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香抢着回答:“是吉少卿在路上碰到的,看她可怜,相爷转头就派人把她买下来了。这不,正好少卿院子里人手不够,相爷便把她派给我管教,先帮着忙。”一边叫过那小丫头来,“小鹃,过来给娘子见礼。”
小丫头初来乍到,也不清楚相府里的人事规矩,看裴柔穿得华贵,过来便跪下磕头,口中说道:“小鹃见、见过娘子……”
裴柔只是点点头,对身后使女道:“我们继续往那边去罢。”领着一群婢女往花园另一头去了。
红颖看她走远了,才对芸香道:“你这张嘴呀,就不能别那么厉害逞口舌之快?她好歹也是管着大家的,得罪了她,对你可没好处!”
芸香道:“一个女户出身的倡伎而已,不过是趁着相爷屋里没人才鸠占鹊巢掌了权。这风水轮流转,我看她也威风不了几天了,怕什么?”
红颖瞪她道:“这话你可不能乱说!”
芸香笑嘻嘻地凑过去,朝她眨眨眼:“你知道相爷都多久没去她那边过夜了?”伸出手来比划了一下。
红颖惊道:“这么久了?那相爷是怎么……”话一出口才觉得着了芸香的道,羞红了脸啐她一口:“你这蹄子胡说八道,把小孩子都教坏了!”朝一旁的小鹃努努嘴。
小鹃年纪还小,根本不懂这回事,疑惑地看着她俩,不明所以。
芸香和红颖忍俊不禁,两人凑近了咬起耳朵。红颖问:“你在那边当差,天天伺候来去,可有……真见过?”
芸香道:“这倒没有,他藏得可谨慎哩,卧房里都不让我随便进去的,相爷也没有留宿过。不过大伙儿都这么说,准是真有那回事。你看相爷那巴巴的模样儿,像是对下属的态度么?”
红颖斥道:“怎么对相爷说出这样不敬的话来?--不过,倒是贴切的很。”
两人笑作一团。一旁小鹃一头雾水,只听红颖说到芸香当差,插嘴问道:“芸香姐,你们是在说吉少卿吗?”
芸香转头捏一下她的面颊:“这丫头还不算太笨。”
红颖笑道:“她还小嘛,什么都懂才稀奇呢。回头你一样一样仔细说给她听,免得她弄出什么漏子。她可不像你,一转一个心思,这张嘴还跟刀子似的。”
小鹃战战兢兢地说:“红颖姐,我需要懂什么,会弄出漏子来么?我什么都不知道呀,你们可一定要教我!”
红颖道:“那便先跟你说说方才看到的那位娘子吧,免得你以后见她说错话。裴娘子只是相爷的妾,相府没有女主人,你知道罢?”
“我还以为娘子就是……”小鹃点头,“我明白了!”
红颖继续道:“虽然不是主母,实际行的也是主母的职责,所以对她还是要恭敬些,毕竟裴娘子与相爷有十几年的情分。相爷来京城之前原在蜀地从军,任满后一度虎落平阳,幸得裴娘子仗义相助才渡过难关。相爷进京后就把裴娘子也带过来了,本准备娶她为妻,不知为何耽搁了。再后来相爷得到陛下赏识,官越做越大,有了身份地位,更不能娶她了,所谓良贱不婚,人言可畏,只能纳作妾室。但是相爷一直念着旧日恩情,家里的事都交给裴娘子掌管,自己也没有再娶妻纳妾。”
小鹃连连点头,对裴柔的印象大为改观,想着这段故事,不由生出羡慕来:“相爷对裴娘子真好。”
红颖见她这么认为,便不再说后头的事。芸香却又接过话头来:“相爷对裴娘子自然是好,为了她还拒过陛下赐婚呢!啧啧,那可是金枝玉叶的公主啊,放着驸马不做!”
红颖瞪她一眼:“不说两句风凉话你就闲得慌。”
芸香嘻嘻一笑:“不过那是外头传的,其实可不是这么回事。那回相爷触怒了陛下,幸亏贵妃为他求情才平息事端。贵妃是什么人物,能为了一个……”她不屑地挥了挥手,“去向陛下求情吗?”
小鹃被她挑起了好奇心,问:“那是为什么?”
