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门前面已经闹开了,顾家不算是什么特别厉害的高门大户,可好歹顾家老爷是个当过官的,还是个风流文人,在这大江南北都叫得上号,做官倒不见得多有名气,更厉害的是其在文人中间的名声。
由是这无锡城里,人人都知道顾家。
两年前,这顾家就已经出过一桩怪事儿,那时候康熙爷南巡刚走,后头就有个道士找上门来说他家大姑娘要出事儿,果不其然,确出了事。可这事儿,好歹都过去两年了,顾家大小姐多病已经不是什么稀罕消息,没料想,今日这又来了一遭。
一名穿着道袍的道士,大喇喇站在顾家大门那两只石狮子中间的空地上,正对着顾家的大门。
边上开了道小门,出来不少看热闹的顾家下人,也有不少过路的探着脑袋看。
那道士两道扫帚眉,塌鼻子,小眼睛,瘦得干柴一样,挥了挥手上拂尘:“都看什么看,贫道早已经说过,你家大姑娘定然出事,眼见着就要活不久了。”
周围围观的,都在议论,有知道前因后果的,便如此这般地说上两句,一会儿便说将这事儿传了很远。
顾贞观出来的时候,瞧见这下午时候,竟然围了这么多人,想起这些年来府里发生的事情。
他不愿意说瑶芳什么,一是因为她母亲生前偏爱瑶芳一些,不大待见顾怀袖,亡妻乃是知书达理的贤妻良母,顾贞观因着她的缘故,凡事都顺着瑶芳一些。况芳姐儿身子不好,也不是全然作假。
可这道士的事情,两年前已经是有了一次,当初她闹腾着,顾贞观心里知道是怎么回事,终究还是没揭穿,心里想着她早晚会想清楚,也许姐妹俩日后能重归于好。可跟张家议亲这件事,算是让顾贞观看明白了。
“吱呀”一声,那大门打开的声音,格外地酸涩。
顾贞观面无表情地站在大门口那台阶上,一张皱纹满布的脸上嵌着一双冷目。
下头那道士一见顾贞观,眼珠子顿时骨碌碌一转,便喝道:“顾老爷,可还记得贫道?两年前,贫道过路你顾家大宅,瞧见此处有灾祸之气。当初贫道掐指一算,为大姑娘化解灾祸,如今贫道又路过此处,乃是有因有果,再为大姑娘一算,却又有灾祸将要上身——”
这道士真是侃侃而谈,说话间顺溜得很,像是照着本子念出来的一样。
顾贞观站着听了一会儿,却回头道:“老徐头,打盆厨房里涮锅的水来。”
老徐头一怔,回想起自家老爷方才在屋里的脸色,顿时有点害怕,他迟疑了一下:“老爷,这……”
“让你去就去,你多那些个废话干什么?”顾贞观眼皮子都没抬一下,甚至根本不回头,只听着前面那道士说得天花乱坠。
“这天下的事儿,有因有果,有果有因,我与大姑娘消灾乃是前因,今日又来顾家大宅,乃是后果,正所谓是因果循环,又言之报应不爽……”
这人说起话来,倒是顺溜极了,一拨跟着一拨就出了口,众人听得是云里雾里,只觉这人一条舌头上能绽出花来。
只是顾贞观不为所动,过了许久,脸上才挂了那么一点些微的笑意。
没一会儿,老徐头回来了,端着一盆脏兮兮的涮锅水,“老爷,端来了。”
下头那道士忽然之间就住嘴了,这事情发展怎么跟自己想象的有那么一点差距呢?
上一回,他救了顾家大姑娘,按理说这顾家早该把他奉为上宾,怎么见到自己在外面干吼这半天,非但没有一句话,还笑吟吟看着自己,那一盆又是什么东西?
顾贞观挥了挥手:“给我泼。”
给我泼。
泼?!
老徐头瞪大了眼,他没听错吧?
顾贞观回头,见老徐头今日真是迟钝,只有些不耐烦,抬手便将那一只木盆夺了过来:“你不泼,我来!”
