窄,颅骨粗大,分明是个男儿,且手指骨节略蜷,胸腹骨隙脆疏明晰,是年迈之象,此处葬的是位年老逝去的天子,绝非乔氏三娘!”
那老鬼俯首猛磕头,却一言不发。
谢由情知瞒不住,叹了口气道:“只有历代天子才知晓,太宗便是葬在此处。那泰陵中是个空穴。我谢家三百余年不败,与此亦有大大关联。守墓守了三百年,安安稳稳,料想今年真是劫数到了。”
众鬼一惊,赫赫有名的敏言大帝竟是眼前白骨,未依山水,未陪葬器物,只孤孤独独一身白骨,倒是太过匪夷所思。
“三百余载,尔于磔狱受尽凌迟之苦,竟还不肯从实招来吗?”晏二目光移向乔庞生鬼魂,勃然大怒。
生前掘人坟墓者,方才会入十五层磔狱。
乔庞生身躯乌焦,抬起眼,愤怒辩解道:“我只是遵从太尉大人意愿,将他爱女从此坟中移走,又何错之有?至于之后,什么天子葬在此处,占了三娘的位置,老奴又岂知晓?”
“太尉何时叮嘱你,又为何移走三娘尸骨,所为何事?”
“太尉自三姑娘死后,似乎中了邪,每日关在书房内演算,终有一日,却推开门,哈哈大笑起来,须发皆白了,人却瞧着解了之前苦闷。他骑马入了宫,讨了老天子一张旨意,道是天子欠他的,天子竟未怪罪太尉,只摆摆手,放他出宫。他回到家中,至于夜半,便命我等素日不起眼的忠诚乔姓老奴掘出三姑娘尸首,按他指示,用马车推出了徽城。那一夜,大雾漫天,我们行走却丝毫不费力,呼啦啦似乎行了千里,连绵漆黑中到了一处,按照太尉之前言明,一个哑巴刻碑,我则背着三娘尸首重新安葬。这诸多事情做完,我等已困乏无力,再睁开眼,竟已又回到乔府。若非同伴互通消息,皆有记忆,我甚至以为自己做了一场大梦。”
“你可说出全部实情?”
“然!”
老鬼掷地有声,晏二心如寒铁,却火灼器打,冥冥中有些真相需要他去解开,那似乎也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他不动如山,阴森地看着乔庞生,吩咐夜叉说:“再提华国长公主!”
老鬼面上掩不住一惊,但很快收得妥妥帖帖。
阴风阵阵,众人还未回神,便听到极为清脆的铃铛声,一步步近了,却不见人影。
“成氏何在?”晏二望着空荡荡的大殿。
“本殿在。”铃铛声停,殿中传来柔婉沧桑的女音。
“何不现形?”晏二轻问。
“吾乃一缕散魂,游走阴阳,本体早已投胎人世。”女道。
“你因何留下?”
“本殿…在寻吾儿葬身之地,至今未果。”女叹息。
奚山君身形一晃。扶苏眼珠益发阗黑。
“乔郡君不是已经化为血水?”
“并非吾儿,不过障眼之法。”
“你从何而知?”
“家将谢季扶柩回来,曾密告于我。”
晏二忽觉头痛难忍,许多画面一闪而过,神力供着灵识,仿似许多东西就要回来了。
“你可知乔植移葬之事?”他又回到原来的问题上打转。
“知晓。”女子回答得很平静,可声音中隐约带着一丝快意,“乔伍想瞒我,又如何瞒得住?他当年本预备救大妫氏那贱人,却不曾成功,后来姓妫的小贱人趁敏言那贱种得势,竟暗中勾搭成奸,趁夜脱离我府。我只恨当年未杀尽妫氏满门,留下这个孽障,害得吾儿为她造反,尸骨无存。乔伍后来又想用阴法继续救活妫氏的女儿,我岂能如他的愿?”
