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
少年淡笑,仿若没听到,继续道:“尚有两句话,你牢牢记住。”
夜幕降临的时候,天上的太平国星子太过绚烂。
一身白裘的少年望着天际,带着薄荷一般的清爽笑意,因为寒毒折磨而变了形的双目此时亦有了些光彩。
他摩挲着小小黑色棋子,带着末路的孤寂微笑道:“尔为孤山玉,萃成天地质。斯年多纵横,成败终难定。本君今日魂魄就要打散,时命所致。小小棋子啊,若你有灵,愿穷尽我毕生所学,化为尔身,令你为相五世,全吾收复上百华国,稳固江山,报国爱民之愿。”他又道,“谢季,尚有两句话,你牢牢记住。”
“殿下请讲。”
“一者告诉天子,荷此生,未曾一日负外祖,外祖负我;二者告诉吾幺妹阿植,一定牢牢地让她记住—三娘,生何益,死何益?”
三娘,你活着虽没有多大用处,可是,因为思念兄长而死去了,又能怎么样呢?所以,请你一定,一定好好活着啊。
我小心翼翼地灌溉,一日复一日地期待,那么费力,植成参天的乔木,岂愿见你终有一日从容赴死?
我也曾备下三十三城嫁妆,预备嫁我价值连城的掌珠。
只可怜我这孩儿,送嫁的兄长徒然死在马背上。
其实,我们都曾得偿所愿。

第十二章 大昭卷·悬棺 结局 番外
“十八年,三公聚,平郑乱。”
——《昭史·卷三》
从前有一座无名的荒山。
山上本只有一棵树、一条蟒、一只猴。
后来,又来了一个穿着麻衣的少年,自号奚。
猴子喜人,跟着少年讨生活。一日,酒瘾发作,偷了少年的玉佩,去山下的集市换了一罐桃儿酒。
桃儿酒醇美,吃得猴子毛孔都舒坦了。它本有百年便可飞升,本也勤奋修行,此一时,观星河灿烂,天地广阔,觉得做人也有几分趣味。猴儿吹一吹毛发,挥一挥手臂,摇身变成了黑发翠袍的绝色少年,含笑仰躺山间。
麻衣少年有一只红色的箱子,箱子里皆是古籍珍宝,是他父亲在他临行之前所赠。少年丢了玉佩,似丢了魂魄,用箱中珍宝急匆匆地去当铺换回了玉佩。
玉佩有瑕疵,猴儿不屑一顾,认为少年小题大做。它生性顽劣,一时性起,又从少年腰间顺走玉佩,放在手心眯眼看了会儿,玉中竟有个黄衣少女,笑意盈盈。它揉揉眼,少女也学他,揉揉眼。它做鬼脸,少女也做。猴儿如获至宝,兴致匆匆地去寻麻衣少年。
少年因它三番两次偷玉佩十分着恼,便不怎么搭理他。那玉石中少女见少年生气,便也转过身,背对猴儿,不再陪它玩耍。猴儿傻眼了,它本是天地养大的顽童,几时顾虑过旁人的感受?可是,此时心头牵挂着玉佩里的小女孩儿,不停地向少年作揖讨饶,让(花。霏。雪。整。理)人好气又好笑。
少年摸了摸玉佩,叹息一声,把那玉用红绳儿串着,挂在了小猴儿颈间。小猴儿行走坐卧,与玉中小女孩儿形影不离。它们一同长大,相依为伴。
猴儿乃天地灵气凝结,天天暖着玉佩,忽有一日,玉佩中的小姑娘呼啦啦就掉了出来,砸到了仰头望天的猴儿身上。它那时化成人间少年,痴痴望天,遥遥等着飞升,等得颇不耐烦,这黄衣裳的少女一张小脸就这样砸到了他的念想上。
逍遥道修就的小猴儿,怔怔看着这活色生香的美人儿。
苦海无边,她还对他笑。
她说,我叫三娘,乔三娘。
小猴儿娶了乔三娘。
小猴儿做了很多猴儿的父亲、祖父、高祖父,却一直没有飞升。它功德已满,却总因美色,自坏修行。继而,功亏一篑。
小猴儿本是这浪荡天地一只快乐的猴子。可是,它渐渐不再快乐。
许多年,鬼差来到这山头几十拨,拿走三娘魂魄许多次,后又因三娘来路清楚,隶属妖籍而放回。