说完,便将手中那一盆水,照着站在台阶下那道士泼去。
这发展,也真是离奇。
“哗啦啦”一阵水声下来,道士即便是知道有不对的地方,可避无可避,站得近不说,泼出来的水也不是一束,那是一片,当即就被淋了满身湿漉漉。
这都是涮锅的水,瞧着黑黑黄黄的一片,那打道士哇哇大叫了几声,满身的狼狈:“干什么!这是干什么呢!我好心好意来救你家姑娘,你还恩将仇报,这是要遭报应的!”
“呸!满嘴胡言的东西,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呢!”
老徐头之前没反应过来,这个时候终于回过神来了,好歹这还是顾家大宅前头,说什么要遭报应呢?这街坊邻居可都看着,听了这些个胡话,没得让人笑话!
“你才呸呢!你们干什么泼你道爷的脏水?!还有没有天理,有没有王法的了?!”那道士鼻子都气歪了,直看着要七窍生烟。
他那身上味儿重得很,周围人都掩着鼻退远了,眼神之中带着嫌弃。
顾贞观看着他,将双手一背:“你再不走,我便叫人把你打出去。”
“你!”
道士有些色厉内荏,他原是受了顾家大姑娘那边人的使唤,故技重施一回,只要他在这里喊着,那边顾瑶芳自会配合,更何况,两年之前,顾家将他视作天人,他还指望着进去混吃混喝,哪里想到今日遭此横祸?
来一趟,什么没捞着不说,竟然还被泼了满身!
顾瑶芳这娘们儿到底在搞什么!
真真是要逼疯他家道爷了!
惹不起,躲得起。
道士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好,好,好!是你顾家不仁不义,且看上天如何报应!今儿道爷我不同你们计较,恶人自有天收!咱们骑驴看唱本!”
“咚!”
顾贞观懒得听这江湖术士废话,一甩手将木盆给扔了出去,就要砸中那道士。
道士见势不好,哪里还敢废话?他脖子一缩,便提着袍子跑远了,一面跑一面骂:“老东西,你跟你家姑娘都没个好下场,老不死的臭东西!”
顾贞观站在那儿倒没什么反应,老徐头气得眼晕:“老爷,这臭道士满嘴胡言,不若老奴带人好生教训他一番。”
“唉……”
顾贞观摇了摇头,只随手摆了摆,看前面人都还站在这里看热闹,也不知道别人会怎么传这顾家。原打算将芳姐儿许给张二公子,未必没存了几分试探的心思,自来女儿家心思细弱,他唯恐自己的揣度伤了父女之间的感情,打发妻亡后便越是小心翼翼,而今看来,却是大错特错。
“追个什么啊,回府吧。”
说完,他便转身,拖着一身的疲惫跨入大门,穿过条抄手游廊,竟然朝着后院去了。
这一遭,顾贞观泼走了道士。顾怀袖是怎么也没想到,她听青黛将这事情讲得绘声绘色,只嘲笑她:“你也不是亲眼所见,说得这样绘声绘色,就跟开了天眼一样,瞧把你得意的!”
青黛两眼都在泛光:“奴婢以为老爷必定好吃好喝给那老骗子供起来,没成想一盆涮锅水给伺候上了,诶,小姐,您说老爷是怎么想的?”
怎么想的?无非是一下子想开了而已吧。
兴许顾贞观原以为顾瑶芳还有救,或者以为事情没严重到那地步,即便私下与人有首尾,要说嫁人也是没妨碍。偏顾瑶芳一提嫁人就害怕,却不是普通的抗拒了。这一来,顾贞观怕是自然也想到更不好的地方去。
顾怀袖手指轻轻揉搓着那一串红玛瑙的串子,垂了眸,掩住眼底暗光:“老爷哪儿去了?”
“说是朝东院大小那儿去了。”青黛回了一句,又补了之前的问题,“老爷这是要去干什么啊?”
顾怀袖一笑:“怕是比我更没想到这件事的,大有人在呢。”
作者有话要说:顺嘴提一下,历史上张英有六个儿子吧,但是资料说法不一,文里默认为四个,按照维基百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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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章扒顾瑶芳yoooo~
☆、第十四章 揭穿
这一回要演的还是咳血的戏码,青溪已将沾了血的帕子给顾瑶芳准备上了,只等着在外头探听消息的人回来报,便立刻咳血,再去跟顾贞观说,如此一来,便是天衣无缝的一场神戏了。
顾瑶芳倚在藤椅上,腿上盖着薄毯,看着一副有气无力模样,“青溪,外头怎么样了?”
