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上的那片阴霾像是移动的山影,顺着呼啸声和海浪的震动转瞬间到了头顶。
突然,船上有人叫了起来:“巨人!”
“是天神!”
那团挡住阳光的阴霾,竟然是一排巨人的身影。
他们从海上跨步而来,高大的身躯几乎要触到天空,海水不过只到他们的大腿。他们行走海中,如同人类淌水在溪水小河之中。
所有的人都震惊的不能言语,仰着头目瞪口呆。
他们难道真的是天神?
巨人们疾步走了过来,行动间,海水在他们的腿间如同潮涌一般,巨浪起伏,龙舟被冲击的颠簸浮沉,岌岌可危。
他们站在那里,如同十几根擎天柱。身子遮挡住了阳光,形成了巨大的阴影,笼罩着整只船队。
我昂着头才能看见他们的全身,他们的头仿佛已经顶着天空,高耸得几乎看不清他们的长相,只是有一种泰山压顶的感觉,让人喘不过来气。
“大胆小人,竟然偷我们的宝物,实在是不可饶恕。”巨大的声音带着雷霆般的怒气,震耳欲聋。
我第一次见到昶帝的脸上露出惊慌的神色,与海中的巨人相比,他站在舵楼上,如同一只关在笼中的鸟。
他强撑着一副君临天下的架势,朗声道:“朕并不知道这些东西是你们的。”
“不知道,就可以随意地拿走吗?无耻小贼!”
巨人怒声高骂,声音几乎要将我的耳膜震破。
昶帝气得脸色发白,我想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人敢这样放肆地骂他。
巨人伸手将船上的珍宝抓起,放进了一个巨大的口袋,然后又把珍宝岛上的宝物也悉数放了进去。
珍宝夺目的光芒从巨人的指缝间漏下,像是枝叶间洒下的斑驳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巨人怒气未消,一边拿着宝物一边大声怒骂:“无耻小贼!胆大包天,贪婪卑鄙,见钱眼开,毫无君子之风。”
昶帝的脸色白一阵青一阵,已经到了暴怒的极限。而满船的人都静无一声,任凭巨人的嘲骂声在耳边呼啸。
“神威将军,全力抗敌。”昶帝终于按按不住羞恼,大声喝令元昭。
众人一听昶帝的号令,皆露出胆战心惊的神色。元昭的脸上亦闪过一丝犹豫,佩剑握在手中,青白色的手背上青筋突起。此时此刻,纵横四海,声名赫赫的神威将军,在巨人面前,也显得渺小无力。
他和容昇齐声道:“陛下不可。”
昶帝震怒,厉声喝道:“你们身为臣子,看着君王受辱,难道不该以死相搏?”
向钧立刻举起宝剑,大声喊道:“放箭!”
匆忙之间,士兵开始放箭,朝着那些巨人射去。
诡异的是,那些箭,雨点般落在他们的身上,居然毫发无损,悉数被折回到海里。
众人目瞪口呆,难道他们真的是天神,刀枪不入么?震惊错愕和惊慌之下,放箭的士兵纷纷放下了手中的箭弩,露出敬畏惊恐的神色。
巨人们怒骂:“贪财无耻的小人,偷了我们的东西,还敢来挑衅,看我不把你们这些无礼的小贼们扔到海中喂鱼。”
话音如雷声轰轰然在耳边回响,他们扬起胳臂,握住了海船的船帮,巨大的手,足有半只船长。在一片惊慌失措的尖叫声中,海船在他的手中如同一只纸折的小船,顷刻间便被他抬手一掀,倒扣在海中。
船上的人如同饺子下锅一般扑扑通通地落入大海。
海上一片哀嚎声。
巨人怒气未消,接连又掀翻了七八只海船,一刹那,海面上悉数都是人,近千人在海上挣扎,呼救声不绝于耳。
龙舟上的人震惊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惊慌失措,束手无策,面对巨人,我们如同蝼蚁。
我从来没有觉得人类如此的渺小,如此的不堪一击。惊惶之际,巨人的一只手掌已经伸了过来,船上一阵惊慌的呼叫,甲板上的御林军犹如惊弓之鸟四散开来,昶帝怔在舵楼上,巨人的手指伸进了舵楼,将昶帝扯了出来。
雄霸天下的昶帝,如同一只蝼蚁,在巨人的手指间,我不知他是碍于面子没有挣扎,还是惊吓过度没有挣扎。
巨人如抛掷一件落叶,将他轻飘飘地投掷到了海中。一个海浪打来,将他卷进海水之中,倏忽不见踪迹。
“快救陛——”向钧的一声呼喊被无数的尖叫声覆盖淹没,一阵天旋地转,龙舟被巨人掀翻,耳边的尖叫声此起彼伏,我的眼前一黑,身子如同从山崖上坠落,不过是短短的一刹,海水猛地一下子灌进了我的鼻腔,眼前一片墨黑,我拼命地挣扎着想要浮起来,但是却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压迫着几乎不能动弹。
绝望惊惶之下,心跳几乎都快要停了,难道我就这样葬身大海么?
