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袁枚也不知道自己的审美是怎样的。
之前其实更多是碍于郑士芳的面子,可是与冯霜止交谈之后,袁枚便是暗中可惜了。
“你与我另一名学生,倒都是少年时候便文采风流,不过怎么如今的小子丫头都少年老成模样……”
袁枚最后纳闷了一句,而后笑道:“今日我与你颇为投缘,两个月之前的那一次错过了,不过……若是你还不嫌弃鄙人的话,便端碗茶给我吧。”
冯霜止惊讶地抬起头来,他们不过是谈了两句对联而已,更多的是袁枚讲,冯霜止听,怎么就……
不过,袁枚本就是随性到了极点的人,说别的根本没有多大的意义。
想着也无非就是端碗茶,即便是拜师,他们也不能有更多的交集。冯霜止是仰慕袁枚的文采,袁枚则是欣赏冯霜止的灵秀,一大一小一拍即合。
婢女递上来茶碗,乃是极近透明的白瓷小碗,看样子袁枚更是个很会享受生活的人。
“日后,你出去也可以说是我的学生,听说英大人往江宁调任,说不准还能遇上呢。”
袁枚接过了冯霜止递上来的一碗茶,喝了一口,这样说道。
冯霜止道:“能得到先生的赏识,霜止已经算是没有白来一趟,天色已晚,明日将启程,无法多作憩留,还望先生见谅。”
“自是你们启程之事要紧,飞燕,送冯二小姐走吧。”
送走冯霜止,袁枚心情颇好,摸着胡子,便回到了棋室,坐到了和珅的对面:“去久了,你可想出下一步了?”
和珅笑道:“先生去了这么久,学生自然是想到了。”
而后他拿起了黑子,便要落在棋盘上。
不想这个时候,袁枚忽然说了一句话:“也不知道郑士芳是怎么成了那冯二小姐的学生的,我看着那丫头是个极伶俐的,若是让我来教,何愁没有第二个易安居士?”
和珅的手指,立时便顿住了。
冯二小姐?
和珅眼皮一搭,不动声色地接了话,手指继续落下,却不是原来的方位了。
“咦,你变了棋路?”袁枚有些惊诧。
“想试试不一样的。”和珅随口说道,而后假作不经意道,“原来方才先生是去见冯二小姐了吗?我也听说过她的名气……”
“果然还是我遇到得晚了啊,明日英大人便要赶赴江宁,我虽喝了拜师茶,却没机会亲手雕琢这一块璞玉了。”袁枚叹了口气,没听出和珅分毫的试探来。
和珅看袁枚落了子,想到袁枚没下完一盘便要冥想半个时辰的习惯,为今之计,只有让这一盘棋很快地结束,刻意落败的话,手法太拙劣,反而会被看出来……
不如……
最后还是只能有这一个办法,和珅只觉得嘴里发苦。
他捏着指间那圆润的黑色棋子,只觉得触手冰凉,便轻轻地将它放到了棋盘上,没有说话。
袁枚先前还在笑,表情顿时凝重起来,看着和珅放的那一颗棋子,“你这新开的棋路,似乎有些邪门儿……”
“还请先生指教。”和珅微微一笑,眼底透出几分不易见的邪气来,左手的手指,却已经在轻轻地敲击棋盘的侧面,像是在计算着时间一样。
袁枚摇摇头,还是没理会,直接落下了自己的棋子,“咸安学宫之中的事情,你还是注意着,吴省兰虽然势利,但才学还是不错的……”
“啪嗒”,和珅又放下了一枚棋子。“先生说的是,和珅会注意的。”
“嗯,你知道就——”
袁枚忽然之间愣住了,手中握着白棋,上一刻还在想自己应该下哪一手,这一刻却已经完全凝滞了。
他似乎……这棋路……已经……
怎么走都会输……
和珅这小子!
