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大人,你今日所言,不虚么?”
他掩着唇,清了清嗓子:“你可以认为我说的都是真话。”
“老实说,你怎么突然想起来夸我呢?”
他扭过脸,似笑非笑:“老实说,我不想说。”
我哼了一声,“你不说,我就非上岸不可。”
顿了顿,他才不情不愿地答道:“羽人国的女人极少,男人一旦对一个女子倾心,便坚贞不二,一生不变。”
我忍不住惊叹:“天哪,这世上竟真有这样好的男人?”
容大人对我由衷流露的垂涎欲滴的神情显然有些不满,挑了挑眉梢道:“你没发现,我就是这样的人么?”
我:“......”
“若是你不小心惹了一堆桃花,或是一堆桃花惹了你,都不大好。所以还是留在船上比较稳妥。”
他这是在吃一场未雨绸缪的醋么?
我有些好笑:“容大人,你自信些。”
他默然不答,只是冲我微微一笑,瞬间,我眼前恍然如绽开一片流光飞舞的无边春色。好吧,我承认,长成他这样,再不自信就太对不起老天了。
眉妩依依不舍地走了回来。
容大人一撩袍子,仪容风雅地踏上木板,到了那头又对我回眸一笑。
木板撤下,铁索解开,海船缓缓朝岸边驰去。
我看着那船头的一抹紫色身影,心里忽然有点不安起来。

 

 


☆、39

时光一点点流逝,晚霞的盛光四射开来,落在海面上,映照着摇曳的波浪,璀璨如金鳞。
眉妩的身上落满了七彩的霞光,一整天,她都痴痴地凝望着羽人国的那一片绿色海岸,绯色的长裙飞扬在海风中,如同一只翩跹的蝶,在暮色中徘徊不知归处。
我知道她在担忧元昭。而我的担忧,不比她浅一分。
和容昇在一起的时候我并未觉得他的陪伴对我来说有何等意义,而他不在的这一天辰光里,我才发觉他不知不觉中成为了我的一种精神上的支撑,没有他在身边,我心神不宁,心不在焉,仿佛七魂六魄已经随着他去了羽人国,留在这里的不过是个躯壳。
我从未为一个人这样的牵肠挂肚,我后悔不曾跟他一起前往,那怕乔装易容,也好过这样苦苦煎熬地等候,度日如年。
暮色像是一张巨大的网,慢慢地从天而降,徐徐笼罩了整片海。
整个龙舟上的人,都有些沉默,一些不安的情绪悄然无息地弥漫在暮色中。
眉妩紧紧地握着双手,局促不安。我违心地安慰她,心里不妙的预感,却随着暮色的一点一点降临而越来越浓重。
采办补给,觐见皇帝,不会需要这么长的时光,或是元昭出了事,或是容昇出了事,但两者我都不想他们有任何闪失。
容昇说过羽人国人都很良善,所以一开始我并未担忧,但此时此刻,随着时光的推移,一些不好的猜测在我脑海里盘旋,挥之不去。
我终于体会到望眼欲穿的滋味,在夕阳即将掉入大海的那一刻,终于,海面上出现了船的影子,但并不是元昭所乘的海船。
那只船乘风破浪而来,高扬的帆上绣着一只张牙舞爪的飞龙,如腾云驾雾一般。
暮色像是突然被挑开了一角,仿佛海面上又亮了起来。
片刻功夫,向钧率领数百名御林军,全副武装地站在船头。龙舟立刻处于一种戒备森严的状态。
甲板上一片静默。
船近了,船上的空气都紧张起来。
船头站着一个背生双翼的羽人,迎着海风,背上的羽翼在风中招展翩然,似乎随时都可乘风而起。
那些驾船的水手,也都是羽人。我心里的不安越发的浓烈,眉妩抓住了我的袖子,手指冰凉。
海船停在龙舟的跟前。
向钧立刻喝道:“若有异动,听我号令。”
船头上的羽人腾空飞起,鹏鸟一般落在甲板上。
向钧一声令下,数不清的长矛利剑指向他,将他围在中间。
他并无惧色,一双棕色的眼眸镇定地望着向钧,“我要见你们的国王。”
昶帝已经从舵楼上下来。
他一步一步走上甲板,身后的御林军如临大敌,团团守在他的身侧。
“朕的神威将军元昭和远巡使容昇何在?”