它不知道冥界在追寻什么人,可是,这人定然与三娘有莫大的关联。三娘常常提起一个叫“二郎”的男人,二郎已然死了很久。
三娘有一个不愿让它知道的秘密。它全都知道。二郎是她的亲哥哥,而她一直深深爱慕着自己的亲哥哥。
它是这样天生地养的洒脱的猴儿,总有一日,看破这样心思龌龊,不顾人伦的女子。总有一日,了断凡事。
这是劫,大凡真仙飞升之前的劫数。
前方战线拉得太长,江南侯一时不备,被郑王世子荇一箭射杀,一朝主帅身死,满朝哗然。
天子本想此等叛乱,不过一二月便可熄灭,谁知这火燎得这样旺,胶着了大半年,王军折上穆军,二十万大军,至今还没个章程,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吹了东风的势头,双方皆有些疲惫。如今江南侯一死,郑楚大军欢欣鼓舞,气势如虹,打得王军败退三十里。
此一时,穆王世子成觉却不在军中。他奉天子诏,至江东谢侯处借军粮。说是借,但是天子要的,大多有借无还。谢侯府邸内廷总管谢由说一半家财归了除鬼人,一半归了旧时主,如今,谢侯府空空如也。当然,谢由顺道说了一句,不必找他家侯爷下诏书了,侯爷随王妃去了。
成觉听到“旧时主”三字,有些艰涩地问道:“未知男女?未知高低?”
谢由命人缓缓闭门,答:“夜半而去,若论脚程,至今应在城外三十里。然一行有能人异士,行了三百里,未可知。”
成觉坐在酒肆,吃了三盏酒,自斟自饮。深秋此时,落叶枯死,寒气缓缓地就来了。
在谢侯府的最后一日,晏二与谢由不知密谈了些什么,待到他们起程时,理应赠送的一半家财变成了全部。那黑色儒衫的青年静静看了奚山君一眼,竟缓缓下跪,与她磕了三个头。他说:“多谢山君多年教养之恩。”
奚山君嗯了一声,虚扶起他,竟不知再说些什么。晏二看着她,缓缓地带了点泪光,“却原来,你看中的竟是这些。”
他似嘲弄,似遗憾,却又似瞧破世间的悲伤。
名利、财富、权势,她样样不落,样样攀附。她想要的,他都能给,她却去寻别人要。那是他十分珍爱的,本来诚惶诚恐着谁再也走不近她,可是她要的原来从来不是他想给的。
扶苏修书与季裔,只道晏二预备带着谢府子弟乔装成商队,将这偌大财富到鬼蜮换成军资,命季裔前去接应。他刚放走信鸽,一转身,却见晏二神色恍惚,含着泪光,站在奚山君身旁,似乎受了什么刺激。
他忍不住笑了,该哭的不该是他吗?被人利用了小半辈子。
他轻轻拍了拍晏二的肩,道:“且去吧,二弟,莫与她搅缠,谁也受不住她。”
奚山君本来有些尴尬,此时见扶苏发话,也像火烧眉毛一样,讪讪道:“正是正是,且去且去。这世上贪财好色的妖怪多了,独我吗?看开才是,二哥。”
晏二听她喊二哥,连头都懒得回,带着谢府子弟,灰心丧气地便走了。
这便是颇觉得此妖无可救药了。
扶苏与奚山君一同回了奚山。他与家中大大小小话别,却是真的要离开此处了。
二五问多久才能回来。扶苏说:“也许是一月,也许是一年,也许是十年,也许是一辈子。”
二六道:“你要去做皇帝了吗?在山里当大王,我们一起玩耍不好吗?公子。”
三娘问道:“山君可一同跟着去?人间的一辈子是七十年吗?我要多准备些棉衣才是。”
翠元屈指一算,笑道:“七十年倒是不长,不过是阿年处几顿茶水的工夫。你们夫妻且自在人间逍遥,我与三娘守着家中。”
他们对人事单纯懵懂,可是奚山君却知道扶苏在说些什么。她屏退众人,问道:“公子可是心中已有打算?”
扶苏问道:“我听闻这世间妖怪如果哄骗了人,便要经受雷罚,可是真的?”
