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格尔木侯爵忽然惊叫。
血统压迫瞬间烟消云散之际,被强硬压制的反叛血族齐齐仰头长嘶,其中有一个反叛者突然蹿起,笔直地朝国王背后袭去。
国王没有回头,反手在空中抓住了那个血族的领口,像是提着一只张牙舞爪的野猫一样,仰头平静看着他,修长的手指略微用力,一个细微的图纹瞬间在他指尖成形,然后图纹突然横向扩散,覆盖了半径为十米的反叛者,霎时地面破土而出的荆棘缠住了他们的身躯。
国王不置一词地松手,往前跨了一步,刹那间以极速掠过了荆棘,周围大多数的反叛者呜呜地叫着,本能地低头退开,极少数健壮的反叛者警惕着握着白骨利器靠近。
国王像是完全没有看见这些野心勃勃的反叛者,不紧不慢地向前走去,快要接近重伤的五个血族时,突然从侧面扑杀过来一个反叛者,像是翱翔的隼要啄咬海浪中的鱼,双手的握着的白骨头部磨成了尖利的形状,像是寒光闪闪的刀剑。
一只手握住了其中一柄白骨刀剑,寒芒消失在合拢的指间,国王毫无花巧地劈手夺过剑,直接格上他另一把,火花呲出,随即几乎快到无法看清的骨光闪过,一柄骨刃直愣愣刺入地下,反叛者的喉间猛地抵上冰凉的剑锋,寒芒逼得他倒退一步。
国王毫无表情扔掉了剑:“跪下。”
反叛者低下了头,慢慢屈下膝盖。
格尔木侯爵忽然两手摁着安瑞的头部两侧,张开他的眼皮,让他直视前方。
安瑞有气无力地掰开他的手:“爸,都这个时候了,你做什么?”
格尔木侯爵忽然认真解释:“我是让你看清,蹭点经验,能不能学个一招半式?”
安瑞:“…”
这个时候还学你妹啊!你怎么自己不学!
在克维尔顿的印象中,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修沃斯王,无论第七纪元还是第八纪元,他永远温柔端庄、雍容微笑,披着深红色的天鹅绒长袍,浅蓝色月光透过窗框映在如雪的银发上,水玫瑰在他手旁绽放,薄荷清香迎面。
国王走到了克维尔顿的面前,短暂沉默了一下,弯腰握住了她的手,克维尔顿愣了一下,抖了下耳朵,忽然哭了,一头扎进国王身上,细弱的抽泣声混合着风。国王摸了摸她乱翘的头发,抬头扫视了一周,开口问道:“你们是从哪里进来的?”
格尔木侯爵望向半死不活的导师,导师沉默了一会,最终承认:“安格火山。”
“荆棘丛以内为禁域,我还封锁了海域,你们不知道么?”
导师张了张嘴,然而却不知道说什么。
“再坚固的封锁都会老化,无论当初设计多么精巧到不可思议。让国土存在着潜在危险,这是我的错。”国王疲倦道,“可你们在我修补的时候进来,闯出了更大的缺漏,这也是我的错么?”
“…”
国王半垂的眼眸色泽浓重:“也许现在你们还察觉不到严重性,我送你们原路返回,自己去王城找检察官,这件事…”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像是无法负荷重量,最终跌落尘埃。
他轻轻拉开了埋在自己怀里的克维尔顿,用指节将她脸上的泪痕擦去,然后走在了最前面,深红色长袍被风吹起波纹,所及之处反叛者尽皆退开。


朝霞


估计由于劫后重生,回程之时的格尔木侯爵变成了话痨,搭着安瑞的肩说个不停,话题犹如天马行空,从小时候的尿裤子的事一直数落到他这次的鲁莽。
安瑞烦不胜烦,他之前内脏受到了冲击,虽说血族强大的自愈能力正在显现,但这个时候更需要安静的环境,恨不得拿袜子塞住老爸的嘴:“爸,你究竟为什么要跟进来啊?你又不像王那么能打,拿鞋砸飞几个反叛者有屁用?”
格尔木侯爵愣了一下,嗫嚅道:“你是我儿子嘛…”
“那又怎么样?你就非得进来吗?”