“其实呀,是为了隔壁的虢……”芸香故意逗她,又顿住不说了。
小鹃着急追问:“什么国?”
芸香大笑:“你都不认识,告诉了你也不知道是谁啊!等你把周围弄熟了,我再一件一件说给你听!”
小鹃懊恼地叹了一声,嘟起小嘴。红颖笑斥道:“你这张嘴真是没遮没拦,背后什么人都被你说尽了!”
“流言蜚语道听途说,说来就是凑个乐子嘛。要不然天天闷头干活,死气沉沉的,多没意思!”芸香嬉皮笑脸地指指荷塘那边的小院,“说隔壁其实我也不太相信,要说是这院子里的,我倒敢把脑袋都赌上!”
小鹃看她所指正是两人侍候的院子,插上一句:“那不是吉……那谁嘛!”
红颖芸香都被她逗得笑了出来,小鹃红着脸,自己也觉得好笑。
芸香拉过她头挨头地低声说道:“小鹃,我告诉你,你这回分到这个院子里,可是走了大运了。那谁呀,才是相爷心尖尖上的人!”
小鹃有点不敢相信,试探地问:“心尖尖上……是哪种呀?”
“小妮子蔫坏,明明都懂了还装糊涂。”芸香戳一记她的脑门,“还能是哪种?就是陛下把贵妃放在心尖尖上那种呗!”
“可、可是吉少卿他、他是男的呀!”小鹃张大了嘴,被芸香一把捂住,她连连拍自己心口,“两个男的……怎么可以嘛!”
芸香道:“如今长安风气开放,什么样的事情没有,听说这种事在达官贵人们中间平常得很。再说吉少卿长得那么俊俏,等闲女子都比不上,相爷对他动心也不奇怪啊。”
小鹃想起第一次看见吉少卿,心里头还怦怦乱跳,生平头一次看到这么俊的男子。后来被分到他院子里做事,芸香还取笑过她,半真半假地警告她可别对吉少卿起非分之想,原来……
她突然灵光一闪,开口问道:“相爷不肯娶公主,会不会就是为了他呀?”
红颖芸香都是一愣,面面相觑。
小鹃接着说:“要说不能娶,吉少卿才是真的不能娶呢,因为他是男的呀!”
红颖看看芸香,芸香突然一笑:“这小丫头,有时候脑子比咱们还灵光,我都没想到这一层。”
红颖道:“可那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据说相爷刚进京的时候就和吉少卿认识了,都八年啦!”芸香想了一想,冷笑一声,“怪不得相爷突然改了主意,不娶裴娘子了呢。”
红颖忽然朝她递了个眼色,芸香立刻噤声,转头一看,见吉少卿站在自己身后不远处的小径上,不知听到了多少她们的谈话。
芸香倒也处变不惊,堆起笑来对她福身一礼:“少卿今日回来得这么早。红颖姐这边正好缺人手,就把我和小鹃叫来帮忙,不想怠慢了少卿,我们这就回去伺候。”
菡玉道:“无妨,你们先忙罢,我那边也没什么事要做,晚些回去不要紧,别耽误了红颖姑娘的活计。”
红颖也对她行礼:“多谢吉少卿。”
菡玉勉强点一点头,匆忙转身走了。
红颖道:“吉少卿真是好说话,刚才那些,他准全听在耳朵里了。”
芸香吐吐舌头:“好说话才敢说他嘛,要是换了别人,还不刮掉咱们一层皮!”
红颖啐道:“欺软怕硬!别嚼舌根了,快去做事!”
芸香拿起镰刀,却见身旁小鹃还愣愣地看着吉少卿离去的方向,拍了她一下:“看什么看,再看也轮不上你!”
小鹃回过神,红着脸道:“我才没有呢,我只是……哎!吉少卿身上真香呢,就像荷花一样!”
芸香失笑道:“大惊小怪,你又不是头一次见他。”拿起镰刀塞进小鹃手里,“干活去干活去!”
小鹃看着满池新荷,挠一挠头,自言自语道:“相爷喜欢吃荷叶蒸的点心,是不是也是因为他呀?”