奚山君点了点头,“正是。”
扶苏轻轻握住她的手,温和道:“我便问夫人一句话,你若答了,我便永远留下,哪儿都不去,就在山上陪着你同我们的孩子,教养奚山诸多子孙如何?待到我老了死了,你依旧年轻,便另寻出路,另嫁他人,我亦不怪你,可行?”
奚山君细细凝视眼前青年眉眼,心中没由来的一酸。她含着笑道:“公子请问。”
扶苏心中也不好受,他问道:“乔府中的三娘,便是夫人的前世吗?想必不知乔太尉用了什么法子,让你不死。”
奚山君道:“我若是三娘,如何?我若不是,又如何?”
“你若不是三娘,便知你不过是贪财好欲之徒,你想要什么,我都与你寻来,哄你开心;可你若是三娘,心中所谋,恐怕更多,我竟不知,你究竟想要我做些什么了。”
奚山君心中更涩,她知道此时扶苏一颗心向着她,待她真正是好到肺腑,不然,依他漠视旁人的模样,也决计说不出这等话来。她此生辜负他太多太多,可是,走到今日,却又只能继续辜负他。
奚山君一蹙眉,吸了吸鼻子,眼泪竟掉了下来。扶苏愣愣地看着她掉眼泪,还未想好为何,她已经走进他怀中,轻轻抱着他,“公子,你待我如此,又是想要什么呢?”
扶苏并不言语,他觉得这其实本该是个瞒她一生一世的秘密,可这一生一世也不知还有否相见之日。他轻轻抚摩妻子的头发,像安抚着一个孩子。
奚山君低声道:“我确是三娘乔植,我哥哥便是遗留下千古骂名的乔郡君。”
扶苏心中怆然,问道:“那我呢,你前世可曾遇到我?”
奚山君轻轻道:“不曾呢,公子于我,是个陌生人。我们从陌生人结了个良缘,走到今天。”
扶苏面目荒凉,他把下唇对着妻子的额发,温和道:“我竟不是敏言吗?我前世竟不是你一直深恨着的敏言吗?不然我为何能附身到敏言身上,梦到三娘,看得到三娘的前生?事到如今,你却还要欺哄着我吗?”
扶苏的目光像一池被晒暖了又变凉的月下水,清冽后是僻静,“我们有缘结发为夫妻,你若不是爱我,便是恨我。可你,并不爱我。”
奚山君紧紧抱着扶苏,问道:“公子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假话,知假,便知真。”
“我喜欢你啊,扶苏,非常喜欢。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要喜欢你,比所有的古人、今人、后人,认得你的、不认得你的,倾慕你的、深爱你的,都要喜欢你。”
扶苏觉得胸口痛得血肉淋漓,他的妻子刺了一把又一把刀在他身上。他以为假话并不伤人,可是这一会儿,他宁愿她说真话。因为假话会从心那里,一句一句换成真话—我比这世上任何人都要恨你,比所有的后人、今人、古人,不认得你的、认得你的,讨厌你的、怨憎你的,都要恨你。
扶苏喉头哽咽,压抑十分,他说:“你逼我走到今日,我一直在想,你为何会如此待我?你走的每一步都有目的,从救我至奚山,季裔扩充骑兵叛逃,到离间我与章三弟,获取阴兵令符,继而谋取谢侯家产,哪一件,哪一桩,都有你的身影,都是你下的棋。你全力扶持我收服季裔,真正的黄韵、晏二弟,不过是为着召集三公,以便夺取天下。季裔手上如今已有二十万大军,阴兵亦有十万,谢侯家财充当军资粮草绰绰有余,天时地利人和,军、将、相、财,万事俱备,除了姓成的孤没有天子之志。你煞费苦心,让我亲历其中,尝尽人世悲怆,不过为了嘲弄我,告诉我,全大昭的人为了让我死去煞费苦心,我的父亲、兄弟、子民,曾经喜爱的女子统统如此,我是真正的孤家寡人,我早无退路,除了战胜我的父亲,替代他,祭拜泰山苍穹。”
