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认识,我问你怎么知道我是混血?”
傀儡师自说自话:“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这个世界上似乎谁也没真正见过公爵潘这个人,但他的故事就这样莫名其妙流传于此,光怪陆离。”
“…”
“看过由他的剧本衍生的戏剧么?每一本都像是一盘食肴,被排列在相应的位置,但桌子是会动的,它们在不停地转动,也许能看见其他菜色…然而不可能交叠。”
“不懂,听起来很好吃。”
“也许我的解读是错误的,但每次一想到这一点,我就觉得很可怕。”
“可怕?比格洛欧还可怕?你知道格洛欧是谁吧。”
“我知道,至高之座,总督之女。”傀儡师说,“星黯皇女的首席贴身骑士,星黯陨落之日,她曾在这个皇女命丧之地长跪不起。”
他说的是“总督之女”并非“公爵之女”,过了很久,克维尔顿的声音才似游魂一般飘出来:“你是野生血族?”
“不完全是,但活得比较久,总会知道很多事。上次能说上话的小血族似乎叫芬可拉姆,那好像还是第三纪元,苏路曼王的统治年代,座下四王子之明辉照耀着依布乌海。正直的红杉,沉稳的郁金香,温柔的薄荷,以及英勇的银蕨…”
他说话的口吻那么怀念,像是在念一部史诗。
停顿了半晌,他道:“那么混血,第九纪元的礼赞已然乍响,血族如今的王是谁?”
克维尔顿愣了一下,说:“修沃斯王。”
傀儡师面色上有一丝了然:“原来是薄荷殿下,那郁金香殿下还在不在?”
“我不认识什么郁金香殿下,也没见过。”
“瓦拉塔,郁金香王子瓦拉塔,你不知道?他是原始血脉,应该还活着。”傀儡师看向她的时候,脊椎处发出了格拉格拉的声音,像是骨头被强行扭转。
克维尔顿诚实道:“我出生于第七纪元末期,那时除了修沃斯王,再没有别的原始血脉。你跟那位郁金香王子很熟么?”
“他追杀过我很久,因为我拿了一件血族至宝。”傀儡师说,“但既然他死了,那我就不打算还回去啦。”
克维尔顿问:“你拿了什么?”
“你能不能告诉我芬可拉姆的结局,芬可拉姆·亚蒂,贝烈梅之战的反叛者首领,薄荷殿下将他怎么样了?杀了么?如果被杀了,他的尸首在哪里?”傀儡师那长僵硬的脸上实在不适合透露表情,只有目光充斥着诡异的渴望。
克维尔顿看了他一会:“你跟他一伙的?”
“当然不是,我只是跟他说过一些话…”傀儡师睫毛垂下,盖住诡秘的目光,“不然他一个力量羸弱的新血族,怎么敢率领那些全无理智的反叛者,跟五位强大的原始血脉宣战?更何况,这五位王族中,还有被誉为‘迄今最强毁灭者’的薄荷殿下。”
克维尔顿皱眉:“你说修沃斯?你口误了?”
“没有说错,他的性格在父兄中都最为温柔,但是他蕴含的毁灭力超越了历史上所有的原始血脉。苏路曼王在刚发觉有新的原始血脉诞生后,一直犹豫是否要处死他,因为那股恐怖力量令君主都为之战栗。”傀儡师碰了一下自己手中的一个木偶,线架子摇摇晃晃,“但后来他们发现根本没必要担心,修沃斯殿下拥有的爱,跟他的力量一样多。”
傀儡师站起来,羽毛毡帽的夸张帽子往额前滑了一下,他说话的时候伴随着极致的寒冷吐息,因此面容都被白雾萦绕,他望向咔莎河的对岸,沙尘飞扬,河水的咆哮与铁骑的震地交织,越来越近。
“你应该要回去了,混血。”傀儡师从线架子上取下一只木偶,抛给了克维尔顿。
克维尔顿懵懂地接住那只木偶,刻刀笔法流畅,盔甲上镶上了铁皮,披风上雕了一朵含苞欲放的郁金香,然后她听见傀儡师说:“瓦拉塔殿下已经陨落,我看着他的娃娃反倒触景生情,有点变扭,送你了。”
克维尔顿摸了一下木偶的头,突然一个激灵,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诶等等,我问你个事,你知道怎样让沉睡的原始血脉苏醒吗?你活那么久,应该知道吧?”