青溪站在门外,守着外面消息,听了顾瑶芳的话,便小步走过来,回道:“还没个消息,小姐您身子弱,先躺一会儿吧。”
摆摆手,顾瑶芳冷笑了一声:“坐一会子也不出什么大事,修养的时候还多呢。你且去看看……”
“不好了,不好了,老爷往这边来了!”外头丫鬟雪心急急忙忙就往这边跑,气儿都没喘匀就在说话,“老爷不知怎地,竟然一盆涮锅水把道爷给泼走了,现下正往咱们院里走呢!”
顾瑶芳闻言,一下便站起来,那毯子落在地上,也顾不得了。
“这怎么可能?你把气儿喘匀了,好生说!”
这消息,直将整个东院都给炸开了,要真是这样,顾瑶芳还作什么戏?
那一时间,她害怕得紧,手都开始打颤,还是青溪上去握了她的手,“小姐莫急,那道士的事儿与小姐有什么相干?小姐您赶紧坐下来,方才起得急了,一会儿头晕可不好。”
顾瑶芳虽不见得病得多厉害,可身娇体弱,自然不是顾怀袖那样的粗糙姑娘。方才骤闻这消息,一下站起来,连着身子都颤了几颤,看得屋里丫鬟们是心惊胆战。
顾瑶芳哪里坐得住,她心虚,自以为之前的戏是天衣无缝,机关都算尽了,却万万没想到会在顾贞观这里出问题。她一时怨恨起来,也不知这死老头到底是怎么想的,早先疼她疼得那么紧,今儿怎么也不该做出这样的事儿来啊?到底是哪个地方出了问题?
千头万绪,瞬间交杂在一起。
顾瑶芳眼前略过了几张脸,也不知该怀疑哪个,还没想出个所以然,便听见外面一阵沉重的脚步声,跟敲在她心房上一样。
她握紧手指,强自镇定,阴着脸,只道:“莫管了,雪心出去,青溪留下。”
那雪心糊里糊涂的,一躬身退出门,竟然恰好撞上抬脚往里头走的顾贞观。
“奴婢该死,退得太急,冲撞了老爷,还望老爷恕罪!”
雪心吓得连连叩头,平日里也没这么慌张,可今日跟往日,似乎总有那么一点不一样。
顾瑶芳在见到顾贞观那脸色的一瞬间,心头那不详的预感,便坐实了。
她勉强勾了勾嘴唇,是个苍白的笑容:“父亲怎么来了,女儿近日不大好,只怕过了病气给爹爹,自打父亲从桐城回来,还不曾去拜见爹爹呢。”
顾贞观一路走过来,心里想了很多,原本顾瑶芳是个乖巧懂事的,别人说她贤惠温婉,也绝非全是虚言,可现在瞧着她目光躲避闪烁,顾贞观心里早已经透亮了。
有的事儿,能有一次,可若是次数多了,便惹人厌恶。
他声音平平地,也不坐下,扫一眼丫鬟青溪,只道:“你出去吧。”
青溪有些怕,今儿这兆头一点也不好。
可又有什么办法?不走留在这里干什么?顾瑶芳也知道,似乎不大能善了了。她脸色已经惨白,只道一声:“青溪,你出去吧。”
青溪颤颤地退下,屋里便只有顾贞观跟顾瑶芳了。
她看了顾贞观一眼,强压着忐忑:“爹爹怎么不坐?”
顾贞观如何坐得下?
