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死的那一日,天上飞来许多雀鸟,那鸟儿眼瞧着就要自由。他让人打落了所有的鸟儿,葬在她的坟前,祭奠她此生可贵的自由,他此生卑微的囚途。
年轻时,他曾与友人吃酒,席中有巫。人问巫:“阴阳相隔,可有相见之时?”巫答:“鬼若欠人多,不还不入轮转台;人若欠鬼多,世代还够便了结。然若结良缘,不亏不欠死同穴。”她欠他这么多,如何才入轮转台?他此生注定死在江东,他的妻子又如何与他同穴?
如何才能?
她说她那样那样地喜欢他,他真愿她真如她所说,曾经那样那样地喜欢他,这样,他也不必这样地爱着她,爱到寒了,倦了,死了,还不肯放手。
她欢喜他,叶公好龙,他爱着她,尾生抱柱。
他缠绵病榻,掘了她的坟墓,预与她同穴。她变作一个鬼,却依旧躲着他。
他一直等着,待到下辈子,他与她不亏不欠了,便莫要欢喜过甚,钟情过疾,骄傲过命,只是结个良缘,也能好聚好散。
谢良辰死的时候,手中握着一纸婚书。
婚书的右下角,是小小的“泠”。
那时节,他们在山宗处求学。他戏弄她,心中生了浅晦爱意,可顾惜她名节,从不肯有片刻懈怠。她却说她必不讹他。
齐郡主成泠果真没讹江东侯谢良辰。
第十一章 大昭卷·乔郡君
“乔君者,佞徒。少年作王术,万古书。”
——《昭史·卷一》卫异人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传说。
很久很久以前,天上也有一个帝国。凡间的人叫凡人,天上的人就叫天人。凡间有四通八达的街道、拥挤的人群、各色的摊贩,有笑声,有歌声,有哭声,天上也有。凡间的人用丝线做新衣,天上的人用云朵扯布。人间的新衣用染料变出不同的颜色,天上的云朵分为霞光色、夜色、阳色。霞光色是霞光中的云朵,夜色中的云裳黑得深沉,太阳照耀过的云朵只有生得好看的天人才敢穿。凡间的人用刀币买东西,天上的人用云朵换东西。一块肉要用一朵云换,一把斧子用两片云。凡间的人需要劳作,采集谷物,再用谷物换钱,天人却不必,天人只种云,种完之后采集,一片片云放在褡裢中,想吃什么想要什么就去集市买。
人间的国叫大昭,天上的国叫太平。
大昭的人生在摇篮中,太平的人降临在天河中。大昭的人死了埋在尘土之中,太平的人死了埋在星星里。每一颗星星都是一座坟墓。太平人死了多少,天上的星星就有多少。明亮的生前德馨仁厚,黯淡的死前祸国殃民。
春风吹过大昭之时,昭人开始劳作;风吹过太平之时,云便散了。云散了,星星高了,天国便无人了。那些卖蔗糖的摊贩、卖馄饨的摊贩、耍猴儿耍蛇的人也都不在了。他们回到了各自的家中,女孩子们开始认真学习琴棋书画,不再对着哥哥吵吵闹闹要出去玩耍,出去看很多很多的人,等待变成最好的姑娘,嫁给这世间最好的人;哥哥要看很多很多书,救很多很多人,努力在死后,住在最亮的星星中。
很久很久之后,哥哥出征了,妹妹出嫁了,他们都得偿所愿。
三百一十年前。
“然后呢?”
“然后你该回你自己的闺房了。”少年瞧着裹成一团蚕蛹的小孩儿,静坐床畔。
小孩儿撇嘴,指了指外面的天,“下着雨哩,哥哥。”
小孩儿怕下雨,一到雨天,就赖在哥哥身边。她哥哥是个类似母亲的存在,自幼抚养她长大。
少年一袭白袍,玉扣方取下,腰间松垮垮的。他也有些倦意了,准备就寝,就抱起那蚕蛹,预备扔给宫女。小孩儿却伸出两只触角一般的手,紧紧地抱住少年的脖子,趴在他耳畔,轻轻道:“哥哥,我们做个交易吧。”
少年微微一笑,眼中却没什么笑意,“又想抄《女诫》了?”