奚山君后退一步,他却又再次拥抱,把她抱入温暖的怀中。他与她都穿着简陋的衣衫,住在简陋的山洞,他冬日时会抱住他的妻子,像这个样子,他夏日时会抱住他的妻子,像这个样子。她是他的糟糠之妻,是很年轻时便栖息在他臂弯的女子。她从一山之君千变万化,使劲地折腾,他疑惑地看着她折腾,从孩子变成了青年。她想干吗呀,这么多年,这个奇怪的妻子想干什么?扶苏一直这样想着,今天终于想到了答案。他思量再思量,才温和道:“你一步望尽千里,能掐会算,我亦是夫人的玩物,照着夫人的估算步履蹒跚。我在想,我定然上辈子害过你什么,才让你如此相待。你利用我走到今日,不过是为了明日我为天下之主,帮你洗刷乔郡君的冤屈。”
她笑了,带着泪,深深叹了口气,又用袖子蹭去眼泪,道:“对,你是敏言,我如此折磨你,皆因你是害死我哥哥的敏言。公子若有一日为君,莫要忘了今日之言,替我哥哥洗去这三百年的冤屈。”
他却又将她的头带入胸口,他说:“我待你并不好。我时常与你对着干。我十五六岁时,小心翼翼地讨好你,只是怕你一不留神便生吞了我。我举步维艰地活着,只是为了摆脱你。等着十七八岁,略通人事的时候,我又喜欢上了旁人家的姑娘,便更想摆脱你了。可是,你嫁给我的时候,我真真切切地欢喜,真真切切地想着,以后天冷了、热了,无论去哪里,我都带着你。当皇帝了,我们一处去,当叫花子了,我还背着你。我们走遍名川大山,因为世间美景不是为帝王而设,而是为了神仙眷侣。”
他忽然掉了眼泪,他用厚重的爱包裹着奚山君,他说:“可是阿植,我再也不能这样对你了。”
他说:“因为,我喜欢阿植啊,非常喜欢。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要喜欢你,比所有的古人、今人、后人,认得你的、不认得你的,倾慕你的、深爱你的,都要喜欢。”
他指了指天,又道:“你说,你若对人撒谎,害了凡人,便会被雷劈。瞧,它没有劈死你,便证明了你的清白。所以,阿植,你说的为我好的话都是真的。你几时哄过我,骗过我?”
他松开了那样牢固的怀抱,大风起,青丝吹散,他撕去了衣袍上的一截白布,随风递给奚山君,“我与阿植相决绝,长此以往,醒如白布,不复相思。”
扶苏离开的时候,奚山君命山上成年的翠氏子孙护送他离去,屈指算来,约有一百余人,钟灵毓秀,各有乾坤。她复言道:“山下亦有个红尘世界,我本不该拘束着你们在此处。若愿建功立业的,便随着公子去了,从此以公子为主。尔等妻儿父母,我为你们护着。”
那些翠衣的少年一同跪下,向她磕头谢恩。她从发上拔下一支钗,扣钗而歌:“我有佳儿,非附名山;我有佳儿,非衣锦绣;曾食寒苦,曾咽辛卑,孝义明德,其馨满乡。我有佳儿,不慕他生。”(“我有佳儿…不慕他生”这段话改编自《聊斋志异·翩翩》中翩翩所唱之歌:“我有佳儿,不羡贵官。我有佳妇,不羡绮绔。今夕聚首,皆当喜欢。为君行酒,劝君加餐。” )
他们从此入得红尘去,离了朽暮。
最初时,她穿着嫁衣而来,一棵树一条蛇曾问她:“你打哪儿来?”
她那时蹲在那里,说:“我从有一个人的人间来。”
树和蛇看她回来,孤孤单单,又问道:“你的那个人呢?”
奚山君说:“他离开我啦,长长久久地。”
而这一日,树又问道:“你等到你的结局了?”
奚山君点了点头,她这次并没有笑。她靠着树,盘膝坐下,掏出一壶猴儿酒,大口大口地喝下,她说:“我活了三百年,一直在等今日。前百年,吃人肆虐,与天为敌;中百年,历尽雷劫,消磨志气;后百年,谋定而动,黑白捭阖。我这一生,活得好不漫长。”
蛇道:“妹,悔否?”
奚山君道:“悔。”
“悔在何处?”
