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流水也不知那一刻萦绕在自己心头的是什么,阮尽欢的语气,似乎从未如此温和过。有些东西很快地从心底流淌过去,抓也抓不住。他怔了许久,待到想起回答的时候,阮尽欢已经走出了门,帮他重新合上。
走的时候,不远了吧?
为何是告诉他,而不是跟他一起走?
雁流水坐回榻上,轻轻笑了一声,原来阮尽欢果然是最怕麻烦的。
作者有话要说:总觉得再过两章老衲就会被打死或者被口水淹死……


☆、第三十章 冷血

第二天早上,雁流水在饭堂宣布了山阳县丞将率精兵来攻打财神寨的消息,整个寨子里的山贼都愣了。
只有雁流水他们当家的这一桌上,雁流水依旧稳坐如山,于羡平静似水,似乎早就知道了这个消息。颜沉沙像是还沉在宿醉留下的痛苦中,看上去有些憔悴,心不在焉。薛忘音是江洋大盗,大场面早就经历过许多,这一点又算得上什么?他已经是下过几次大狱的人了,再下一次去思考思考人生的意义似乎也挺有意思。至于阮尽欢自己,昨夜已经从雁流水的口中知道了消息,自然不惧。
下面的山贼们议论纷纷,有人说怕,有人说打,自古民不与官斗,他们寨子里虽然多的是山贼,可是很多都并非恶人,只是为生计所迫,现在山阳县丞可是朝廷的人,带兵来剿匪岂有一击即收之理?怕是会不死不休,财神寨已经是危在旦夕,直如累卵。
吃过饭回自己院子的时候,不出意料地,薛忘音叫住了他一起走,颜沉沙却不知去了何处消失了踪迹。
“你有话要说?”阮尽欢很了解薛忘音,一见他向他走过来就知道他准备干什么。
薛忘音不介意自己的想法被他看穿,如果是阮尽欢的话,这些本就无所谓,除了阮尽欢,世上可能也没人能这么了解他了。“昨夜你知道了这个消息?”
“我很好奇你是怎么知道我是昨夜才知道这个消息的。”阮尽欢不答反问。
“昨夜我是看到你从雁流水的房间出来的。”唇角微微弯起来,手指却拢在袖中,一把柳叶似的小刀在他指间无声而飞快地转动着。
昨夜他亲眼所见?阮尽欢一扬眉,双手扣在脑后,身子往后仰,迈着八字步走得格外滑稽,引人发笑,可是薛忘音看着却不笑了。
“你很闲?”
“很快就不闲了。”丢下意味深长的一句话,薛忘音第一次用那种阮尽欢很难猜透的表情对着他很久。
阮尽欢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注视着他,“干嘛这样看着我?难道我脸上终于开了花?”
“是开了花。”薛忘音一下又笑出来,阮尽欢这家伙一装起来还真是惟妙惟肖,几乎看不出他是个心思很细密的家伙,阮扒皮的外表很具有迷惑性,加上这厮总是假扮纯洁,让人以为他真的跟他的外表一样无害,可是只看阮尽欢的外表的话,也许你到了阴曹地府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阮尽欢其实不是善于伪装的人,他只是习惯性地伪装而已。
有时候觉得傻兮兮的阮尽欢是真的阮尽欢,有时候希望没心没肺的阮尽欢是真的阮尽欢,可是当阮尽欢变得善变多诡诈的时候他又觉得那可能才是真正的阮尽欢。其实人性是复杂的,看透一个人毕竟是很难的。
