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谦是个随和性子,见他不肯回忆,自然也不去勉强。
屋里梅香扑鼻,窗外飞雪连天。对酒的两人闲淡如仙。

知己难得

第二日,天色放晴,推门便是漫天遍野的一片洁净。银装素裹的远山,雪光晶莹泛起银光,让人眯了眼不敢细看。
方一鸣兴致勃勃地拉着孟谦要去打猎。孟谦一听甚是兴奋欣喜,打猎倒是件新鲜事。两人一拍即合,背着工具就往山上走。云朵偎在门口笑道:“方公子,我家少爷只打过苍蝇。还请多多关照。”孟谦回头看她一眼,又好笑又好气,摇摇头,没脾气。方一鸣回头笑道:“还真以为我们去打狼猎豹啊?山上那有那些野物。不过是去做好的陷阱里看看有没有倒霉背运的兔子野鸡。”说着,哈哈大笑。两人的笑声在山涧中传得又亮又远。云朵舒一口气,也笑起来。
直到两人的身影隐在山凹之间,云朵才收回视线。她回到屋子,将屋子里仔细收拾了一番。
窗前的梅花与外面的雪色,相映生辉。
云朵扶着脸颊慢慢坐下,拨弄着梅花,想起来有一年,刘时附庸风雅,非拉着孟谦去郊外踏雪寻梅,不料那雪越下越大,两人象个白熊般狼狈地窜回来,被孟夫人好一顿痛骂。他受了风寒,在被子里裹了三天。他那年似是十七岁。
云朵嘴角眉梢都浮上笑容,那时他可真是傻呼呼的。她虽然暗地里喜欢他,却从没有非分之想。
等到那日,刘公公来,说出那样的一番话时,她盯着他的嘴,心里已经打定主意,只要他吐出一个“好”字,她只能宁为玉粹。
没想到,他那么委婉又那么坚决地回了刘公公,用了那样一个借口。她当时只觉得人生真是一场大悲大喜。他一句话,让她从绝望的深渊飞升到幸福的云端。
从此,她看他再不一样。她明知道他说得不是真的,可是她把它当了真。她愿意担了这个虚名。即便她听到孟夫人要为他定亲,也没有一丝失落与难过。她原本就没想过能与他相当,她只要能与他在一起就好。她希望能有一个比她更好更相当的人来配他,给他幸福。而自己,能有一个小小位置站在他的身后,已经很满足。
她从不觉得自己的感情卑微,她只愿意他快活。能时时刻刻看到他明亮的眼眸,神气的眉毛,对着她温和的微笑这就足够了。她自己怎样,并不重要。
方一鸣的陷阱做的很失败,巡视了五个,只有一只傻呼呼的山鸡被套住了,而且已经冻得僵死。
方一鸣乐呵呵地收了兵,孟谦觉得被忽悠了一圈,上山来,不是打猎,乃是散步更合适。
回到野趣居,已经大不一样。处处干净利落,一尘不染。梅花悄然吐蕊,厨房里飘出饭香。
孟谦身上漫过一片温暖,象是泡在温泉里。这虽然是方一鸣的家,却经了她的手,带着她的气息,这屋子似是一个迎接丈夫归来的妇人,处处都透着亲切。
云朵从厨房里听见声音,开门出来。她在门边被雪光刺得微微眯起眼睛,笑容象雪一样恬静。
“二位大侠,有什么收获?”