作者有话要说:亲们,顶着锅盖来告诉大家一个坏消息,就是此文要出版了......
几乎每个文结尾的时候都被读者说结局写的不好,于是我得了结尾纠结症。本文虽然即将写到结尾,但我一直卡着不知道怎么写结局才不被说烂尾,所以写的很纠结,更新也慢。签约之后,交稿日就在月底,于是我不能再拖拉,必须拼命赶稿,尽快完结......厚颜无耻的说,出版其实对大家是个好消息。咳咳,表打~~~~
更新不会停,只是比较慢,万分感谢还在坚守的你们,群抱~~

 

 


☆、42

忽然间,一条有力的胳膊托住了我的腰身,唇上贴上一记微暖的气息。我莫名地感到心安,熟悉的感觉告诉我,抱着我的人,应该是容昇。
我紧紧的抱住他,如同救命的稻草,不,世上没有这么英俊伟岸的稻草。
浮出水面的那一刻,他抱着我说:“别怕,有我。”
只是这一句沉稳的话,只是这一个镇定的眼神,我忽然就不怕了。生死一线间,我突然明白过来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只有活着,才有一切可能。我纠结于他的过去并无意义,只要他当下是真心待我,那么我不再要求更多。
容昇一边托着我望小岛上游,一边冲着海面喊:“大家游到岛上去。”
众人纷纷朝着盛放珍宝的小岛游过去。
巨人已经将岛上的宝物取走,他们淌水阔步而去,行动间,海浪滔天,声震入云。
放眼看去,到处都是人,我焦急地寻找着眉妩的身影。
“眉妩,眉妩!”
“灵珑,我在这里!”
小岛的那一边,传来眉妩的回应。
我飞快地爬上小岛,朝着那一边跑过去。
元昭扶着她的胳膊,登上了小岛,原来她和他在一起。
“眉妩!”我紧紧地抱住她,喜极而泣,这一刻,能活着真好。
她一点也没有惊慌失措,反而眼中闪过明媚幸福的光芒,羞赧而兴奋地说:“刚才是他救了我呢。”
元昭找到向钧,问“陛下呢?”
“陛下,陛下!”向钧朝着海面四处狂喊。
元昭返身便跳入了海中。
“元昭!”
眉妩情急之下,直呼了他的名字,他回过头来看了眉妩一眼,对她点了点头,便游向海中。
眉妩急得跳脚,“干嘛要去寻那个坏皇帝,让他自生自灭好了。”
向钧恶狠狠地抽出腰间宝剑:“闭嘴,你敢大逆不道!”
容昇伸手弹开了向钧的剑,冷冷道:“向左使此刻还是寻找陛下要紧。”
向钧哼了一声,挥剑指着十几个爬上小岛的御林军和神威军,“快去寻找陛下,快!”
神威军无动于衷,几个御林军跟着向钧跳入了海中,向钧回头恨恨地看了看神威军。那几名神威军丝毫也没有惧色,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们心里认同的首领从来都不是昶帝,而是元昭。
只是让我想不到的是,容昇也跟着向钧跳入了海中,他也是要去寻找昶帝么?
我大为疑惑。元昭一向忠诚,下海去救昶帝毫不奇怪,容昇为何也要舍命去救他呢?难道因为昶帝长的像二十年前的师父,所以他也会爱屋及乌地施以援手?