袁枚一下抬头看向和珅,“你小子——”
和珅起身,垂头躬身:“偶赢三目半,先生承让。和珅不打扰先生冥想了……”
说完,像是害怕被袁枚逮住一样,便退出去了。
袁枚坐在那儿,又看向了棋盘……
“怪事,以往每盘棋都能下上一个时辰,这一回竟然……”
而且,和珅那忽然转变的棋路,不是一般地奇怪。
袁枚还在想到底是怎么回事,忽然脑子里闪电般掠过一个想法,便将那棋子往棋盘上一扔:“这小子,该不会……”
该不会什么呢?
其实和珅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忽然改变了原来的主意,一下在袁枚面前露出了自己的真实棋力,一开始整盘棋就是在自己的掌控之中的,他跟人下棋,向来不是享受输赢,而是享受那种一切尽在掌控的美妙感觉。
他想要人赢便赢,想要人输便输,想要人赢几目,便赢几目,想要人输几目,便输几目……
只要最后的结果,是他算计出来的,那感觉便已经足够美妙。
愚蠢的旁人,兴许会为他们的胜利和沾沾自喜,背后真正的掌控者——却静默无声。
真正的算计,便是要别人根本感觉不到。
和珅是个天生的阴谋家。
他从袁枚那儿出来之后,便顺着抄手游廊出来了,随园外面没墙,只是游廊,他便站在上面,看着方才出府的冯霜止走向了马车。
和珅与袁枚最后那两手棋根本没花去多少时间,冯霜止主仆又走得很慢,所以还能来得及。
其实他不过是想这样远远地看一眼便好了,像是许久之前,在那城墙前面,看着她身披孝服走过去。
她要走了。
和珅很清楚地知道这个事实。
有时候,他觉得一见钟情这个词很可笑,可是无法否认,有时候,它是真的存在的。
见面的时候寥寥无几,每每见面,却又要惊艳一把。
不管是在郑士芳的口中,还是在别人的口中,或者是在春和园的宴会上。
他是没有想过,屏风后面会走出另外一个听墙角的人的,偏生她的表情还与平时的她不一样,那个时候和珅就知道了——那种难言的,相同的内心,藏着的无数、无数、无数的心绪……
风吹拂过游廊,兴叶飘黄,香山的叶怕是也红了。
喜桃扶着冯霜止本来便要上车了,只不过喜桃一转脸便瞧见了站在游廊上望着冯霜止的人,于是低声笑道:“小姐,瞧,有人在看你呢。”
看看又没有什么了不起,冯霜止根本没在意,她只是随意拿眼一扫,“就你眼尖,别人看我,你也——”
和珅。
这一刻,冯霜止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想什么,她想到了葬在一起的许氏和鄂章,可是他们分明不相爱;她想到了上一世要与钱沣葬在一起的自己,可是他们根本没有任何的感情,甚至算不上是夫妻。
她上辈子没有爱过人,这辈子却独独对他动了心。
冯霜止不喜欢自欺欺人,也不喜欢自我否认,动心便是动心,有的感情,即便藏得在深,也会时不时地冒出来,提醒你,它还存在。
只不过,现在毕竟不是这些事情的时候,她还是上了车,钻进了帘子里面。
马车重新从和珅的前面经过,冯霜止以为就这样过去了,只是——和珅还是说话了。
很多年以后,冯霜止在想,如果没有今天发生的这一件事情,日后她到底会与和珅走到哪一步,真的很难预测。
她曾问他:若当时你未开口,我不停驻,现在该怎么样?
