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老四,这是渡劫天罚,她区区一个元婴,能渡得过去?不如趁现在…”
四堂主甩袖怒道:“扯淡!”
不去理会异想天开的兄弟,四堂主腮帮子绷得死紧,望向刺目雷霆内扭曲的人影。
境界?又不是修这个,自降生起,她每一寸骨每一滴血,都在无数天罚中千锤百炼,洗筋伐髓,融汇成道。
一个宿命是跨入炼道的人,还怕什么悟道的天罚。
他沉重叹气,刚想挥手命令修士撤出三途渡河,突然身旁一闪,那缺筋货突然蹿出去,借着穿透虚空之能,手握石刀,竟是要背水一战。
四堂主震惊失语,喊都喊不出来了。
不等他出手接应,一个轰响,五堂主浑身焦黑倒退而出。雷霆吼怒,渡河狂嗥,当中的那个人扬臂振袖,声如震如钟鸣:“你动我,可问过苍苍天道——”
涤荡风云,尘烟俱退。
悟道三轮“化”,物无不达,劫过道成。
… …
冬至已过,腊月临近,玉墟宗离兑宫内,凝重压抑得近乎诡异。
茶盖磕在碗沿一声脆响,也显得聒噪。
北堂良运静坐许久,终是开了口:“消息已经在这儿了,可能不详识,但大体是如此的。”抖了下手中宣纸,“以一己之力挑上六合堂化神期以上众修,两位堂主,一伤一死,听闻外头‘饲祖’这俩字已经叫疯了。倥相,你这徒弟能耐太大,我玉墟宗庙小,这是赶哪儿来的大佛?”
四下无声。
觅荫真人左看右看,拍大腿哎了一声,打了个圆场:“事儿没弄清,别整的跟兴师问罪似的。现在人都还在外头没回来,到底什么模样,等人回来问清楚,再打算不迟…”
北堂良运砰得一拍桌子,厉声道:“觅荫,少来这套,弟子惹出这么大乱子,宗门将来怎么搞你想过么?散修讨要说法怎么办?仙宗施压又该如何?人修妖修之间的问题呢?是,你不是宗主,不想这些——就万年唱得一手好白脸!”
劈头盖脸一骂,觅荫拢了拢袖子,鹌鹑样的缩了。
北堂良运烦忧难消,她想不通人修的胆子怎么就那么大,非要把事闹得不死不休,扣成死结,扔给师门,要是处理不当必成大祸。
接到这个惊骇消息时,她第一个想法便是立刻将此人逐出宗门,万事退让求稳,是她执掌玉墟宗五百多年以来养成的惯性。
但她很快意识到行不通,要是她自己的弟子,能使唤动,逐便逐了。可法锈的师父离兑宫宫主,对自己开山大弟子可谓爱护到了极点,就算犯下天大的事,想让他逐人也没商量。
正剪不断理还乱之际,突然殿外嚷嚷起来:“师父师父!您快出来啊!”
北堂良运当即一个茶碗砸过去,撞得殿门一抖。
殿外的曲验秋吓得脸色发白,口齿不清:“师父,还有师…师伯!大师姐回来了!”
一直沉默的玄吟雾迅速抬头,起身往外赶。
寒风呼啸,法锈就立在长阶之下,一伙儿师们长辈鱼贯而出,觅荫刚想出声,瞥了眼北堂良运,将话咽了下去。玄吟雾刚步下长阶,突然顿住,发觉法锈披上了一袭黑衣——她之前从不穿深色衣裳。
法锈怀抱着一个黑色石盒,沉默向上走,一直到北堂良运前方,才道:“北堂宗主,请进殿一叙。”
北堂良运拿不准她葫芦里买啥药,尚在犹豫,法锈侧过脸看向玄吟雾:“师父不是想与我一同去涂山九潭么?明天吧。驻留三天,尔后礼尚往来。”
玄吟雾见法锈这样子,心里乱的很,她以往就算面上不笑,眼眸从没消退过笑意,正因如此,才能让人瞧出那一抹鲜亮活气。
他怕的就是法锈这不对劲的样子,恨不得马上屏退左右问个究竟。
这时北堂良运摇头走入殿内,是决定听一听了,法锈随之跨入门槛,一横臂挡下其余妖修:“师父和其他二位,请暂候殿外。”
殿门缓缓阖起,隔绝声响。
击磊真人一脸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弯腰磕了磕滚进草鞋的沙子,四周望望,见无事便打招呼先走一步。觅荫嘬了下牙,一脸担忧望向师弟:“倥相,有点难办啊。”
玄吟雾盯着殿门,忽然道:“她手上拿的是什么?”
觅荫怔了下,细细想来,胸口一沉:“不对,你小徒弟怎么没回宗?”
玄吟雾还没答话,背后在冷风里直打哆嗦的黄雀,已经愣头愣脑开了口,睁大眼睛喃喃问:“对啊,小、小师妹呢?”