上回下雨,小孩儿也这样同他哥哥说,而后开始漫天胡扯,从海棠园的猫说到春荷池的金鱼,又从芙蓉阁的盆景中生出一只长得特异的昆虫说到厨房周大娘居然用蛤蟆肉做了一碗羹给她老头子补身。她越说越兴奋,二郎越听越恶心,最后只得合上她双眼,拍她入睡。第二日,二郎越想越觉得被这孩儿哄了,便罚她抄了一百遍《女诫》,后又命她将《礼记》中“七年男女不同席”写了千遍。
小孩儿轻轻地将软软红润的小脸贴到少年脸颊上,狡黠道:“哥哥,你真的真的不想知道,新来的仙女表姐欢喜谁吗?”
他挑眉,把她从棉被中抽出来,放在眼前端详,微笑道:“好孩子,什么叫欢喜?”
小孩儿偷笑,“就是后花园里,爬进来一个才高八斗以后会中状元的书生,刚巧碰到一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长得像仙女一样的小姐。他们一见面,便是欢喜。”
少年被玉环扣着的黑发微松,他又温柔问道:“谁同你说的故事?”
小孩儿笑道:“你莫要再想着罚谁,我从书里看的哩。同谁都没关系。”
少年也不急着扔她走了,把她放在床畔,微微笑道:“我也同你做个交易,如何?”
小孩儿点点头。
少年却道:“我告诉你,你表姐喜欢谁,你便把你看的书借我一瞧,如何?”
小孩儿被他绕晕了,“不是我告诉你吗?”
少年淡道:“那我们一起说,看谁说得对。我说得对,你便把书交予我。”
憨孩儿想了想,点了头。
她在哥哥手上连撇带捺地比画,她哥哥却用冰冷的手指轻轻点在了她的额上,“你表姐自是欢喜你。”
小孩儿急了,“不对!不是我!”
“你表姐不欢喜你?”
“她欢喜我呀,我这么可爱伶俐的少女,她自是欢喜。”
“那我说得可对?”
“好像也没错。我这样好,人人都欢喜。嗯,你讲得颇有道理。”
“你的书可能借给我瞧一瞧?”
“借给你了,莫要再传给旁人看,我听人说,大人瞧见了,要打我,要烧书哩。哥哥今年一十四岁,还是个孩子,不是大人。对,可以瞧一瞧。嗯,你平素见识太窄,理应瞧一瞧。你瞧一瞧,便知道书中的书生如何好哩,真真是个清雅如仙、有情有义的好男儿,解救那小姐于闺阁苦牢之中。他们婚后还游遍了名山大川,那风景瑰丽甚至连《山海经》中都不曾提到过,瞧完可长见识啦。”
第二日,果然小孩儿被打了一打,书被烧了一烧。成箱的话本子被内侍从闺阁中抄了出来,难为她藏得深,东塞一本,西挖一册。小孩儿哭得大鼻子泡泡都出来了,少年白衣金冠,清冽如薄荷。他面前放着一个炭盆子,火光狰狞,烧一本,那孩儿挨一下。
“清雅如仙?”
“哇…我的《金钗记》,你好狠的心,大佬!”
“有情有义?”
“我的《离魂记》!”
“闺阁苦牢?”
“大佬,那是孤本,大佬,那是我借旁人的,哇…你烧我好了!”
“名山大川?”
“你烧吧,反正我都会背了,你烧一本回头我默一本!”
“可长见识?”
“我跟你拼了,我今天跟你拼了!你不用拦我,你肯定拦不住优雅聪慧如我,我一头撞死到你身上,教你满身血糊糊,待到来年,我便做一头癞头包子,蹲在你上朝的路上,我尿你一身!”
少年看着被下人钳制住的小孩儿,拿帕子擦了擦如冰如玉的手,冷笑道:“难为姑娘下辈子记得我,做个癞蛤蟆还惦记着本君。你且莫忘了本君,本君可欢喜你,欢喜死你这样儿的好孩子了!”
小孩儿哭得眼都肿了,扯着嗓子号:“你做什么哄我?你欢喜谁你自己不清楚吗?你欢喜表姐却不愿让人知道,你甭当我不知道!你这个撒谎精!你这个小人!”
少年并不动声色,许久,才微笑道:“本君自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的小人,你却是连小人都难教养的女子!”