“活到今日,竟还困顿人世伦常。”她哈哈笑了出来,手掌轻轻一握,那猴儿酒壶便碎成了粉末。
望岁木晃了晃树枝,道:“不洒脱是你们这些软骨头、硬骨头的共性。”
“可即便如此,怎敢不要这腹中的孽子?”奚山君一声叹息,手掌轻轻温柔地抚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
望岁树上的叶子沙沙地掉落,深秋来了。它说:“妹,我累了,我撑不住了。”
奚山君抱住那树干,微微闭上目,许久,才缓缓落泪道:“求兄长怜悯,予我这孩儿一条生路。”
“它注定不是人,也不是妖,生它何用?”蛇咝咝道。
“可它是我夫君的孩子。”妖自嘲。
“你夫君日后定有爱妾娇子,本不劳妹费心。”树直言,“我熬了万年,寿元已尽,不过这两三日。然你若定要要它,只有早早催生。它已近八月,许有些许活路。”
蛇道:“这两日,我护着妹,不受俗世干扰,你只管产子。”
奚山君催动了法力。望岁用树干枝叶为她造了天然的产房,毒蛇老三角盘曲身躯,逶迤挪动,守着八方。
午时,大火烧山。
满山猴儿惨叫连连。产房内,红光本来大作,听此惨叫,却一瞬间变得微弱,室内人也痛呼起来。
她捧着腹,问树:“兄,外面发生了什么?”
树摇头,望着眼前狼藉,摇摇头,缄默不语。
奚山君满面汗水,重重地推着眼前的树干,却推不动,她惨叫道:“兄,放我出去,我听到我那三百孩儿在呼救。”
老三角道:“眼前大火漫天,似是有人蓄意放火。我瞧天上浮起拱形法气,应是翠元同三娘联合造法,护住他们子孙,你且安心产子,这些气柱尚能顶得一时半刻。”
奚山君腹中一阵绞痛,她大叫了一声,咬牙恨道:“究竟是何方仇人,竟对我儿孙赶尽杀绝?此仇不报,让我如何甘心!”
奚山君对着肚腹,又催法力,那腹中孩子被惊动了,折腾得益发厉害。
奚山上熊熊烈焰,奚山下是上千军士。
领头的是个枣色衣衫的少年将军,他一声令下,上千火弩便再次对准了这干枯的荒山。
这里是太子成婴的容身之地,这里是他心爱女子的栖身之地。从今而后,一切仇怨爱意,付之一炬。
他有些快意地大笑着,玉白的脸望着那山上的远方。他此生带着记忆而来,可记忆却只有三百年前的第一世。入地狱的第一时,有些人直直喊苦,做人好苦,捧着那碗汤便往下灌。经过喉咙,滚烫灼人,初见与最后一面全消;经过肝肠,曲曲绕绕,爱人之情事缘由,抱恨之半生业障全消;落了肺腑,晃晃荡荡,你忘了她,寸光沉入江山。
他凝望那碗冒着热气的汤,捧起来又放下,谁也不知谁的一生怎样活,可是分明都不是游侠,半生洒脱。他问那引导的黑衣使者还有多久才能见到想见之人,黑衣使者问他,汝可待?他问他能不能等。
能啊,能等。他想他得熬下去,他挺能熬的,他熬了三百年。从她走的那一日,已经宣判他容留。等着她,确凿罪名。
他终于获得记忆,与那个人也有星点缘分,只是未能好好地在月光下、亭台中拂荫而立,叙一叙话。他想耐心地听听他心爱的女子打算说些什么话,她若钻了牛角尖,他便劝一劝;她若欢喜,他便随她笑得开心一些;她若觉得与他初初见面尴尬害羞,他就把这辈子的话一下子絮叨完,让她觉得这真是个热闹的人,有着旺盛的精力和涓涓不断的耐心。
只要她,一定一定没有那一世的记忆。
只要她,忘了他是谁。
他匆匆而来,她匆匆又去。他奔赴此生,是为了消除执念。可是,若她不肯忘了他是谁,待他寻着她,便彻彻底底杀了她。
人世本就是一场游戏,你若已然输了,便不要再让对手赢了。成全没有任何意义,成全让恨意滋生,爱自己是活着的唯一意义,灰烬之后,才是田园斜径,白云出岫。
大昭明珠生得极美,他带着千方百计,阴谋阳策,堪堪呼喝随身内侍扶正发间的那顶珠冠,也只是一垂头,含笑落泪。
再抬起头,已是一目千里。
可是他还是来不及,好好地,好好看她一眼。
又过了半日,翠元与三娘力竭。火舌再次侵蚀了奚山。猴儿们四处逃窜,惶急下山,却被山下埋伏的士兵射杀。
奚山君难产,大出血。
火渐渐地烧到了那孤冷的山壁,望岁含笑望着,任由火吞噬它的枝条。
它说:“妹,应有此死劫,认了吧。”
老三角颓然地垂下了淬毒的脑袋,它道:“活了上万年,方觉没活够。”
奚山君麻衣上全是血。她虚弱地看着渐渐蹿入产房的浓烟。那火来了,就这样来了。
三娘跌跌撞撞地也来了,跌跌撞撞地抱着大树,她的衣裙焦黑一片。
许久许久以前,小小暖佩方化为人形时,曾道:“三娘的血泪浇灌了我,给了我血脉,从此,我便穿三娘最爱穿的黄衣,做三娘。”
奚山君笑了,问道:“那我做谁呢?”
