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钰早知道这里面是个什么情况,更何况这样的发展乃是大势所趋。
康熙二十二年,朝廷规定每只漕船允许附带土宜六十石,算是终于承认了这样的行为。
这个时候,在这火把的隐约光芒之中,他回头看了一眼,问贾雨村道:“我们后面,是漕帮的船吧?”
有盐帮,自然就有漕帮。
漕运分不同的河段,不同的河段有不同的漕帮主事,只是不知道他们这一段后面是哪一家的。
贾雨村倒没注意,听林钰这样一问,愣了一下,回头一看,果然后面跟着一拨不小的船队。“漕帮?”
林钰只拉了贾雨村,吩咐周围的人,道:“都进船舱去,派个人在门口盯着,莫要出去。”
只要看着情况就可以了,事情有意思了。
漕帮行船江上,势力很大,控制着很多商船,一般江盗不敢轻易打劫他们。漕帮都是帮着朝廷运粮,谁敢打劫他们,那就是跟朝廷作对。当然这帮子江盗,本身打劫过往商旅,也算是与百姓作对。只不过,敢打劫漕帮的,那是有本事。
林钰这一次的预感是正确的,他刚刚走进去,坐到有些惊疑的黛玉对面去,便听到外面起了变故。
“宵小之辈,竟然也敢拦爷爷们的船,你可知道这一次押漕的是谁?!”
“老子管你是谁,要从这河里过,把你船上的茶盐给我卸下来!”
能带一些土宜之后,漕船上一般都会带东西,茶叶算是比较好的,可是这后面的一个字就有意思了——盐。
这漕船带盐,带的可就是私盐了!
林钰眼光一闪,回头却安慰黛玉道:“外头不过是些个粗野人,江上争执一番就好了。”
黛玉往那帘子外看了一眼,却见黑糊糊的一片,有些火光闪动着,还没来得及回话,忽听外面杀开了。
也不知道是哪边先动的手,船上的人下到水里,或者是将船驶过去,跳到别人的船上,提着刀就砍。
这些人都是水上的莽夫,杀将起来从不留情,不一会儿,夜里江面上便浮着腥气了。
林钰他们这船上无数人胆战心惊,明明已经深夜,却还是睡不着,只竖着耳朵听外面动静。
明月高悬,江风吹散暑气,江面上波光浮碎,那些喧响逐渐地停歇。
事情接近了尾声,林钰站起来,只轻轻地撩开了帘子,风带着腥味进来,黛玉一下掩了口。
林钰道:“黛姐儿进去些,坐里头吧。”
黛玉点头,避开了一些,而后林钰才将那帘子完全撩开,江上寂静极了。
之前那一伙江盗的人此刻竟然都消失得差不多了漕船上下来的汉子们正逐条船逐条船地盘问,生怕那些个江盗混进了普通船里。
那漕船之中最大的那一艘上,灯火挂着,通明,只站了一个穿着蝙蝠纹黑缎外袍的男人,正跟人说这话,隐隐约约有些看不清楚他面容。
林钰心下是明白了,这应当就是这一回那人说的“押漕的”了。
眼瞧着那些个人就要搜到这近前来,林钰松了手,走到外面去叫贾雨村,只不想他刚刚站到贾雨村附近,便已经看到一条小船驶过来,一名手中握刀的男人打着短褐,看了一眼他们这船的规制,便问道:“你们是什么身份?要往哪里去?船上可上来了什么可疑人?”
贾雨村迟疑了一下,却没说话,看向了林钰。
这一路虽然只过去不长的时间,可跟林钰寥寥几语,贾雨村已经感觉到林钰定非那池中物。从遇到这么大一件事之后的反应来看,林钰镇定自若,处理得法,一点也不像是个十多岁的稚嫩少年。毕竟林钰还是林家嗣子,林如海的独子,贾雨村只把事情给林钰处理,也免得自己出什么错漏,或是让他不高兴了。
贾雨村的仕途,可还握在林如海内兄的手里呢。
林钰看这凶神恶煞的漕夫一眼,却知道事情应该已经差不多了。
江上厮杀本是多见,这大运河的河底不知道埋了多少人的尸骨,这一遭又算得了什么?