不过薛忘音还是相信,阮尽欢其实很讨厌算计,机心这种东西,不适合他。
他曾说,他可以是阮尽欢的眼,却不是阮尽欢的心眼。
所以有的事情,能够瞒着阮尽欢的就瞒着好了。该知道的时候,再让他知道好了。
“你有事瞒着我。”阮尽欢很淡定地再次揭穿薛忘音,可是他脸上没有生气的表情。
薛忘音也知道他没有生气,尽管他有事瞒着阮尽欢却一点也不心虚,反而很坦然地承认:“的确是有事瞒着你。”
阮尽欢一下朝他扑过去,薛忘音站立不稳,一下子向后退了几步,一时不稳竟然跌倒,于是阮尽欢乘机压倒他,双手火速地捏住薛忘音那张帅气的脸蛋,“哼,别以为我真的不生你气,早说过了,每次有事瞒着我就要接受惩罚,我才不会问你到底是什么事,反正你瞒着我的事最后还是被我知道。”
薛忘音苦笑,两边脸颊被阮尽欢使劲往两边扯,疼得紧。
“薛二爷啊,你怎么长得这么秀色可餐呢……”
阮尽欢摸着自己的下巴,笑得一脸淫邪。
“别摸了,你下巴上没胡子……”薛忘音现在很想翻白眼,路过的山贼都在指指点点了。
“恩?什么胡子?”阮尽欢沉浸在自己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猥琐思维之中,还没来得及抽出来,耳朵里听进了薛忘音的话,却还来不及反应过来。
“你再不起来,赶明儿就要传我跟你有一腿儿了。”薛忘音脸色有些黑了,那边三喜他们那是什么表情。
阮尽欢这回听明白了,却不着急着从薛忘音身上爬起来,反而更加猥琐地笑了,“二爷,你跟人家本来就有一腿儿嘛……”
鸡皮疙瘩起来了……阮尽欢恶心人的功夫还是这么出神入化不露痕迹,薛忘音都要为之拜服了。“总之你快从我身上起来。”
“起来就起来嘛,凶神恶煞,一点也不温柔啊。”阮尽欢假模假样地爬起来,临了了还顺手摸了薛忘音结实的胸膛一把,吃点豆腐。
对阮扒皮这种恶劣的行径,薛忘音也不是经历一次两次了,脸色都不变,也起了身来,“我大概是东朝最温柔的江洋大盗了。”
“你现在是个山贼。”一句话戳中薛忘音死穴,阮尽欢嘿嘿地奸笑着。
薛忘音大盗大量,不跟他计较这么多。
两个人前后回了自己的院子。
上午雁流水说了这个消息之后,下午的时候阮尽欢就开始听说一些可怕的传言。
比如这回山阳县丞是奉朝廷之命,所以带来地兵士都相当厉害;比如那个叫做李守新的县丞说了,下山自动投诚的山贼准予恢复平民身份,还分给田地,对于攻破财神寨有功的山贼还会予以军功授爵……
阮尽欢那脑瓜子几乎一瞬间就知道山寨里有内鬼,这些蛊惑人心的话从哪里来的?今天山寨可没任务,这种时候也根本不会有人出去,所以这些谣言肯定都是寨子里的人传出来的,他下意识就想到了于羡,这些谣言就算不是他传的,多半也是与他脱不了干系。
阮尽欢恨极了这人,虽知道在巨大的利益面前,财神寨必定人心涣散,但他没有想到会来得这么猛烈迅速,就像是一头凶猛的老虎,一窜入人群就开始猎杀。这些事情都很不妙,莲花寨出现的时间已经巧到让人怀疑,就在雁流水要走的时候,接着又来官兵围剿这一出,处处都是谋划算计的痕迹,阮尽欢又怎会猜不出?
雁流水能够走吗?