作者有话要说:三姑六婆八卦都能扯一章,我觉得我很有种田潜质啊
第八章·莲伏(2)
菡玉漫无目的地在花园里踱步,转了两圈,越转越觉得烦闷,索性在树下的石凳上坐了下来。日头西斜,疏散的阳光从枝叶的缝隙里透下来投在她身周。风从树丛间穿过,带上了微微的凉意。
这就初夏了呀,一转眼,到相府已经两月余了。
她轻声一叹。
脑中倏忽一闪,却是小鹃清脆的声音:“相爷不肯娶公主,会不会就是为了他呀?”俄而又听芸香冷冷地说:“怪不得相爷突然改了主意,不娶裴娘子了呢。”
他虚悬正室,年近不惑而不娶,是为了她么?
一片落叶从她面前飘飘悠悠地飞下,轻轻落在她膝头上。她心中一动,伸手去拿那片叶子,身子刚一动,落叶便滑下了她的膝,飘回地面,与其他枯枝败叶混在一处。
为了她?那裴柔又算什么?还有隔壁的虢国夫人……
杨昭与裴柔的旧事,在相府无人不知。这两月来她不知听了多少遍,听得耳朵都起了茧,听得心都麻痹了。
裴柔原是蜀中名伎,艳名远播红极一时,多少王孙公子为她千金买笑,却因爱杨昭少年英俊,让他做了入幕之宾。那时杨昭正当潦倒,全靠裴柔接济勉强度日。情浓之时也曾海誓山盟,非君不嫁非卿不娶。后贵妃得宠,杨昭得蜀地富商资助,入京献彩谋取官职--便是她在马嵬驿初遇他之际。裴柔抛下声名富贵,学那文君红拂,追随杨昭至长安,只盼从此长相厮守。杨昭曾许诺她,到京城寻得安身立命之所,立即娶她为妻。然而他身为贵妃兄长,又得到皇帝青眼,一步登天,却不能再兑现自己的承诺。裴柔出身风尘,良贱不婚,就算是普通人家也无法娶作正室,何况是他堂堂国舅爷。他迫于人言不能给她名分,惟有终身不娶以示坚贞。为了她,他甚至冒死忤逆圣意,拒绝皇帝赐婚。这么多年来,他始终只有这一名妾侍,只为当初一句诺言。
这些话都是裴柔手下的人传出来的,或许有几分夸大,但杨昭听在耳里也从未辩驳过,大致是八九不离十的。如果在刚遇见他时听到这样的故事,菡玉或许还会对这个臭名昭著的外戚权臣生出一点私德上的敬佩,但是现在……它终究成了一个笑话。
而隔壁的虢国夫人,是杨昭的从祖堂姐,实际二人并无血缘。杨昭少时寄居在堂叔家中,便和未出嫁的虢国有了私情,直到虢国出嫁才分开。时过境迁,十多年后在长安重逢时,杨昭依然未娶,虢国已经守寡,二人旧情复燃藕断丝连。据说杨昭能在皇帝面前得宠并非借助贵妃之力,而首要该归功于虢国,甚至连两家府邸都隔墙而建,只为了方便他们暗通款曲。裴柔只是一个妾,哪比得虢国夫人盛势隆宠,对他们的悖伦丑事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不管事实究竟如何,传言是否扭曲,她们与他初相识都在她之前,再相交都在她之后,以致于她的横插一脚显得格外讽刺和可笑。
菡玉仰起脸,看着头顶上疏落的树冠,发现心头依然有淡淡的悲伤流过。
到底曾有一些瞬间,她以为自己对他而言是特别的。
手下意识地往衣襟里探去,摸索了半天什么都没有摸到,她才猛然回过神来。那块玉,那朵玉雕的莲花,已经被她扔进花园的池塘里了。
习惯真是一件可怕的事物。那块玉她只戴在身上五个月,却养成了和他一样的习惯,每当心绪不宁有所思量时,都会无意识地摩挲那玉。在失去它之后,她依然无法改掉这个习惯,只有摸来摸去摸不着它,才想起它已经离去,不再属于她了。心口少了一块东西,便空空荡荡的。