他一笑:“我们乃是两淮巡盐御史府林大人的家人,这是我们府上的先生。在下林钰,家父正是御史大人,此番乘船上京,乃是为了送舍妹。各位斩杀江盗,解救众人于危难,解决了我等危机,感激不尽。”
这漕夫没想到竟然会得到这样的一番夸奖,怔了片刻,却没忍住笑起来,道:“原来是御史林老爷家的公子,方才是大老粗我冒犯了,您过奖了。不过方才情况混乱,你们船上可没出什么人吧?”
林钰只叫来张宝儿,“你去搜看一圈,点点人。”
那漕夫听了这话,也在那儿等着。
没一会儿张宝儿回来说人没多也没少,这一下那漕夫稍稍放心,回去复命了。
那小船重新驶离,又靠近了漕船队列之中的大船。
“夏帮主,问到北面那一条船上,有两淮巡盐御史林老爷家的人,似乎是公子和小姐……您看?”
“林如海?”还是公子和小姐?
这身穿黑袍的男子,本是背着手,站在那火把旁边,俊美的脸一半隐没在阴影之中。听了这话,那久久没动的身影终于晃动了一下。
那漕夫道:“我们船上的货……这绝不能让巡盐御史的人知道,若是出了差错……帮主,要不我们还是——”
他比了一个“杀”的手势。
那夏姓男子,只转过身来,远远地望了望那边还站在船头也看着他这边的林钰,便笑了一声:“这林家公子,实是个聪明人。且请他过船一叙。”
漕夫傻眼,那公子哪里聪明了?帮主看人总是这么奇怪……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章 夏省之
看那小船去而复返,林钰他们船上的人都警惕了起来。
黛玉有些担心,林钰只握住她手掌压了一下,道:“那伙人没那么大的胆子,你且跟着贾先生在船上。”
回过头又对贾雨村道:“先生莫急,先看那人说什么。”
“林公子,我们帮主请您过去见个面。难得在江上遇到贵人,识得您也是一件幸事。”
扯淡,林钰这样的官家公子一向是不怎么样的,大多数人不觉得他们有什么本事,更不要说漕帮上行漕的这些人了。这些人走惯了江湖,见不得他们这些锦衣玉食富贵公子哥儿。林钰只要看看这来人的眼神,就能明白对方对自己的态度了。
林钰知道这一回自己不能拒绝。说他们这巡盐御史府的身份,表面看上去不大明智,可这样的事情是瞒不了的,若是后面被人问出来反而更糟糕。他自己先说了,后面就有自己的打算。
张宝儿看林钰答应了,之后要换乘到对方的小船上去,便上去搭了把手。
林钰上去的时候看他一眼,道:“记得看顾好黛姐儿。若是……”
若是出了事,就得聪明着点了。
张宝儿也算是个机灵鬼,万莫叫人钻了空子了。
这平白来的危险,张宝儿也算是看得清,他点点头,目送林钰过去了,回头来就站在船舱边,远望着那边的情况。
夜晚江上,水波粼粼,周围的行船经过检查之后已经重新启航,林钰过去的时候便看到那些个商旅的船从江面上驶过去。
有人心有余悸地看着,也有人早就习惯了这样的事情,一点也不紧张。
林钰回望他们那一条船上的灯火,只觉得心里平静。
比这危险的情况也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早就波澜不惊了。
前面是一条吊着桅杆的大船,周围都是漕船,他们这边漕船吃水比较重,林钰看了一眼,几乎是恰恰压在规定的吃水线上。这漕运的船称之为漕船,按照统一的规格打造,核载五百石漕米,每条漕船使用时间则以十年为限,限满之后的船还可以在京师拍卖重新打造。行漕规定很严,可并非没有空子可钻。
林钰回头一扫,这一趟漕船少说有二十多条,前期后后拉开了很长的距离。
