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屿道:“八弟还真是有骨气,为了你一口气,就把咱们一家百来口人的命全搭上?这些弟弟妹妹都还这么小,你忍心让他们和咱们一起送命?”
菡玉也劝道:“远山,你就算不为自己想,也要为年幼的弟妹想想。”
李岫无奈道:“菡玉,我当然也想救弟弟妹妹,但是……杨昭是一心要将我家赶尽杀绝。你原先为父亲办事,能保全已是不易。杨昭他固然……固然看重你,但这官场上的事关乎切身利益,他是重利还是重义,不好说啊!”
菡玉摇摇头:“远山,你且放心,我一定会想到办法的。”
一旁李屿一听,不等李岫发话,连忙接道:“那我在此代幼弟幼妹先谢过吉少卿救命之恩了!”说着便屈膝下拜。
李岫喊道:“六哥!”制止不及,菡玉已受了他一跪,急忙隔着栅栏将他扶起。
菡玉从大理寺出来,天色还早,步行至吏部使院,还在辰时。这么早六部院中就没什么人了,找了一名同僚询问右相何在,却说已经回家去了。
她讶道:“这才辰时,就回去了?”
那名吏部官员道:“右相处事精敏果决,半日便可把一日的事做完,是以早早回府了。”
再怎么处事精敏,朝政上那么多事,大事全都要他拿主意,也不能这么快就全处理妥当了,还不是做样子给陛下看的。菡玉心中想道,辞别同僚,准备明日再找杨昭。
这时忽有一人上前来,问她:“吉少卿是要找我家相爷么?”
菡玉回头一看,是杨昭的家仆杨昌。杨昌又道:“相爷知道吉少卿要找他,特意吩咐我在此等候。相爷正在家中静待少卿大驾,车马也已经准备好了,少卿请。”欠身指向门外。
他派人监视她?知道她去了大理寺探监,回头肯定会向他求情?她心中恼怒,又无可奈何。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的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还有什么可置气的?
于是她跟着杨昌出了吏部,上了他准备的马车,往杨昭家中行去。
这是菡玉第一次进杨昭的府邸,以前只远远地见过。杨昭宅第与虢国夫人宅相邻,高门大院开在坊墙外,站在门口就见墙内重重亭台楼阁,鳞次栉比,绿树掩映,一眼都看不到尽头。进门后在院子里绕来绕去,走了大约半刻钟才将整个院落收入眼底,只觉得富丽奢华之处,比李林甫旧宅有过之而无不及。
穿过花园,杨昌指着园边一座被花草拥簇的楼阁道:“相爷正在花厅中歇息,少卿这边请。”那楼阁周围尽是各色花木,眼下还未开春,也能看得出一团团一簇簇的热闹,可以想见百花盛开时是怎样的如火如荼繁花似锦。
花厅大门半敞着,菡玉从侧面的廊檐走近,未到门口,忽闻厅中传来一柔媚的女子声音:“相爷是乏了么?今儿个一直心不在焉的。”语气颇有些嗔怪之意。
菡玉一怔,停住了脚步。
男子声音回道:“外头事情多么。”淡淡的语调,正是杨昭。
女子又道:“妾新请进了一批舞姬,都是平康坊的红牌□□出来的,排了几个节目,演来给相爷解解乏?”
杨昭笑道:“平康坊的舞姬你也敢弄回家里来,不怕我看上其中哪个吗?”
女子娇声道:“在相爷眼中,妾的气量有那么小么?”
杨昭大笑:“女人嘛,偶尔吃一吃醋,才更惹人怜爱呀!”
女子嗔道:“相爷,就知道你又拿我取笑!”接着是一阵打闹的声音,伴着他爽朗的笑声。
两人闹了一会儿,渐渐止息,又听杨昭道:“好了好了,我既然应承了你,定会信守承诺,不再纳任何姬妾。”
女子低低道:“相爷从不曾让妾失望。”娇羞婉转,柔情无限。
那女子是杨昭的姬妾罢?他地位卓然,年近不惑仍未娶妻已是惊世骇俗,怎么会没有几个爱姬美妾伴随身旁?明珠不就被他强要去纳为妾室了?