他静静看着小孩儿挨打,像是观赏什么稀罕的盆景,待她哭得无声了,才拂袖而去。
那一年,三娘乔植十岁,一头小侏儒。二郎乔荷十四岁,白衣清爽。
三百零九年前。
她望着四周,绿油油一片,不大明亮,只有阳光细小的斑点,透过树叶,打到孩子脸庞细小的绒毛上。
她吞了口水,松缓了背上的包裹,战战兢兢地瞧了一眼树下,见远方一行人说笑着走来,小孩儿乖乖地蹲着,大气不敢出。
“素闻郡君风雅,这园子今日一见,果真气度非凡,繁花异卉,世所罕见哪!”中年男子的嗓音。
“国老一生见多识广,咸阳旧都阿房连绵,人间仙境不外诸等,此园鄙陋雕琢,或可匆匆一瞥,焉敢入目细瞧,岂不贻笑大方之家?”少年微微笑道,端的风雅温柔,与皇都中传言全不相符,全无权臣奸佞的飞扬跋扈。
“这花儿养得细致。秦王宫也曾有这样好的海棠。雨后益发娇美了。太尉大人八卦易术益发精进了,推演得连个园子都生生不息的,让人看着羡慕。”国老颔首笑道,“老臣今日实在荣幸,能与郡君一起把臂游园…”
一行人的脚步越来越远,三寸丁松了口气。午时园子守卫松懈,她倒能趁机一逃。只愿如旁人碎嘴同她所说一般,这海棠树旁的院墙下,有个不大不小不宽不松的洞,容得下三岁孩儿的身躯。她拿着一包金刀币,届时便能海阔天空,逃离这高得骇人的囹圄。
她正盘算着,耳边有蚊子嗡嗡叫,啪的一声,打死一只,继续想。正想着,雨后松软的泥土上却又传来缓缓的脚步声。
她从树枝中垂头,正是那奸佞之徒。
国老游园已毕,想是已离去,那奸佞还穿着暗红色的朝服,想是匆忙间尚未换下。他十分好洁,这一时去换衣裳,便不会拐弯回来了。三寸丁屏息,暗自放心。
“今日在园子里摆膳,雨后蝇虫多,捧了广藿熏一熏。”少年想到什么,在海棠树下停住,众人领命。
三寸丁傻眼了。
不多会儿,香炉子捧来了。不多会儿,蚊子被熏到了树上。三寸丁红润白皙的小脸上全是叮痕,连手指上都有。她被咬得含泪,却不敢吭声,生怕被那坏人听到声响。
一辈子唯一一次的机会啊。
那人清雅,背脊挺直,纱帽微垂,吃得悠闲。
三寸丁摸了摸瘪了的肚子,心中暗自叹气。
待他吃完,她终于松了一口气,终觉离自由一步之遥。
可那少年吃完一炷香的茶水,却微笑对内侍道:“把本君的琴拿来。”
他吃完喝完又要抚琴。他肩膀很宽,怀抱很暖,这些她都知道,可是他是个坏人。
少年盘膝坐在海棠树下。海棠花对着薄荷郎。那郎君又不知徐徐弹着什么古韵什么调,靡靡昏昏,连四散的草儿鹿儿都静静屈膝。
小孩儿揉了揉眼,静静俯视着那少年郎君。
他抚完琴又要拿着棋子研究孤谱,蹙着眉也很清雅好看。旁人都知道他很好看,却不知道他是个坏人。这个坏人把她变成现在的模样。冬日里不过把她充作一把暖炉,夏日里嫌她活泼,由她被风雨折散。他放与不放手,全然出于一己之私,都与她不相干。她是他养的猫儿狗儿,早已不知道人间是什么模样,更何况天上。
暑日黏热,小小三寸丁恨恨地晃着海棠,眼泪噙满。花儿惊吓,砸到了少年身上。
他不曾抬起头,任花簇堆满棋盘。
她从树丫一寸寸下滑,再一次与自由天堑相隔。
而后从棋盘下猫身钻入那人的怀中,静静地抱着他的腰。
少年连看都不曾看她一眼。
她对着他的下颌轻轻呢喃:“我想你啦,哥哥。”
连逃都未逃走,就在他身旁一整日,十尺树高,不知算不算远。
可他吃饭时,身旁没有她;喝茶时,没有她;抚琴时,没有她;下棋时,没有;蹙眉时,没有;微笑时,更没有。他有没有她似乎都不打紧,可是要紧的是,她没有他,就像再也回不到家的小鸟儿。
“哥哥,我离不开你。”她到底意难平地望着他,一仰头,哽咽落泪。
少年白皙的手指摆着棋子,许久,才抱起她,放置在那温暖的怀中,轻轻问道:“你本来预备去哪儿?”