每条漕船不必载满漕米,只把茶盐或是其他土宜堆放在舱底,也没人能察觉出来。每条船少载一些,土宜稍多,甚至不必带土宜,只全部换做盐茶,这一趟行漕的利润便丰厚了。
之前曾经听到船上有人说“盐茶”,那这里便涉及到贩运私盐的问题了。
贩私盐乃是重罪,但这行当一向是在某些圈子内公开,可不能让别人知道的。
现在林钰知道了,那才是有趣了。
那船上站着的黑袍人转过身,看了林钰一眼,林钰也看向了他。
下面漕夫搭了一条板子,比了一个请的手势,林钰便稳稳地从那板子上踏上了船。
他看向自己面前这人,而后却是夏姓男子先跟他打了招呼。
“没想到在这江上竟然能遇到巡盐御史林老爷的公子,失敬了。”
夏省之,扬州这边的漕帮帮主,前帮主病逝,这个位置恰好给了他。
此人不显山不露水,做事一向极稳,只被人称作是“笑面虎”,八风不动,看着无害,却是个心机深沉的人物。
林钰听说过这人的名头,细一看他穿着打扮,又联系到这船上那船帆上的标志,倒很快哦将他的身份给猜了出来。
“夏帮主多礼了,该是在下先谢过您救命之恩才是。舍妹与我要到京城走个亲戚,哪里料想遇到这样凶残歹恶的江盗?亏得您出手,这才解决了后患。”林钰长身一揖,表现得很是诚恳。
夏省之方才叫人请他过来的时候,便觉得这年轻人心机深沉了。之前一直不出声,等到他们去问的时候却又那么坦然……是个做大事的。
“我等为朝廷行漕河上,这些个江盗胆敢打劫漕粮,自是该死。年年都有不长眼的江盗撞上来,我们也实在没什么办法。怕是小公子这时候也受惊不轻吧,不如进来喝杯压惊茶。”
他手一挥,里面便有人进去准备了。
别看漕帮的人大部分都是五大三粗的汉子,但真正成为顶上几个人物之一的,却都是有大本事的人。小瞧这些人,定然是会吃亏的。
林钰从不敢小瞧这些所谓的三教九流,即便是前朝几代视之为“末”的商人之中,也有不少伟岸之才,林钰见得多,自然也知道得多。以他一个官家公子的身份,对这夏省之没有任何轻视的态度,却是换来了夏省之的另眼相看。
他着人去跟林钰他们那条船上说,留了林钰吃茶,叫他们别担心。
林钰于是觉得这人考虑很是周到。
若是什么消息都没有,那边必然提心吊胆。
这漕船也渐渐地开了,林钰在夏省之一挥手之后坐在了对面的位置。
雕花梨木小几案略微有些摇晃,茶水只倒了七分满,递给了林钰,林钰双手接过道谢,喝一口便道:“是正宗的安溪铁观音吧。”
“好舌头。”夏省之笑了一声,与他说了一说这查茶道,略微拉熟了关系,便开始进入正题。
“我听说最近扬州那边的盐商们聚会颇多,今年的盐政点的依旧是林老爷,还说明年一径让林老爷管,这扬州的盐商们都想当总商的。怕是现在林老爷府上的门槛都被踏破了吧?”
总商这一个职位的油水大了去了,协调盐商上税和巡盐御史衙门的关系,乃是一个中间人和代理人,来来往往能捞不少钱出来。多少人盼着这个位置,卢家没了之后人人都有希望,捞上一笔就赚大了。所以按理说,来林如海这里走动的人肯定不少。
夏省之的推测原本是没错的,可到了今年却有些变化。
林钰垂了垂头,露出一个意味不大明朗的笑来。
“家中有白事,外客一律不见的。”
怕也没什么人这么不长眼,这个时候还来烦林如海。
更何况,现在扬州盐商之中的领头者就一个宋清,这人跟林如海之间有过节,当初林如海点了卢家没点他宋家,早让他有些耿耿于怀。去年年末宜春院聚会,他便给了林如海脸色看,本以为林如海今年定然不会再当巡盐御史,算盘已经扒拉得直响了,哪里知道皇帝南巡,竟然给了林如海这样大的恩宠。这样一来,这扬州哪里还有人能盖过林如海去?