傀儡师望向她:“我不知道,但我想公爵潘应该会知道。”
此刻的克维尔顿心思全然跑偏,一心念着公爵潘,余下的脑子在思考自己是不是有什么忘记了,踏进船里时还没想起来,想来想去没觉得自己忘带了什么,伞在头顶上,剑也没丢,手里还多只娃娃…没什么吧。
那就应该没什么了。
然后她渡河而来又渡河而去,直到撞见乌塞伽迪尔,头脑霎时一片清明,才想起来自己到底忘记了什么。
完了,树杈子。
乌塞伽迪尔半身军装溅血,居高临下望着她,稚子般的脸孔上神情晦涩不明,克维尔顿心里打鼓半天,直到喊杀声逼近,乌塞伽迪尔突然勒马转身,淡淡道:“挺想关你监禁五个月的,但恐怕我没这个机会了。去传令埋伏的军士,没有诱饵,都出来最后搏一下。”
“我很抱…”
“传令官,执行军令。”
从第十二军军团长的神情中很少能察觉到他在生气,即便在这个时候,这种最容易让人暴怒却又无可奈何的时候,乌塞伽迪尔只是镇静地下令,没有搬出军士的牺牲价值从而痛斥一番,也没有质问传令官是否通敌所以故意为之,因为生气无用,缅怀也无用,转移仇恨责任更不是一位接受过贵族教育的圣职官员所为。
他只是想好了下一步的结局。
逃无可逃,如果他像第十四军团长独自跑路,那么事先埋伏在此的军士将无一幸免。
领命的克维尔顿低着头握住剑柄,咬了咬牙,转身退去。
格洛欧麾下的骑士团逐步压境,第八军军团长死守第十座拦截点,拒不撤退,混战中被三面棱剑刺入咽喉,还未等这种凶狠的兵器抽出,就当场战死,摔落马下。
第十四军军团长突然转身奔逃,单方面违反了军团长之间的约定,沿着咔莎河向北方的山脉跑去,他的军团随之溃散,最后只剩下乌塞伽迪尔与格洛欧遥遥对望。
格洛欧却没有看向他,她伫立在荒凉的山脉高地,虚着眼睛望向咔莎河的对岸,黑色毡皮斗篷笼罩着她全身上下,衣摆翻飞,只隐约看见她下半张脸,整个战场突然沉默得只听到马打响鼻,但巴罗伊的军士都不敢懈怠,警惕地对峙着。
这种极其消耗精神的等待显得太过漫长,在乌塞伽迪尔都觉得像是过了几个小时后,格洛欧举起一只手,两根手指往下一坠,黑塔骑士团瞬间发动,尘土振起,数千匹熟铁裹面的马匹顺山陂奔下,带着浓重的血腥味,迎面冲来。
格洛欧没有留手,乌塞伽迪尔也没有抱有希望,双方绞杀成一处。格洛欧是血族中的贵族,血脉的力量更加纯正,她冲杀之时很少遇过阻碍,但她挥手挑开侧边冲来的骑士时,突然遭遇重击,那不可能是人类能抵达的极限,这种短暂的爆发力只有血族才可能凭借身体构造的优势而掌握。
“…克维尔顿?”格洛欧瞳仁缩了一下。
克维尔顿咬着黑伞的伞柄,尖齿因为用力深深陷进金属的支架里,她手握三面棱剑,抬眼时让人感觉看到了坚冰。
格洛欧只是短暂停顿了一下,随后她手腕一震,收起了自己剑身上的三面棱,用平滑普通的剑再次狠狠砍去,这算是很收敛又很给面子了,而且算是一种败而不杀的保证。克维尔顿同样收起了三面棱,平滑地挥上去架住了她一剑,单手握牢后,突然扯断剑鞘的皮带,在手掌上旋转两周后,迅速朝格洛欧横切而去,格洛欧却目不斜视,仅用一条手臂格挡,寂静一霎,精铁剑鞘段段碎裂。
乔奇军营长的余光一直追随黑塔骑士团副统领,此刻一脸死了爹妈般的卧槽,拿剑鞘戳了戳乌塞伽迪尔的坐骑,指了指那边:“军…军团长,那边那边!”