自家女儿变成这样,人都说养不教,父之过,可他自问不同于别家,教习女儿诗书琴棋,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可顾贞观觉得女儿家除了《女戒》也当知晓些别的事儿。可他万没想到,教出个这样不知廉耻的东西来。
两年之前,康熙爷南巡,那时候顾贞观已经辞官归隐有几年了,有时候也往京城里走动,可不大频繁,一家子还是生活在江南。康熙爷还念着顾贞观好文采,召了他一家去见。事情,也就是那个时候开始不一般的。
芳姐儿日渐逼近了出阁的年纪,早年其母病故,还戴着孝,才从京城回来没多久,所以不谈婚事。可眼见着两年之前要谈,芳姐儿便越加不好。
那时候江南热闹,皇上南巡,人人都高兴,处处张灯结彩,难免有姑娘家出去游玩。
早在京城,亡妻便责斥过袖姐儿,说她放浪形骸。他晚上偶然问起当时还在世的妻子,发妻说芳姐儿瞧见袖姐儿悄悄往后门跟人见面,过从甚密,也不知是哪家的,怕袖姐儿在外面玩儿野了,影响姑娘家的名声,还说要把袖姐儿给拘着一些。
没料想,没一段时间,发妻便亡故了。
有这一件事在前,顾贞观其实并没怎么怀疑过。
可直到两年前,皇上南巡回銮了,芳姐儿一病不起,同时顾宅内外都在说袖姐儿行为不检,顾贞观便起了疑心。好不容易熬到了出了孝期,哪个姑娘家不巴望着嫁出去?可芳姐儿却是谈嫁色变。一次两次的,不打紧,可若多了,他顾贞观也不是什么糊涂鬼。
两年前,也不是没有什么蛛丝马迹,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年深日久,便滚雪球一样起来了。
而今,两年过去,遇着张家这样的好人家,与其说是芳姐儿不想嫁,不如说她是看不上张家。
好高骛远,又嫁不成,不愿嫁,天底下哪儿有这样的好事?
他自来是个不信鬼神的,道士的事儿,有一次,不见得有什么,可若是同一个手段使上两次,便太露痕迹了。
顾贞观想了许多,终是叹了口气,最后问了一句:“芳姐儿,我看那张家二公子是极好的,我想着你与他乃是金童玉女的一对儿……”
“爹爹,女儿不愿嫁。”顾瑶芳没料想顾贞观进来是说这话,一时忘了那到道士的事儿,生硬地开口截了顾贞观的话。
顾贞观终于不言语了,他瞧着芳姐儿,仔仔细细地,却让顾瑶芳一瞬间明白过来。
她按着那藤椅的扶手,试图为自己辩解,秋水般明眸里盛着点湿润。
可顾贞观没给她说话的机会:“我一向说,儿孙自有儿孙福,我这样半截身子埋进土里的人,干涉不得你们,只巴望着你们都好。可我想着,怕是不能了……”
“……”顾瑶芳低头,却咬牙暗恨,也不知顾贞观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捉摸不透。
那道士的把戏没能奏效,顾瑶芳心里气得发慌,对顾贞观是满心的怨怼,哪里愿意听他在这里絮叨?可不听也不成,一时忍得心口疼。
“你既然不愿嫁,我已修书给张家,只推了这一门婚事,你日后莫要再后悔。须知,千金难买的便是后悔药,芳姐儿,你可想清楚了。”
顾贞观不惯跟别家大人教训孩子一样,动辄出手,况他只是怀疑,兴许是存着那一丁点的希冀,不愿意往深了想。这些年来,只看着袖姐儿豁达,任由这些个流言漫散,不想芳姐儿终究看不透,执迷不悟。
他又道:“这世上,男女婚配,都讲究门当户对四个字。我顾家门楣虽不低,可在这大清,不过是汉家人,到底不如正经八旗满蒙的高门大户。门第不对,嫁进去也是诸多的艰辛苦楚,芳姐儿,你可想清楚了。”
芳姐儿,你可想清楚了。
顾贞观这话说了两遍,他一直看着顾瑶芳,可顾瑶芳只是低着头。
她手心冒汗,平日只觉得顾贞观说话和和气气,可今日老觉得这话里套话,一句勾着一句,环环地扣着,句句戳进她心底隐秘之处。顾瑶芳手抖了一下,只作没听出这话里的意思:“若是女儿身子骨好了,自是愿意嫁,可如今这样,嫁进去也不过是拖累别人,爹爹何苦逼迫女儿?”
逼迫?
顾贞观忽地一笑,他一张老脸真是有点挂不住了,又觉得这女儿养了终究不是自己的,也不知说什么,一拂袖便出去了:“你好自为之,那些个道士,莫再往家里招了。”
起头的一些话,都还不见得有什么,说得隐晦,可最后这一句惊雷一样,吓得顾瑶芳脸白。
她本来站起来,准备送顾贞观出去,被这话震得浑身发软,一下又坐了回去。
青溪见老爷走了,连忙进来,瞧见顾瑶芳那一脸恍惚惨白的模样,吓得厉害:“小姐,您怎么了……”
顾瑶芳手指扣着藤椅扶手,那指甲陷进凹处,只咬牙狠声:“他是故意的!”