“儿子有危险我怎么能不去救。”侯爵茫然,戳了一下安瑞的肩,“你不应该很开心吗?你看王女见到王,开心得不得了就跑过去了…”
安瑞简直想翻白眼:“那还不是因为王能打能救命?”
侯爵自鸣得意:“感情上是一样的嘛!”
安瑞毫不留情反击:“跟你不一样!”
走在前面的国王忽然回头,抬眼看向了格尔木侯爵,风吹起他的银发,沙尘飘扬。
格尔木侯爵一副如临大敌:“是是我也有错,就算为了救儿子反正进来了就是错!”
国王轻声叹道:“埃卢…”
“每次听到自己的名字就有种大事不好的预感…王您赶紧带路吧,我知道错了。”格尔木侯爵龇开一口白牙,笑得有点幼稚,“我跟儿子说话声音小一点…不打扰你们的。”
国王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继续向前走去。
身后安瑞要死不活地长叹:“爸你也不要打扰我好吗…”
导师搀扶着印希尔走在颠簸的地面上,走了很长时间后不免问道:“王,我们来的时候,似乎没有跑这么远…”
“那是你们自己认为。”国王淡淡说,“九大封锁遗迹是我和瓦拉塔设计的,它们呈环形阶梯状高低分布,但是头尾相连,这是个悖论,因此在悖论行走的你们,感官会彻底模糊。”
“可是…为什么封锁遗迹会在安格火山下方?”
“我说了它是个悖论,像是依布乌海的倒影融入本身,也像是一把双面锁。它的真实位置是在深海,堵住它的钥匙‘权杖’却在依布乌海本土上。”
遗迹中到处是深红色的土地和天空,抵达一处时忽然感受到一丝清新的风,国王停步,轻轻抬手,修长的五指用力收拢,上方的黑红色沙尘爆炸般轰然飞散,刮噪的声音响起,整片天空都像是纸张被撕裂,混沌的烟云旋转出一个狭窄通路。
格尔木侯爵如释重负地笑了:“终于能离开…儿子你回去的时候,别忘了带上那个纸包,那是给你妈妈的…”
安瑞木然:“你烦不烦啊?如果外面不是白昼,我们现在就能赶回去,不要什么事都要我帮你记!丢三落四你整天都记些什么啊?”
“我记得我爱你们…很爱…”
黄昏最后的暖光铺在了安格火山上,熟悉的景色扑面,国王忽然脱下深红长袍披在了格尔木侯爵的身上,红袍带起风声,半空中划出柔和弧度,然而与它一起摔落的,是脸色苍白的侯爵。
所有人震惊地看着那一幕,骤然倒下的侯爵背后重重落到地上,一截白骨剑刃捅破胸前的睡衣刺了出来,将盖在身上的深红长袍撑出突起,再一点点破开了密致的布料,白色的尖刺带着新鲜的血。
“我记得…”
浓腥的血从他口中涌出,格尔木侯爵向安瑞艰难微笑,又狼狈又白痴,但是又带着安静,他很少有这么安静的时刻,安瑞想要他闭嘴,现在他果真再也说不出话。
“不!不,不——爸!爸爸!”