乌塞伽迪尔转头,正值格洛欧与克维尔顿双双被爆发后的后座力震得退开,黑伞的金属支架划破了克维尔顿的嘴角,一行血丝沁出,但她发狠咬住,尖齿几乎要将伞柄彻底碾扁咬合。
“不错。”格洛欧言简意赅,再度执剑而上,疾冲而至,克维尔顿一把折断余下伞柄,从侧面闪过剑锋,接着伞柄在手掌心一转,倒刺向格洛欧座下的马颈,然而这一剑被格洛欧的膝盖撞开,她用黑漆的钢包裹住了关节,而且血族的骨骼比铁更硬,震得克维尔顿手腕生疼。
短短两次交手,却让巴罗伊军团的剩余军士们看得有点懵,黑塔骑士团也怔住了,双方出现了短暂的静止,在此之前没人能阻拦住格洛欧,跟她过招的人活不过一个回合,然而现在,这尊无法阻碍的象征被轻而易举地打破了。
乔奇语塞:“她…她她她不是个文官吗…她谁啊她…”
乌塞伽迪尔却慢慢皱眉:“好奇怪。”
“是啊…我去她力气好大!不知道她跟格洛欧掰手腕谁赢…”
“她还举着那把伞。”乌塞伽迪尔说,“平时克维尔顿打伞可以理解为她出身贵族,习惯是保持流行的白皙肤色…但是这种生死关头,她为什么还死死不放弃那把伞,甚至不惜割伤自己?”
乔奇忽然明白过来:“说的也是,那把伞…不知道如果那柄伞掉落,她会怎么样?”
乌塞伽迪尔慢慢垂下眼皮。
“应该会危及生命?”


抓捕


有的时候,安格火山震一震,就能引发西港口的海啸;同样的道理,乌塞伽迪尔就把疑惑那么一说,克维尔顿的黑伞支架就磕巴一下,被小尖齿咬折了,伞面提溜一转,风一鼓就要飞起来。
乌塞伽迪尔:“…”
克维尔顿一愣,她身处劣势,剑术方面确实不及格洛欧,但格洛欧也没全身心地认真过,这才捡着命跟她兜圈子拦着…保护伞再掉了那就完蛋了好吗!大太阳的中午!烫死了都!
在她没回神之时,格洛欧忽然直接探身过来快准狠打了她的手腕,剑柄脱手,随即格洛欧一手扯开骑士盔甲,被铁条压制在衣服下面的黑色毡皮斗篷一下子敞开,黑漆漆的布料猎猎在风中展开,遮盖住了一片天空。
克维尔顿完全处于一种放空状态,她的意识还停留在“敌对”的关系中,格洛欧速度的骤然加快吓了她一跳,而且还没反应过来剑就被甩了出去,她条件反射就将身上还剩的东西重重砸了过去,然后听到了一声闷哼。
她在斗篷盖住自己的黑暗里看了看自己的手,刚才扔过去的…好像是那个木偶娃娃。
糟糕,郁金香王子飞了。
不多时,就有微冷粘稠的液体落到了她的手上,克维尔顿被斗篷盖住,好一会才适应了这种黯淡到根本没有多少光线的状况,格洛欧坐在她马鞍前方,非常近,脸色苍白,那只木偶的肩膀处雕刻非常尖锐,刺入了她的胸口,血液顺着木偶上的凹槽淌了出来。
克维尔顿:“我…我不是故意的。”
傻子也能明白格洛欧刚刚在干什么,没想到这家伙还有同胞情…好吧,只算半个同胞,但这样毫不犹豫就摊开自己用“光昼城墙”材质做的风衣,还为此解除了骑士铁装,罩住克维尔顿不让她的血统秘密被发现,也是蛮有义气的,值得赞。
然后她就被砸出血了。
克维尔顿是明白血族那一身的皮,说不上铜皮铁骨,但也足够坚韧,除了被太阳一烧就化,像刀子砍上去都不一定能裂多大血口,但一个木头娃娃…能这么给劲?不会就因为它是王子的雕像就开这么狠的挂吧?