但是又听他说许诺那女子不纳其他姬妾……对了,好像听韦谔提起过的,杨昭户籍上只有一名从蜀地带过来的裴姓妾侍,想来在男女之事上是个念旧长情的人……
那她算什么呢?竟然还以为他……先前的那些暧昧浮动,在他对另一个女子的承诺面前,显得如此荒唐可笑。心尖上仿佛滴了一滴滚烫的蜡烛油,还未来得及感觉疼痛,便已麻木干涸了。
杨昌悄悄瞥她一眼,高声唱了一句:“吉少卿到访--”然后才带了菡玉步入厅中。
屋内两人早已整肃仪容正襟危坐。杨昭坐正中主位,身旁坐着一名美貌妇人,年约三十来岁,体态丰艳,妩媚妖娆。此时她正努力摆出端庄雍容的姿态,但仍掩不住骨子里透出来的风流媚态。
杨昌上前道:“相爷,吉少卿到了。”又对那妇人一躬身:“裴娘子。”
菡玉低头一揖:“下官见过相爷,见过娘子。”
裴娘子笑逐颜开,说:“吉少卿太客气了,快请坐。”朝右首座位比了个的手势,又对一旁侍女道:“快给吉少卿看茶。”言谈举止间完全是一副当家主母的做派。
侍女正要奉茶,杨昭突然道:“我有要事与吉少卿相商,你们都下去罢,没我的吩咐不用进来伺候。”
裴娘子听说他们要商谈政事,立即唤过厅中侍女一齐退出去了。杨昌走在最后,识趣地把门关上。
杨昭道:“过来,坐。”指指裴娘子方才坐的位置。
菡玉立着不动,回道:“下官只有几句话,说完了就走。”
他却坚持:“过来。”
菡玉一抬头,触到他冷冷的目光。她心中瞬间腾起怒火,但又立即按捺下去,重又低头走到他身边,在空地上坐下。
“地上冷,为什么不坐垫子上?”
“下官不怕冷。”她漠然看着前方。妇人浓郁的脂粉香还残留在周围,氤氲浮动。
他忽然轻笑了一声:“是因为她刚刚坐过吗?”
她抿着唇不说话。
他笑得更深,一手勾起她的下巴,把她的脸转过来面对自己:“会吃醋的女人,才像女人嘛。”
她有片刻的尴尬,垂下眼避开他的直视,正看到他近在眼前的下颌上还残留着一抹嫣红的胭脂痕迹。仿佛蜡烛油一滴一滴地滴到心头,那细微的一丝松动颤栗便被重重裹住,结成厚厚的硬壳。
“男女有别,下官怎敢对娘子逾越无礼。”
“男女有别?”他笑着抚弄她光洁的下巴,手指流连于那滑腻的触感,“你,和她?”
菡玉忍着怒意没有推开他的手,只微微侧过脸去:“相爷,我乃当朝太常少卿,官居四品,请相爷自重。”
他仍不放手:“我若不答应呢?”
她霍地站起身:“那就没什么好说了,下官告辞!”
杨昭眯起眼,脸上笑容敛去:“吉菡玉,到底是你来求我,还是我求你?”
她咬住牙关,胸口上下起伏着,怒意仿佛随时都要冲破胸腔的束缚冲出口去。然而终究还是没有,胸膛被一层一层结实的布条紧紧绑缚着,连呼吸都不能自由,何况是发怒。
“当然是……下官有求于相爷。”
“那就坐下好好说。”
她这才坐下,他也规矩了,不再触碰她。两人干坐了许久,他打破沉默道:“好了,你说罢。”
菡玉低声道:“相爷,求你……放过故相一家。”
杨昭眉毛一挑:“我以为你会先开出条件给我。”
她忍着意气低眉顺目地回道:“从今往后,下官会一心一意效忠相爷,全力辅助相爷,为相爷尽犬马之劳。”
“还有呢?”
她想了一想,又补充:“下官当事事以相爷马首是瞻,依照相爷指示办事。”
“还有呢?”
“下官愿听凭相爷差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还有呢?”
