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当真是哀家闻所未闻,竟然还有这般……”太后神情之中出现了几分怜悯,手持着那一串佛珠叫着阿弥陀佛,又道,“那这和尚还真是仁善济世,好心肠了。”
“也正是如此,和尚才当场坐化。”宋仪声音并不大,可很吸引人,“他救了人,可却断了那一群老鼠的生路,也是坏了慈悲之心,所以才将舍利子佛珠给了民女。”
佛家讲众生平等,人命是命,鼠命便不是命了吗?
这一位佛法高深的老和尚,似乎就是这样坐化的。
众人只听得目瞪口呆,隐隐然又觉得宋仪说的这事实在荒诞,偏生有迹可循,不像是说谎。
太后娘娘低头一看自己手中佛珠,也是多了几分心惊胆战的感觉,更有了几分敬畏之心。
陈子棠听了,只是长长叹息一声:“水灾偶发,遂有此事,如今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实在是百姓之福。”
不管怎样,一说到国泰民安,没有太后不高兴的。
她也道:“正是,只是若真正国泰民安,哪里来的这等事?下头官员们可还不够呢。”
不过后宫不得干政太过,太后也不能多说什么,一两句挂在嘴边罢了。
之后,她才看向宋仪,道:“你这孩子倒是真正的心善,不然不会到了那破庙,也不会被那和尚看中。说起来,可知道这和尚法号?倒也不是别的,只是想着,该给这样的和尚建座庙,也好教化世人。”
后半句,倒像是什么掩饰。
宋仪眉眼一低,垂首道:“回太后娘娘,这和尚法号似乎叫天机,已经掩埋在破庙前了,若是太后娘娘建庙……太后娘娘?”
“啪。”
手中的佛珠落在了地上,太后的神情早在听见“天机”两个字的时候就已经完全恍惚了起来,甚至脸色煞白:“是他……”
天机,竟然是他!
他竟……
圆寂了?
太后脸上的表情,着实难以言说,悲喜交加,实在不能一言说尽。
她身边的女官见了,也忧心不已,上去小声问着:“太后娘娘?”
“……哀家乏了,都退下吧。”
太后摆了摆手,有些虚弱。
宋仪与陈子棠对望了一眼,起身告退,被太监宫女们引着出了来,也不敢说上几句话,便分头走了。
陈子棠还要去前面见皇上,宋仪若是不遇到什么事,也该被送出去了。
只是今日,兴许合该她倒霉。
刚出慈安宫,宋仪皱着眉头思索间,便撞上了前面过来的一个人——卫起。
身边的小太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竟然眼睁睁看着宋仪过去,险些撞在卫起的身上。
一名太监大喝一声:“大胆,什么人敢冲撞王爷?!”
“王爷恕罪王爷恕罪!”
小太监立刻跪了下来,宋仪眼神淡静地看了卫起一眼,而后垂了头。
卫起华贵满身,见状便一挑眉,似笑非笑看了一眼,宋仪背后的慈安宫一眼,眼神微妙。他曼声道:“不懂规矩的,也没时间与你计较,跪着吧。”
说完,卫起便转身走了。
身后的侍从太监们吓得色色发抖,领着宋仪出来的那小太监更是直接腿一软跪坐了下去,等人走了才拍拍心口:“乖乖,真真吓死人了……五姑娘,咱就跪着吧,这嗣祁王是什么人?您也敢冲撞?就算给您十个脑袋,也不够用的。”
宋仪手指紧握,深吸了一口气,回头看了已经离开的卫起一眼,才缓缓地……
压住内心奔涌的另外一种情绪,强迫自己双膝落地,两手放在膝上,把自己压下来,再压下来。
她抬眼看着前面,宫门重重,然而自己要走的路,却很明朗,很远,也很深。
旁边一队小太监脚步匆匆地过来,这一回,宋仪很轻易地看见了最末尾的那个人,那人也看见了宋仪。
二人目光相接,都有一种难言味道。
那小太监,不是赵礼又是谁?