他却说:你还是我的。
其实不然。
冯霜止很清楚地知道,若这一刻,和珅不拦住了她,她兴许在几年之后,会直接选择福康安。
飘黄的银杏叶落到了车辕边,终究还是停下了。
冯霜止坐在车里,喜桃在她身边,她却让赶马的车夫一边去了。
和珅便站在台阶下面,狭长的眼底微光闪烁,“霜止小姐。”
冯霜止听出是他的声音,之前也看到了,只是没有想到,他也在随园。
“和公子,难得又遇见了。”
和珅拱手道:“此前诸般恩情,还未亲自写过,画扇一柄,敬送于霜止小姐。”
画扇。
喜桃皱了眉,开口便想骂这人登徒子,只是没有想到,冯霜止竟然一伸手,拦了喜桃。
她在车里,在帘子后面,却轻轻地掀开了帘子的一角,伸出手去,接过了这一把扇子。
这便是坐实了的私相授受了,只是冯霜止一点也不在乎。
外面和珅只见到一只莹白如玉的手掌从帘子里伸出来,那绝不是丫鬟的手,那一刻,他心底复杂极了。
出身寒微的他,大家闺秀的她。
冯霜止握住了那一把扇子,是一把很眼熟的,像是已经被自己烧掉的那一把《石中兰》,她心底一片澄净,在接过这一把扇子的同时,用一种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道:“和珅,七年之后,我嫁你可好?”
她知道这句话说出来,便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其实他们都是聪明的人,约略地知道一点对方的意思,只不过这样直白之中又含着隐晦地说出来,却如石破天惊一般。
冯霜止不想嫁给福康安,和珅也知道福康安跟冯霜止的事情,他甚至很清楚地知道乾隆爷的圣言。如果和珅这一刻是理智的,便知道他无法与傅恒府作对,更无法违逆乾隆的圣言,甚至他不该有这样的心思,即便是冯霜止先开口。
可是这一刻,他无法欺骗自己的内心,所以他低低地咬定了一个字:“好。”
冯霜止收回了手,将那一把画扇攥住了,攥紧了,又缓缓展开,“走吧。”
喜桃已经惊骇得说不出话来,走出去好远,才尖叫:“小姐你疯了!”
女儿家的名节,世俗的礼教,他人的目光——
“喜桃,闭嘴。”
只是这么轻轻一句,冯霜止便让喜桃歇了声。
马车远去,红尘滚滚,瘦削贫寒的少年,站在原地,目送。
作者有话要说:这么丧心病狂的情节,别问作者是怎么想出来的哈哈哈哈天了噜,这是告白,这是私定终身【我会被喷吗哈哈哈哈
哭晕在厕所……其实之前写的是女主先告白,后来觉得你们接受不了,所以改了OJL我已经疯了……世俗礼教名节都喂狗了【滚!
勤奋可爱有节操的作者躺平求包养:

第三十三章 南巡再遇
九月初三,英廉正式动身赴任。
南京,古称江宁,乃是江南富庶之地。
布政使,从二品,一般一省只设置一个布政使,但江苏是个很特殊的地方,此省设两名布政使,一在江宁,辖江、淮、扬、徐、通、海六府州;一在苏州,辖苏、松、常、镇、太五府州。
英廉便是江宁布政使,同时兼任了江宁织造。
织造一职,说来相当有趣。
别人兴许觉得没什么,可是当冯霜止在船上摇了几天,终于停下来,来到了这一座居住过后世名人的织造府的时候,却有一种很难言的感觉。
一般这个职位,不过管着上贡皇帝的各种织品,只不过到后来,就成为一个相当特殊的职位。
但凡是江宁织造,都是内务府外派出来的八旗大臣出任,一般都是皇帝的心腹,可以雍正爷时就可以密折奏事,织造一职,根本就是皇帝的耳目,将当地官员的情况一一通报上去。