仿佛有什么与它一起,也被丢弃寻不回来了。
她抽出手来,想起自己带着的另一样东西,从袖子里摸了出来。
那是一管碧玉雕琢的短笛,玲珑剔透光华灿然,缀白色的流苏,尾梢上沾了一点灰褐的污迹,年代久远,已辨不出是什么了。她擦了擦笛身,又凑到唇边试了一个音。许多年不曾吹笛,技艺有些生疏,第一下吹哑了。她试了几遍,渐渐找准了音调,回想了一下,吹出一支简单的小调。
笛音本应该是活泼明快的,但因为笛身上裂了一道口子,音色有些喑哑低沉。她缓缓地吹着,轻缓的笛声一丝丝一缕缕,好像绕进她心里去,把那些烦恼忧愁郁闷统统缠绕起来,又旋绕着带了出去,不留一点痕迹。
“原来吉少卿还会吹笛,果真是多才多艺,风雅之士。”
菡玉放下玉笛抬头一看,只见裴柔带着几个婢女,捧了一束暗香盈怀的栀子,袅袅娜娜地朝她走来。
以己度人,如果今日易地而处,换作她在裴柔的位子,哪能忍得这几月,或许早就气得拂袖而去远走高飞了。她只觉得心底一阵阵的酸楚,站起身来向裴柔行了一礼:“娘子过奖。”
裴柔道:“吉少卿好雅兴,不过怎么独自一个人在花园里吹笛子?妾略通音律,但只擅丝弦而不熟管乐,倒是相爷的笛箫都吹得好,少卿可与他切磋切磋。”
在相府寓居数月,连婢女都私下风言她和杨昭的关系,裴柔怎会毫不察觉?但是裴柔对她并无针对排斥的敌意,至少她感觉不到敌意,反而常有一些疑似撮合之举。
菡玉大概能猜到她的用意。出身卑贱的妾,哪有资格置喙如今贵为宰相的夫君的喜好举止,唯有尽力讨好逢迎,即便他看上了别人,也要贤惠地帮他得偿所愿。别说裴柔只是一个妾,富贵高第明媒正娶门当户对的当家主母,不也常有这样的无奈?
然而越是这样委曲求全,越让她觉得心中有愧,无地自容。
“是吗……”她呆呆地站着,目光斜视地面应道,“倒不曾听相爷提过。”
耳边忽然响起一个娇脆稚嫩的声音,委屈而愤怒地问:“娘,为什么爹还要再娶亲?为什么我要叫她大娘?为什么你还要向她下跪?你和爹才是夫妻啊!”而母亲泪水涟涟:“孩子,你不懂,聘为妻,奔为妾……”
聘为妻,奔为妾,纵使当时满腔热情,过后,却只得这样凄惨的下场。单凭一时的爱恋,几句虚妄的诺言,一旦人心变了,便什么都没有了。
她抬头看一眼裴柔,那一双勾魂摄魄的桃花媚眼,强颜欢笑之下是否也隐藏着恶毒的愤怨。她想起那时,每次远远看着那个女人的背影,都希望自己的目光能变成一千把一万把刀子,把她切成碎片。而远处那人突然一回头,她的脸,赫然竟就是自己!
菡玉一骇,往后退了一步。
“菡玉,刚才那笛声是你在吹么?怎么突然停……”身后的树丛那边传来杨昭轻快的声音。他绕过树丛来,看到裴柔也在当场,敛起笑意淡淡道:“你也在这里。”
“西园的栀子开了,我想采一束回去养,不想在园中听到吉少卿的笛声,也和相爷一样不由自主循声而来。”裴柔捧着栀子花向他欠身,“妾先告退了,不打扰相爷和少卿谈论国事。”
杨昭道:“等一等。”从她怀里抽出一支栀子来,放在鼻下轻嗅,这才让裴柔走了。
栀子香气袭人,他摘下花拈在指间道:“栀子别名玉荷花,倒是比莲荷更与你的名字相称。”伸手到她耳后,想把花簪在她发上。
菡玉窘迫地往后一退:“相爷,我现在并不是……簪花雅趣,相爷还是与裴娘子共赏罢。”
他不悦地蹙起眉尖:“她刚才跟你说什么了?”