一向不怀疑雁流水实力的阮尽欢心里忽然浮出了这个疑问。可是转眼之间他就没法思考了。
日光淡淡,慵懒得紧,红霞漫天,像极了于羡来财神寨的那一天的暮色,在阮尽欢眼里晕染成了一片血染的绚丽。
在去刑堂之前,他抬头贪婪地看着四周的景色,像是怕一转眼就看不到了一般。
于羡就站在他身后,眼带讽刺,“阮四当家何必看得如此伤感?想来就算官兵围剿,这阴风十岭的景色也还是有机会看的。”毕竟没有人会伤阮尽欢,更没有人敢杀他。
阮尽欢转头深深望了他一眼,却不接话,走进了刑堂。
自从来到这个山寨,便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这样的场景了吧?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东张西望,每个人都注视着刑堂正中的五把椅子,因为他们知道,雁流水会做出决定,而雁流水说出的话关系到他们的生死。
阮尽欢端起茶的时候看到自己的手在抖,那种不祥的预感始终萦绕在他心头,低眉敛目,暗自提了一口气上来,他感觉不到茶碗里茶水的晃动了,才揭开了盖子,呷了一口。
雁流水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下面站着的山贼,大多都是青壮年的男子,隐隐约约也有几个小孩子,他们的眼睛里几乎都是很醇善的光芒,看不到杀伐,也看不到血腥,看不到残暴,说起来都是很朴实的山民而已,是江北之变带来了一个短暂的乱世,可是现在又是治世了……
“山寨里是什么情况我想大家都知道,官兵围剿不会只这一次就结束,我们没有很足够的物资,阴风十岭是天然的屏障,曾经我们依靠着它,能够不费吹灰之力地打劫来往的商旅,可是从明天开始,我们可能会让阴风十岭成为我们的坟墓。”雁流水的语速很慢,似乎说出这些也需要勇气,下面的山贼们依旧没有人说话,死寂。
险关要隘虽多,可是财神寨没有足够的人手去守住,以前来围剿的都是散兵游勇,又是混乱时候,他们还可以浑水摸鱼,凭借地利躲过一次又一次大劫,可是这次不一样了,他们的对手不是当初那些脓包,不是山阳县丞,甚至不是新朝廷,而是一个——名动天下的人,一个就在这五把椅子之一上坐着的人。
所有的一切,看似不合理,看似荒谬,可是的的确确发生了,他敢以身犯险,雁流水也真如这人所猜的一般没有杀他。从他到山上之后,这里发生的每一件事几乎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一桩桩一件件地,逐渐织成一张大网,谁又逃得了呢?如此的胸襟,如此地胆识,如此的魄力,如此的算计,的确是名副其实的名动天下。
阮尽欢毫不避讳地打量着于羡,那一张脸,雅致,精致,容色淡淡似不带半分杀机,每一个动作都似贵族一般优雅,他不是在山贼窝里,他是在镇南王府的花园里。
压抑的气氛不曾变得轻松,只是山贼们大约都猜到了雁流水接下来要说的话。
很多事情,每个人的心里都有感觉,只是没人敢说出来。
“寨子里的银钱已经由颜三当家点过了,不多。这一次,必定是死战,多余的话不说了,留下来的便留下来,是财神寨的好兄弟,愿意走的,拿一两银子,安安心心地……走吧,一盏茶时间之内决定,今晚便下山吧,明天怕是留不得的。”雁流水的声音太平静,让阮尽欢忽然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
时间慢慢流逝,阮尽欢的思绪不知道飘到哪里去。
下面偶有窃窃私语和眼神的传递,可是随着时间的临近又渐渐安静下来,压抑的气氛却似乎一下就没了,变成了一种已经知道自己的命运和决定的坦然。
时间一到,就有人陆陆续续地站了出来。
“上山两年,愧对几位当家的,但小人惜命,山下实有妻儿,不得不去……”
“愧对雁大当家……”
“大当家……”
……
阮尽欢的眼光从第一个出来的人逐渐扫过去,竟然看到了赵二的身影,他愣了一下,自己都说不清是什么感受,酸甜苦辣一时全涌上心头,赵二,应该算是寨子里跟他比较亲厚的了,除此之外便是三喜,还有那几个孩子。
三喜呢?
三喜还站在后面的人群中,定定看着赵二,可是赵二背对着他,他看不到赵二的表情。
赵二要走,三喜却始终没有站出来。
人心,真是很难测的东西。
阮尽欢再次低下了眼,正好避过于羡探视的目光。
颜沉沙着人发了银钱,雁流水便让人散了。
阮尽欢恍惚地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坐了一会,却从贴身的衣物里取出一把精致的铜钥匙,打开了那一口锁着的箱子,拿出了里面一张纸。其实若是他早将这个东西的存在告诉雁流水,雁流水会不会有今天的决定呢?