一想到容貌相像这个问题,我便立刻想起了和我同名的那个她。于是,心里的那个结,又出现了。我摇了摇头,强迫自己不去想。
眉妩拧着衣服上的水,小声嘀咕:“为什么要去救那个坏皇帝。今天这一切都是怨他,贪财不说,还不自量力。”
“今日也让他老人家尝尝什么叫命如蝼蚁的滋味。”
眉妩笑了,“所谓人贱有天收,希望老天将他收了去。”
相继又有不少神威军和御林军爬上了小岛,此刻,巨人已经消失在天际,阴霾如乌云散去,海面上光亮起来。
小岛上挤满了幸存的人。可是众人除了一身湿漉漉的衣衫,已经一无所有。所有的船,悉数被巨人掀翻在海里。死里逃生的喜悦转眼就消失了,大家绝望地看着一只一只沉下去的海船,谁都知道,这一刻的生,其实离死很近。在这一望无际的海上,没有粮食,没有水,这一刻的幸存,不过是将死亡拖延了几日而已。
可怕的绝望让众人陷入了死寂。
容昇和元昭游了回来,元昭的腋下夹着昶帝,容昇托着他的腿。向钧筋疲力竭地爬上岸,趴在地上面色灰白。而昶帝,看上去像是死了。
我从未见过他如此狼狈。发髻四散,面色青白。
元昭用掌心压他的胸膛,所有的人都盯着昶帝的脸。神色莫辨。
我不禁想,除了元昭容昇,有几个人,是真心地想要他活下来?
若是一个人活着,可所有的人都希望他死了,这样的活着,可还有意义?
昶帝忽然动了一下,头一歪,吐出一大滩的水。接着,他大口大口的喘息,然后剧烈的咳嗽,我竟然有些微微的失望,他还活着。
向钧惊喜万分:“陛下,陛下您终于醒了。”
昶帝慢慢睁开眼,看了看身边半跪半蹲的元昭。
“派人,打捞明慧的水晶棺。”
所有的人都怔住了,昶帝这是海水进了脑壳吗?
向钧一脸苦色,“陛下,水晶棺此刻已经沉入了海底,无法打捞。”
玄羽也道:“陛下,向左使说的是。这海水深不可测,我们又没有任何工具,如何打捞?”
昶帝瞪着眼睛看着天空,沉默无语。
我一直怀疑昶帝对明慧的感情,但此时此刻,我终于放下疑心。他的确是个暴君,对全天下的人都那么无情无义,独独对明慧的情意,却如此之深。
过了片刻,他站起身来,将头发盘了个发髻,又恢复了以往威严倨傲的模样。
“容昇,那些巨人是什么人?”
容昇道:“他们就是书中所说的龙伯人。根古书记载,归墟原本有五座神山,岱舆、员峤、方壶、瀛洲和蓬莱,最初,神山在海上漂来漂去,天帝便派了十五只神鳌下来,每队五只,轮番用头去撑住神山,不让它们漂走。龙伯人钓走了六只神鳌,于是,岱舆和员峤便随着海潮漂走了,现在只余三座神山,方壶、瀛洲和蓬莱。所以才有十洲三岛之说。”
昶帝默默听着,良久才嗯了一声。
“大家下水去捞东西,能捞到多少是多少。”
海面上飘起了一些包裹,众人来回往返了数回,打捞起了一些东西,可惜都是些衣物。所有人的脸色都随着西落的斜阳渐渐沉了下来。
眉妩紧紧地握着我的手,痴痴的看着元昭,眼中仿佛有万语千言。
我知道她此刻所想,以她至情至性的脾性,她会觉得能和心爱的人死在一起,并没有什么遗憾。可是我呢?我为什么心里那么的纠结酸楚?
我默然看向容昇。
他面朝大海,拿起了洞箫。碧绿色的箫管,衬着他清雅俊美的容颜,犹如一副画卷。
那支熟悉的曲子归去来在薄暮的海上飘了起来。
玄羽叹了口气:“此刻,容大人还有心情吹洞箫,倒真像世外仙人,不食人间烟火了。”
容昇放下洞箫,淡淡一笑,转头对昶帝道:“陛下,一会儿鲛人若是出现,请陛下跪下恳求鲛人一件事。”
昶帝一愣:“什么意思?”