“你做了什么?”晏二觉得额头有些滚烫,他十分难过,却不知自己的难过从何而来。
女子笑了,哈哈大笑起来,可是那笑声十分空洞,没有人觉得她是真的开心。她说:“我命花奴将她再葬时,划花她的脸,让她不能与我儿相认;我命他拔去她的舌头,在她口中塞以糠麸,让她不能向我儿诉说她的冤情!这世上真心对我儿好的,除了我,只有她一个。我儿死的时候,她坐在树下,流了三天三夜的眼泪,后来眼泪便变成了血,全滴在了我儿送给她的那块玉佩上。玉佩是他出生时,父皇赐予他的暖玉,为天石所凿,秉持神器之意,是他身份的象征。他送给了他的小妹妹,或许心内早有打算,待他那小妹妹嫁入敏言府中时,他便放弃江山,臣服于敏言。可是那贱种依旧不肯放过我儿!”她咬牙切齿,声嘶力竭。
乔庞生浑身一激灵,吓坏了,跪着死命磕起头来,“判爷爷饶命!老奴也只是听从公主命令,一时糊涂酿成大错…”
晏二总觉喘不过气来,他许久未言语,众鬼皆望向他,不知是何缘故。过了许久,他才颤抖着手,揭开了鬼面。那一张久病的容颜布满汗珠,在月光中显得益发苍白。他轻轻问道:“长公主,乔植究竟有何冤情?”
他问着空气中的鬼魂,那鬼魂却似乎抱定主意,缄默不语。
晏二笑了,苍白的脸上带了丝异样的潮红。他说:“公主可想知道,乔郡君究竟死在了何处?”
奚山君猛地抬起头,望向晏二。
公主也只是冷笑,“我儿天纵之才,岂会死在敏言那小人手中?可当时众人口径一致,我竟是查也查不出了。”
晏二苦笑,阴冷的眼睛望向月光,目光却带了丝隐忍,“我是五世的相爷,第一世便是太宗时右相祁恒。方才我五内如被淘洗,前世记忆悉数拾回。”
“那又如何,祁恒是吾儿死后才崭露头角,你断然不知吾儿前事。”
晏二声音略带沙哑,他怔怔望着奚山君,眼中有着不可置信,却又似乎难过得不得了。他说:“那我便说上一说,也请公主断个真伪,看我可曾哄骗于人。
“北部诸侯联盟突厥,与大昭成南北对抗之势。郡君自徽城出发,从南一直打到北突厥,三十三诸侯尽数降服,捷报连连,彼时,其在军中威信之高,以往来者难有比拟。军中上下一心,气势如虹,不过三个月,便大败北突厥,一度打至其首都忽而颉,匈奴可汗耶支写降书求和,愿岁岁朝贡,送大昭半壁江山,只求自保。乔荷处理战后残局,安置百姓,谢侯先祖谢季是乔荷亲信,带兵回京报讯。敏言许世袭罔替侯爵之位买通了谢季,将降书换成了乔荷通敌叛国的证据。敏言与耶支互通往来,最后达成协议,敏言登基后,把乔荷打下的那半壁江山再还北突厥一半,只要耶支伪造与乔荷往来的信函,悉数送到太祖手中。举国愤慨,乔荷遗臭万年,永不翻身,敏言再借东风除去乔荷,一切显得再顺理成章不过。
“敏言与乔郡君的未婚妻妫氏早已暗通款曲,请旨退婚娶妫氏。天子起初不允,但他对乔郡君已生出了戒心,犹豫了一番,就同意了,却怕扰乱前方战事,秘而不发。后来因郡君通敌叛国之缘故,天子暴怒,连发两道圣旨,其一即立敏言为太子,其二赐婚敏言与妫氏。天下皆知。他此时已全失慈心,把郡君当作抢夺其天下的敌人。
“敏言料到此事,本意是逼得郡君真造反,他再带兵平叛,郡君的冤屈此生是无论如何也洗不清了,便命谢季誊写圣旨报与郡君。哪知造化弄人,那时天极冷,众将士本来尽开颜,已经开拔,正待返朝。郡君寒疾又犯了,好一日歹一日,谢季拿来了催命符,郡君瞧见诏书,当夜便高热不退,不过短短两日,便丧了命。谢家世代昌盛,圣宠不息,皆因谢季手中握着揭露太宗私密的把柄,而这把柄正是乔荷胜仗之后,盖有可汗印的北突厥签订的降书,另附了十六个城池的交接书。太宗之后的天子都知道真相,人人自危,就怕这秘密泄露出去,一直对谢府十分优待,也十分忌惮。
“这些事皆是我后来在朝中根基愈稳,朝堂四处安插暗探,寻到敏言与谢季当年来往书信,推测出的。”
晏二转头问谢由:“老人家,我方才所说可是谢门多年以来的秘密?敏言在郡君死后,找了那降书许久,却遍寻不获。两书如今想必还在谢府高阁之中吧?”