孟谦提起山鸡晃了晃,云朵扑哧一笑,转身进了厨房。
方一鸣瘪着嘴叹道:“这是明显的轻视,看不上眼的表示。”
孟谦笑着接过山鸡去了厨房。
染香山的日子总是让人忘忧。转眼已是初八,孟谦与云朵在山上悠然过了十天,想起来小饭庄还要开业,便收拾了东西要下山。
方一鸣送两人下山,在山脚。他从怀里掏出两张银票。
“孟老弟,我知道你肯定不肯收,但这是我的心意。”他的语气焦灼又诚挚。
孟谦被银票吓了一跳,那数字,太大。
“一鸣兄,你的心意我领了,这银票我的确不能收。我现在虽然不比以前,维持生计并不在话下。”
方一鸣对他的反应意料之中,却仍是劝道:“什么时候,能不与我见外,拿了揣到怀里才好。”
要是对这么多银子都不见外,直接拿到手里装成是自己的人还真是不多。孟谦笑了:“我的确是不需要,若是真没钱了,我肯定不会见外。”
方一鸣看着孟谦,眼眸一紧,沉声说道:“若是我有事,你肯拿给我也不会比这少。”
“这个,以前会,现在我可拿不出这么多银子。”孟谦嘴上笑着,心里却觉得这沉甸甸的一份情谊实在是让人心头哽涩。
“你我之间,难道白担个朋友的名声,不能共患难?”方一鸣眉头紧锁,有些生气。
孟谦十分感动:“一鸣兄,钱财身外之物,你比我看得很开,我若是真缺了,不会和你客气。如今,我确实是不缺钱。”
方一鸣见多说无益,只得挥挥手,让孟谦上了马车。云朵坐在马车上对他微笑,他还是不死心,又对云朵说道:“弟妹,我有几句话想和你说。孟谦,你不要生气。”
云朵被“弟妹”二字震得一脸红云,孟谦无奈地笑着,推了推云朵。
云朵下了马车,随着方一鸣走了十几步。方一鸣背对马车,将银票放到云朵手里。云朵一惊,看着手里的银票,又看看他。
“他不肯收,我意料之中的事。如今,你们一切都不比往日,拿着这个,万一有什么不时之需也用得着。”
云朵急忙说道:“多谢方公子,这个,实在是太多了。我们也用不着。”
“只当是我入了份子,日后酿了酒,酒坊也有我的一份。你先拿着,别告诉他。”方一鸣说完,急匆匆地走了,生怕云朵再来推辞。
云朵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疑惑又感动。他出手千金,却身处陋室,如此阔绰又如此清贫。这样的一个人,象是山头上的雪,似乎很纯净,却又象是井,深不见底。
云朵上了马车,心头仍是无法平复,生平第一次在怀里装那么多银子,竟将她的心都烫得慌乱起来。她按着心口,想起来日,孟谦重新开了酒坊,再置一块地,半隐半商,应是很美。到时,如果这银子用不上,就还给方一鸣。他虽然说是入份子,但云朵知道那不过是他的说辞,只为了想要让她留下银子而已。即便这银子只是在孟谦这里存上一天,也是全了他的一份拳拳心意。云朵叹了一口气,人生有一知己,果然是好。

情到深处

回到小饭庄已是黄昏。齐妈见了两人忙迎上来,笑容可掬:“少爷,新年好!”孟谦也笑着回了声“新年好”。
“少爷的气色真好,看来在山上过得很舒心。以后没事常去散散心,这里就不用操心了,我应付得来,你们年轻,正是贪玩的时候,可别辜负了好韶光。”齐妈看见孟谦神清气朗,终于有了往日风采,一高兴,开始罗嗦起来。
云朵笑呵呵地说道:“齐妈怎么都不搭理我呢。”
齐妈爱怜的瞥一眼她:“说了少爷,还不就捎带着说了你么,你与少爷还不是日日夜夜都在一起?”云朵脸上即时飞起红晕,这话,实在是太不隐晦。连孟谦都觉得脸上热了一热,嗓子发紧,他清了清喉咙,说道:“齐妈,我去后院看看杨师爷,给他拜个年。”
齐妈忙从后厨拿出些鱼肉,说道:“我知道少爷今日回来,东西都备好了。”
孟谦提了东西,绕到饭庄后,从侧门进了杨师爷家。
老头儿身子硬朗,正在院子里逗着小重孙子玩,白胡须笑得翘着象只老山羊。
“杨师爷,新年好,前几日出外,今日才来给您拜个晚年。”
杨师爷呵呵笑着,请孟谦落了坐。然后问道:“听齐妈说,生意还行?”