她嘴唇张了张,想要说什么,赵礼也有些震惊地看着她如今情态,最终还是无声从她身边路过了。
昔日的赵家二公子,如今的宋五姑娘,深宫之中擦肩而过,竟是……

☆、第八十一章 小太监

宋仪快不记得了,虽然似乎才过去两三年,可她经历的事情实在是太多,像是老鼠藏粮,水灾旱灾,各类诗会文会……早经历了不知凡几,更不要说,她跟这一位的接触本来就少。
从头到尾,也不过三五个谋面的事。
可宋仪对那一件事,实在是印象深刻。
依旧是与周兼有关系的一件事,昔年周宋两家的案子,赖有赵同知出面,才真正洗清了嫌疑。于是,赵同知凭借此青云直上,可谁想到,最后会是周兼在两家即将有姻亲关系的当口上,毫不留情,竟然剑指赵家。
原本风光的赵家,一朝事情败露,原来赵同知才是真正的贪官污吏。
而那怀揣着希望,打算与周兼成亲的超姑娘,狱中自戕,一段香魂陨落,周兼从那之后便没怎么谈婚论嫁了。
当年赵家那一段公案,牵扯甚广,也是周兼心狠手辣的明证,可在京城传了个风风雨雨。
赵同知乃是贪官污吏不说,更犯了欺上瞒下之罪,转眼就被处斩。
但是经过审问,其子孙家人并不知晓此事,也许是皇帝仁善,也许是他周兼良心未泯,最终不曾赶尽杀绝……
后面更多赵家人的消息,却是泯灭在种种传闻之中了。
赵淑乃是赵家大小姐,她下面还有一个弟弟,据说当年闻得家中出事的消息就跑了,再也没有回来过,也有人说他是已经被抓了,但在狱中被人折磨至死。也有人说,赵家别的人都没事,所以这一位已经恢复了自由身……
这些年来的传闻,都是真真假假,越传越叫人分不清楚。
宋仪南北走着,也只是略有耳闻,距离京城越远,传言也就越离谱,到了更远的地方,索性连消息都没有了。毕竟算来算去,也就是京城这么一小块地方的事情。
所以,这两年的宋仪,应该算是很清净的。
她少有去想赵淑的下场,也很少去对比当初的自己与彼时的赵淑,偶尔想起周兼来,似乎也疏淡得很,只是若有若无的仇恨刻在心里,让她忘不掉罢了。唯一有些在意的,兴许是离京那一日,看见的草席之下的什么东西……
但是那到底是什么结果,谁又知道呢?
往昔的一切,在宋仪抬眼看见这人的瞬间,走马灯一样从她脑海之中冲过去,像是奔涌的潮水,像是难以阻挡的一支利箭,也像是划破夜空的一声惊雷,一道闪电……
红色的宫墙高高的,日头晃着人的眼,也晒着人的心。
太监们走在太阳下头,脚步匆匆地从宫道上经过,额头上都有了细密的汗珠,带着一种奇异的卑微和急切。他们的背无一例外地佝偻着,是常年伺候人起来的奴才性儿,一身沉暗的绿色儿,瞧着总没有半分的生机……
赵礼,便是这许多人中间的一个。
第一次见到赵礼,还是个意气风发的小孩子吧?
那时候是在庙里,他指着那老和尚的鼻子,跟那和尚讲歪理,把好端端的佛法给歪曲了个没边。
宋仪那时候想的是,这小子其实有点机灵劲儿。
还是宋倩告诉她,她才知道,这就是赵家二公子,也是经常跟她作对的那个赵淑的弟弟。
“……”
喉咙干涩,像是含着一把刀片一样,宋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用那种难以言喻的目光看着对方。
少年的身板,看上去依旧很青涩,只是套在比较大的太监服里,并不怎么看得出来。
宫里的太监,一般年纪都不大,这种一看就是入宫没两年也混得不怎么得意的。
若是得意,也不会得了这样大太阳底下跑差事的苦活儿了。
可原本赵礼这样一个纨绔富家公子,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不,没有什么不可能的。
宋仪看见的赵礼,眉目之中难改昔日的那一分气质,只是锐气已经完全消磨掉了,只有眼神似乎还留有一点点的神韵。
然而仅仅是这一点神韵,似乎也要被那弯折的脊背给压没了。
赵礼的眼神很沉默,乌黑的眼仁里倒映着宋仪跪下来的身子,似乎微微闪烁了一下,接着眼帘一垂,眼皮子一搭,整个人便已经规规矩矩地继续朝着前面走,从始至终,也不过是在经过宋仪身边的时候,脚步顿了那么一小下而已。
想到的事情真是太多,险些叫她窒息。可真正回过神来,也不过就是那么一瞬的事情。
一瞬……
时光白马过隙,两三个春秋一眨眼。
“五姑娘,您怎么了?”