这得多大脸。
格洛欧撑在马背上的手忽然失力,整个人往后倒在马的鬃毛上,挣扎着握住缰绳不让自己坠下,面色竟然有一丝痛苦,能让身经百战的骑士露出这种表情,看来是真疼。
黑色斗篷外面的人不明真相,都不敢靠近,只听见战马在焦躁地打着响鼻,进进退退,铁甲摩擦间,也有人试探地开口问话,但格洛欧情况不对,克维尔顿也不任意回答。
克维尔顿试探地伸手,想将那只木偶拿回来,但格洛欧无力地挥开了她的手,抿着的嘴唇逐渐失去血色。克维尔顿就这么看了她一会,忽然露出一个欠打的笑:“你好弱。”
格洛欧气得抬腿踹她,但刚抬膝盖就细微地抽搐了一下,顿时又没有了力气,只能怒道:“你拿掺了血族的骨骼的东西行刺我,还他妈怪我弱?”
克维尔顿瞟了一眼木偶,明白了格洛欧受伤的原因,突然毫无感情地笑了一下:“格洛欧,你知道这次你在我面前杀了多少人么?”
格洛欧凛然,心下一沉:“你想杀我?”
“我不杀人,但你揍过我,我也没必要对你客气了对不对?你杀人和救我,这是两码事,分开记着。现在算前面的那笔账,格洛欧·波因尔,你的自由我收走了。”克维尔顿伸手卡住她半边锁骨,用尖齿咬破自己的手腕,放到她嘴边,“然后第二笔账,你可以进食。”
被含有血骨的东西伤到,这对血族几乎是致命的,尽管克维尔顿混血血液只有一半能吸收,但聊胜于无,格洛欧就着她的手腕汲取了一定量,然后用布料替代木偶堵住伤口。
克维尔顿找出了这片宽大的斗篷的边沿,外面焦急等了半天的双方人马睁圆了眼睛,目瞪口呆地看见动了半天的黑色毡皮下,钻出一个苍白柔弱的文官,向乌塞伽迪尔比了个搞定的手势。
众人:“…”
这他妈发生了什么…
黑塔骑士团的一名骑士瞬间上前几步质问:“我们副统领呢?”
克维尔顿还没说话,突然格洛欧在斗篷里扔出了一个东西,克维尔顿条件反射阻止,然而那东西被扔出的时候角度刁钻,正巧砸在那名骑士身上,那骑士接住,微微一怔,随后勒住马缰急退,大声叫了几句,黑塔骑士团所属竟然全部后转,突围而出,很快四散隐没于山脉间。巴罗伊军团的人追出了十几米后,乌塞伽迪尔突然抬手喝止了他们。
克维尔顿看着军团长慢慢靠近,还没等她开口,乌塞伽迪尔就低声道:“传令官阁下,我不追究格洛欧与你是否有旧,但是我想知道一点,如果我现在掀开这层毡皮斗篷,你会有危险么…生命危险?”
克维尔顿一惊,脑子里飞快想着怎样接话,然而无论哪一种回答都显得很假,她张口结舌之时,格洛欧的声音冷冷传出来:“克尔,我的剑在我腿上,借你用?”
克维尔顿反手就打了过去,格洛欧咳嗽了一声,不再说话,但乌塞伽迪尔听到了这句威胁,反而微笑:“看来是了,你们在借此躲避什么东西,这很好猜,因为我没见过克维尔顿传令官在夜晚打伞,是不是?”
“其实我在晚上也用伞的…”克维尔顿冒着冷汗,“只是天太黑大人没看见。”
“嗯,你皮肤很白,贵族后裔,我理解的。”乌塞伽迪尔笑容不变,“不知道你戴没戴过饰品?譬如…耳环之类的,能冒昧看一下么?”
克维尔顿额角上的冷汗流下浸湿了鬓发,她知道乌塞伽迪尔一定怀疑到了她的种族,血族外表的三大特征,血瞳、尖齿、尖耳。她的瞳色很好蒙骗,尖齿也可以掀起另一边瞒天过海,但耳朵绝对是硬伤。
“这不行…这…我…”克维尔顿结巴了半晌,突然一横心,一咬牙,“军团长,我坦白,我的耳朵生而畸形不便外露,不信你可以看我诚恳的双眼。”
乌塞伽迪尔略伸手拾起毡皮斗篷的一角,在指尖捻了一下:“是么,那格洛欧阁下呢?”他提高了声音,“我作为圣城巴罗伊军团第十二军军团长,乌塞伽迪尔,请求席勒黑塔骑士团副统领露面,商议此战后续事项。”
“大人…她受伤了。”克维尔顿插话,强调道,“伤得超重,快死了。”
乌塞伽迪尔似笑非笑:“那我让随军医师过来看看?”