菡玉低下头,手在袖中抚着笛身上那道裂纹。“没说什么,裴娘子也是游园路过,刚打了个招呼,相爷便来了。”
“菡玉,”他叹了一口气,“凡事忍让,太好说话,就会有人敢骑到你头上来。你不愿与人争口舌,别人还道你好欺负。”
这些话应该教给争宠的姬妾罢?她心里略堵,口中还是端正地回答:“府里上下对下官都礼遇有加,下官只觉得受之有愧。”
他看着她头顶淡青色的束发冠巾,冠下是柔软的绒发,梳得仔细,还是有一些微绒的碎发顽皮地冒出头来,泛着细软棕黄的光泽。她的脸低垂着,完全被发冠遮住,只能看到额头一角。这几乎已经成为她面对他的唯一姿势,他甚至想不起上一次清清楚楚地直面看她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两个多月了,她一直这样冷淡疏离,也早该习惯了啊,只是……
他暗暗叹息,一低头注意到她手里的玉笛,问道:“刚才那支曲子是你吹的?”
菡玉点一点头。
“这支笛子是从哪里得来的?”
她微讶,不意他忽然问起笛子的出处。“是……友人所赠。”
“我也有一支碧玉雕琢的短笛,和你这十分相像,也是白色的穗子。”他伸过手来拿那支玉笛,她便松了手,任他拿去察看,“不过看上去要比你这支新,音色也要亮一些。”他翻转笛身,看到那道裂纹,“原来是裂了,怪不得声音低沉。好好的笛子怎么弄裂了呢?”
“友人赠予我时已经裂了,我也不知。”
他本想追问赠她笛子的友人是谁,终究还是忍住了,把笛子还给她。“方才你吹的那支小曲,再吹一遍给我听。”说着在石凳上坐了下来。
她便在石凳另一头坐了,重新吹了一遍。曲调是极简单的,像孩童传唱的童谣,任何人听一遍就能哼唱出来;却又是那么与众不同,任何人只要听过一遍就再也不会忘记。简简单单的调子,仿佛率直得不带弯儿,又好似带了太多的弯,以致觉察不出来了。他一边听,一边用手在膝盖上轻轻地击着,只觉得心境豁然开朗起来,方才的一丝愁闷都烟消云散了。
一曲终了,过了许久,他才开口问:“这曲子叫什么名儿?”
她略一迟疑:“叫做……镇魂调。”
“镇魂调?好奇怪的名字。”他想了一想,随即微微一笑,“不过,倒是很贴切。一听到它,心里头再多的烦躁愤怨全没了,整个人都平静下来,可不是有‘镇魂’之效么。”
她默默地坐着不说话。
杨昭又道:“以前我也喜爱吹笛子,后来事情一多,就没那个闲情逸致了。我那管玉笛也不知在箱底压了多少年,许久不温习,只怕都吹不响了。”他轻轻地哼了一小段她刚刚吹奏的“镇魂调”,觉得自己记得差不多,向她伸手道:“笛子借我一用。”
她依言把笛子递给他。碧玉微凉,吹孔处结了一排细小的水珠,是她吹奏时呼出的气凝结。他缓缓地把笛子抬到唇边,下唇贴着那温凉的玉,一时只想着,刚才她也是这样,触碰了这一块地方。
太阳已经落下山去了,东边的天空暗沉沉的,西侧却是一片绚丽灿烂的晚霞。树冠投下的暗影将两人笼罩其中,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到悠扬的笛声从他指下一丝一缕一点一滴地飘荡出来,宛如氤氲的薄雾。他吹得一手好笛子,比她这只学了点皮毛的半吊子要强上许多,那宛转的曲调由他演绎出来,便格外地动人心魂。
刹那间仿佛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第一次听这曲子的时候。她看着他模糊昏暗的侧影,忽然觉得他吹笛的姿态,和这笛子的原主人竟有那么几分相像。
那时……
她悚然一惊,从迷思中回过神来,他的笛声也恰恰结束。
“对了,昨日听相爷说哥舒将军攻破吐蕃城池,收服了九曲部落,不知此事可有后续进展?”