羽人弯腰施了一礼,朗声道:“两位正在皇宫做客,毫发无损。我乃羽人首领侯炎千明,奉国君之命,前来请一个人。”
“做客?”昶帝冷哼了一声:“朕听闻羽人国国民良善安和,所以命二位前去采办一些补给,贵国国君无故扣留是何道理?”
“我国君并无恶意,只要陛下让我带走一个人,国君便会放二位大人回来,并奉送千担粮食。”
昶帝的目光扫视了一圈船上的人,问道:“谁?”
炎千明从怀中取出一幅画。
看着那熟悉的卷轴,我倏然一惊。
那是我送与寐生的画。
他手指一抖,画卷展开。
晚霞斜照,画中一树桃花被霞光晕染得妩媚娇艳,和那画中女子的明艳容光,互相辉映。
船上所有的人都看向了我,容昇的生花妙笔,不论是谁,都看得出,那画中女子是我。
昶帝眯起眼眸,投过来的目光阴晴不测。
我莫名心跳起来,下意识地握住了拳,以求镇定。
这幅画怎么到了羽人国君的手里,他又为何要见我?一刻间,疑窦重重,毫无头绪。
昶帝袖手走了几步,似在思索。
过了片刻,他扭头问炎千明:“羽人国君说话可算话?”
“这个自然,船上已经备了千担粮食和淡水。陛下可派人过去验看。”
昶帝对向钧点了点头。向钧率人登上了海船,过了一会儿回来复命。
“的确有千担粮食,上百个牛皮囊,装的都是淡水。”
昶帝的眉舒展了一下,容色有所松动。
炎千明道:“陛下放心,国君绝不会伤害这位姑娘,只是想要请她过去一见。”
昶帝略一思忖,侧身笑了笑:“既然如此,你便带她去吧。”
眉妩一听急了:“陛下,他们会不会对灵珑......”
昶帝扫了她一眼,望向炎千明,道:“君子一诺千金,我相信羽人国君绝不会食言,见了她,请速将神威将军和远巡使送回。我们对贵国毫无恶意,只是途径而已,并不想打扰,更不想起什么事端纷争。”
炎千明点点头,收起了画卷。
眉妩急道:“灵珑你不要去。”
我苦笑着叹了口气,心知自己已经是非去不可,在昶帝的眼中,容昇和元昭比我重要百倍。
炎千明走到我的跟前,突然单膝跪下:“请姑娘随我去见国君。”
呼的一声,他背上的双翼展开了,金色的羽毛在霞光中熠熠生辉。
我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心里怔然,他这是要背负我飞过去么?
“姑娘扶好。”他伸开胳膊将我放在了背上,我慌忙扶住了他的肩头。
眉妩低呼了一声,“灵珑小心。”
话音未落,他已经腾空飞起,风声如在耳边呼啸,羽翼煽动间,我已经身在半空。
我有些惧怕,又有些惊奇,这是我第一次飞翔,却是在别人的背上。
他飞向夕阳落下海面之处,那一片绿色已经融在暮色中,成了一条黑线。
龙舟离我越来越远,渐渐成海面上的一个黑点。而前方,稀稀落落有了亮光,渐渐明朗,月色迷蒙,华灯璀璨,这应该是一个热闹的都城。
他飞向一处高台,那里的灯光最为明亮,丈许的红珊瑚上挂满了夜明珠,如同一盏开满了珍珠的树。流水潺潺,清泉的气息里飘着淡淡的酒香。这是一处恍若仙境的宫廷,亭台楼阁,美轮美奂,本该是笙歌曼舞的地方,却沉浸在一片奇异的寂静之中。
我觉得不该是这样,这里应该有弦乐袅袅,应该有轻歌曼舞,但这华美绝伦的宫室,却处处透出一股寂寞。
炎千明轻轻落在了丹墀上,将我放下,“姑娘,国君在里面。”
他屈身退去,夜色一如深海,无边无际。
面前的朱红色的宫门洞开,里面是一盏一盏的莲花灯,依次蜿蜒在金色的地转上,最后一朵,盛开在一个人的脚下。
那是一个英伟高贵的男人,看上去只有三十许的年纪,他就是羽人国君么?