“啪”地一声,掀了桌上一干杯盘,满脸阴鹜之气不散,顾瑶芳气息不稳,连着喘了几口气,想要说话,可想起这一遭顾贞观说的一句句,真跟扇她脸一样,竟然白眼一翻,眼前一黑,一头栽倒,气晕了过去!
消息传到顾怀袖这里,笑得她一口茶喷出来。
顾贞观怕是心里有底,只是不知道顾瑶芳跟那人到底到了什么程度,如今看她死活都“不敢”嫁出去,估计也明白了。事儿,不仅仅是倾心外男又私相授受那么简单了。
“哎哟,奴婢肚子都疼了,不成不成,别笑了,哈哈……”青黛也跟着笑弯了腰。
顾怀袖想想,还是笑得打跌,拍手,“这回怕是真晕,真真笑煞我了!”
“哟,三姑娘这是在笑什么呢,这样高声大气的。”
一名美妇,不知何时来了顾怀袖这西院,刚进屋便听见主仆二人笑声,尖着声音问了一句。
顾怀袖一听,眉头一抬,这顾家大宅,也就一个人有这样的气势了。
顾贞观有个妹妹,名为顾姣,早年嫁出去克夫,夫家一家子都死干净了,干脆搬回了顾家住,自顾怀袖母亲去世,便代管着这顾家上上下下的事务,平日里忙得很,今儿怎么往这边走动?
青黛是个伶俐人,忙上去扶她:“这不是正在讲笑话儿呢吗?姑奶奶您进来坐。”
作者有话要说:以后还有得她晕yooooo~
☆、第十五章 落井下石
顾姣早年也是这无锡城里一枝花,作为顾贞观的幼妹,她自然有过一段风流日子。可伴随着出嫁之后种种不如意,原本的闺秀,竟也染上风霜。一年一年,柴米油盐酱醋茶地催逼下来,活活儿地磨成了个市侩的俗妇。
她是没了丈夫的人,膝下无子,只有回顾府讨生活,正巧顾贞观夫人殁了,顺手就开始操持着顾家的家务,不算是吃白饭。
浅紫半臂套着白底缎衫,下头一件正蓝百福马面裙,留了个复杂的牡丹头,这顾姣瞧着也是风韵犹存的。
她一进来,便使劲儿地打量着顾怀袖:“三姑娘这出去一趟,竟是瘦了不少,必是途中舟车劳顿,没休息好吧?”
顾怀袖心知这不过起个话头,便随意一笑:“姑姑也当知道我这嘴,吃得挑,没了小石方做的吃食,去哪儿能如意?”
“这倒也是。小石方那手艺,厨房里师傅们可是赞不绝口的。”顾姣笑了一声,脸上又露出几分为难来。“说起来,这里却有一件事,不知当说不当说……”
那目光在顾怀袖脸上逡巡了一阵,似乎在看顾怀袖的脸色。
一般这种“不知当说不当说”的话,被以这样一个话头起出来,那就是必定要说的了。
她来一趟不容易,本是无事不登三宝殿,顾怀袖清楚得很,只顺着她话道:“姑姑来这一趟,有什么话也就说了,左右就咱们两个,谁也不能听了去。”
她伸手隔着雕漆圆桌,握了顾姣手腕一下,显出几分亲昵来。
总之她在这大院里,也不必端着什么架子,人人都知她是个什么德性,跟丫鬟笑闹也都是没分寸的。
顾姣原还有一点顾忌,不过估摸着顾怀袖跟顾瑶芳关系本来不好,便下定了心,她脸上露出那种埋怨的神情:“我原是顾家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是苦无生计才回来讨口饭吃,嫂子去世,我心里也痛,可家务总不能没人操持,这才接了顾家的掌家之事。本已经是个外人,平日里做事格外小心,不敢让上下有什么不满之处,这些年也没出过什么大错儿。”
说到这儿,她顿了顿,抽了丝帕出来,假模假样地抹了抹眼角。
“本想着日后你二哥娶了媳妇儿,我这差事便可放下,眼瞧着你大姐就要嫁出去,寒川也该快了。我心里挺高兴,昨儿便去跟芳姐儿说,趁着家里有个喜事,这三月时候,赶早地裁上两身衣服。”
这些事儿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儿,不过姑姑到她这里来编排顾瑶芳的不是,那就奇怪了。
顾怀袖有些谨慎,也没接话,端着茶杯便低眼瞧着,轻抿一口,像是在认真听顾姣说。
顾姣看了顾怀袖一会儿,见她没接话的意思,便只能自己继续说了:“袖姐儿一向是更懂事的,你知道你父亲自打辞官之后,也就前岁圣上南巡的时候,得了些赏赐,别的银子都从庄子上来,一年到头这日子勉强能算是个滋润。可芳姐儿要养病,也不能怠慢了,要什么人参,珍珠粉……她一时馋了,要厨房做什么,都不敢说不做。她平日里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别说是咱们,就是老爷都比不上她。”
这一次,顾怀袖听出眉目来了。
府里这柴米油盐的账本事儿,她只听说过一些,这些都是顾姣管着,虽猜到顾家内囊也上来了,可何时严重到顾姣连这些也上来抱怨?