旁边的太监看宋仪脸上有些不对,不由得出声问了问。
宋仪两手放在自己膝盖上,心里还有些乱糟糟的,她笑了一声:“不……没什么,只是……有些……”
“嗐,您甭说,咱们懂。”小太监看宋仪的目光注视着卫起离开的那个方向,还有什么不明白?他叹气道,“王爷一向这样,不出人命都是好的了……”
不出人命都是好的?
难道以前出过人命?
宋仪真是被这形容给吓住了,回头一想卫起,的确是有些深不可测,叫人捉摸不透。这人乃是前朝距离皇位最近的人,如今当着位高权重的王爷,皇帝未必放心。
不过今天叫自己演的这一出戏,却不知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脑海之中,不由得回忆起了此前一日,卫起对自己说的话。
他说:“太后娘娘因着昔日一些原因信佛,更与一法号天机的和尚结有善缘,舍利子佛珠便是他的信物了。我吩咐你寻来了佛珠,杀了天机灭口,便是要等着今日,叫你进宫去。看似大费周章,实则也只有你可以做到。”
“我?”
那时候的宋仪不明白。
但是卫起并没有多解释,而是又道:“你还需要配合本王,演上一场好戏。”
所以,才有了今天这一出。
宋仪脑海之中把今日的前因后果仔细地梳理了一遍,便隐隐约约发现了眉目,只是不敢确定罢了。
她老老实实地跪在宫道里,眼角余光一闪,便看见旁边一名守着的太监对着另一个太监说了什么,便无声地从原地离开,往慈安宫的方向去了。
过了约莫有一刻钟,宋仪已经觉得双膝刺痛,恨不得自己整个人都扑倒在地,实在有些跪不住了,太后宫中出来的传话的太监,也终于在这最后一刻到了。
“太后娘娘有命,冲撞王爷固然是五姑娘不对,但念在其是头一回进宫,礼数难免有不周全的地方,还望王爷给个改过的机会。所以,今儿个五姑娘在这里跪上一刻钟以示惩戒也就够。太后娘娘叫五姑娘起呢。”
方才那太监回来了,带回来的消息,无疑叫宋仪松了一口气。
只要太后这边有了反应,那就证明宋仪的猜测没有半分错。
她按着自己的膝盖起身,却险些跌倒在地,多亏了旁边小太监搭了一把手,这才没摔下去。
“多谢小公公了。”
有那么一瞬间,宋仪看自己身边这个年轻的小太监,以为是赵礼。
然而也不过是一晃神,便已经恢复了正常。
是她有些恍惚了。
这两年间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才会有今天的局面?
再者,赵礼又遇到了什么?
宋仪简直怀疑方才所见是一场梦,梦醒了,该是什么样还是什么样,可现在并非如此。
头脑之中多少有些不清楚,她被太监送出了宫门,站在那一道森严的宫门外回头望,却是锦绣成堆,然而宋仪并不喜欢这地方。
她扭过头,有些一瘸一拐地朝着前面走。
宋府的马车已经在远处等候,见着宋仪这模样出来了,几名下人都吓坏了,更不要说雪竹雪香,两个丫鬟上去扶住了,险些就要惊叫出声来。
宋仪摆摆手:“并无大碍,先上车吧。”
“姑娘……”
一上了车,雪香就开始抹眼泪了。
宋仪轻笑:“得了,旁人求也求不来我这样的机会呢。这一回进宫,约莫是得了太后的青眼,日后前途无量呢。”
话是这么说,本应该高兴,可宋仪脸上的表情却似乎并不是这么一回事。
或者说,宋仪并不为此感到高兴。
马车出了去,一路从朱雀街上出来,她一抬眼,便看见了旁边的“人不度”,于是念头一动,便道:“停下吧,我去见个人。”
至于见什么人,她心里已经有数了。
人不度,照旧是销金窟之中的销金窟,宋仪刚进门便有侍女过来温声软语地问:“可是宋五姑娘?”