安瑞发疯一般扑上去,他不敢摇晃,血泊从深红长袍下面蔓延开,浸湿了泥土,血污将脏头发黏在了他的耳畔,他甚至不敢看那副凝固笑容的脸。
他记起来了,他记起是哪里了,所有血族都将目光集中在他们的王身上,是啊,那是血族的君主,无与伦比的原始血脉之威,救命的一线曙光…然而他们忘记了前一刻,这闪耀的前一刻是他的父亲蜷起毫无抵挡的脊背,护住了他和王女。那些反叛者手中的白骨…是真的落下来了…
血族的骨,是除了光和火之外,唯一能对他们自己造成杀伤的武器,足以毙命。
安瑞的瞳仁急速颤抖,他忽然明白了格尔木侯爵的举动,他还记得自己连防身都不会的笑谈,于是第一反应不是呼救而是让他跟着王学习招数…虽然这举动太可笑了,真是可笑…在回程的时候他在尽可能多的说话,是因为再不说以后就没办法说了么…
“你是我的儿子嘛…”
这个人的话还在耳边,带着一点无可奈何的缩头缩脑,安瑞脑海忽然闪现出了太多的场面,全是刚才侯爵还滔滔不绝的画面,他小时候黏着妈妈不爱跟爸爸睡,侯爵只好委屈地去睡沙发,还有他总是跟母亲抱怨的午餐创意太烂,侯爵在一旁嗷嗷叫冤…
在责怪父亲不在自己前面引领的时候,其实他在后面默默撑起了你的苍穹。
“王!王,您救他!救我爸爸!我求您了…”
安瑞忽然转身跪下,脸上泪水滚落,然而国王只是沉默看着他,他亲手盖在格尔木侯爵身上的深红长袍被血濡湿了一片,艳如朝霞。
太晚了。
从埃卢·格尔木决定成为一个父亲的时候,就晚了。
黑枭扑朔地落下,夜幕降临,满地的黑色羽毛,这是一场安静的哀悼,唯一破坏这份安静的是安瑞,他努力抱着父亲的肩,挥舞着手臂驱赶那些默默衔来悼念花的黑枭,他语不成调:“爸…爸你醒来,它们又来了…它们会叼走你的衣服…你快跑啊…”
细碎的念叨变成了呜咽,最终哽住,撕心裂肺的哭声在安格火山回荡,犹如利刃划破心脏,久久不绝。
… …
第八纪元零二零年,侯爵埃卢·格尔木亡故于依布乌海安格火山,其子安瑞·格尔木向王城请愿剥夺爵位继承,以及一切贵族特权。
格尔木侯爵的遗体于九日后运回红杉堡,安瑞穿着漆黑的正装,胸前佩戴悼念花,望着母亲的眼神,将怀中一个纸包交给了她。
“爸爸…让我记得给你。”
侯爵夫人轻轻打开,里面是一丛朝霞赤,安瑞也认得,是作画最佳的红颜料,这种植物果实研磨出的浆,能画出最遥不可及的太阳。
安瑞垂下了眼眸,只看到在母亲手中的朝霞赤上有水珠砸出的一点水痕,然后他听见母亲将朝霞赤放在了脸旁,低声说:“我也很高兴认识你,埃卢。”
五个纪元前的欧柏学院,学生们欢声笑语,行走在雪象牙的阶梯上,夹着厚皮烙印的课本。
画室的窗户大开,浅蓝色的光铺洒而下,授课者教学生们辨认颜料,最终握住盘中一小丛浓烈的果实,笑着说:“朝霞赤,真的非常难找到,它们只在荆棘丛深处才有,需要披荆斩棘才能得到的颜料,我们说它的语言是‘很高兴认识你’。”
“笃笃。”
叩门声忽然响起,授课者抬了抬下巴:“弗莱蕾,去开下门,是哪个小家伙迟到了?”
弗莱蕾点头,站起来走向门边,拉开的那一瞬间,像是打开了自己一生中的门。
门外的男孩睁大了眼,红色的瞳仁中像是倒映着星光。
弗莱蕾歪过头看了一眼他的课本:“你是学政务的?怎么跑到这里来了,系别都不一样。”
男孩手忙脚乱捂住自己的课本,低着头,眼瞳却努力往上看。
“我想…想学画画!”
弗莱蕾怔了一下:“你课表上有这门课吗?”
“有,有的!马上就有了,等我申请。”
弗莱蕾有些忍俊不禁:“那肯定不是这堂课了,政务学授课者都特别严厉,你还是快去吧。”
男孩点点头,往后退了几步,刚转身忽然又回头,有些拘谨地捏着衣角,然后故作轻松地向弗莱蕾挥了挥手。
“我叫埃卢,很高兴认识你!”
“我是弗莱蕾,我也很高兴认识你。”
浅蓝的月光温柔依旧,却如阳光带了温度。
… …
依布乌海,芬可城。
芬可拉姆坐在木椅上,手中不停雕刻着一件小工艺品,他的手艺非常,将一截断木顷刻赋予新的意义,最后打磨抛光,把玩了一阵,放到了脚下。
旁边的小木桌上放着甜脆的血脂饼干,芬可拉姆擦了擦手,拿起一片,咔地一声咬碎,嚼了半晌,忽然将饼干往前面推了一些:“不要吃么?”