“还算可以。”
“莫急,人这一辈子长着呢,以后有什么际遇可不知道,你祖父当年就在我们这巷子口摆个小酒摊子,后来可不就发了大财。”
孟谦笑笑点头,祖父的事,他知道的也就是这些,孟老爷子早就去世了,在孟谦脑子里一丝印象也没留下。
“你祖父能发财,虽然依仗了春风醉,不过能守财也是一大原因啊。”杨老头想起当年孟老头那一门令人咋舌的扣劲,很想赞叹一番,又觉得在小孟面前提起老孟的节俭,似乎会让孟谦尴尬,遂忍住。
孟谦陪着杨师爷闲聊了半天家长里短,见天色渐晚,这才告辞。
回了雷公巷,齐妈特意做了一桌子的菜,又配了一壶酒。
齐妈将一盘鱼放在孟谦的正面前,说道:“少爷,新年伊始,咱们开个好头,来,年年有余,步步高升。”
“我又不去做官,高升什么?”孟谦笑道。
“做爹也是高升!”齐妈低着头倒酒,兴口就是一句。唬得孟谦心头一跳,手里的筷子掉了一根,溅了他一手的鱼汤。
云朵忍不住笑出声来,齐妈抬头对她别有深意地笑着,顿时让云朵止了笑,耳根儿都烧了起来。虚名都担了一年,还能怎样?
孟谦低着头忙着吃菜喝酒掩饰心头的一丝慌乱,却又隐隐有些期盼欣喜。与她一起做个小人出来,这念头一起,身子便躁热了起来,这酒劲上来得也太快了些。
用过晚饭,孟谦去了东屋。云朵在西屋和齐妈聊了聊齐要。齐妈叹道:“都二十二了,前头的二钩子和他同岁,儿子都四岁了。”
云朵笑道:“齐妈你急什么,少爷说了,以后这饭庄就是你和齐要的,等齐要过两年回来,定能给你娶个如花似玉的儿媳妇。”
齐妈有些愣,半晌反应过来,十分感动:“少爷他,对我们可真是没话说。”她半天没言语,她做过孟谦的乳母,三岁看老果然没错。他自小就心善,可是善人有好报么?孟夫人也是个善人。齐妈的心顿时凉嗖嗖的。
云朵见她半天不吭声,以为她困了,便说:“咱们睡吧。”
齐妈这才抬头,打量了她半天,皱着眉头说道:“你这丫头,长的机灵,也是个实心眼。”
云朵莫名其妙。
“你天天和我挤在一起算是个什么事,既然都是他的人了,干脆就去睡到东屋。”
云朵又羞又急,居然开始结巴:“齐妈,你,你,你别瞎说。”
“糊涂孩子,少爷现在突遭家变,正是需要抚慰的时候,你在心里喜欢他多少年了,又和他做了熟饭,现在虽然没有名分,我又不是外人,难道还笑话你不成?”
“我和少爷是清白的。”云朵急忙分辨了一声,自己都觉得甚是无力。
齐妈颇怜惜地看她一眼:“谁信呢?就算以前清白,一起去山上几天,还清白着呢?”云朵已经全身都开始发烧了,这齐妈,几句话就让人头晕脑胀起来。
“是真的。”云朵急切地又分辨了一句。
“少爷,莫非是有什么难言之隐?”齐妈见云朵不象是说谎,顿时脸色一变。
云朵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了,齐妈是个妇人,说起来男女之事就跟吃饭一样随意,但在云朵这里真是羞于出口,但是也得说,不然齐妈真以为他有难言之隐。
“齐妈你不要瞎猜胡说。”
“傻丫头,患难夫妻最可贵,你即便真是清白的,此刻就把清白给他。日后少爷发迹了,也念着你今日的情分,一辈子都会对你好。”
“我可没这么想。不管少爷怎样,我对他好就是了。他对我怎样,我都不介意。即便他日后发迹了,娶个门当户对的小姐,只要留我在他身边,我都没什么意见。”
齐妈眼睛瞪得老大,叫道:“我的天,我以为你是实心眼,没想到你是个死心眼。
有你这么傻的丫头么,傻死了!真是傻死了!”她气得呼呼出气,心想,幸好这不是她的闺女,不然要被活活气晕。
“齐妈,我说得不对么,况且,少爷是怎样的人,我知道。”她说着,低头甜甜一笑。齐妈叹息:“你就祈愿傻人有傻福吧。我是不说你了,又倔又傻的丫头。”
云朵笑着:“真的么,又倔又傻?我会绣花,还会写字,还会做菜,那里傻了。”她呵呵笑着,不气也不恼,娇痴可爱。齐妈拉拉她的辫子,无奈的叹气:“是,什么都会,就是缺心眼。”
云朵笑得很欢:“这是夸人的话,我知道。”
齐妈终于也被她逗笑,她其实的确是在夸她。这样的女子,是少爷的福气。
“你去东屋看看少爷喝不喝茶,我看他晚上喝了不少酒,一会怕是要口渴。”
云朵应了一声,冲了一壶茶,进了东屋。
孟谦坐在灯下盯着她,神色迷离,脸上泛着酒后的红晕,越发俊朗。
云朵放下茶,问道:“少爷,你上次酿的酒很辛辣,是后劲太大了么?”