而冯霜止,对这个官位的认识,其实不过是停留在江南曹家的身上。
只不过,现在织造曹家已经败落。
“小姐,您怎么不走了?”喜桃看冯霜止就停在了这江宁织造府的大门前面,有些惊讶。
冯霜止只是站住,无法与她解释什么曹雪芹,也没法说《红楼梦》,现在即便曹雪芹还活着,只怕也落魄至极。
这江宁织造府已经是被抄过的了,只不过毕竟底蕴深厚,远远看上去就有一种大气与婉约并存的感觉。
前面接待英廉的官员已经排列成了一排,在下面恭恭敬敬地等着,只不过冯霜止并没有出席。
听说江南官场最黑,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才要开始了解,英廉少不了应酬,将那些人引走了,便留下冯霜止自己了。
她站在这匾额前面,沉思了许久,“进去吧。”
江宁织造府曾是康熙爷的行宫,乾隆两次南巡,也都有修缮,这织造府占地面积极大,后世说便是红楼梦里大观园的原型。
事实到底如何,冯霜止不清楚,只不过刚刚进门就有许多丫鬟福身下来请安:“奴婢们给冯二小姐请安。”
“起身吧,难为你们这么早便等着了。”
初来这里,冯霜止不了解情况,表现得很大度,这些人怕也不知道她在京城是什么名声。
冯霜止手里拿着扇子,让丫鬟们引路。
“二小姐,这织造府乃是圣上南巡时候的行宫,不过大人跟您是住在南蘅院的,这边走。”丫鬟像是已经在这里打理了不短的时间,很是熟悉情况。
毕竟因为这江宁织造府的特殊性,能在这里锁上话的丫鬟肯定都是相当熟悉情况的。
下面的官员什么都安排好了,就等着英廉下来了,上赶着巴结呢。
冯霜止微微一笑:“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诗诗。”这丫鬟很矜持地答了一句,引着冯霜止走过了穿山游廊,过了好几道门,这才看到了“南蘅院”的牌子,“这便是了,是个前后院,按照之前的惯例,女眷们都是在后园的。”
冯霜止清楚这些,也便不多问,带来的东西都不多,也就几个丫鬟提着而已,冯霜止跟着那丫鬟进去,却压了疑惑没有问。
一个丫鬟的名字,竟然起得这么……
兴许是江南地方,有些不一样吧?
冯霜止暂时不多想,到了后园,才发现江南这地方灵秀,即便是早已经深秋,这花草树木也并没有枯萎,水气很足,院子里堆着一盆又一盆的龙爪菊,院墙边秋海棠几乎连成片,远远看到那边假山后面还有一片枫林,树叶都黄了,落了一地,格外漂亮。
皇帝的行宫,这待遇真是不一般的。
“小姐,这屋子里,您看着有什么摆设不合适,便告诉院子外面的丫鬟,我们给您调整。”
诗诗引着别的丫鬟收拾了一下东西,整理好了又过来报,她偷眼看着冯霜止,似乎是在暗自揣测这位主儿好不好伺候。
冯霜止坐在堂中主位上,在这里,一抬眼就能够看到外面的假山与流水,说不出地舒心。
她长途舟车劳顿也累了,有什么事儿也得到明天才谈,便先让这些丫鬟们下去了,之后才道:“今日早些歇了,明日再说旁的事。”
“是。”
喜桃应声,伺候冯霜止洗漱了,又出去换了个绿纱帐来,却看到冯霜止在灯下看什么东西。
她手边是那登徒子送的扇子,压了一些信纸,便坐在灯下,见喜桃来了,她镇定自若地将东西收拾了一下,而后站起来,叫她道:“我们刚来,你压着一些,别让下面的丫鬟婆子们以为我们好欺负。”
毕竟是新来的,老丫鬟新主子,谁知道以后是个什么情况?