宋仪点了点头,看向了二楼。
这一名侍女果然一摆手,引着宋仪去了二楼。
一步步踏过台阶,宋仪的脚步声有点不大稳当,她已经看见了坐在上面,脸色平淡却勾着唇的卫起。
“你才回京城那一日,在人不度摆了本王一道,点了一桌好酒好菜,耗银九千九百九十八两。今日,本王这一顿,宋五姑娘掏腰包如何?”
“王爷若肯细细为小女子剖析今日之所为之所图,慢说是九千九百九十八两,便是九万九千九百九十八万,宋仪也不眨眨眼。”
说话,她也忽然生出几分豪气来。
可卫起只是一声哂笑:“真有如此巨富?”
宋仪坦荡摇头:“属下并没有。”
“那你如何能付得起?”卫起脸色黑沉了下来。
宋仪腿颤了颤,不过掩在裙下,并不怎么看得出来,她脸上的笑意没有减淡,只道:“人这一辈子,无非酒色财气功名利禄,王爷有权,宋仪有色。”
“……”
卫起被宋仪这陡然出来的一句噎了个半死,好一阵没说出话来。
末了,还是宋仪问道:“王爷……您今日之事,宋仪已猜到大半,太后娘娘约莫是信了。可……”
“何事?”
卫起不喜欢别人吞吞吐吐。
宋仪斟酌一番,定定注视着卫起道:“今日,属下在宫中偶遇了昔年赵同知二公子赵礼,乃是个小太监……不知,这两年间,赵家事到底如何了……”
赵礼?
这等细枝末节的小事,卫起还真没在意。
不过他一摆手,自然有人来为卫起解决这些事情,不一会儿,就有一份消息送到了宋仪的面前。
她打开出来,看完了,却是良久无语。
这么说,那人真是赵礼了?
眼见着宋仪这恍惚模样,卫起颇瞧她不起:“两年了,本以为你有些长进,成大事者,能屈能伸,你在宫中都好好的,怎的一说到这毫不相干的臭小子反倒动起恻隐之心来?”
宋仪的恻隐之心,其实从来都没死过。
她也不知该怎么回应卫起的质问,因为她也知道,自己无论做什么,都其实毫无意义。
沉默着没说话,宋仪也似乎没力气说话。
卫起脸上那略微带着几分轻松的表情,终于还是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静与冰冷,甚至是冷酷。
“有力气动恻隐之心,当也有力气去玩玩了。若我没记错,你还没从书院之中结业吧?”
书院结业?这不都是三年之前的事情了吗?
宋仪微微回神,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王爷?”
“如今你也不用结业。锦儿现也在书院之中,还没到结业的时候。而你,乃是陈子棠先生的弟子,才华天下公认,去当个女先生该没问题……”
卫起说得轻描淡写,宋仪却是惊讶地挑了眉:卫起到底是怎么想的?有这样坑自家妹子的吗?
她怀疑卫起有些不对劲儿,于是小心翼翼提醒:“王爷,属下……与昭华郡主有仇……”
卫起淡淡回一句:“本王清楚。”


☆、第八十二章 芙蓉斋

清、清楚?
宋仪听了,只觉得自己脑子里有些东西越来越清晰。卫起对卫锦的态度太奇怪了,若说是宫中之事,宋仪还能推知得一二端倪,毕竟卫起已经与宋仪说过了许多,可对卫锦……
当年,宋仪可是见过卫起对卫锦的态度的。
即便是现在,卫起不也纵容卫锦得很吗?