孟谦摇头,却一把将云朵拉下,坐在了他的膝上。云朵慌乱的抬头,闻见他的呼吸,带着一丝酒气,他眼神格外亮,有两簇火苗在闪。
“我刚才去拿水,在门外都听见了。”他低声说道。
云朵又惊又羞,眼神不知看向何处,低头想推开他起身。孟谦看着她娇羞的眉眼,红润的樱唇微启,似想说什么又慌张得说不出来。那躁热又在体内奔涌,找不到出处。她的手放在他的胸口,想要起身,他怎舍放开这一臂的心爱,他紧紧环住她的纤腰,低头印上那一片温软。触口是如同花瓣一般的软香,他流连不止,想吞下去。
云朵已快晕厥,他的唇齿在她唇上厮磨,带着侵略与狂乱,不是那熟悉的温润的气息,她突然有些害怕又有些期待。这样的他,是酒后的少年血性,是渴盼的融入切合。
良久,他抬头从她唇上撤离,目光更亮,似一团火烧进她的心里。她不敢看他,只听见自己的心跳。
“以后叫我安哥。”他在她耳边细语,含住那耳垂和一颗珊瑚红珠。
她酥软在他怀里,安哥儿,是他的乳名,她在心里曾无数次轻轻唤过,而以后,却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他面前这么叫他。
“叫我一声。”他低声含混不清地说道。
“安哥!”她软软地叫他,耳垂已经痒到心底。
他松口放开她的耳垂,将头抵在她的额头上,低声笑了:“这次可真的不清白了。”云朵轻轻捶了捶他的胸口。
“以后,我一定会明媒正娶,不让你受了委屈。”他喃喃低语。
云朵默默将头依偎在他的肩上,怀着他的腰身。他终于说到以后,说了一定。不再是那一句‘以后的事最难说’。这便够了。

歌舞升平

这一日是元宵节。孟谦让齐妈早早地关了店门,打算晚上一起去观灯。齐妈乐呵呵地回了雷公巷,备好饭菜。夜色初起,三人便一起出了门。
街上一片热闹繁华,长街漫漫,路边的灯笼亮如白昼。烛红摇曳,将冬日的清冷一扫而尽。远处城楼上燃起了烟火,腾空而起似是一条火龙。人群象是一条缓缓流动的溪水顺着道路两旁分散流淌。
齐妈跟在孟谦的后面,看着两人百般相衬,一颦一笑时目光都在对方身上流转,眸光里映着街边的灯火格外显得情意脉脉。她便识相地和一个邻居一起先走了。
两人沿着街道旁的花灯一路看去,随着人流慢慢走着。各式花灯象是一夜齐放的百花,等人鉴赏。云朵在一个摊前略微停了停,她目光莹莹盯着一盏莲花灯,有些入迷。孟谦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盏灯精致华美,莲花瓣上立着一个女子,晚风拂过,她便随着灯而轻盈舞动,栩栩如生。
“这灯怎么卖?”孟谦正欲开口。旁边有个人先问了出来。
“哦,一两银子。”摊主答道。云朵一听,伸伸舌头,拉了孟谦的手打算继续往前走。
孟谦看了一眼那询价的男子,他服饰华美,仪态悠闲。听了价钱就随手掷出一两银子放在摊子上。他身后的小厮急叫:“少爷,还价,还价!”那少年扭头说了一句:“一两银子还贵么?”说罢,负手而去。身后小厮呲牙咧嘴地跺脚,却忙不迭地提了灯笼跟上。嘴里还在叨叨:“少爷,不管买什么都要还价,他要的多了就多还,要的少了少还!”那少年回头喝了一声:“你倒是比你娘还罗嗦。”小厮悻悻地闭了嘴,跟上。
孟谦看着那少年,突然笑了起来,想起自己以前。云朵见他莫名其妙地笑着,好奇问他:“笑什么?”