“陛下还记得寐生么?”
“自然记得。”
容昇点了点头,忽然开口说了一句极其稀奇古怪的话语,依依呀呀,语调婉转。
昶帝问道:“这是什么?”
“寐生懂得鸟兽之语,也听得懂鲛人的语言,臣曾学了几句,这句话的意思,便是请鲛人打捞一只船的意思。”
昶帝腾地一声坐了起来,面露狂喜之色。
“真的么?”
容昇点了点头。
所有的人都激动起来。
“再告诉鲛人,让他们捞些吃的上来。”
“对对,多捞些东西上来,穿的用的吃的喝的都捞上来。”
容昇微微叹了气:“陛下不要抱有太大的希望。但愿,鲛人还能记得二十年前的那份情意,也但愿鲛人不记仇。”
“这是什么意思?”
“陛下与臣的一位故交相貌相像,而臣的那位故交,恰好曾救过鲛人的首领。那鲛人念旧,曾靠近龙舟看望故人,却被陛下捕捉到船上,险些杀掉。所以,臣担心,此次那些鲛人未必肯帮助陛下。”
昶帝一听,面露尴尬,良久才哼道:“不论如何总要试一试,难道大家在岛上等死不成?”
我看见地上散落着一些零星的珍珠,便开了句玩笑,“陛下若是饿了,不妨吃些珍珠,还有美白功效。”
昶帝一听,脸色更难看了。有句话我憋着没说,若不是您老人家起了贪念,又刚愎自负自不量力,哪有这样的一场劫难?
夜色渐渐浓了起来。海面上突然亮起了光,一开始我以为是流星,随着那光点越来越多,有一个黑色的影子飘了过来。
容昇站起了身。
那黑影停在海面上,一袭黑衣纹丝不动,像是风永远都吹不到他的身上。看着他手里的黑幡,我恍然想起,他就是鬼差焦离。瞬间,我后背升起一股凉气。
他看着容昇,依旧是一句冷漠无情的问候:“好久不见。”
容昇低叹:“见到你,只有一件事,所以,不见你,最好。”
焦离不言不语,迎着海面,张开了黑幡。岛上的人只有我和容昇能看见他,众人只当容昇自言自语,却不知道此刻,海中有无数的亡魂。
渐渐地,海面上浮起了无数的光点,如流萤一般,朝着那黑幡飘了过来。
焦离收起黑幡,对容昇点了点头,便转身飘去。
容昇低声道了句再见。
焦离停住,回过头来,面无表情地答了一句:“过几日再见。”
此言一出,容昇的脸色一变,我也反应过来,焦离这句话的意思,便是过几日还要死人。
我的心情骤然暗沉下来。如果鲛人不肯帮忙,没有船,没有水,没有粮食,我们的结局已经可想而知。
容昇俊美的脸上布满肃色,他吹起了洞箫,清幽的曲声在暮色中飘散,如一缕轻烟雾笼了这片海。
众人翘首以盼,等着鲛人的出现。昶帝的忐忑不安,十分明显。若是鲛人真的不肯帮忙,只也能怨他自己当日的狠绝。
终于,海面上出现了鲛人的歌声,随着洞箫的声音一唱一和。月亮升了起来,白色的光盈盈地在海水上荡漾,星星跳跃着像是一个一个的精灵在随风起舞,清雅的洞箫声,低吟的歌声,在月光里缠绵徘徊。若不是腹中饥肠辘辘,若不是身上潮湿寒冷,此情此景堪如仙境。
玄羽低声道:“陛下,她们来了。”
昶帝低声地念叨着容昇教给他的那一句鲛人之语。
渐渐地,那些鲛人聚到了小岛的周围。
那个鲛人首领,蓝色的眼眸,静静地望着昶帝,这一次,她没有靠近,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看着昶帝。
我心里忽然很难受。因为我知道,她看得不是昶帝,是一段无望的感情,一段凄美的回忆,一段不可能跨越的距离。
昶帝单膝跪下,冲着那鲛人首领大声地喊出了那句话,碧海上响起袅袅回声。
容昇放下了洞箫,我看见他放在身侧的手,紧紧地握住了洞箫。他也很紧张,所有的人都很紧张,这是唯一的一条生路。
鲛人首领并无反应,停了片刻,鲛人便散开了。
昶帝忙问容昇:“她们答应了吗?”