谢由经历诸多,已波澜不惊,点头道:“判官大人所言不差。今日即使大人不说,我也势必要把真相说出。侯爷临死之前曾说,此生对先祖不齿至极。谢府家财有一半是三十三城的地契,皆是乔郡君私产,先祖谢季当年侵吞,后来谢家便是靠这些发的财。我已耄耋之年,并无半分隐瞒之意,说出这些,只为慰藉侯爷英灵。公主但可相信。”
那公主的魂魄竟渐渐显现,是个满头白发的老妪,全无当年高高在上的模样。她仰天笑了起来,满面泪水,“好!好!好!我便知我儿不曾背叛大昭,他临终时说出那样的话来,又岂是乱臣贼子?乔伍那老儿好啊,为我教出这样一双忠孝节义的儿女!我对不起我那可怜的孩子,我可怜的三娘!”
她放声痛哭了起来,在殿中大声呼唤道:“三娘吾儿,你可听见了,你哥哥不曾造反啊,也不曾做过什么乱臣贼子!他不该被世人鞭挞,你也不该被世人唾弃!三娘,我的孩子,是母亲对不起你,是母亲逼死了你!”
奚山君站在一旁,面无表情,泪水却流得汀泞一片。
“三娘究竟是如何死的?”晏二静静地看着奚山君,她曾问他,是否会喜欢一个姑娘。他那么斩钉截铁说他不曾也不会,可是他有一世当相爷的时候,画过那个姑娘。他爱极那个姑娘,宁可向道。因为他无法告诉旁人,他不能娶一个痴情的公主的缘故。不是公主不好,只是他太可怜自己,可怜自己的那一点心。青城殿下也许只是七十年,可他,已整整三百余年。
“谢季带回了我儿的两句遗言。其中一句是给三娘的。我当时一直恨着大妫氏,怜惜我儿死得可怜,只想叫三娘也死了以发泄我心中痛苦,所以,把我儿的其中一句遗言改了改,告诉了三娘。”
“改了的话是什么?”
“三娘,死何益,生何益?”
三娘,你死了固然没什么好处,可是,你活着又有什么用呢?
“而后,三娘她…”
“三娘死在了鹦鹉桥上。”
三百零七年前,塞外风寒,狼烟滚滚。
打着王军旗帜的这一支十万大军已然走了三日三夜,他们沿着库尔河,面色肃穆,行军之时,除了整齐的脚步之声,竟无旁的声音。终于,落日也歇,这长长的蜿蜒的行伍吹了长长的号角,歇息在渐渐黯淡的余晖之中。
一顶深紫色的绣着青凤的军帐中,盘坐着一个未及冠的白裘少年。他嘴唇发白,鬓发发灰,似已病入膏肓,白净修长的手中摩挲着一枚黑色的棋子。少年的脚下,跪着一个蜂腰猿臂,满身铠甲的少年将军。
“谢季。”少年声音温和,似带着笑,但那双眼却没什么笑意。
“末将在。”少年将军垂下头。
“太医正如何说?”
“末将…末将还未细问。”
“是未细问还是不敢说?”少年淡哂,眉宇间带着深深的疲倦,居于强弩之末,再难焕发。他问道:“什么时候?今日还是明日?”
谢季手指微微颤抖。他的主公问的不是什么今日明日之期,而是自个儿的死期。
他问自己,是今日死还是明日死。
谢季将头埋在地上,深吸了一口气,咬了咬牙道:“太医正说,说殿下最迟熬不过…熬不过夜半。”
少年听闻,无喜无怒,眼眸渐渐散了生机,他微笑道:“那会儿,星辰都出来了吧?我归于此处,总算了却了一桩心事,不至落那孽障的埋怨,说我讲的故事全是哄骗她的。”少年从银袖中掏出一块手帕,放在唇畔咳了咳,血渍已包裹不住,顺着手心淌在了干净的衣衫上。
他随手将帕子一扔,似不在意,事实上,自他接到京中传来的两道谕旨后,他已经什么都不在意了。本来应能撑上个把月,回到京中,踏踏实实为自己办一场丧事,可如今,仓促如此,什么都来不及了。
他说:“谢季,你听好,我有两桩事、两句话嘱咐于你。”
谢季哽咽着点头,竟说不出宽慰的话来。
“第一桩,我从徽城一路打到北突厥,降伏三十三诸侯,途经三十三都城,每至一处,购置的土地、店铺、珠宝、妆奁,你悉数交予该交之人,带她远离是非之地;第二桩,本君生不返朝,死不葬昭地,不必设碑,不用留文,不需拜祭,这身皮囊埋了无主地,做了无主魂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