“哦,没什么,那灯你还要不要了?”孟谦见摊主又挂上一盏,便问道。
“不要了不要了,贵死了,不如你回家给我做一个好了。”
“行,我做一个大的,你往上一站,跳舞就是了。”孟谦嘿嘿笑着打趣。
云朵拽了一下他的袖子,说道:“当我不会么,哼。”
孟谦嘿道:“你会?”
“不会。”云朵笑着扭过头,去看别的灯。
孟谦买了一盏兔子灯,放到云朵手上。云朵低头看着那小巧可爱的灯笼,心里一甜,他还记得她是属兔的。
“我们去河边看歌舞吧?”
“好。”云朵高兴地应了一声。
每年上元节,皇城玉带河上都有歌舞,由宫里的庆乐坊编排,皇帝亲临玄武楼观赏,算是与民同庆。
河边一座汗白玉的巨狮上立起一棵火树,上挂近千灯笼,遥看如一团烈日。玉带河上只只画舫象点缀在华裳上的珍珠,在一轮满月的清辉下,河水波光粼粼,画舫的灯光倒影在水中,如缀满流光异彩的宝石。火树正对着一只巨大的画舫,富丽堂皇亮如不夜,在一众画舫中鹤立鸡群,正是庆乐坊的画舫。
画舫窗开,传出轻歌曼舞,霓裳人影在画舫中晃动,恍惚迷朦如同隐在云中的雾月。云朵站在河边静静地看着,眼中映着火树的烛光。
孟谦握着她的手指,看着水中一副歌舞升平的画卷,心里却想着玉带河后的宫墙上,玄武楼中,那个天下第一人,他一句话就定人生死,如何与民同乐?
玄武楼灯火通明。
锦衣如霞,美人如画。景仁帝高赢的身侧笑颜如花。
他看看河上的画舫,目光扫过林放秋:“庆乐坊的歌舞就这样遥遥看着,才有味道。”
“是,水中望月,镜中观花,可看而不可亵,别有情趣。”林放秋淡淡回应。心里却不喜欢那样的清冷飘渺,他喜欢触手可及的温暖。可惜,他离这个人太近,这样一个微渺的愿望,已经离他越来越远。
这样的一个良辰美景,他宁愿与方一鸣,陶井源在月下支一张案几,有诗音的琴,有鸿影的舞,有若榴的巧笑。可惜,身不由己。不知何时起,这个人对他这样倚重,他越是对他信任,他越是觉得窒息。多少人羡慕他的翻云覆雨,可是谁知道他的如履薄冰?
他在右侧的一席上,低头喝酒,夜光杯里美酒醇厚,却饮之无味。满座那种拘谨又带着讨好的笑容让他倦怠。他只盼着这宴席早些结束,还留有一丝月色可以去桃花源。
“林卿,这酒如何?乃是西域进的。”高赢晃一晃翡翠杯中的酒,问道。
“酒么,是看饮者心情如何。”林放秋笑了笑,不想违心地附和,只能不置可否。
“莫非是人约黄昏后,所以心不在焉?”高赢浓眉一扬,露出鲜有的好奇。他身侧应景地响起几声低低的娇笑。
“让皇上失望了,无人约臣。”林放秋揉揉鬓角,笑。
“呵呵,林卿的风流名声早就朝野遍知了。桃花源的常客,不是么?”