现在宋清是暗地里恨得牙痒,可又不愿意向林如海低头,更不愿意放弃这个总商的位置这样一来,宋清就纠结了,连带着整个扬州的情况都复杂起来。
这些消息,其实并不算是什么机密。
只不过林钰若是告诉了夏省之,便能博得对方的好感。毕竟这些都是慢慢分析出来的事情,隔行如隔山——夏省之毕竟是漕帮的,跟盐帮那也不是一个行里的。
林钰只将自己知道的扬州盐商事细细说来,道:“扬州此刻的局势很乱。一面上,宋清乃是所有盐商之中的领头人,旁的盐商都忌惮着他,不大敢背地里做出些什么来;一面上,宋清给我父亲脸色看,已经是整个扬州城都知道的事情,到底我父亲怎么想,我也不大清楚,不过旁的人一般都认为——在结仇之后,林老爷不大愿意点宋清为总商,这样一来旁人就有机可乘了。不是宋清的,大家都有了机会,要动心思的肯定不少……扬州盐商这一圈的事情一向乱得厉害,在下粗陋,不懂得更深了。”
原本夏省之对盐商这边的事情有过一定的了解,可真正听人分析得这么透彻却还是第一次,他端了茶,抿一小口,便恭维了林钰好几句,林钰只虚应了不答话。
夏省之沉吟了一会儿,才想到合适的开口办法。
“听闻去年那卢家贩运私盐出事,这些年这些事情,似乎抓得更严了。”
终于露出狐狸尾巴了。
林钰知道这船上肯定带了私盐,可到底不关他的事。
“官盐盐价太高,贩运私盐的利润却不低,即便这样,私盐到了百姓手里价格也要低上很多。”算算,其实盐出盐场的时候价格不大高,可因为官府朝廷要征税,盐商们要获利,逐层地加价,最后便使
“盐价似白银”,越来越高了。
官府通过盐引价格的高低来控制盐价,可到底比不上私盐。
私盐存在必有其道理,林钰对贩运私盐事情的看法很是客观公正,说出来之后立刻得到了夏省之的好感。
他并不说自己对私盐的态度,只是将官盐与私盐对比,却间接地暗示了他的看法。
夏省之越发觉得他聪明,对他态度也更加和善了。
谈到最后,夏省之终究没说自己船上私盐的问题,说一说也没什么区别了。
两人话都不少,见识也多。
林钰当初是走南闯北的,去过的地方不比夏省之少,又都是行船江上走过不知道多少遭的人,跟夏省之之间竟然有共同话题,一聊竟然就已经要接近天亮,他这才想到黛姐儿他们那边。
起身告辞的时候,夏省之送他出了船舱,林钰这才回去。
黛姐儿他们见到他回来了,这才完全安心下来。
这一路,他们的船便跟漕帮的船,江上慢慢走了十日,便接近了通州码头。
林钰那一笔银子,还存在通州的钱庄呢。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章 下马威
卢瑾泓是一个很谨慎的人,不喜欢将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
只是卢家家业太大,他接手两年,时间不短,却也不长,虽然逐渐地在将卢家的生意摊到各个方面,但多年以来集中经营盐业,已经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卢瑾泓眼扭转这样的局面,也非一日之功。
有的盐商完全依赖盐这一行,完全没有考虑过若是这里出了什么问题,又应该怎么办。长期以来的富贵,让扬州的盐商们完全忘记了危险,有一种趋势,便这样逐渐地有一种积重难返的感觉了。
卢家倾覆,原本应该为这些盐商敲上一回警钟,可安逸惯了,他们只看到卢家覆灭带来空隙,以及他们可以谋得的利益,却完全忽视了卢家倾覆背后可能存在的危险。
现在林钰也不过只是个富家公子哥儿,当年他没有做完的打算,虽没能拯救卢家的危局,却意外为此刻的自己留了一线的希望。
任何大事,都需要有一个立足的起点。
白手起家说来容易,哪里那么轻松?