黄衣的女孩也笑,“三娘就做郡君啊。三娘思念谁便做谁。我依托于主公的意愿留在三娘身边,早已暗下誓言,照顾好三娘,给三娘造一个温暖的家,二十年,不,三十年后,咱们家人多了,就再也没人敢欺负三娘啦。”
此一时,那黄衣的女子转身茫然地看着漫山遍野惨叫痛哭的翠色猴儿,看着漫山的火,看了许久,又茫然地转过身,抱着树,催动最后的法力,做了稳固的金顶,呢喃道:“不要怕,三娘,没事儿的,三娘。”
她身后站着嘴角挂血的翠衣男子。那男子安静地看着他的妻子,他瞧着她的背,轻声道:“阿二死在了溪水旁,阿三抱着树直至烧焦,三六被砸死在烧毁的房梁之下,二六死之前,没长齐的毛发尽褪,他蜷缩着小小的身子,哭着喊娘亲,直到被火烧成灰烬。”
三娘背脊僵直,树内的奚山君似有所闻,惨叫一声,撕心裂肺地恸哭。
翠元哈哈大笑起来,举起双手,踉踉跄跄,“瞧,我的妻子,一点都不在意呢。你活了这么久,生了这么多孩儿,大概连他们的名字样子都记不住。你生下他们只是为了让奚山君奴役它们,只是把他们当成了最卑贱的仆人,是不是?
“因为穷困,这些孩子从未吃过一顿饱饭,可是他们从来没有因此责怪为人父母的我们。他们每天都在笑,连最小的二六亦是如此。你今日突然撤去法术,只为救奚山君,他们死了你可以再利用我生下别的仆人,可奚山君只有一个,是不是?”
三娘背影倔强,抿住嘴唇,眼泪不停地流着,却没有声息。她背对着她的丈夫,听他说着最残忍的话。
“神修自然道,不理轮回人。从前参不透,是我傻。”翠元轻笑,“为了虚情假意的你,为了和你厮守万古,我宁愿污秽自身,造假情事,与轮回人牵扯,在功德圆满时硬生生折下功德。你就是这样回报于我。”
火焰从翠衣人的脚边慢慢蹿起,天上却浮现了明亮的霞光。男子的眼中无情无欲,只剩下悲悯。他临风而立,狂风吹起翠色的长袖。他说:“既已如此,三娘,莫再回头。你我夫妻缘尽,你莫回头瞧我,我亦不再瞧你。我入仙道,你入轮回,你我,再无相见,再无回头之日。”
他的脚尖渐渐浮起云气,眼眸轻轻闭上。三娘依旧不曾转身,捂着嘴,泪水滂沱。
那个会参看星辰、含笑不恭的少年就此走远。
他历经万年,终于飞升。
血,好多血。
从哪里滴落,又进入焦土。
一双带血的手有些痉挛,它们捧出了一个婴孩。
三娘撕心裂肺地哭着,抱住这个弱小的孩子。
血衣污浊,有个女子竭尽全力地从树洞爬了出来。
她麻木不仁,她是这世间最恶毒的女子。
血濡染了她身下的枯叶。
她用一双眼望着苍天,与它对视。
她说:“我幼小的时候,曾求你仁慈,后来长大了,便不再求你,因为我通晓了人事,知道求你也无用。求你只会让你嘲弄我、轻鄙我,求你只会让你知道我的弱点,知道我在乎什么。我的孩儿们小时候,我都曾拉着他们的小手,站在空旷的天地上,向你叩拜,我求你保佑他们好好长大,不要像我的哥哥,也不要像…我一样,我求你赐给他们快乐而勇敢的心,无论被命运怎么捉弄都不会丧失希望。我所要不多,并…不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