他惨淡地一笑,恋恋不舍地放下笛子,愣怔片刻,才掏出汗巾来把那笛孔上的水珠细细擦试干净了,递还给她:“菡玉,你可真会挑时候打岔。”
她默默地把笛子收起,他接着道:“我已奏表陛下,请以哥舒翰兼任河西节度使。”语气恢复为谈论公事的肃然。
菡玉便也收敛心神,道:“有了哥舒将军制约,安禄山便不至于横行无忌。”
叛逃回漠北的阿布思被安禄山所破,其精锐骑兵尽归之,加上原先的范阳、平卢、河东三镇兵力,禄山精兵天下莫及。朝中不断有人进言安禄山有反状,但皇帝就像吃了迷魂汤似的,对这个贵妃的干儿子深信不疑宠爱有加,根本听不进去。杨昭厚交哥舒翰,不仅是看中哥舒翰权宠日盛,手下兵力雄厚,也因为哥舒翰与安禄山本就有隙,正好可以相互制约。
杨昭道:“哥舒翰此番大败吐蕃,陛下龙心大悦,有意要赐爵封王。”
菡玉讶道:“封王?陛下要封哥舒将军什么爵位?”
“草拟为西平郡王。”
“西平……郡王……”菡玉缓缓念出那四个字。安禄山爵东平郡王,这回封哥舒翰一个西平郡王,便是明着把他俩放到同等的地位上去了,两人的争夺对峙也由暗处转到明处。
让哥舒翰去和安禄山正面硬碰硬,总比让……菡玉瞥了杨昭一眼。天色已暗,他的脸在几尺之外也看不真切了,只有一个黑黢黢的剪影。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说到底,还是有一些私心的。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八章·莲伏(3)
六月,皇帝再次驾幸骊山华清宫,杨氏众人自然也随行。杨昭此时身为右相,今非昔比,其余五家都以他马首是瞻。出发前,三夫人及杨铦杨锜都先到宣阳坊相府前会合。
杨氏素来豪奢,此次出行必定极尽奢华,菡玉也早料到了。但当她随杨昭走出大门时,还是被门外的阵仗吓了一跳。
相府前足以四马并辔行走的宽阔大街,此时挤挤攘攘塞满了车马仆从,两边都望不到尽头。杨昭以剑南节度使旌节仪仗领于五家之前,其余五家家奴各穿一种颜色的锦绣衣袍,粲若云霞光华夺目,五色合成一队绵延数十丈,远远看去,犹如天际虹霓一般绚丽,当真是炙手可热的富贵盛势。
到了朱雀大街,百官多已集齐,待皇帝乘舆从承天门出来,再过皇城朱雀门,便浩浩荡荡地出发了。一路向东,从东边的春明门出长安,骊山就在五六十里之外,如此绵长的队伍,用不着半日也就能到了。
城内沿路都有百姓夹道,杨氏五家经过时引起了一阵骚动。本是在路旁围观的百姓竟然围拢过来,有些胆子大的还猫腰钻进队伍的空隙里。
菡玉听到后头有骚乱之声,回头去看,只见一名年轻少妇和一中年妇人各执一片锦缎的两段,互不相让地拉扯。再往后不时有几个人一拥而上,弯腰去捡地上的东西,为此争抢相斗的也不在少数。
原来是杨氏家奴身上带的锦绣珠玉掉落在地,队伍前行又不得停下去拾捡,围观的百姓看到这些值钱的东西掉在路上,便纷纷挣抢。
菡玉看这样的情形不由皱眉。队伍行过都能掉落一地的珠玉锦绣,奢靡竟到如此地步。
杨昭看她策马回头,也转过头去看,见两旁百姓争抢遗落财物,忍不住玩心大起,对身边扈从道:“叫后面的人把身上带的值钱物什都扔下去,人人有份,免得他们抢个头破血流。”
菡玉忍怒劝道:“相爷此举非但不能止住争夺,反而会造成更大的骚乱。望相爷三思,否则就真要抢得头破血流了。”
杨昭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头破血流也心甘哪。”
菡玉恼道:“贪财好利之心人人皆有,相爷以此取笑玩弄,令他人丑态毕露,觉得很好玩么?相爷今日富贵腾达,自然可以视钱财如土,倘若换作为衣食所累的普通百姓,不也像这些庶民一般汲汲营营?”
杨昭道:“人与人本就不同。菡玉,不是人人都会像你这样设身处地以己度人。”
菡玉反驳道:“相爷也曾窘困落魄,倚仗他人接济度日,如今发达富贵就忘记旧日困境了?君不见李林甫、王鉷、杨慎矜等都是以满盈招祸,前车之鉴,相爷一点也不惧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