菡玉抬头看他,只见他双眼微眯,冷冷地盯着自己,仿佛对她刚才所说的不屑一顾。她咬牙道:“下官身无长物,唯一命耳,全都付与相爷,死而后已!”
“你倒真是豪情万丈啊。”他的声音冷淡,直起身来凑近她,“菡玉,我想听的,你偏不说给我听;我想要的,你也偏不肯给我。”
他的脸近在咫尺,气息吹到她面颊上,拂着她鬓边的发丝。他想听什么,他要什么,她当然明白,但是……他的脸上还留着胭脂的红痕,脂粉的香气冲进她鼻间,那胭脂好似一抹刺目的讥讽嘲笑,让她无地自容。
他已有姬妾,即使并非明媒正娶之妻,却是早在认识她之前就已有过情意的女子。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怎么可以……他又怎么能一边对别人许下终身,一边又来对她……
她捂住了面庞,只觉得这些年与他的一切都仅仅是一场幻梦,一场噩梦,什么情义,什么相许,都成了笑话。
“好了菡玉,”他终于还是忍不住舍不得,想掰开她捂着脸的手,却被她挣开,“你要救李林甫家人,我马上就去改罪状,我保他们不死;你要除去安禄山,我也帮你,行不行?只要你……你别……”
他以为她哭了,急切地想要安慰她。她却忽然长吸一口气,拿开了手,脸上木然了无痕迹,连语气也是干巴巴的,不带任何情绪。
“多谢相爷。下官一定会言而有信,尽心为相爷办事,报答相爷。”
二月癸未,故相李林甫与突厥阿布思约为父子坐实,然而察李林甫并未与之叛逆,仅以包庇之罪削去官爵,子孙流放到岭南和黔中,财产充公。当时李林甫尚未下葬,又命人剖开其棺,取出口中所含珠玉,脱掉金紫冕服,换了一口薄棺以庶民礼下葬。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七章·莲没(3)

开春三月,吏部开始大批调选官员,杨昭召左相陈希烈及给事中、诸司长官聚集于尚书都堂,唱注选人。菡玉兼领吏部郎中,自然也要到场听候差遣。
“哎哎,吉少卿,帮一下忙!”
吏部侍郎韦见素捧着两尺来高的一大摞卷册,跑得太急,上头几册掉了下来。他无法弯腰下去捡,又怕一动弹掉得更多,见菡玉正好从旁边经过,急忙叫她来帮忙。
韦见素是韦谔的父亲,菡玉去拜访韦谔也见过多次,都是以长辈尊礼相待,如今倒成了同僚。她把地上几册书捡起来放回去,又帮韦见素扶好倾斜的书摞,才问道:“韦侍郎怎么不在都堂内主持唱注?”反倒像个普通的主事一般,在外头跑腿搬东西。
韦见素道:“有右相在,哪还需要我呀。”
菡玉道:“可是按制……”
韦见素哂道:“右相事必躬亲,我们这些做下属的不是正好乐得清闲。往年一到这个时候,忙得哟,腰都直不起来,如今总算可以松一松气了。”
按照旧制,吏部、兵部尚书如果兼任宰相,就不能过问文武科举选才之事。杨昭以吏部尚书兼任宰相,却还一手掌握选人,把堂堂吏部侍郎当小吏一般差遣。
菡玉也不再多说,只道:“韦侍郎一人搬这么多卷册,行动不便,下官帮忙分担些。”说着伸手去取韦见素手里上半摞的卷册。
韦见素往旁边一让:“这怎么使得!叫右相看到……”他忽地住了口。
菡玉的手僵在半空。韦见素也觉得说漏了嘴尴尬,打个马虎,急急忙忙走了。
同僚之间流传的风言风语,她并不是不知道。李林甫旧部贬的贬、流放的流放,她以前和李林甫父子交往甚密,他却毫不追究,反而破格提升,收在身边担任要职,形影不离。这其中原因不由让人猜度疑惑,最为人津津乐道的说法大约就是吉少卿生得唇红齿白貌赛潘安,令右相起了断袖分桃之思,两人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云云。
她看着韦见素匆匆离去的身影,本准备去都堂的,也改了主意,转身往别处去了。
午间在公厨用餐,菡玉从杨昭身边经过,他突然叫住她问:“怎么一上午都没见你?”