“没有你的地方。”
他忽然笑了,嘴唇苍白,映着红色的朝服,益发不似真人。他说:“何必心急成这样?”
那一年,三娘乔植十一岁,一头小侏儒。二郎乔荷十五岁,红衣端艳。
三百零八年前。
乔植并非自幼侏儒,只是四五岁时得了一场风寒,再醒来,便长不高了。乔郡君养了一帮名医,专为她调养身体,日日须得一碗苦药汁,可八九年都不见起效。眼瞧着到了豆蔻芳龄,她依旧是那副模样。
二郎闲暇时,有了逸致,曾为妫氏画过一幅小像,画上女孩儿唇红齿白,风月难表一二,手中握着如意,端的倾城。三娘缠着二郎为她也画,二郎便画了一幅憨孩儿抱猫儿的画儿,她一瞧便哭闹打滚,不依不饶,说要同表姐一样好看的。
二郎道:“她生的什么模样,你做什么与她攀比?落了下乘。”
小孩儿便哭闹道:“表姐是生得好看,可我怎么就不能好看了?我只不过是长不高罢了,我这样残疾,却原来连幅画儿都不配了吗?”
少年被她闹得无法,气得曲起指节弹她脑门,“你长大了,倒是能生得那副美貌!”
小孩儿硬着头皮顶嘴,“你只要画得,怎知我生不得?”
他便只得瞧着她,细细再朝绢上画。画儿成了,却面寒如铁,拂袖而去。
小孩儿看着画,那里站着一个黄衣倾国的少女。她傻傻看了半晌,似被迷住了,许久,却哭得更加痛心。
她在闺房内哭,表姐便来了,免她触景伤情,只道:“我拿我的画儿同你的交换。待你长大了,变好看了,我便把它还你,如何?”
她只是黯然失色,萎靡了好一阵子,待到挂起表姐的画像在窗前,二哥再来,便总盯着那幅画儿看。他问她:“你喜欢妫氏吗?”
他也到了书里的白衣公子喜欢二八佳人的年华。虽则他书读得比她好,棋下得比她精湛,人生得比她好看又如何?到头来,还不是会喜欢上这世上的一个姑娘,建功立业,然后娶她回家。
小孩儿笑了,她喜不喜欢又有什么干系呢,只要哥哥喜欢不就好了?她终有一日作为一个怪物死去,多余的情感怪让人困扰为难。她说:“表姐待我很好,比哥哥待我都要好。哥哥待我不过一二分欢喜,表姐却是十分尽心。我喜欢表姐,比喜欢哥哥还要喜欢。”
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看着她,淡淡缓缓地微笑,好像笑到了心中,又好像没有。
那一年,三娘乔植十二岁,一头小侏儒。二郎乔荷十六岁,白衣翩跹。
三百零七年前。
小孩儿的哥哥停了她每日一碗的苦药汁,她竟慢慢长高,慢慢像她已逝的母亲。偶尔遇到长公主,那张高贵的脸阴晴不定。小孩儿擅卜卦,他们兄弟姊妹几人,只有她继承了乔太尉的天赋。太尉对她素来冷淡,不知是碍于公主面子还是厌弃了小孩儿生母,只于她十岁生日时,送了个小小的龟壳,权作礼物,让她摇卦耍玩。她大模大样瞧过几本易书,便在家中摆起算命摊,拉人算命。起初谁都不信,之后准了几次,人人才称奇。
小孩儿爱下棋,谋略之术却甚差,一输再输,愈挫愈勇。后有一日,与少年对弈,小孩儿执黑子,输得惨烈,只剩一子。她灰头土脸,有气无力,他却伸手,捏走了那枚黑色棋子,从腰间解下他自幼戴着的暖玉,俯视着她淡道:“老是赢你这猢狲也没甚意思,在背后不知啐我几回了。这次便拿玉与你换这最后一棋,可还公道?”
小孩儿当时就脸红了,她面上从不敢驳二郎,背后却是骂得唾沫乱飞。
随后,二郎便冷笑道:“这些日子,我为你踅摸了个天下无双的好夫君,恭贺姑娘以后要自由了。只是难为姑娘,得略等一等,本君即日出征,少则一两载,多则两三载,回程之日,便是送你出嫁之时。”
小孩儿傻了,小手抱着暖玉,傻乎乎地看着二郎,二郎忍不住揪了揪这孩儿的小辫子,道:“你这憨孩儿!我养你这么大,你倒是祸害得他家破人亡,也算你有几分本事!”