金色的羽翼收在他的背后,烛光里,闪着淡金色的光芒。
他站在明亮的光里,身上汇聚了所有的光芒,却看上去那么的寂寞。
隔着一道不甚遥远的距离,我望进了一双淡棕色的眼眸。当他看见我的那一刻,本是清冷寂寞的眼中,像是突然落进了火星,瞬间点燃了炙热的光芒。
那一道灿若星辰的目光,像是一只利剑,破空而来,径直穿过我的胸膛。
我怔怔地望着他,心里莫名闪过一丝奇异的感觉,我似乎认识他。
他像是梦游一般地走了过来,莲花一朵一朵盛开在他的足下。明明是高大魁伟的身躯,脚下却毫无声息,仿佛步履的声音会惊醒他的梦。
他站在我的面前,直直地盯着我的容颜,眼中有水光在潋滟,一句悲喜交集的话语,如同梦呓:“灵珑,你终于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扔地雷的同学,很惭愧,因为更新实在太慢,很抱歉。

 


☆、40

“灵珑,你终于回来了。”
他居然知道我的名字!
我惊愕难言,望着这张完全陌生的容颜,确定自己从未见过他,纵然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可是他的眼神语气,却分明认识我。
周遭静到极致,仿佛可以听见他轻微的呼吸,他就像是沉浸在一场沉仙梦里,而我,是闯入了这个梦的人。
“你一点都没变。”他伸出手来,微颤的手指想要抚摸我的脸颊。
我后退了一步,避开了他的抚触,疑惑地问:“你认识我?”
“我是月重珖,你忘了吗?”
他有一把低沉动听的好声音,有一双犀利明澈的棕色眼眸,里面暗潮汹涌。
“我从未见过你。”月重珖这个名字我确定自己从未听过。
“怎么可能?”他激动地挽起了袖子,前臂上有一道浅淡的白痕,很明显,这是一道时光久远的伤。
“二十年前,你在落月崖下救了我,为我治伤,你都忘了吗?你看,这里的伤痕仍在。”他热切地望着我,眼中烈焰一般的神采,几乎要烧到我的脸颊上。
“你认错人了。我真的不认得你。这道伤痕,应该不是我所为。”我自小学医,真正开始行医不过四年,医人无数,虽不至于过目不忘,但这个伤痕,显然已经非常的久远,绝不可能是我所为。
绣着华美云图的衣袖从他手中滑下,流水一般盖住了那道浅淡的伤痕,他眼中闪过一抹沉痛之色,失望之极:“灵珑,你为什么不记得我,是因为吃了养神芝,就忘记了尘世的一切吗?”
“养神芝?”
“一定是因为养神芝。”他自言自语一般,痴痴地望着我:“见到容昇,我就知道你一定还活着,一定和他在一起。”
他为何将我当成故人,为何知道我的名字?十洲三岛、养神芝、容昇,构成了一个迷雾般的结,扑朔迷离的谜底仿佛就在眼前,只是缺一个引子去破开。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找你,二十年的时间,我从未放弃。”
“你找我,已经找了二十年吗?”
“是。这些年来,我派出无数的羽人四处寻找你的消息,曾有一个羽人不远外里飞到了中土,可惜人海茫茫,他尚未寻到你的踪迹,便被人所伤,不幸故去。”
我心里赫然一动,莫非,那个羽人,便是寐生的父亲?
“他可是大约八年前去的中土?”