“谢谢,不必。”
“你在想什么?”
“什么都没有想。”
“是,你不敢想,完美的君主需要控制情绪,不能悲伤不能愤怒,你悲伤会有暴雨你愤怒火山会喷发,就算你的原始血脉的天赋全是攻击性,你也要摈弃压制它,因为你是王。”芬可拉姆说,“我听说一位侯爵因为擅闯封锁遗迹,死在你面前?”
“…”
“他的儿子还在他身边啊,让我想起苏路曼王战死的时候,你也在他身边。”
“…”
“好好我不戳你了,我不喜欢揭人伤疤,但世界喜欢这样做。”他的声调像是蒙上了尘土:“你是个在讲童话的人啊,这一本童话书,什么时候会讲完,你自己知道么?”
国王垂下眼眸,轻声说:“这个世界上,总还要有孩子做梦,如果我做完了我的梦,那么接下去的是谁?”
芬可拉姆沉默良久,有些寂寥地笑了起来:“王,您老了。”
国王不语。
“王,我在几个纪元前问您这个问题的时候,您回答我,永远。”
回忆真的是一件沉重的事情,太多的碎片交织,欧柏学院的光阴,抱着厚重政务学书籍的男孩,他挂科时的成绩单和其他不合格的一起送到了学术领袖们的手中,领袖们分配任务去通知他们,脾气好的会跟他们谈论一下未来的走向。
窘迫的男孩接过自己的成绩单,挠了挠头发,说麻烦修沃斯学长了,我还担心是个冷漠的学长扔完就走呢,原来我运气这么好,是王子殿下啊。
他说我爸是有议政权的侯爵,我也应该是侯爵,嗯学习政务是我的本分啦,但是我…我更比较喜欢画画,我不是特别喜欢画画,但是就是想去上课。
他说那个亚麻色发色的少女从门内出现,裙裾飞扬,那一刹那他眼前的世界仿佛被光笼罩,致命却美丽的太阳。
“想画出太阳!原来血族是可以画出太阳的,想拿到很多非常好的颜料,画她…”
“是的,弗莱蕾·托逊,学长你也知道她?她是托逊公爵之女,啊她爸爸真是对我特别凶呢!”
“学长要教我政务?这有点…不不不我很激动!我学习很认真的!就是话有点多,别烦我就行了。”
国王仰望着星空,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埃卢·格尔木,很高兴认识你。”


分手


第八纪元初期021年,依布乌海发布“单向转学令”,鼓励与支持学生进入金斧之院就读,在金斧投入更多的授课者资源,以及奖章制度;并且骤然减缩玫瑰之院的招生数量以及不允许金斧之院学生无故转学。
书记官拿到这份推行议案时,惊愕了半晌,问起王城总管:“这是要…预备攻袭诺丹罗尔?”
摩西雅平静说:“你觉得王会有这样的想法么?”
“不会,可是…”
“只是均衡一下两大院校的数量,没必要想太多。”
在玫瑰之院所有的授课者都宣读了这件事,然而愿意转学的情况并不乐观,领取申请表的学生也只是抱着考虑考虑的态度。几天后倒是有少量的表格填满递交上去,其中一份的名字是安瑞·格尔木。
装着允许令和学籍的白色信封很快分发下来,拿到崭新的金斧徽章时,安瑞拿掉了胸前的玫瑰徽章,装在信封里交了上去,礼貌地向授课者道别。
“为什么想转学?”授课者握着白色信封,语气有些惆怅。
“想毕业后去诺丹罗尔看看,我已经请辞了侯爵的头衔,留在依布乌海也有些狭隘,想到更远地方见识一下人类的艺术。”
“还会回来么?”
“我现在转过去,离毕业还很久呢。”
“也是,那跟玫瑰之院的老朋友都告别了吗?”