她恭敬地回答:“都堂内唱注选人,事关重大,下官不敢冒昧。”
他皱起眉:“你是吏部郎中,怎能不到场?”
她语气中不由就带了讥讽之意:“两个侍郎跑腿打下手还不够么?”
他脸色一沉,手里筷子往桌上一拍。这一拍满堂的人都抬起头来,见吉少卿站在右相身边,右相面色不豫,都识趣地低头吃饭,只当没有看见。
菡玉被大家的怪异眼神暗暗觑着,偏还不能为自己辩解,只得低下头去。
杨昭道:“你过去吃饭罢,下午别再缺席。”
下午的两个时辰当真比两天、两年还难熬。吏部侍郎韦见素、张倚跑腿打杂,她这个郎中却坐在右相身边勾画书记。偶尔他还会问她意见,只要她说一句某个仕子的优点,即予以录用;而她若略加批判,就立刻划去。在旁人眼中,无疑是右相将要提拔重用她的讯号,连陈希烈都对她笑脸相迎。评点勾选了数人之后,她再也不敢多言。
好不容易捱过了一下午,到未正二刻就全部唱注完毕。以往吏部选人,三注三唱,再送与门下省审查,从春至夏方能完毕,这回却仅用了一天。杨昭道:“今日左相、给事中都在座,等于已通过门下省的审核了。”他所定下的名阙也就成了最后的结果。
菡玉走出省院大门,正碰到杨昭也站在门口不远处,与新任京兆尹鲜于仲通一起。见她经过,他挥手道:“你等一等。”
菡玉站住,他却回过头去和鲜于仲通说话。鲜于仲通不断点头,一边指挥手底下的差役和民夫抬过一块大石碑来。那碑足有两人多高,洁白如玉,美轮美奂。
菡玉心想尚书省大门口,京兆尹抬石碑来做什么。她以为是刻碑记录什么重大事件,走近去一看碑上文字,满篇都是鲜于仲通对杨昭的阿谀谄媚之辞,把他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古往今来的宰相第一人。这鲜于仲通在剑南挑起了南诏叛乱,连吃败仗,被杨昭调到京师来混了个京兆尹的官职,不去履行他京兆尹的职责,就知道拍马奉承,连刻碑立颂的事儿都想出来了。
“相爷,下官撰写的颂词,陛下还亲自改定了几个字。您看,就是这几个。”鲜于仲通指着碑上几处文字对杨昭道,“陛下果然是文采风流,令我等臣子望尘莫及,您看这几个字改得多精妙啊!”
杨昭笑道:“是极是极。”转过头来看着菡玉。
菡玉被他那眼神盯着,不由反讽道:“既然是陛下亲自改定的字,又如此精妙,犹如画龙点睛,怎能与旁的字一样对待呢?我看不如用金粉把这几个字填上,好让旁人也知道这几个字是陛下御笔亲题,非同凡响!”
谁知那鲜于仲通竟抚掌道:“吉少卿说得太对了,下官怎么就没想到呢!”又对官差指挥道:“听到没有,就依吉少卿所言,让石匠把陛下改过的那几个字用金粉填上!”
菡玉被他气得哭笑不得,拂袖欲走。杨昭忍住笑叫她:“菡玉,你去哪里?”
她停住脚步回道:“天色还早,我去御史台那边。”她还兼着监察御史的职位,最近一直在吏部,已经许久不去理事了。
“别去了,跟我回家。”
菡玉一愣,他已走到门口准备上车,见她不动,催促道:“快点过来。”
她看他一眼,低了头跟他上车。这时正好有两名吏部的官员出来,看到他们俩同乘一车,交头接耳地指指点点。杨昭走在前面没有看见,菡玉硬着头皮钻进车厢里,甩手把帘子放下。
两人默默并排坐着,只听到马车辘辘落落的晃动声。半晌,他缓缓道:“以后,御史台那边就别去了。”
她乖顺地回答:“是,下官明日就递表请辞,全力料理吏部事宜,辅助相爷。”
“不用,那职位你还留着。”他的语气轻缓,“留着,但不去了。”
她不想也无法违逆他,只回答:“下官遵命。”
他又道:“还有,你一个女儿家住在公舍中,人多眼杂颇多不便。我家里的客舍正好还有几间房子空着,你以后就搬过去住罢,行事也方便,如何?”