容昇摇了摇头:“臣不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留言的,扔地雷,追文的筒子们,因为抽的无法回留言,这里一并谢谢大家。

 


☆、43

昶帝颓然坐在了地上,所有的人都静默着,岛上一团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海面上响起了奇怪的声音。
一团黑影渐渐靠近。
“是船!”
“船!船!”
众人狂喜地喊着,看着那黑影越来越近,不是龙舟,只是随行船队里最小的一只储备船,原本装的是一些兵器衣物。
无数的鲛人推着这艘船前行,砰地一声船靠在了岛边。那个鲛人首领,隔着船舷看着昶帝,露出一个依稀如笑的表情,然后又对容琛依依呀呀说了一句什么,转身离去。
鲛人跟随着她,鱼儿一般游走在如纱的月色中,渐渐不见。
昶帝激动地扑到船边。
船上原本装着的衣物兵器都不见了,却有十几个竹笼。
向钧激动地喊道:“陛下,这是装馒头的竹笼。”
他激动万分地揭开竹笼的盖子,果然,里面装着馒头。
泡了海水的馒头已经不像样子,但没有人嫌弃,不及昶帝开口,众人便涌了上来。
昶帝回首看着众人,一字一顿道:“一人一个。”
幸存下来的神威军和御林军不足七百人,很快,两笼馒头便分光了。
众人看着剩下的十二笼馒头。很显然,再过六日,众人便会再次陷入绝境。
“十日之内,便可到达射虹国,大家不必担心。”容琛的一句话,像是一个定心丸,让所有的人都悄然地舒了口气。
昶帝挥了挥手:“上船吧。”
众人相继登上了船。这条船自然无法和龙舟想比,但此刻能有一条船,已经是莫大的欣喜,是活命的机会。
元昭将幸存的士兵安置妥当,昶帝命向钧将剩下的十二笼馒头抬入了他的房间。
毕竟这是一条沉过的船,湿漉漉的房间十分凌乱,东西七零八落,有些地方还缠绕着海草。我收拾了半个时辰,房间终于看上去勉强能住。
昶帝难得的好脾气,居然也未挑剔恼怒,只是怔怔地坐在一把椅子上。
短短一日,他像是多了几分沧桑。
“陛下您早些安歇。”我正打算告退,他撩起眼帘,贸然说了一句:“朕想起了明慧。”
我心里一涩,明慧她此刻已经长眠在海底,此行源她而起,可惜她却再也不会醒来。虽然她一早就说过,不想复活,不想继续今生,可是真的眼睁睁看着她彻底了结今生,我仍旧觉得遗憾不忍。
“朕一开始,一点都不喜欢她,玄羽挑来的女子,她是最丑的。”昶帝眯起眼眸,缓缓道:“朕一点都不喜欢她,但偏偏只有她练成了房中术。”
他居然不喜欢她?我吃了一惊。原来他并非审美观扭曲,只是演技高超,对明慧那般的痴情深爱,皆是假装不成?
“朕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朕,这倒也公平。朕从生下来,就从未输过,呼风唤雨,只手遮天,没有人能勉强得了朕,更没有人能赢得了朕。于是,朕生平第一次遇见了敌手。”
说到这儿,他突然停下来问我:“你可知朕的敌手是谁?”
我迟疑了片刻,答:“陛下自己。”
“不错,就是朕自己。”他眼中闪过一丝惊异,仿佛没有料到我会猜中他的答案,他也许以为我会答明慧。
“双修要性灵想合,两心相悦,体质互补。朕不喜欢她,但又非她不可。朕必须要战胜自己,逼自己爱上她,所以,这三年来,朕忍她,等她,宠她,其实不过是在和自己斗。”
“那么,陛下胜了么?”