“还没有,正准备去。”
克维尔顿抱着课本经过欧柏图书馆的时候,撞见了从里走出的安瑞,他胸前依然佩戴着白手帕折成的悼念花,下方是灿灿的金斧徽章。
安瑞见到她,停了脚步,伸手将风吹到额前的亚麻色长刘海捋到耳后,轻轻点了下头。
“有告别会么?”克维尔顿问。
“没有,我要提前回去陪我妈妈,她最近比较狂热,总是不吃不喝搞绘画创作。”
“画侯…画什么?”
“太阳。”
安瑞提了提包,快要与克维尔顿擦肩而过的时候,踌躇了一下,低声说:“我去认真读过贝烈梅的历史,在那个年代,涌现出了太多的权力者,跟你很像。当然也许你是独立期所以表现比较明显,但是任何一个权力者的身后,都是浴血的骑士。”
克维尔顿看向他。
“也许未来会有骑士追随你,但不会是我,我只是个画师,我有血族画师共同的追求,画出太阳,但你不属于我笔下的太阳,我画不出你。”
克维尔顿沉默了一会,慢慢垂下眼帘:“我明白。”
“那,再见,克维尔顿殿下。”安瑞微微颔首。
“好的,再见。”
年轻的画师背着包踏上了胡桃船,在悼念花的微香中,年轻的王女抱着书转身进入图书馆。
… …
自从误闯九大封锁深海遗迹后,检察官严肃地教育了法令严禁出入的地点和理念问题,直到参与遗迹探寻课业的导师和学生测试通关,这件事才算是了结。
克维尔顿这段时间一直非常迷茫,她试着借来了贝烈梅的史学书,但是上面的每一句话都是中规中矩,像是战报一样,没有故事的情节,她有点看不下去。
她有点不知所措又有点孤独,想跟指引者说说话,然而摩西雅这段时间忽然忙碌起来,甚至取消了她自己惯例的茶点时间,根本无法找到她在哪里。克维尔顿站在王城的最高点,望着下面穿梭的侍卫和侍女,急匆匆抱着文件的书记官,还有皱着眉的议政臣…依布乌海的风声依旧温柔,却带上了倦意。
克维尔顿坐在城墙上良久,忽然垂下了脑袋。
阳光普照大地,君主寝殿被拉上了厚重的窗帘,人鱼灯点燃无温度的光,国王用手背支撑着额头,翻阅桌上的卷宗,毡袍浅浅披在背上,滚边落在地毯上,白绒绒的几小团。
忽然传来几声叩门,国王合上卷宗站起来,走到门边拉开殿门,克维尔顿抱着枕头站在门外,因为是夏季,她没穿拖鞋,两只脚有些不自然地交叠在一起。
国王微微怔了一下,这一幕像是时光倒流,上个纪元这个孩子也是这样,二话不说抱着枕头和咕咕钟就跑过来,钻进被子里倒头就睡。
沉默了一会,国王往后退了一步,侧过身:“进来吧。”
克维尔顿踮着脚跑进殿内,熟悉地将咕咕钟放到了盏台上,然后抱着枕头靠在床上。国王走到桌边,拿起犹有余温的血壶,倒了一杯血浆,拿起勺子时问了一句:“加蜂蜜么?”
“要的。”
“那记得睡前刷牙。”
国王搅拌了一下骨瓷杯,走过去递给克维尔顿,看着她埋头喝着血浆,伸手挡了一下她留得有点长的头发,免得垂进了杯子里。
克维尔顿捧着杯子一点点喝完,然后把枕头放下,舔了舔嘴角准备去刷牙。国王将空杯子拿起放到一边,忽然轻声问道:“你有想过转学去金斧么?”
克维尔顿有些奇怪地转头:“没有,怎么了?”
“你还没有升入玫瑰的高等院,重新学习金斧的课程应该不难。”
“可是我不想去诺丹罗尔…那里又不好玩。”
说完克维尔顿走进了浴室,等她洗漱完毕,出来时国王还在翻阅手上的那一份卷宗,克维尔顿猫着腰拱进被子里,将自己的枕头拍了拍,躺下去蜷了起来。
“你要忙到很晚吗?”