她低头拜谢:“多谢相爷体恤,下官这就回去收拾行装。”
“我已经派人去把你的东西全搬过来了。”他想想又补上一句,“是可靠的人,不用担心。”
他早就自己拿定了主意,一出门就拉她一同乘车说跟他回家,先斩后奏,那还来问她做什么呢?她再拜道:“让相爷费心了。”
一路上两人都不再说话,不多时到了宣阳坊杨昭宅邸。两人下车,杨昌已候在门口,向二人行礼:“吉少卿的住处已经安置妥当了。”
杨昭道:“那就一同过去罢。”
杨昭家中也住了一些投奔他的门客亲眷,在前院两侧,家眷自住的内宅则要远些。菡玉跟着他到了自己的住处,是一进单独的院子,三间正房两间耳房,她一个人住十分宽敞。
她看了看周围,心里咯噔一下。这小院旁边一墙之隔,穿过一道月洞门就是杨昭的书斋,与其他客舍反倒隔了一片小竹林。小院背后紧邻花园,远远可见上次见他的那座楼阁,此时门前一丛丛的迎春花已经开了,一片喜气的金黄。
进了门去,主屋与她原先住的公舍格局竟然一模一样,行李物品都按她的习惯摆放,除了地方更大些,乍一看还要以为是把公舍整个搬过来了。
杨昭道:“以后你就住在这边,隔壁院就是我在家理事览阅之处,你有事找我的话,来往都很方便。”
她低头道:“嗯。”
杨昌十分识趣,说一声:“不打扰相爷和少卿商议正事。”退了出去。
沉默了一阵,杨昭问道:“这地方你可还满意?”
她规规矩矩地回答:“相爷如此厚待,下官受宠若惊。下官定当鞠躬尽……”
“我不是要听你说这些。”
她敷衍道:“这院子比公舍强上百倍,下官当然满意。”
“杨昌会指派婢女仆役给你,以后有什么需要的只管跟他说,他办事牢靠。”见她没有反应,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拉她走到窗前,推开窗户。窗外就是花园,园中有一片小小的池塘。他指着那池塘道:“再过一段时日天气热起来,就可以种莲藕了,到了夏天一开窗就可以看见满塘荷花,你喜不喜欢?”
她这才抬起头,朝窗外看了一眼。这个季节还没有莲花浮萍,只有几朵石雕的芙蓉,衬着出水而立的石鹤,惨淡地盛开在碧波间。
他突然问:“我给你的东西呢?”
她半低着头,正看到他腰间孤零零的金鱼袋。他的玉佩还在她这里,还没有还给他呢……
相对着,近在咫尺,然而思绪却飘到远处去了。记忆中那一对母女,也总是这么默默地相对着。孩子红着眼,赌气闷头绣花,锋利的绣花针刺破了她细嫩的指尖,血珠滴在歪七扭八的花纹上。她说:“娘,我替你重绣一个,重绣一个给爹爹,叫他回心转意。”母亲呆呆地看着她,只喃喃道:“我绣给你爹的荷包,他落在这里了,我还没有给他呢。”她手里攥着那个旧荷包,裂口处丝线一团一团地卷起来,花开并蒂,都成了断线。
他见她不说话,又问:“还在么?”
她恍惚道:“在。”
“拿出来。”
菡玉脸色微变:“我……我收在一个隐秘的地方了,待我找出来再归还相爷。”
他追问:“什么隐秘的地方?现在不能拿出来么?”
她闪烁其词道:“如果相爷现在执意要看……请相爷先出去一下,我这就找出来还给相爷。”
他好奇心起:“你究竟把它藏在什么地方了,这么神神秘秘的,还要我出去才能拿出来,不能让我看见?”