“是。”
听到这里,我心里已经确信无疑,这个羽人一定就是寐生的父亲。
“上天终于被我感动,将你送回到我的眼前。”他感慨万千,眼中依稀有盈盈的水光。
二十年的等候和找寻,这份深情让人为之动容。可是我知道,他找寻的那个人一定不是我。
我叹了口气,遗憾地微笑:“这是我第一次出海,第一次来到羽人国,第一次见到你。我今年只有十七岁,不可能在二十年前来过这里。所以,你一定是认错了人。”
对着他渴望热切的眼眸说出这些话,我心里满是歉意,好似自己在打破一个人一生中最美丽的一个幻梦。
他怔了一下,牢牢盯着我,目光一寸一寸描摹我的面庞。 我从未见过一个人的目光如此认真专注,像是看着世间最珍贵的宝藏。
“不可能,这世间没有人能长得这样像。”
我满怀不忍,轻声道:“我真的,不认识你。”
他拧起眉头:“你真的,不是她?”
“她的确不是。”
身后响起一句轻灵飘渺的低语,像是夜色中徜徉的一缕风声。
我回过头去,容昇站在宫门外,一袭白衣胜雪。
月光和烛光交织在他的身上,半明半暗的光影中,他踏着红莲缓缓而来,辰光悠然缓慢,一朵一朵的莲花盛开在他的脚下,仿佛历经的是一段又一段的似水流年。
他的脸上有淡淡的倦色,好似跋涉了千山万水,步过了前生今生的时光,看透了人间世情百态,红尘悲喜,却又放不下这尘世的万般,折身而返。
见到他安然无恙,我终于放心,同时也预感到,他的出现,一定会解开谜底。
月重珖朗声道:“容昇,你一定是在骗我,我不信她死了,你一定是找到了十洲三岛,找到了养神芝。”
“我从来没有骗过你。”
容昇平静地走过来,轻轻举起我的右手:“灵珑的食指上,有一个黑痣,她没有。她只是长的像灵珑,她只是也叫灵珑,但她,真的不是那个二十年前的灵珑。”
这段话拗口之极,但我偏偏却听懂了,我一直想要寻找的真相终于坦露在我的面前,但是却不是我想要的模样,我宁愿不要知道这个谜底。怪不得他一心要我去掉眉间轮的封印,怪不得他不肯让我和他一起来到羽人国,他是怕月重珖见到我,他想一直瞒着这个秘密。
我像是突然掉进了一个冰窖之中,彻骨的寒凉将我包围起来。
原来,我只是长得像她,原来,他画像,其实是为她而画,原来他喜欢的那个人,根本不是我。
那么我呢?
我从头到尾,只是一个替身吗?
这个答案,让我心里乱成一团,此时此刻,我只想时光能倒流,我没有来到这里,没有见到月重珖,不知道这一段过往。
容昇神色平静,举着我的食指,对月重珖道:“灵珑拒绝你的时候,你曾说过,愿意做她食指上的那枚痣,可以陪伴她一生一世。我想你还记得自己说过的这句话。”
“我当然记得。”月重珖神色激动:“你善于易容整容,一定是你,抹去了那颗痣。”
容昇淡淡一笑:“我并不知道你会看见寐生手里的那幅画,我也并不知道你会看见她,怎么会提前抹去那颗痣呢?”他顿了顿,柔声道:“她不是二十年前的灵珑,她是我的未婚妻子。”他侧过头来,脉脉地看着我,眼中的温柔缱绻深幽如海,但我的心却一点点地凉下去。
这个眼神,这份深情,应该是属于二十年的灵珑,而不是我。
明灯璀璨,夜明珠的光,柔和温润,如同情人的凝睇。
月重珖清逸的脸上,带着浓的化不开的失望和不信。他缓缓摇头:“我不信。这世上怎么可能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
“如果你见到昶帝,你会发现,他和二十年前的莫归长的一模一样,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找到两个容貌一致的人,并非难事。”
月重珖的眼神依旧充满了怀疑。
我不知道他是真的不信,还是心里不愿意相信。