“不不不…她还能抗…”
“那请格洛欧阁下出面,今天阳光很好,空气清新,不用担心伤口会感染。”
“等等等等,我下手太狠了,她还不能动…”
“这么重的伤势?克维尔顿阁下,我怎么记得你参加的是文官考核?”
“是呀…我也记得那场考核还是大人您监考的…缘分…”
躺在斗篷里的格洛欧:“…”
啧,你上司明显都看穿了一切,就别再挣扎了…趁其他人还没意识到种族问题上,赶快做了他。
四下寂静,格洛欧身上的血气凛冽蔓延,而克维尔顿只是低着头,乌塞伽迪尔沉默了一会,闭了闭眼,接着调转马头,高声道:“全军点名,收整战场,返回圣城。”
巴罗伊十二军立刻开始处理善后事宜,将死去同伴的铭牌收缴给军营长,整理出名单,随后检查随身刀剑损毁情况,以及行军食物的分配。克维尔顿左右看看,松了一口气,缩回斗篷里面,看了一眼格洛欧,说:“圣城也没有证据,只是暂且收押你,你为什么要把事情闹大?”
格洛欧淡淡一笑:“我爸同意的,而且我一人作死一人当。”然后捡起那个犹带血迹的木偶,抚摸了一下纹路,“守墓人送你的?对你挺大方啊。”
克维尔顿一愣:“啊…对了你认识公爵潘么?我去鱼尾之墓,那个人说,公爵潘也许知道如何让原始血脉苏醒。”
“不认识。”
克维尔顿不免有些失望:“这样啊…”
“不过小心点那个玩傀儡的守墓人,缇忒离世的时候,我暴怒之下想毁了鱼尾之墓,因此跟他打过。”格洛欧语气中蕴着冷冷的一丝杀气,“他的力量,不输原始血脉。”
… …
历时一周,巴罗伊十二军在押送黑塔骑士团副统领的安全感中,踏出了席勒盟国的边境,至今想起这段经历仍有些梦幻,幸好那位凶神般的副统领阁下并不常露面,让军士们保留了一丝任务完成的真实感。
格洛欧一进入圣城就被立即收监,没有召开任何的听审会,关押的地点封为一级机密。在巴罗伊第十四军军团长也被归还给圣城后,这件事就像是被抹去了一样,没人再提起那一场浴血战争,好像大贵族们与圣城教皇之间达成了什么缄口协议。
奇怪的是爱女如命的波因尔公爵也发表任何意见。有一次前往圣城议事,克维尔顿撞见了他,郁金香的花圃中,他面带优雅的微笑,悠闲地举起一杯博维科红酒,浅雪色头发挽起,长袍的袖口飘逸着精致的蕾丝花边,就像薄脆的蝶翼。
最令克维尔顿担心的是乌塞伽迪尔,血族选择作为贵族,而不沾染圣职的原因就是贵族之间容易周旋,就算暴露了遮盖掉也是比较轻松的,毕竟大贵族的光辉之下尽是龌蹉。然而圣职不一样,这里审查极严,而且容易追根究底,没有万全把握不好下手。
但乌塞伽迪尔什么都没有说,仍然对克维尔顿的黑伞视而不见,只是有时候会出神,长时间盯着克维尔顿,但克维尔顿一转头他就漠不关心地移开目光,抬头望望天。
将近平静的一月后,克维尔顿还在老老实实地当传令官,笔尖如飞的速记,乌塞伽迪尔喝了口咖啡,拿起另一份军务,忽然怔了一下,没头没脑问了一句:“格洛欧被秘密释放了么?”