小孩儿摩拳擦掌。
二郎就又笑了,他面容清爽,笑起来沁人心脾。可他并不常这样开怀,尤其在小孩儿面前。那个阴郁的少年也许才是他的哥哥,不管他在外面是如何温雅爱笑。小孩儿心中一动,问他:“可比二哥?”
二郎缄默。
过两日,天子有旨,乔二郎带兵出征。
他走的时候,她卜了一卦。卦象说他哥哥全胜而归,她便满心满意等着做个新嫁娘。
她跑到花厅,问老爹爹:“爹爹,谁是天下无双?”
他爹爹想了想,道:“天子?”
小孩儿开始哭了,哎哟我死去的娘哎,不带这么坑人的,天子爷爷是二哥的外公,我这是要去当二哥的外婆了吗?这还是亲哥吗?怪不得走的时候还对我笑了笑,外人都说我大佬是奸臣我还不信,我大佬坏透了啊,爹爹!
她对她亲爹哭诉,她爹爹哭笑不得,什么乱七八糟的。她说她哥哥给她寻了个“天下无双”当夫君,太尉大人脸色变得很凝重,许久,才咳道:“这个‘天下无双’不是天子,说的是一个聪明好看的儿郎。”
她问爹爹:“有多好看?”
太尉大人当时正在吃早点,不远处,盛着一碟包子,被她缠得无法,指了指包子,随便敷衍她,“差不多就这样。”
害得她从此瞧见包子便傻笑,放到口中,只小心翼翼地善待,咬一口,便脸红。
她问他的老爹爹:“天下无双可高?”
老爹爹比画了两个她,嘀咕道:“这么高。”
小孩儿从此每日喝三斤牛乳。
诚如他哥哥所说,她若真真一直这样高,嫁给天下无双,也真真是故意害人家鸡犬不宁。
她慢慢长高,慢慢长大,慢慢地,做了一场又一场梦。梦中有天下无双。
那一年,三娘乔植一十三岁,豆蔻年华,二郎乔荷一十七岁,铠甲峥嵘。
三百零三年前,家中老奴把她背到了山上,苍老的手抚摸着她的眼睛。
她忘记了什么,醒来后,一袭红衣裳。
那一年,她十七岁,红衣黑发,二郎…二郎又在何方?
二百年前,她与翠元夫妇去奚山下的小镇中吃酒听舞。三壶猴儿酒,一场荒唐戏。
歌舞的姬旦妆容好不乖张。
唱了一出披着帝王将相皮的后花园私定终身。
台子上说了一出半真半假的戏。很久很久以前,大昭第一位君主成璟终于扫平南方诸侯,登上了天子之位。
昭天子功绩垂名千古,统一天下本该钦享太平,却有一桩事,始终在心中郁结。
成璟年过六旬,英雄垂暮,却依旧无子。他平生只得一女—华国公主。
华国公主嫁乔伍,生一子两女。乔伍官拜太尉,掌管军政。
公主与太尉的独子,便是名震史册,万世唾骂,臭名昭著的郡君乔荷。乔荷自幼便工于心计,心狠手辣,有巫族曾私下传闻,此子是灾星下凡,日后定然为祸万民。
因他是帝国唯一继承人,手段又十分狠戾,十五岁上下,众臣便惧他怕他,当时有史官讽刺道:“奴儿对主阳奉阴违者不知凡几,然对君,始终如一。”说的便是,对乔荷,那些泥腿子软骨头始终如一地恭敬,也始终如一地怨愤憎恨。
他太聪明,又太高贵,始终身在云端之上。只可惜,为人阴损太过,身体并不十分好。乔荷为人冷僻,只有个猫儿狗儿一样的吉祥物,当护身符一般带着,冬日时总抱在膝上处理政务,便是他最小的异母妹三娘。
三娘比乔荷小四岁,从小便个子极小,为人陋颜,只是不知为何,投了这古怪郡君的缘,自己亲自养在身边,闺阁摆设,文学教养,琴棋书画,从不假他人之手。
众人皆知,依照乔荷的冷淡性子,绝不是对这异母妹宠爱过分,而是对她有所考量,预备养好了,日后派上大用场。在大昭,女孩儿也不过是爹妈生多了的东西。
原本为了登临天下,抛下亲妹也是肯的,只是既然有了异母妹,又是嫡女,何乐而不为呢?