如果他信了容昇,就要把二十年来的希望彻底放弃,这个希望是他二十年的精神支撑,割舍只会痛彻心扉。
容昇清幽地叹道:“我从来不会骗人,如果不能说出真相,我宁愿沉默,也不会欺骗。”最后一段话,他面向了我。
宫室静无一声,一人高的珊瑚石上开着不知名的花,蓝色的花瓣,神秘幽静,像是旁观了岁月的秘密。我看着那丛花,眼角的余光中,可以感觉到容昇的凝望。
我心里五味杂陈,木然地避开他的视线。所有的痛都闷在心里,在那一片小小的区域里肆意膨胀,痛得无可比拟。
一瓣落花,悄无声息地飘落下来,像是一个被惊醒的梦。
和他在一起,我一直觉得就是自己现实中的沉仙梦境,而此刻,是我梦醒的时刻,如同这一瓣离开了枝叶的落花。
月重珖的眼眸迷蒙中升起了雾气:“容昇,我相信你的为人,但我,总还是抱有一丝幻想,想她还活着,还会回来,那怕她,爱的不是我,都没关系,我只想她活着。”他的声音微微颤抖,略带哽咽。
“我知道,她是个让人很难忘记的人。可是我希望你能忘了她,她如果活着,也一定这么希望。她是天底下最良善的人,她希望每一个人都活得快乐恣意,她如果知道你这么纠结执迷于过去而不能释怀,一定会难过。”
“我无法忘记她。”
“那是因为你不想那么做。这二十年来,你派人四处找寻她的踪迹,从未有过放弃的打算,有过忘记过去的念头。”
月重珖厉声道:“那是因为我无法像你这样绝情。她那样喜欢你,你却在她死后,要去另娶他人。”他指着我:“那怕她长的和灵珑一模一样,也一样是辜负。”
空旷的宫殿里,响起了高亢的回声,四面包抄过来,像是一场忠诚对变心的拷问。
容昇清逸俊美的脸上闪过一丝无法言说的苦楚。
我黯然苦笑,心如刀割,我该希望他是个绝情的人,还是希望他是个长情的人?
“我没有对不起她。我答应过她的事,这辈子一定会做到。”
容昇望着月重珖,一字一顿,掷地有声,清朗的回声袅袅飘在风中。
月重珖冷笑:“是么?”
“是。而你呢,你答应过她的事,可曾做到?她一直希望你做个有为明君。可是,羽人国和我二十年前来的时候一模一样,这座宫廷甚至比二十年前更加的落寞孤寂。你为国人都做了些什么?你不肯接受她不在的事实。不断地派人四海找寻她的下落。寐生的父亲,曾是你最得力的帮手,最亲密的兄弟,因此而死在异乡。你还要继续吗?”
月重珖默然。
容昇放柔了声音,“不要忘了,你除了是月重珖,还是是羽人国君,不要忘了你的责任,不要让她失望。”
月重珖眯起眼眸,光影在他棕色的眼眸中跳动明灭,像是起伏不定的心思。
容昇静静地望着他:“她真的已经不在。放下,并不是背叛。因为过去,再也无法回来,可是将来,却可以期盼。”

 


☆、41

天气渐渐不那么热了,夜里的海风吹拂着单衣,已有入秋的意味。晨起,昶帝照例登上舵楼巡视四海。朝阳初升,海面上一片壮阔,日辉万千抛洒海面如璀璨碎金。
昶帝凝眸远眺着辽阔的大海,绣金衣衫染着朝阳的光芒,衬着他意气风发的容颜,即便是站在舵楼上,依旧有着睥睨天下的架势。
他看了许久,不厌不烦。而我每日陪他观海,已经意兴阑珊。
海既善变又单调,无论看多久都看不透,如同人心。
想起容昇,我黯然神伤。我刻意避开他,但却没有一日不想着他。
“那里有一片七彩华光,是怎么回事?”昶帝忽然出声,手指远方。
远处的海面,那里好似另外升起了一轮朝阳,七彩璀璨,堪比彩霞之色。
昶帝吩咐向钧:“把船开过去看看。”
船行一个时辰,龙舟靠近了那片华光的所在,铺天盖地的七彩流光,让海上的朝阳都失去了颜色。所有的人都震惊地不能言语。这是一座无法想象也无法比拟的宝岛。