昶帝默然片刻,一字一顿道:“朕从未输过,所以,这一局,朕相信自己一定赢。可惜,她的自尽,让这一局走到一半便成了死局。”
“所以,陛下要她复活,继续这场赌局?”
“不错。”
原来,他倾尽天下费尽周章历尽千辛万苦地要救她,只是为了继续这一场战局?
“这场赌局,朕其实还有一个对手。”
“谁?”
“元昭。”
我再次吃了一惊,关元昭何事?
“她喜欢的人,是元昭。”
原来一切他都知道,我暗自佩服他的演技和忍耐力,他居然可以演的如此之像,让全天下的人都以为他用情至深,为了一个女人而不顾一切。就在方才,他被救之后第一句话就是让元昭派人去打捞明慧,那一刻,我丝毫不怀疑他对明慧的真心,我想全天下的人都不会怀疑。
知道真相的一刻,我真正明白了什么叫,人心难测,堪比海水难量。如同容琛,如果不是遇见月重珖,我恐怕永远都不知道,二十年前,还有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灵珑,才是他此生挚爱。
“世人爱戴他景仰他,称他战神。”昶帝轻哼了一声:“若不是朕西征中受了伤,又怎么会成就他的赫赫威名朕无论是哪一方面,都强他百倍。明慧居然为了他而拒绝朕。朕不服,也不甘。所以,朕更要她复活,喜欢上朕,这样,朕才算是赢了元昭,也赢了自己。”
他顿了顿,唇角微微勾起一丝自负骄傲的笑:“这一仗,朕有三个对手,明慧,元昭,朕自己。”
“朕从未输过,可惜,这一仗,因为明慧的死,而无法继续,朕很遗憾,很不甘心,所以朕想让她复活,将这一仗继续打下去。”
想起众人目前的惨况,想起为数不多的馒头,还有这船上的七百人命,我忍不住气道:“陛下可知,为了你心中这虚无缥缈的一战,要死多少人?”
昶帝哼了一声:“那一场战争不死人?对他们来说,这一次出海压根算不得打仗,只是一场赌局,赌的就是生死。要么死,要么长生。”
我气结无语。
“今日,朕被龙伯人扔进大海,九死一生。朕想,不知谁会来救朕。或许,没有人会来。朕没有想到,会是元昭,你说,他为何要来救我?他并不傻,我对他如何,他应该心知肚明,这世上真的有这么愚忠的人么,朕不信。”
此时此刻,他还在怀疑元昭的用心,我气得气血翻涌,咬牙道:“天下人,陛下谁可以提防,独独不必防着他。”
“为何?”
“因为他天生患有绝症,有生之日已经屈指可数。陛下担忧的怕被他夺取的东西,他根本也没放在眼中。”
我承诺过要为元昭保守这个秘密,但此时此刻,我真的无法做到,我为他不平,他为昶帝出生入死,对他舍命相救,却被昶帝视为心里的敌人。
昶帝明显一怔,似乎难以相信。
“人各有志,道不同不相为谋。陛下对他的猜疑,有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之嫌。”
昶帝皱了皱眉:“所谓英雄相惜,其实,朕很欣赏他。但他名声太盛,功劳太大,威望太高。所以,朕也不得不防备他。”
“陛下,其实你的敌人,不是明慧,不是元昭,只有你自己。你的心结已经不是心愿,而是心魔。陛下可曾想过,便是赢了这一仗,又如何呢?”
昶帝一怔,似乎没有想过这个结果。
“自己和自己,是没有输赢的,赢的一方是你,输的一方也是你。”
昶帝默然沉吟了片刻,低声道:“失去了明慧,这一仗已经没有了意义。或许,是我该放手的时候。”
“那么,陛下是要打算回归中土吗?”
昶帝站起身,背负双手,望着苍穹一轮圆月,缓缓道:“既然已经走到了这里,焉有回去的道理。十洲三岛,朕志在必得。”
我恍然想起那一日,他在太后的寝殿里说的一番话语。
“这满室辉煌,无边富贵,都是浮华一梦,朕死了,都是别人的,朕辛辛苦苦挣来的东西,一样都留不住。只有长生不死,这些才会是朕的,永远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