谁不都说,卫锦乃是卫起的妹妹,人人都怕她,又兼着她自己脾气大,在宫中也颇受宠爱,由此在京中很有名气。
按理说,一旦有什么人要针对卫锦,卫起该头一个跳出来掐死这人,可自己今天都明明白白地说了自己跟卫锦有仇,卫起也只是这样一句淡淡的“我清楚”,是何道理?
她的疑惑,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卫起不会看不明白。
只是他现在并不很想解释,也不会告诉宋仪。
卫起只道:“以后你会明白的。”
可其实……
宋仪最厌恶的,也就是这一句“以后你会明白的”,那毕竟都是以后了,在不知道之前,都是一步一步战战兢兢,提心吊胆,谁能看得清楚明白?
可谁叫卫起是爷呢?
想了想,宋仪最终还是没再问下去。
堂中安静了一会儿,卫起才一指自己面前的位置,道:“今日你结账,坐。”
“……”
闹了大半天,卫起还记着之前的事情呢。说到底,这一位爷竟然也是个小心眼的角色,着实叫宋仪没想到。
区区□□千两,对卫起来说应该不算是什么吧?
她本想直接离开了,可卫起就这样不说话注视着她,宋仪就算是有一百双腿也走不开,顿时憋闷地半叹一口气,敛衽一礼:“恭敬不如从命。”
只是约莫是在前面站了有一会儿,宋仪迈开脚步的时候便有些僵硬,及至要坐下,头上的冷汗便冒了出来。
她一手扶了桌案一下,才勉强站稳。
卫起见了,眉头一皱,刚开口想要说什么,最后眼底划过两分异样,却道:“太没用。”
没用?
宋仪想想自个儿能有用吗?她低笑了一声,生出几分不怕死的情绪来,开口便道:“王爷下去跪上一两刻,再来说这等风凉话,怕才有几分说服力。”
“……你以为本王不曾跪过?”
那一瞬,卫起脸上陡然浮出了几分冷笑,一双眼底满是寒霜。只是寒霜之下,似乎还有比较脆弱的冰面,叫人一伸手就能打破。
只是,这兴许是宋仪的错觉,她眨了眨眼,再看的时候已经没有了。
楼阁高高,楼下人来人往,楼上静寂一片。
宋仪心里想着自己约莫是踩了卫起的痛脚,寻思着补救的法子,可一时之间哪里能补救什么?由是,一下尴尬了起来。
在她想出办法之前,卫起已经开了口:“陶德,带她去后头上药。”
“啊?”陶德现在还在心里打哆嗦呢,这一下就叫到他身上,多少叫他没反应过来,愣了一瞬才道,“属下这就去。”
说完,就朝着宋仪那边走过去,请宋仪过去。
宋仪挪动脚步,没明白怎么立刻就要带自己去上药,前面不还骂自己没用吗?她想着,脚下却还是很听话,跟着陶德过去了。
里头还有个小隔间,丫鬟就在外面守着,陶德走到外面就停了,示意宋仪进去。
宋仪瞅了一眼,才走了进去。
因着跪了一段时间,伤了膝头,却也不怎么严重,说到底也就是红肿了一片罢了。那丫鬟也不知道是哪里的丫鬟,倒是规矩森严:“五姑娘这伤不严重,只是该注意着修养,留疤倒也不会……姑娘的皮肤太好,所以看着严重罢了。”
这算是夸她吗?
宋仪苦笑一声,见她拿了药膏来,便道:“劳烦你了。”
那丫鬟有些惊讶地抬头,对着宋仪笑了笑,眼神里有些微的异样。难怪是王爷手底下唯一的一号女人,长得漂亮不说,人也不是传说之中那样难相处,至少这一句便十分叫人喜欢。
不过王爷的事情怎么样,终究是她们下面的人无法评说的。
丫鬟收了心,在掌心匀了药膏,道:“您忍着些。”
外头的卫起,坐在原来的位置上等着。
陶德去了不好在外面待着,又走了回来,只是缩着头不敢说一句话,就站在旁边。
卫起忽然道:“你觉得她怎样?”
一怔,陶德犹豫着抬起手来,指了指自己鼻子:“属下?”