克维尔顿差点把这句话都记下来,扼住了笔才回答:“大人,没有。没有被秘密释放,也没有被公开释放。”
“大贵族要将格洛欧交给圣城收押是因为之前频繁的贵族命案。”乌塞伽迪尔将文件扔在桌子上,“但又有命案了,跟之前的手法如出一辙。”


剧院


虽说释放格洛欧这种大事,圣堂不可能不通知巴罗伊军团,但确保万一,乌塞伽迪尔递交申请,想亲自确认格洛欧是否还收押于圣城。
与此同时,克维尔顿接到一封来信,落款是摩西雅,没说什么重要的事情,但是语序有点乱,大意是过段时间会申请进入圣城参加春日盛礼,顺便会过来看望她,希望保持联系。克维尔顿不怎么在意,回了个好字就继续埋头工作。
傍晚的时候乌塞伽迪尔回来,脸色有些疲惫,坐在椅子上沉默半天后,说:“我见到了格洛欧,她依然被关押,所以克维尔顿,我有几句话要问你。”
克维尔顿放下笔,抬头看向他。
“这对大贵族的证词非常不利,因为基本能洗脱格洛欧的嫌疑;而且她率领黑塔骑士团攻击巴罗伊军团的作为也有了说法——她拒捕是因为她不是幕后凶手。”乌塞伽迪尔敲了敲桌子,又道,“克维尔顿,我的问题如果你不想回答可以保持沉默,但别撒谎。”
“好。”
“你是用什么伤到格洛欧的?能让她瞬间失去反击能力,甚至放弃有利的局面?”
克维尔顿沉默。
“如果你不说,你非常可能是她的同谋,而且她的罪名无法洗脱。”乌塞伽迪尔说,“你身为文职,如果大贵族咬死了你绝不能伤到格洛欧这一点,你百口莫辩。”
克维尔顿小声说:“贵族的事,至于还把我拉下水吗…”
“至于。”
这一句话说的毫无余地,克维尔顿默然片刻,突然很想挑明事实,这样一味的提防和躲闪令人烦躁又难受,搜肠刮肚找出的理由错洞百出,况且…乌塞伽迪尔能理解呢?他也许只是等着她承认而已。
但克维尔顿又及时遏制了这个念头,她有些恐惧发现自己无法再付出信任,就这么不知不觉的,不论是谁,她头一次这样清晰地认识到,信任这个东西原来是这样珍贵。
珍贵到她不敢轻易支付,尽管她觉得面前的人毫无恶意。
乌塞伽迪尔就这么定定看着她,不论他的身高面容只是个十一二岁的孩童,单单他真实年龄也仅十九,没有太强的气场镇着,对待手下军士的态度,较之其他几个军团长也温和了太多。但是谁胆敢往身上惹上大事,他一对一跟人谈话的时候,眼神相当阴沉可怕。
见克维尔顿就是咬着嘴唇不说话,乌塞伽迪尔上下打量她,毫无防备地问了出来:“吸血鬼?”
“不…”
“是不太像。”乌塞伽迪尔像是突然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了,扭过头翻开新的文件,面孔微微发冷,“我当然不会逼迫你证明给我看,但是上面的人不一定坐得住。”
等克维尔顿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惊出了一身的冷汗,她也顾不得压制住惊慌的神态:“你…你把军务报告递上去了?这个不是应该由我来写吗!你没有做任何修饰?包括我跟格洛欧对阵的情况?”
乌塞伽迪尔微偏转头颅,对上她的视线:“是呀。”
克维尔顿的瞳孔剧烈收缩,倒映着面前的坚硬犹如堡垒的男孩,他的神情中含着淡淡的防备,这让克维尔顿感到一丝陌生,就像从未与他熟识。
也许本就从未熟悉过,马戏团中的小丑用华丽的装束挡住了自己真实的面貌,而巴罗伊军团第十二军军团长,将自己的心藏在一具十岁孩子的躯壳里。
… …
夜幕降临,克维尔顿像往常一样目送乌塞伽迪尔离开军务厅,如坠冰窟。
她脑子转得飞快,军务报告递交上去,离总务长察觉到端倪用不到几天,枢机主教也许就会受理这个事件,而按权贵们想将格洛欧置之于死地的心态,必定上请拿格洛欧开刀。到那个时候,不光格洛欧在劫难逃,整个隐没在诺丹罗尔的血族都面临一场清洗。
她感到怕了,真的怕,她听说过诺丹罗尔的人类脑子有时候会不正常,几百年前他们几乎灭绝了整个海女族,剁下她们的鱼尾,然后将她们架在木柴上燃烧,凄厉的惨叫飘荡在整片临近海域,收敛起的尸骨,堆积成了现在的鱼尾之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