冯霜止路上就已经交代过一些事情了,她一边说着,一边讲那些纸笺放进盒子里。
回头喜桃伺候她睡下了,临睡之前喝了点温补安神的汤,这才躺下来。
只不过,那扇子就放在她枕边,喜桃眼看着便要走了,可依旧是没忍住。
“小姐,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
“喜桃……日后你会明白的。”
她累了,不想再说。
兴许换了一个人,会觉得她冯霜止是疯子,可是她没有。
那盒子,便放在她的新妆奁里,其实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东西在。
她并不是疯了,也不是什么不知廉耻,只不过是在一个过早的时间,提出了这些而已。
冯霜止毕竟有个老师叫做郑士芳,同时郑士芳还跟和珅有联系。
有时候,郑士芳会将咸安学宫里面那些学子们写的东西带过来,偶尔还会问问冯霜止的意见——郑士芳习惯用这些东西来试探她。
一开始冯霜止还会藏,可是久了她觉得自己那种尖锐的思想迟早都是会被发现的,索性也不藏了,背地里也敢对那些八旗子弟们写的东西做点评。
郑士芳有时候跟冯霜止想的一样,不过两个人做点评出发的角度不一样,偶尔会是冯霜止的言论比较精辟,郑士芳也就相当无耻地直接拿去用了。
时间短不觉得,在咸安学宫那边,偶尔就会有一些人收到很奇怪的评价,这些人当中,便有和珅。
所以渐渐地,冯霜止也从那么多人的诗文策论之中,看到了不一样的。
那一次,是她偶然翻开,看到那一篇策略,讲的是幕僚与官员之间的关系。幕僚一般是官员们的智囊,为官员们提供意见,最后和珅在末尾写“为官者,官乎,客乎?”就让她觉得不一般了。
总觉得这像是在影射郑士芳背后有冯霜止也在看他的策论,毕竟有些时候她跟郑士芳的见解差别还是很大的。
和珅可能指的是,看策论的人,除了作为“官”的老师郑士芳,还有作为“客卿”的背后人——也就是冯霜止。
她这回借郑士芳的口,给了评语。
——做官的还是做官的,做客卿的永远是客卿。官有官能,客有客职。
于是一来二去,下一次冯霜止又会发现别的意有所指的文章……
在郑士芳要走的那一天,冯霜止看到的是整个咸安学宫收上来的诗文功课。
别人都写豪放派,偏生他那一回挑了花间派的来点评,最后竟然扯到了赌字上,于是引用一句——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下一句话却是“君知赌之为赌也,何不弃赌?对曰:胜负不知,博弈或可胜,弃之必败。”
冯霜止终究还是读出来了的,只不过不敢确定。
然而福康安的事情,便像是一道紧箍咒,时时刻刻再她脑海里面。
和珅字字句句都是在说策论,却也将自己的心思写进了里面,冯霜止有心,便能看个明白。
只不过那一次,她没有对别人的策论发表任何的意见见解,因为她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原本是想着,等到她从江宁回来之后,再说什么婚姻嫁娶的事情,可是——
她没有想到,最后一趟去拜访袁枚,竟然会遇到他。
自古才子佳人便是别人口中的绝配,只不过她是高门大户,和珅是败落之家,门第似乎不怎么对等。
和珅郑士芳走之后,并没有得到别的一字一句的消息,他只是表露了自己的心意,却还没得到她的回复。
但他截了她的马车,为她画了扇。
那一把《石中兰》,乃是和珅亲口提醒她,最后又由冯霜止自己亲手烧掉了的,便是不想跟钱沣扯上什么关系。然而,和珅竟然知道那一张扇子的扇面,并且重新画了一把。
在他隔着车帘子,将扇子递给她的时候,她捏在手心里,便想起那一句来。
他知道她对他有意,她也知道他对她有意,只是从来没这么直接地出现过。
甚至他们一直是在以那种隐晦的方式交流,没有用直接的话来确认过对方的心意。
更甚者,兴许什么交流之类的,都是他们的臆测……
不过在和珅站到她车前的时候,她就知道,并没有多想,一切都是这样的。
所以她直接说了那样的话,不是没怕过,怕他以为她轻贱,但当时其实已经并不是那么清醒了——冯霜止觉得自己其实是一个很胆小的人,尤其是在经历过上辈子那种事情之后,她对自己的婚事一直有一种恐惧的感觉。