他希望不会,可是理智告诉他,雁流水会,他还是会做出这个决定。
他这张纸,只能保证明天,让所有人不至于都死在明天。
阮尽欢揣着这张纸,躺在床上,睡着了。
半夜的时候他又突然醒了,于羡点燃了他房间里的烛火,顿时就亮堂起来。
白衣染血,却还风姿翩翩。
“你知道我干什么去了吗?”于羡很有闲情逸致地问他。
他这么晚出现在阮尽欢的房间里,一点也不正常,可是两个人都很默契地忽略了这个问题。
阮尽欢垂了眼眸,“不知道。”
“你是知道的……回答得太快,往往都是假的……”很是叹息的声音,于羡身上看不到武器,似乎身上的鲜血只是衣裳上的点缀,让他黑白似水墨画的影子终于多了几分人间的颜色。
他走过去,摸着阮尽欢的脸颊,靠他靠得很近,唇角轻勾,笑容却不带以往的嘲弄,那是很自信的笑容,仿佛一切尽在掌控。“你知道雁流水会干什么的……你从来都知道。今晚走的那些人,永远地走了,再也不能回来……”
阮尽欢不理会他,转过身去闭上自己的眼睛,平静地说道:“你走的时候,记得吹熄蜡烛,我要睡了。”
然后床前的人站了很久,转身时灯已经灭掉。
作者有话要说:对手指,我想去求个护身符啊……


☆、第三十一章 噩耗

阮尽欢起来得很早,甚至天都还没有亮,黎明时分,整个寨子都安静得过分。
空气很清新,似乎什么别的东西都没有混杂进去。
阮尽欢走出院子,就看见了三喜,身上带着鲜血的三喜。
三喜头发乱糟糟的,坐在竹篱边,瞪着双眼看着地上的杂草,听到声响,他木然回头看了一眼,眼睛里全是血丝。
“三喜,你怎么不回去睡?”阮尽欢走过去。
三喜愣愣地,“赵二……”
三喜身上的鲜血是谁的呢?阮尽欢怔然失神。
“你们昨晚……怎么做的?”他涩声问道,只觉得脑子里嗡嗡地响着,有些反应不过来。
“大当家挑了寨子里几十个信得过的人,分批过去阻杀,薛二当家跟于五当家都去了,我正好是跟于五当家一起的……我遇到了赵二……”三喜忽然埋下头,哭了起来,肩头耸动着,像个孩子一样。
整个寨子里,他跟赵二的感情是最好的。
阮尽欢抬头看着天,天空里好像有一张巨网,今天,这张网就要落下来。
他想伸手去拍拍三喜的肩膀,可是伸出手去了,又不知为什么收了回来,“回去睡吧,回去睡吧……”
然后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脚步,一步一步走远了,他没有回头看三喜,也不敢回头。
雁流水的目的他很清楚。
走掉的,都不能留下,这是最理智,也最残忍的做法。然而这些人准备走掉的这一种想法,本身就是一种背叛,当他们落草为寇的时候就应当有面对今天的觉悟,贪生怕死之辈,如何能够免于一死?更何况,阴风十岭最有利的就是复杂的地形,谁能保证他们不会投诚说出去呢?
为了有的人能够生,有的人便必须死。
无关优胜劣汰之理,只是一种更残酷的法则。
只是雁流水这消除后患的做法,多半也是留给他的吧?让他,多那么一条退路。
扛过了今天,阮尽欢可以战,可以降,可以偷偷地离开,但是今天之前,一切都不可能。因为于羡还在这里。
夜还没有完全离开,阮尽欢走过云环雾绕的飞来石,走过那棵早已经枝繁叶茂却春光不再的梨树,走过自己走了无数次的小径……
雁流水屋前的台阶上,那个男人表情沉静,手握着剑撑在台阶上,似乎已经这样坐了一夜。
“你已经知道了?”
“嗯。”阮尽欢坐到他身边去,抱着自己的膝盖,“其实早该知道的,昨天薛忘音瞒着我的就是这件事,你是早就找他们商议过的吧?”