“是的,很晚。”
国王抬手调暗了人鱼灯的光,俯身轻碰了一下她的额头:“晚安,克尔。”
… …
第八纪元零二三年,诺丹罗尔血族总督波因尔回国觐见。
十六位议政臣也被召见,甚至王城总管摩西雅也破例参与,侍卫封锁了殿堂的一切通路,沉寂如堡垒的密谈持续了整整几夜,最终尘封的殿门再次被打开。
浅蓝色的月光投进浑浊的殿内,总督波因尔肃然跪在地上,宽阔的肩背上的正装没有一丝褶皱,他深深埋下头,像是一尊永不变动的雕塑。
议政臣纷纷从他身边绕过,沉默地拍着他的肩,每一掌下去,都像是一份承诺。
最终国王站在了他的面前,月光照亮了他的银发。
波因尔缓慢抬起头,忽然坚毅的神色一动,眼神中流露出了无助和茫然:“王,您会一直祝福我么?”
国王微笑,伸手按住了他的肩,用力下压:“依布乌海永远祝福你。”
第八纪元零二九年,王城中发生比较轰动性的消息,大约就是摩西雅辞去了王城总管的职位,远赴兰德城,肩负起诺亚城镇大总管的位置。
克维尔顿得知这个事的时候根本不相信,第一时间找到了国王,质问道:“摩西雅的举止和能力没有不妥,为什么要让她卸任?还去那么远的地方?”
国王刚历经彻夜的会议,疲惫地按着额头,撑起精神看向她,轻轻地笑了笑:“克尔,这不是我决定的,她自愿前往。”
“我才不信,我要去找摩西雅。”克维尔顿说着就开始准备东西,“说好了,如果她说不是这样的,你要让她回来,摩西雅可是我的指引者。”
国王拿起玻璃杯抿着添加了薄荷叶的血浆,直到克维尔顿快将自己收拾好,他才开口问了一句:“克尔,你的日记本带了么?”
克维尔顿疑惑道:“带那个干什么?我过去很快的,就几天,日记空几天没关系。”
“带上吧。”
“你不告诉我原因我就不带。”
国王困倦到了极点,慢慢合上眼:“没有原因。算了,不带也没事…”
克维尔顿凑近他,拿起国王的手指摇了摇:“修沃斯?”见没醒,又使劲摇了摇。
国王微微将眼眸睁开一丝,微勾了一下嘴角:“别闹,让我睡一会,昨天忙得太晚了。”
克维尔顿又拉了拉他的袖子:“那你去床上睡嘛,去嘛。”
闹腾了一会,见国王真的睡着了,原地转了个圈,去沙发上抱来了一叠绒毯,铺开盖在了国王身上。将边边角角塞好后,克维尔顿忽然踮起脚,在国王额头上弹了一下:“好,你就在这里睡吧。”
诺亚城镇处于依布乌海的最东端,往左一点儿就是以风笛音乐著称的兰德城,海岸线优美,有资格当选依布乌海漂亮的景色之一。
克维尔顿带着小帽子背着包赶到这里的时候,摩西雅正在跟一位书记官交谈,她一如既往穿着深色的衣装,神情坚毅。
“摩西雅摩西雅!”克维尔顿兴高采烈地扑了上前,一把抱住摩西雅,还没等她错愕发问,就一连串说,“你是不是自愿来这个地方?你都当任王城总管那么多年了不是说换就换的,那个新总管估计把王城弄得一团糟呢,你跟我回去嘛!”
摩西雅无奈地笑了笑,拍了拍王女的背:“我是自愿的,王尊重了我的意愿。”
克维尔顿不解皱眉:“可是…为什么?”
“因为这里风景好啊。”
“开玩笑都开得这么刻板,说明你在撒谎!”
摩西雅又好气又好笑,拍了拍克维尔顿抱着她的手臂:“殿下,请松开,不然我捏你耳朵了。”
克维尔顿一下子松手,捂住耳朵后退,警惕地望着对面:“你可是我的指引者,我只是觉得你突然请辞太奇怪了,你不领情还要揪我耳朵。”
摩西雅望着她,目光忽然柔软了下来,伸手揉了揉克维尔顿因为赶路而乱翘的头发,声音忽然像是落入了虚空,混合着几个纪元的深沉和悠远,在海潮的声音中添上一丝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