历史上的冯霁雯是病死的,上辈子的她是被小妾推下去淹死的,似乎都不是什么好结局,说的时候不怕,可是真正事情来了,还是会担心的。
那一刻,如果不说,冯霜止觉得,自这辈子都不会说出那样的话来了。
尽管出格,可她觉得那是自己的真心话。
谁也不知道,在她说出那句话跟和珅回答之间的一段沉默,在她感觉起来,几乎是分分秒秒度日如年,在他低低说出那一个“好”字的时候,冯霜止才终于安定了下来。
她强忍了一切的情绪,让喜桃闭嘴,然后才离开。
此刻,躺在新的床铺上,冯霜止脑子里想的却都是旧日的事情,迷迷糊糊很久才睡过去。
于是新的日子,就这样开始了。
她将这一段事情,暂时地完全埋在记忆里,整理了自己所有的感情,去面对新的环境和新的人。
江宁布政使兼织造英廉上任的事情,还是引起了很大的轰动的,至少对于官场上的人来说,需要笼络住这么新来的一个人,需要花费一定的心思。
对于刚刚丧子的英廉来说,最重要的大概是他的孙女,所以最忙的人其实是冯霜止。
英廉以前曾在江宁治过河工之事,现在重新回到江宁,也算是很熟悉,至于冯霜止,却是完全到了一个新的环境里。
有许多官家太太今日邀她喝酒,明日邀她赏花,过两日又有什么塞诗会,不过冯霜止一律推掉了,只说是孝期之中,不愿意多出门,渐渐地别人就觉得冯霜止可能不是个很好相处的人,也觉得是英廉这边管束着,这个时候不出来,是不想被他们笼络,也就暂时地歇了心思。
江南的冬天很湿冷,不过比之北方还算是暖和,过了这一冬,冯霜止才开始出门。
烟花三月的扬州,横贯南北的大运河,运河上的漕船,南来北往的掮客,江南的茶,水,人,便这样一一领略了。
江宁布政使兼织造,是个肥缺,官家太太们也投着冯霜止的喜好,有的东西不收不好,渐渐地也就堆得多了,像这种收东西,上面的人是不怪罪的,毕竟水至清则无鱼,只要不过了度便成。
只不过这个度,一直拿捏在皇帝的手里,到底什么时候会变,谁也说不清。
闲暇时候冯霜止便是在吟诗作画,跟江南的官家小姐们一道,扬州的盐商,九省漕运漕帮掌事们的女眷,多少人都在冯霜止的身边,她也算是有了自己的圈子。
在京城,冯霜止这二品大员的孙女,兴许是算不上什么的,只不过外派出来之后,这从二品的位置,反而高了起来,更兼冯霜止为人圆滑,不轻易得罪人,容易相处,很快就得了一大堆官家太太小姐们的青眼。
江南为官者,多汉臣,江南士子亦多风流,才名传扬的冯霜止不是没收到过胆大的才子们送的东西,只不过从来置之不理。
久而久之,就有人说,冯霜止是个心气儿高的,不知道哪一日有何人能得了她的垂青。
——其实他们都忘了,冯霜止是还要参加选秀的。
转眼便是三年多过去,乾隆二十九年的秋天,冯霜止正在江宁织造府内,主持着赏花的集会,却听苏州知府家的小姐说:“前些天有消息下来,说万岁爷要南巡,便在明年正月里,可是个好时机呢!”
冯霜止正在倒酒,手中的酒杯一顿,不过转而却没有任何的异样,将酒杯塞到了杨三小姐的手中:“若是对不出下一句来,这一杯杏子红,便归了你了。”
“小姐你这心真毒,人人都知道我不过草包一个,绣花的枕头,你还要我作个对子,姐妹们听好了,一会儿我对出来了,你们都得喝上一杯的!”
那杨三小姐扫了周围一圈,最后苦思冥想了许久,还是什么都没想出来,老老实实地喝了:“也就你们这群人文雅,我这样的俗人哪里知道什么风啊花啊雪啊月啊的……”
冯霜止跟众人玩笑着,眼看着天色晚了,才一个个地送人出去了,等到院子里的宴席撤完了,冯霜止才去给英廉问安,于是提到了乾隆南巡一事。
此前英廉调任,一是因为皇族之中的站位问题,二则是因为想要避开伤心事,毕竟京城里,他去了儿媳,又死了儿子,现在三年多过去,再大的风雨也没了。
“玛法已经离开京城许久了,该是时候回去了。”冯霜止说得很直接。
现在她大了,也敢说出一些当年不敢说出来的话,毕竟现在她也算是个有主见的人了,请的老师也都是远近闻名的才子,便是袁枚游历天下的时候,经过江苏,也要特意来看一眼,可没少为冯霜止挣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