卫起眼皮子一掀,看了他一眼,颇有几分威仪。
陶德吓了个激灵,嘿嘿笑道:“五姑娘自然是好的,只是胆子有点大……”
话说了一半,陶德也噎住了。
他忽然觉得,自己的胆子也很大,这样的话都敢说。
“胆子是很大……”
多少年没人敢在自己面前这样说话了?他素来很少在外人面前展露自己的本性,宫中人见了他怕得厉害,一半是因为他位高权重,一半是因为皇帝卫恒总是“怕”这一位嗣祁王受欺负,曾重重责罚过人……
可跪着的日子,卫起不是没有经历过。
宋仪这样小打小闹的算什么?他淡淡笑了一声,眼底那种难以言喻的凉意,终于渐渐透出,再无遮掩。
父皇驾崩,母妃陨殁,那时候,他可跪了很久……很久……
新君登基之后,他在寺中,也跪了很久。
他甚至还记得禅院之中佛像,带着一种平和的雍容,给人一种浩瀚与包容之感,甚至悲悯众生。佛高高在上,注视着跪在香火案前的他,然而并不曾给予他任何的帮助。
所谓的佛,也不过是这等冷血的泥塑木偶罢了。
求人不如求己,信佛不如自信,如此而已。
卫起缓缓地闭上眼,然后听见背后“吱呀”一声门开的声音,宋仪走了出来,脚步还有些虚浮,不过似乎已经比之前好多了。
“不必多礼,坐。”
该是时候坐下吃东西了。
宋仪也点了点头,坐下来,在异常的安静之中用过了酒菜,之后才看卫起带着人离开了。
当然,走的时候他没忘记一件事:叫宋仪结账。
雪香嘀咕道:“奴婢之前怎么没看出来,这一位爷心眼还真小。”
“小?”
宋仪想了想,说小也小,说大也大,只是没什么好计较的罢了。
也不过就是吃自己一顿。
天知道,她下去付账的时候,那打算盘的掌柜的看她像是看一块金条,巴不得啃上一口,好看看这是不是真的人傻钱多,就差对宋仪说:以后吃饭都来咱家了。
宋仪是哭笑不得,像她上次点的都是人不度最贵的,这一次想要坑她一把的卫□□酒菜也是没手软的。
甭管是谁,见了他们俩这样吃饭的主儿,都得把一张脸笑成了花来迎接的。
一路在掌柜的那火热的目光之中离开,宋仪半道上瞧见了芙蓉斋,于是叫人停了下来,略微挑眉。
一块牌子挂在上头,匾额上的“芙蓉斋”三个鎏金大字给人一种高华之感,店铺之中走着的多半都是妙龄女子,更有衣着华丽的贵夫人,也有各家出来的丫鬟们,语笑嫣然。
店铺之中,更飘出一阵一阵的香息,叫人从旁边路过都能闻见,巴不得立时就醉了。
这两年,京城芙蓉斋扩散的速度,叫人瞠目结舌。
一开始不过是间普通的香料脂粉铺子,谁想到里头的东西好,也不知背后的老板到底是谁,有这样稀奇古怪的点子,更连续三年引领了京中女子们妆容服饰的潮流,转眼之间就已经开到了大江南北。
如今,宋仪看着里面,忽然低低笑了一声:“下车,我们也看看去。”
雪香雪竹只当宋仪是想去瞧瞧了,毕竟这芙蓉斋乃是有猫腻的,她们这些年也不是毫无所觉。
里面的一些胭脂香粉,都是宋仪做过的,一个两个倒也罢了,那么高的重合度不叫人起疑吗?虽不明白这里有什么关窍,可雪竹雪香两个下意识地不喜欢芙蓉斋。
主仆三人刚走进门,就发现里面比外面看着还要热闹,二楼上更有一些贵宾才能上去。
宋仪走了一圈,也不得不感叹,卫锦也真是能折腾,若她不曾留下什么东西的话,宋仪要算计她还的确有些困难。只是这世上的聪明人,多半是要聪明反被聪明误的,卫锦欠下的债,总要自己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