其实他很想问的是,为什么不找我呢——然而终究问不出口。
“既然已经猜到,又为何再问?”雁流水眸如点星,很亮。
“如果不是对你有了解,我会以为你在送死。”阮尽欢伸手拾起雁流水的衣角,永远这样素的质地,有些粗糙,可是摸上去手感却不错。
雁流水回过头,看了他一眼,然后捡起了地上一片尚算青翠的落叶,放在了唇边。
简单清淡的调子又在耳边响起,上次是飞来石,此刻却是在雁流水的屋前。
似溪流撞击了顽石,碎成的点点晶莹,带着倾城的碧色,弥散天际。
阮尽欢的思绪随着这曲调,飞得很远。
“今天你就待在这里,哪里也不要去。”雁流水放下了唇边的叶子,让它躺在手心,却又缓缓地握紧,揉碎。
阮尽欢知道自己在这种大场面上帮不上什么忙,也根本不介意自己是不是被轻视,他只是拿出揣了一夜的那张纸,在黎明的微光里,放在了他跟雁流水之间的空隙里。
阮尽欢的字,还是那么丑,落在纸上歪瓜裂枣一般。
“我走之后,此处随你。如果我还能回来……”后面的话却怎么也说不下去了,雁流水闭上眼睛。
他跟于羡之间,注定是只有一个人能回来的。
“我会等的。”他不会降,他不愿降。
阮尽欢走了,又去了后山那一片坟场。
不知不觉,一夜之间就冒出了这许多的新坟,阮尽欢随意坐下来,开始思考自己到底是不是冷血,他会为无辜之人的丧命而愧疚伤感,可是当这个数字达到一定的程度,他反而会麻木,就如同这许多人的死。
这一片坟场里坟墓的数量,是现在寨子里人数的几倍之多。
有时候,只有回过头才知道多少人又离开了。
寨子里的人倾巢而出,早饭阮尽欢破天荒没去吃,现在也不觉得饿,他回到飞来石上,看到薛忘音的身影。
织金的黑袍猎猎飞舞,这个有洁癖的江洋大盗——不对,是有洁癖的山贼,手指之间转动着他那一把追魂索命的柳叶刀,薄薄的一片,阮尽欢却丝毫不怀疑它能在眨眼之间结束一个人的生命。
“你等我很久了吗?”阮尽欢坐下来。
“只可惜马上就要走了。”原本觉得还有很多话想跟这只扒皮货说,可是看到他这淡然的表情,却又什么也不想说了,那些都是多余的。他曾说颜沉沙未必什么都知道,其实阮尽欢也未必是什么都不知道的,相反的是,他似乎知道得最少,财神寨的几位当家的都有秘密。
“你不会就这样一去不回了吧?”脸上表情很奇怪的阮尽欢,用一种同样奇怪的声音问他。
“能回来的话,一定会回来。”
记忆里的薛忘音很少有过这样肯定甚或坚定的语气,阮尽欢从这句话里竟然听出一种誓言的错觉来,他仰着脸看着这一如既往的云海日出,内心忽然就生出一种荒凉的感觉。
“恩,那我在寨子里等你。”
阮尽欢喜欢平静的生活,曾经经历的祸乱太多,让他很是疲惫。可惜,平静总是短暂的,他已经记不得是曾经什么时候上过的一堂课上,那些古板教条的老师指着教科书上的文字告诉他们,静止是相对的。
财神寨这个名字,说不定马上就要烟消云散,人都不剩几个了,来的已经来过,不久便要离开。
薛忘音回看他一眼,却不再停留,朝前山走了。
其实世界上有的人与有的人待在一起,是很奇妙的关系。
躺着,看云升云起;躺着,听潮涨潮落;躺着,闻花开花谢……
如果能够在这里躺一辈子多好?
阮尽欢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个念头,然后忽然笑出声来,什么时候自己也这样消极避世了?