她只觉奇怪:“大姐身子不好,娇贵一些,府里上下照顾她一些也是应该。”
“话是这么说,我也没短了她吃的穿的用的。”顾姣心里老大不愿意,终于将昨日的事给说了,“昨儿我找你大姐,说该裁衣裳了,她便说自己去岁的衣裳不好,那还是苏绣的缎子呢,一身要好几两银子,竟也觉得不好。这也罢了,合该今年她快出阁,裁身更好的,偏说要请那燕云庄的裁缝,我们这样的人家哪里请得起?她要吃的要穿的,府里再多的银子也不够她使!”
顾瑶芳在府里的银钱开支,自来是一个人能顶上别的主子合起来的份儿的。
顾怀袖皱了眉:“咱们府里……”
“咱们府里早没那么多的银钱使了,光大小姐一个便花了不少,还有往来人情便不说了,府里一大口子人,张张嘴都要吃饭,更甭说你二哥也是个能花钱的……这衣裳咬咬牙给她裁了是不要紧,可有一就有二,更何况,府里是真开支不出这么多了,样样钱都要计划着使……”
顾姣埋着头,绞着手里的帕子,阴声怪气地说着。
顾怀袖觉着吧,顾瑶芳这挑剔是个毛病,顾姣怕是也不喜欢她,否则不必来她这里抱怨了。
“这事儿您也就找我抱怨抱怨,我也帮不了您啊。”
她一脸无奈的模样,却对顾瑶芳之事绝口不提。
顾姣心里暗骂了一声,只询问她道:“我方听说老爷从大小姐屋里走了,芳姐儿摔了东西……”
顾怀袖截道:“姑姑与父亲乃是兄妹,这大宅里的事情有什么说不得呢?都是一家人,也不必拘泥,我这样的小辈,万不敢多言,家务事都是姑姑操持着,是您劳心劳力的,我们小辈本该体谅着,平日里若有什么不妥,您多提点,我们才能做好啊。”
不就是想拿她顾怀袖当枪使吗?
这顾家是不如以往了,可她娘留下的嫁妆还在,加上父亲添了不少的东西,从顾瑶芳开始,到顾怀袖,人人都有一份,顾怀袖对这家里的事儿一直都是冷眼看着,一是不想插手,二也是插不了手。
这顾姣看着就是个顶精明的姑姑,一把把家里的权都攥在手里,下头小辈谁敢说她什么?
顾瑶芳固然不对,可这顾姣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顾怀袖不想蹚浑水,不如把顾姣往顾贞观那边推,也好叫顾贞观知道自家大姑娘是个怎样的人。
她这话里的意思不多,不过就是给顾姣吃颗定心丸。
这裁衣裳的事儿,本是昨日发生的,要说早说了,何必留到这个时候?不过是看那顾瑶芳找来的道士在前头吃了瘪,老爷顾贞观对顾瑶芳的态度似乎也发生了一点微妙的转变,顾姣这能看风向的转眼便明白过来——踩顾瑶芳的时候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