林钰始终还是需要资本的,而做生意最开始的那一笔钱,是根本不可能从林如海乃至于整个林家获得的,林钰也从没想过,自己要依靠林家的财富来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意。他虽然成为林家子,也完全换了一个身份,这身体乃是林家人,可心里又如何能将自己父母的养育之恩忘记?他夹在中间,只能苦心地寻找一个稳定的平衡点。
这样的一个点,一旦找不准,便会令他百般煎熬。
钱,林家的还是林家的。
他要做的是自己前世的生意,那还得要用前生的钱。
通州码头,已经在望。
这里是漕运的周转地,也有不少的漕粮也汇聚到这里来,毕竟长途漕运,漕夫们也需要停歇。有些年生,河里的水不够深,支撑不住船,时间紧迫,也只有将漕粮堆放在舱内,等来年再进行运转。
通州,无疑是一个很重要的漕运重地。
这里也算是人烟阜盛,毕竟就在北京城边,相距没多少路。
粮食都堆在京通,从这里过去,兴许便能到贾府了。
眼看着船将靠岸,林钰放下了帘子,便吩咐道:“此刻还没到京城,一会子我们路上停靠通州,歇歇脚,找个人知会老太太那边,也好有个准备。”
毕竟黛姐儿身份不一般,而林钰即便不是贾敏亲生的,那也是林家的嗣子,黛姐儿的哥哥,也算是贾敏的儿子。到贾府去,算是名正言顺。他想起贾敏生前说的那些,便知道黛姐儿进府的时候必是受过委屈。
如今他先让人知会一声了,若是宁荣两府还闹那些个幺蛾子……
林钰唇边没忍住,挂了一分冷笑。
黛姐儿没懂,她看了林钰一眼,不知他为何忽然露出这样的笑来。
黛姐儿的眼睛能说话,林钰与她相处日久,倒越是了解她。外表看上去是柔和,可心底并非毫无原则。若是此番真要留在贾府,她必得要时时小心才是。
“听母亲说宁荣两府声势大,我们家虽然也是祖山袭过列侯,到了父亲这里又有前一阵皇上给了荣宠,可到底差了两府几分。可妹妹也是出来,万不能被欺辱了。我并非怀疑贾老太太那边不顾着你,只怕……”
话不必说明了,老太太虽然是贾府后院里能说话的,办事的却都是下面的人。
她过问得一两句便好,下面怎么样却管不到的。
更何况,老太太似乎有意撮合她跟那宝玉,所以黛玉现在格外尴尬一些。
这些事,并非一厢情愿就能做主。到底贾敏去了,能为她做主的只有一个林如海了。
黛玉也是个聪明姑娘,心思细巧,听林钰这样慢慢说了,也将这话记下来。
没一会儿,船便靠岸。
之前林钰吩咐的人直接跑出码头,领了银钱赁了一辆马车,就向着北京城去了。
宁荣两府都在一条宁荣街上,东西拉了老长,一条街都是他们的。这两家已经是几朝的荣耀了,皇帝跟着换,两家的荣宠不换。祖上阴功,到他们这里还能跟着享福。
那报信儿的便带着口信来了,只叩角门进。
“哪儿来的?”站在门前的下人看他风尘仆仆,忙拦了他问。
这小厮乃是林府出来的,忙报道:“是扬州林姑老爷家来的,我家公子小姐不久前已经落脚在通州码头,特命小的来报个信儿,也方便贵府有个准备。”
原来是林家来的。
这下人倒也知道深浅,不过府里规矩大,只叫这报信儿的在这里站着,自己去禀报。
这六七月的天气,真是晒得厉害,这小厮在这里站了老久,不时抬抬头望望天。
他站在那屋檐下面,因为一直急着赶路,一路流汗,倒显得脏兮兮的。荣国府的下人站在那门边阴影下头,一身清爽干干净净,瞧了他一眼,却随口道:“北京的天比不得你们扬州,没江南那么秀丽,到这边之后还有得受呢。”
这小厮名为陈舒,之前别人都叫他绰号“小巴”,到了林钰这里,他便报了自己的大名,林钰也没给他改,以后一律叫他陈舒。钰哥儿人好,陈舒跟着他也是真舒服。在林府里上上下下和乐一片,太太待人也算是宽厚,老爷就不说了,便连管家先生都是通情达理,因他是哥儿身边伺候的,走到哪里旁人不高看一眼?到了这里来倒受他种种鸟气。
陈舒给气得不轻,听这守门的阴阳怪气,又不经意一望这荣国府气派,心里却给打了个叉,心想着回林钰那儿的时候定要好好说一说。钰哥儿是个要强性子,他走之前便已经说过了,回去之后一切细节都要报给他。虽说跟了钰哥儿不久,可看钰哥儿精打细算模样,是个不吃亏的。
心里盘算了一阵,陈舒又抬头看了看,嘴唇干裂,头顶上太阳几乎要将人晒晕了。
他原本有心往那阴凉处挪一挪,不过触及那守门人眼神,也不知怎的心里一股气冒出来,强忍住了站在那下头。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里面才慢慢地走来了之前代他去通传消息的人。
“太太说了,她已经知道,叫你回去便罢。还说老太太这会子午睡,回头老太太起来她会说这事儿的。”
只有这样简单的消息,连旁的话都没一句?