阴风十岭连绵,隐隐约约嘈杂的喊杀声却从四处涌起,血海一样淹没阮尽欢的耳朵。
然而他不为所动。
不是不动,而是懒得动。太阳的温度刚刚好,不像他心里那么冷。
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醒来时伴随着满耳的轰鸣声,从飞来石上举目一望,远远的几个地方冒起了尘烟,在这秀丽的阴风十岭看来是如此煞风景。
雁流水还是被逼这么做了。
在阴风十岭周围的几处要塞,雁流水的剑早已出鞘,长剑一指,寒气四溢。
于羡不拘兵器如何,他乐于使用别人的兵器夺取别人的声明,穿行与强敌之中却姿态悠然,闲庭信步一般,回望一眼,雁流水杀人也是一点不含糊的。
在于羡的眼里,所有人的挣扎都是无力的,结局早已经被他编写完毕,徒劳的挣扎换来的只是白白牺牲。不过他尊重自己的对手,所以现在他杀的这些人,都必须死。
薛忘音此时却在阴风十岭的另一处险关——小扇关。
他还记得阮尽欢那一日蹲在地上,头发有几缕滑落下来,可是转眼这一片土地已经染满了鲜血。薄薄的柳叶刀,似乎的是近身战,一片刀光在他手心里转到极致,刀光过处,封喉见血。
阮尽欢是不是还坐在飞来石上呢?当他的刀掠过有一名朝廷官兵的脖子的时候,他脑子里突然不合时宜地想起这句话。
几位当家的固然是身手绝佳,可是其他的山贼却很难与官兵相比,尤其是这一次的官兵,每个人的目光都是坚毅的,很明显并非山阳县直属的衙卫。
李守新是去年上任山阳县丞的,山阳县地方虽小,却是重要的交通汇聚点,他郁郁不得志已多年,直到那一日遇上镇南王府大公子,这才终于有了升官的兆头,只是这个地方却有这一伙山贼是大公子的心腹大患,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李守新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要追随谁,有的时候人就是那么奇怪,知遇之恩,如何不报?
他扬起手中的剑,眼中是山贼与官兵浴血拼杀的场面,互不相让,针锋相对……
李守新很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声音,沉稳,带着前所未有的狠辣与坚定:“杀!”
血河浸湿了黄土,山岩上画上了艳丽的壁画,郊野之上横陈着众多再也不能睁开眼睛的人。
一战,惨烈。
天明时站起,天夜时战息。
李守新早就知道会有如此惨重的伤亡,夏公子早就传书与他,说过这些事情,可是真正遇到的时候,那些精兵们也是心惊胆寒。
炸药,布置得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的炸药,就在各处险关要隘,在众人的耳侧身边炸响,一时便只见血雨纷纷。
忽然想起三年多之前的青岚之战,晏氏的二十万大军,就是这样被埋葬在了青岚吧?
青岚,很美的一个名字,可同时也是江北的噩梦。
李守新忽然有些明白了,大公子为什么执意要消灭这个山寨。因为,这寨子里,一定藏着一个几乎跟他一样,曾经名动天下的人。虽然至今没人知道他长得什么样子。
他走过营帐,招呼官兵们好好休息。
因为不知道再深入攻打会不会一样有炸药,所以目前只能守,死守着这些出口,山贼们没有粮食来源,穷山恶水,自然有投降的一天。
飞来石上的阮尽欢睡了又醒,醒了再睡,到了晚上,死寂的寨子里忽然又有了人声。
有的骂骂咧咧,有的哭哭啼啼,有的嘻嘻哈哈……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沿途就像是看不到那些伤痕和血迹,他推开了雁流水的门。
雁流水还是坐在屏风后面,可是阮尽欢却看到他的手,握得紧紧地,指甲掐进掌心,鲜血流溢出来,浸染了他手心里攥着的一张纸条。
面冷如霜,睁开眼睛时眼眸似乎被水洗过一样,很亮,很黑。
阮尽欢不敢走近他。
雁流水在发呆,他出神了。
藏锋剑上没有鲜血,可是阮尽欢却看到雁流水的眼在流泪,心在流血。
他疯了一样去掰开他的手掌,抽出了那张已经被鲜血染红的纸条。
——江北青岚,晏老将军,交战殒身。
阮尽欢忽然觉得头晕,站立不稳地退了几步。
作者有话要说:没错了,雁流水的身份就是这样啦……(喂喂,不多解释一点么?!(#‵′)凸


☆、第三十二章 雁流水的身份

夜已深了,月上中天了。
阮尽欢踉踉跄跄地跟着,他咬着嘴唇,不想自己被丢下。
前方的黑暗里,雁流水的白衣还很显眼。
他没有说一句请求的话,即便他跟不上他的脚步,他知道——雁流水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