“皇上真是无所不知,不过,臣担了风流的名声着实有些冤枉。臣去那里不过是听听曲子,下下棋。”
高赢放下杯子,顿了顿说道:“陶井源,是个经商奇才,朕以为当年一事他必定一蹶不振,没想到他剑走偏锋,另辟蹊径。倒是赚足了京城有钱人的银子。”
林放秋心里一激,忙回道:“倒也没怎么赚钱,毕竟要的贵,来的人少。每个月又捐了不少银子去朴贤寺。”
“他倒是学聪明了。有舍才有得,当年他要是明白了,也不至于今日。”高赢冷冷一笑,陶井源终于知道天下钱财都是谁的了。
林放秋见他并无旧事重提的意思,暗暗松一口气。
“听说里面的女子都甚是出众。景致也独具匠心。既然能留得你常去那里听曲下棋,想来别有一番动人之处。连朕,都有些心动想去看看。”
林放秋忙举杯笑道:“桃花源不过是凡间的一处景致,皇上您那后花园,才是神仙之所。”这话他自己听着竟有阿谀之嫌,顿时心里一窒,举杯一饮而尽,将那份言不由衷,身不由己的难受咽了下去。
高赢微微一笑,他不过是随口一说。林放秋的话有些语带双关,高赢将目光凛过身侧的美人,芙蓉牡丹,百合水仙,各有风情,只为他一个人盛开。他眯起眼,有些感喟,为所欲为,坐拥天下的滋味,即便寂寞也值得,世间之事都是有舍有得,他为了争今日这龙椅,做过很多事。但他从没有一丝后悔,只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与自负。
放眼天下,都是他的。这种滋味,只他独有。
林放秋看着他嘴角隐隐浮起一丝自负的霸气,心里一凉。酒越发地没了味道。
曲终人散,玉带河归于平静,波光依旧粼粼。一轮清月倒影水中,孤冷。林放秋出了宫门,回头望去,高处的玄武楼灯火已经淡去,想必高赢已经入了后宫。林放秋深吸一口冷冽的空气,想起桃花源,步履轻快起来。在那里,可以畅言,可以解忧,做他自己。

大浪淘沙

过了元宵节,街上的年味才算是彻底消散,诸行业开始按部就班地过新一年的日子了。
孟谦时不时地去去饭庄儿,更多的时日都是在琢磨酿酒。
转眼二月二,孟谦想起京城有吃春饼的习惯。便离开雷公巷去饭庄儿让云朵做些春饼。
路过孟家酒坊的时候,孟谦象是被施了定身法,脚步沉如巨石,半天抬不起来。沉寂了半年的孟家酒坊今日热闹非凡,门头上挂了一块崭新喜庆的红匾—仁心药铺。
看来今日是开业的日子,地上成片的红屑厚厚的一层,被风卷起又落下,挡着路人的脚步。街边的孩童在红炮纸屑中翻找尚未燃过的小炮,嘻嘻哈哈乐不可支。
门口进出的人群弯着身子,作揖恭喜,对着门口的一个人。那人,孟谦很熟悉,刘时的二哥。
他一脸喜气,忙前忙后的招呼,八面玲珑。
孟谦呆呆地看着,直到一个孩子在他脚边叫道:“叔叔抬脚!”他才从臆怔中醒来。他艰难地挪了步子,看着那孩子捡了个鞭炮欢欣地跑开。再抬头,仁心药铺的红匾被红绸烘着,鲜艳灼眼。孟谦眯着眼看了半天,才稳住纷乱的心绪,走上前对刘余说道:“恭喜,恭喜。不知道这孟家酒坊何时成了刘家的药铺。”
刘余的笑容一下凝固:“孟谦,这事让刘时给你细说。他在后头,我去叫他来。”说着,他急声对着后头叫了一声“刘时”。
刘时从后头喜滋滋地跑过来,半年不见,他今日的脸色红润了许多,想来没有自己这个朋友,他照样过得很好。孟谦冷眼看着他尴尬的笑容,只觉这个发小比路人更加疏远。
刘时勉强笑着,过来拉着孟谦的胳臂:“咱去那边说话。”孟谦不动声色地抽了自己的胳臂,随着他走到一边。
“这个,是皇上的恩赐,实与我家无关。”他一脸的辩白与无辜,隐着后面的喜庆与得意。
“是么,真巧,偏巧就赏给你父亲。”孟谦想缓和着语气,却被自己胸中的激愤哽得声音都走了调。
“唉,我知道你不信,的确如此。皇上说,一片好地界闲着可惜,开药铺是积德行善的好事。”
“是么,皇上真是仁心,对你父亲真是皇恩浩荡。”孟谦说完,手指已经微微发抖,他实在忍不下怒火再与刘时敷衍周旋,转身疾步而去。
这样的事做梦也不会想到。一旦发生却又让人疑窦从生。为何偏偏赏给刘云健,他挂着官职怎能再开药铺?他与孟光禄不同,孟家酒坊乃是祖上产业,孟光禄也没有插手。这事儿实在太蹊跷也太令人气愤。孟谦只觉得日头都有些昏黄,刺地他轻飘飘地步履凌乱。
他急步跨进饭庄,也许脸色太难看,云朵看了他一眼,就迎上来问道:“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