陈舒垂首,勉强笑了一下:“劳烦您通传了。”
躬身行了个礼,算是道谢,之后便上马,离开宁荣街,半路上借了人一碗水,正打算喝,一想到之前的却直接将那碗一放,重新翻身上马,赶回了通州。
他回来的时候,直接寻了之前林钰他们落脚的客栈。
林钰正坐在窗下面刻着什么,他握着刻刀,手里是一块质地不错的羊脂玉,到底有什么深浅厉害,陈舒也看不明白,他只叫了一声“哥儿”,便见林钰手上一顿,那刻刀放下,一面将东西收起来,一面回头笑问他:“事儿怎么样?贾府那边怎么说?”
陈舒忽然有些说不出来,连他都觉得脸上臊得慌。
林钰没听他说话,便知道事情有些意思了。
其实原本都是意料之中,可他没明白过来——黛姐儿有什么不好,竟然让人家这俩豪门贾府这么嫌弃。
“别藏着掖着了,爷又不吃了你。看你热成什么样,这通州与北京挨着,却也不近,这天气顶着日头去,我原以为你会早点回来。不成想,你现在才回。想是贾府那边招待你喝碗茶润润嗓子再往回赶,谁知道见一只油汪汪的泼猴。张宝儿,给他倒杯茶来,我倒要看看他宁荣二府多厉害。”
不是没听过风声,说什么要把黛姐儿许配给太太口中那“顽劣泼皮货”,但那是老太太的意思,指不定贾府里那位哥儿宝玉不一定有意思呢?更保不齐,宝玉娘还有什么打算。
现在林钰暂时摸不清这里面关系,不过在听到陈舒灌了茶之后的说法,他便明了了。
报个信儿都这待遇,林家现在有林如海撑着,地方御史从五品那是小事,特派的巡盐御史经皇上加恩,那是二品大员。贾政如今不过是个小小工部侍郎,祖上阴功了得又怎样?奈何子孙不争气。
林钰心底冷笑了一声,又听陈舒道:“那人回话给奴才说太太说她知道了,说一会子等老太太醒了会告诉老太太,那会子正在午睡。”
“太太?哪个太太?”
林钰怔了一下,贾家宁荣两府,那么多的人,太太又是哪一位太太?
真不知道那报信儿的小厮是不是故意模糊,使绊子的指不定是哪一位呢。不说清是哪一位太太,也不是没法儿查的。
左右这消息他已经通过了,贾府要真不给脸,林钰也能不给他们脸。
他是市侩的商人性格,信奉的便是有仇必报,信条便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别说林如海本身便爱女心切,舍不得黛姐儿受一点委屈,便是;林钰自己也是个记仇的。
这还没打照面,就给了个下马威,当他们这儿一家子好欺负呢。
“罢了,有的是打听的机会。”林钰暂时压下这件事,暗暗给贾府记了一笔,太太是哪一位,迟早能打听到,到了贾府便自然而然地清楚了。他叫了张宝儿,将方才收起来那一块已经刻好的羊脂玉包起来,“陈舒下去休息,张宝儿跟我出去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