她只好搪塞道:“行李刚搬过来,只怕不好找,翻箱倒柜的……”
话未说完,他忽然欺身上来,手往她脑后探去。她慌忙躲避,却被他手臂箍住,逃脱不得。他的手指伸进她衣领里,贴着颈后的肌肤轻轻一勾,就把脖子里挂的丝绳拉了出来。
“原来你一直带在身上,还骗我说藏起来了,原来是藏在自己衣服里。”他笑着抚弄丝绳上系着的莲花玉佩。再熟悉不过的纹理,每一道每一缕都被他摩挲过千百遍,即使闭了眼也能在脑中勾画出它的模样。“你总是这样,非得藏着掖着不让别人知道。”
被他当面揭穿,她尴尬地转过身去,看向窗外。
花园里一队婢女侍候着领头的娘子在园中闲游,或许是从窗户里远远地看见了他们,她本是朝着这边来的,又掉头折返避开了。
裴娘子,她记得的,单字“柔”,蜀郡人,杨昭从剑南来京后三个月就把她从蜀地接过来了,以妾室名义登记在籍。
这些是她在杨昭家中首遇裴柔后去找韦谔查阅籍册所得。籍册上还记录裴柔原是贱籍,菡玉偶然问起在剑南任过职的同僚,说十几年前裴柔曾是艳名远播的蜀中名妓,风尘侠义传为美谈。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打听这些,知道了又有什么意义。
杨昭并未看见裴柔,握住她的肩将她扭回来,含笑盯着她道:“事到如今,还不能对我开诚布公吗?你说,为什么将我送给你的玉贴身戴着,嗯?”
“贴身戴着……只是怕丢罢了。”她微不可见地冷笑,脱下脖子里挂的玉佩递给他:“相爷的东西贵重,还是物归原主吧。”
他看了一眼那玉雕的莲花,并不伸手去接:“你也戴了很久了,喜欢的话就留着罢。”
她僵硬地回答:“我不喜欢。”
“口是心非。”他倚到窗边柔声戏道,“这块玉是去年我特意找人琢的,当然是为了你,菡玉,也只有你和它最相配。”
她握着系玉佩的丝绳晃了两圈:“相爷既然打算把这玉送给我,可是任凭我处置?”
“你要怎么处……”
话没说完,她突然一扬手把那玉雕莲花扔了出去。他阻拦不及,玉佩直飞到水池中,击中石雕的莲花瓣,发出“叮”的一声脆响,高高弹起,又落入水中,打了一个晃,缓缓沉入水底。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不在家,更新难以保证,我尽量吧。端午后恢复正常。

第八章·莲伏(1)

一夜疏风骤雨过后,满池的荷钱便都喝饱了似的伸展开来,仿佛娇嫩初绽的少女,羞涩而亭亭地出落于水面之上了。
几名婢女围着池塘,将镰刀绑在长竹竿上,瞅着池中新绿的荷叶,镰刀朝叶下一伸一钩将茎杆割断,再慢慢拖到岸边来,一层一层铺平收起。这些叶子正当鲜嫩,用来煮粥蒸点心入菜,都是极好的材料。
“你们几个,在忙什么呢?”
领头的婢女红颖抬头一看,远远地见花园那一边,主母带着几个使女施施然地朝这边走来了。她放下手里的活计,迎上前去拜了一拜:“裴娘子。”
裴柔指着池塘边上忙活的婢女问:“这是在做啥子?新长出来的荷叶就摘了,如何开得好花?”
红颖回道:“是厨房的人要荷叶做材料。园丁说这荷花种得密,打掉一些还能长得更好。”
裴柔问:“荷叶也能做菜?”
红颖道:“裹着糯米、肉之类的蒸熟,里头的东西便会自带一股荷叶的清香。上回用这方法做了一道小点,相爷赞不绝口呢!”
只要是相爷喜欢的,裴娘子总会尽力投其所好讨他的欢心,出主意的人也会得到嘉奖。果然,听她这么说裴柔便改了语气,只吩咐道:“既然要给相爷入菜,务必弄得干净些。这法子是谁想出来的?”
“上回吉少卿随口说了一句,相爷一直记着,特意吩咐厨房为少卿做的。”一个女子的声音□□来。红颖转头一看,是在吉少卿院里伺候的婢女芸香。她向芸香使了个眼色,芸香却不予理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