说起乔三娘,便要说到她的母亲妫氏,本是糟糠之妻,夫君好容易因德行出众而被选拔入都,一朝公主瞧上夫郎,便沦为了平妻,任人作践至死。只是妫氏死时,也未脱去嫡妻名分,公主耿耿于怀,对三娘一贯没什么好脸色,幼时便动辄打骂,使得这姑娘为人怯懦自卑极了。乔荷于文学造诣上是个不世出的天才,平素诗文教三娘许多遍,她仍不会,与哥哥两相对比,加上出身如此,总是触目惊心,畏畏缩缩,益发不讨喜。
曾有史书记载,她哥哥抱着她,冬日在屏风内见大臣,商议政事,这孩子始终不肯抬头看人,只缩到乔荷白裘里,哆哆嗦嗦。有大臣见她顶发稀黄,嘲笑了起来,三娘竟咬住了大臣的胳膊,用头抵那二品的臣公,满座哗然,去拉都拉不开,只见她满嘴血沫子,却不停地掉眼泪,仿似被咬的是她。直到郡君训斥,她才抽抽搭搭地放开口。由此可见三娘性情之暴戾多变,实不是温和之辈,更与贤良淑德没什么关联。
乔荷手腕冷厉,朝中大半敢怒不敢言。昭天子是个明君,知道此等人若做了帝王,定然搅得朝廷腥风血雨,将方建好的大昭陷入万劫不复,便从旁支中选出了一个品性优良、生来异象的敏言公子。
敏言公子与乔荷同岁,生时满室霞光,十里清香,郡人啧啧称奇,凡路过他家府邸之人,皆交了好运,能旺三五月之久,众人无不以为仙胎下凡,个个爱他敬他。
敏言公子文武双全,七岁时曾猎豹取胆,烤炙之后大啖道:“世人皆以此物形容胆大之徒,今日吾食之虽甘,却觉自胆未增,反变小也。”尤见其胆色。
敏言自幼言语行为既特异常人,生得又丰神俊朗,为人宽厚仁爱,显是明君之相,一被接到旧都,群臣便沸腾欢呼起来。他们的欢愉代表着,忍耐多时,终于可以摆脱令人不寒而栗的乔荷,也终于等到了昭天子的示意。
昭天子虽未明说,但敏言吃穿住行规格皆与储君无异,更比乔荷高了半格,一时之间,两龙争斗,高下立现,益发显得乔荷人品低劣,敏言行止处处得人心了。
乔荷为人奸诈龌龊,处于下风,为了麻痹天子和敏言,反倒思觉出一个点子来,上奏为幼妹三娘求婚,对象便是敏言公子。昭天子竟也应了。乔三娘为人何等鄙陋,敏言早就听闻,虽不得抗旨,却也要考量一番,这一思一度,一饮一啄,一立一破,谁知,便闹了一出千古佳话《龙凤缘》。
戏台子安静了,奚山上的三娘吞了口酒。
此一时,容貌略带英气的舞姬却开始绘声绘色地反串着敏言公子,好个忧愁俊朗、翩翩仪表的少年郎,夜晚月明时,悄悄翻到了乔太尉粉墙。
演敏言公子的歌喉极好,轻声对月唱道:“自古英雄迎婵娟,怎好丑妇配玉郎?天子一令到人间,便将愁苦洒成江。”
他身着黑衣,姿态优雅,转过月亮门,到了太尉府的后花园。
听闻那乔三娘便住在后花园外的海棠园内,这公子便摸黑朝前行。瞧见一处匾,依稀是三字,形容像闺阁,公子犹豫许久,还是踏了进去。
宾席上的三娘却忽然捂着帕子干呕了出来。她面无表情地瞧着戏台子,一动不动地瞧着,一旁的翠元以为她醉了酒,拿巾帕为她拭脸,谁知却越擦越湿。
戏台子上的敏言公子已悄悄踏上了那闺阁的二楼。
一步,两步,三步,贤或愚,美或丑,那里烛光还亮,推开窗,便能见分晓。敏言公子踟躅而悲伤,听闻传言,原已预见是个怎样的女子,然终究心灯熄灭,还需一口气。他缓缓推开了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