无数的珍宝,随意地散落,堆积如山,我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只有寥寥几种认得。丈高的红珊瑚,丛生如树。鹅卵大的红宝石,祖母绿随意地散落在地上,如同石块。拳头大的夜明珠和骊珠混在一起,一颗比一颗明莹圆润。
说不清的宝物,叫不出名字的珍玩,奇珍异宝聚起万丈华光,刺得人近乎睁不开眼。
船上的人沸腾起来,从未有人见过如此多的稀世宝贝。
就连见惯了天下宝物的昶帝也面露兴奋之色,下令向钧带人登上宝岛去看看情况。
向钧带着十几个水手上了珍宝岛,过了一会儿,他呈上来一些宝物,其中有一块殷红通透的琥珀。昶帝举起琥珀对着阳光细细端详,里面一只蝴蝶栩栩如生,翅膀上的花纹都清晰可见,明媚娟丽。
昶帝眯着眼眸惊叹:“朕从未见过如此大的琥珀。”
余下的几样宝物,光华夺目,我根本不知道是什么。
昶帝放声笑了:“这莫非是上天赐予朕的礼物?”他扭头吩咐向钧:“把所有的东西都搬到船上。”
“陛下三思。”容昇走上前来道:“陛下,所有的船只都已满载,这些宝物若是都带上,只怕要整整两条船才放得下,而船上满载货物淡水粮食,已经吃水很重,不能再添加分量。”
昶帝思忖了片刻,“那,将补给船上的刀剑衣物扔掉一些。”
“陛下,万一遇见海贼,或是到了一些国家起了纷争,刀剑不可或缺。衣物亦是如此,到了冬季,必须要有足够的衣物御寒。”
“这沿途是否还有其他国家?”
“有。”
“既然沿途有国家,再去采办一些补给便是,这些宝物,随便拿出一样,便可买下一座城池。有了这些,何愁买不到东西。”
船上的将士纷纷忍不住小声附和。
“路过宝山而不入,实在太亏了。”
“就是就是,这样的宝贝,随便拿一样一辈子都不用愁了。”
容昇道:“陛下,这些宝物,饿的时候不能吃,渴的时候不能喝。若是陛下喜欢,挑上几样带上便可,千万不可抛弃粮水物资,海航最重要的就是这些资源,一旦断粮缺水,满船人的性命堪忧。命都没了,再多的财宝都无济于事。”
众人的议论声消失了。
昶帝有些不耐,抬手打断了容昇的劝谏,转身吩咐向钧:“挑一些我朝没有的,没见过的宝物带上。”
向钧立刻指挥着御林军和神威水军,分别挑选了一些奇珍异宝运到了货船上。
昶帝站在甲板上看着,对挑选的宝物一一过目。我站在他的身后,被一片宝光笼罩,目眩神迷。
怪不得有那么多的人都喜欢珠宝珍玩,这些东西,的确让人眼花缭乱,爱不释手,而且,它们不光美,还很值钱,这就如同一个内外皆修的美人,谁又不爱?
搬运的士兵各个不胜欣喜,虽然这些东西不属于他们,但光是看一看,摸一摸,便让人激动不已。物欲的力量不可小觑。众人沉迷于这一片无与伦比,此生难得一见的珠光宝气中,浑然不觉遥远的海面上响起一阵奇怪的声音,像是飓风来临之时的呼啸。
我一向感觉比常人灵敏,下意识地抬头,发现站在一旁的容昇,神色有异。
他眺望着远处的海面,渐渐敛起了剑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天空不知何时已经暗沉了下来。突然他面色一变,朗声道:“陛下快些开船,离开这里。”
众人一下子安静下来,天空突然一片阴霾,像是漫天的乌云都汇集到了头顶,本是朝阳初升的海,此刻昏暗如落日余晖前的辰光。
昶帝迟疑了一下,立刻下令开船离开。
一阵一阵的呼啸声传来,海水开始剧烈地震动起来,像是煮沸的滚水。海浪滔天,巨响震耳。船在一浪高过一浪的海水里飘摇荡漾,如一片单薄的落叶。
人们站立不稳,东倒西歪,有的人开始呕吐起来。
是海啸吗?我紧紧地扣住楼梯扶手,惊慌地看着容昇,他的脸色越发的凝重,有一种山雨欲来的忧色。
我心里生出一份不妙的感觉,能让容昇动容的,必定不会是一件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