整天听他“大膨颈子”、“大偏头风”的叫,这一声小师妹,罕见到了极点。声音也飘忽,被风一刮,就割碎在了空中。
风雪无声,只余殿角风铎低吟,在山间空荡回响。
玄吟雾抬头望去占地广阔的离兑宫,觉出几分冷清。不到十日前,破尾还撵得她二师兄嗷嗷叫,有法锈纵着她,而卫留贤是绝不唱黑脸的,深谙调和之功,一唱一和,好不热闹。
眨眼之隙,白云苍狗。
玉墟宗一片愁云惨淡,最没心没肺的,大概算坎艮宫的那只虾了。真真正正的两耳不闻窗外事,坐着不嫌腰疼,听死对头离兑宫大师姐今日归宗,屁颠屁颠过来,想要借着“我师尊欲撸了你首徒之位”的讯音,大肆揶揄一番。
路上遇见曲验秋和卫留贤师兄弟,清咳一声,上去捻着自己的虾须,四平八稳地开了口:“哟,这不是离兑宫的师弟们嘛,怎么这么垂头丧气呀?我早说过,凭你们师姐那得罪妖的性子,呆不长久,迟早要被赶出去,这不——”
他被一个巴掌抡了出去,栽了满头的雪,翻身起来怒道:“谁敢打我!”在看清来者一瞬,立刻缩头怂了,捂脸赔笑,“师父怎么在这儿啊…”
太阳正殿门槛上,法锈黑色外袍未系腰带,搭在肩上衣边翻飞。北堂良运神情复杂至极,似乎有太多的话想一吐为快,揪不出个头,便全呈现在了脸上,硬生生造出一张五彩斑斓的脸色。打完自个关门弟子,没像往常一样边斥责边护犊子,而是面向离兑宫的两个内门弟子,客气道:“二位师侄莫要在意,本座回去定当严惩。”
从没得过宗主这样对待,曲验秋与卫留贤一同愣了,若放到平时,定当下巴翘上了天,能拿这事在永笃前嘚瑟一个月。
可毕竟不同往昔,吸一鼻子气,都是风雨欲来,浓厚得令人手脚不知往哪放。
这些习惯看人脸色的小妖修,诚惶诚恐夹起尾巴,蹩脚学着长辈的官腔:“不敢不敢,宗主言重了,永笃师兄也是玩笑…”
缺心少肺的永笃看看这个望望那个,犯了糊涂劲,还想不服,被他师父一个嘴巴扇回去了。
妖修的预感准的居多,当天夜里离兑宫发生变动。
宫主玄吟雾远游,首徒法锈返家,都给出了个归期不定的回答。原本被众妖看好的关门弟子破尾意外身亡,代宫主之位竟落到了最不靠谱的二弟子曲验秋身上。
曲验秋当场傻了,他非常有自知之明,无论是修为还是处事都难当大任,急得跪下直哭:“师父,大师姐,你们别走啊!我不行的!我真的…不行啊!”
玄吟雾垂首折纸鹤,正着手知会涂山九潭一声。
法锈道:“北堂宗主会照应你们,觅荫师伯不用说,击磊师叔承过我的情。此外,我们师父在封煞榜相识的旧友将前往玉墟宗小住,出了事,这些大风大浪里活下来的能顶上,跟后面学学。”
她走到两个师弟身旁,最后摩挲了一下曲验秋柔软的头毛,吐出一口气:“我十几岁那年涉世,觉得这天地真大,街上车水马龙言笑晏晏,而我连话都说不溜。”
拍了拍卫留贤的后背,将代宫主令留在地板上,走出殿门。
一生中总会有几个“一夜之间”,在某一个过后,无忧的少年时光被一刀斩断,世事蜂拥而来,毫不在乎地拔苗助长。
就算听见根茎撕裂的声音,也要咬牙存活。
件件事都决定得分外仓促,翌日一早,法锈将一串缕空手炉埋下,才从新立的坟茔前站起身,洗了手与师父一道走到玉墟宗的宗门前,各路师长弟子难得在寒冬腊月起了大早,顶着一脑门子雪花侯着。
觅荫正拍开饯行酒的泥封,见正主来了,连忙斟上两碗。
法锈转身面朝玉墟宗的数千山峰,整掸衣袂,俯身跪下,北堂良运急忙避开,不敢站在这一礼之前。谁也不知道法锈这一屈膝跪的是谁,风潇潇兮,大雪漫天,她漠无表情跪完,接过酒一饮而尽。
北风卷地,雪尘纷乱,很快遮盖了那两个渐行渐远的背影,若隐若现,直至不见。
觅荫瞅见离兑宫就剩俩伪化形的崽子,不由啧了一声,略微提道:“就算要走,也太急了吧这…闹得妖心惶惶的…”瞥向北堂,打了个哈哈,“宗主您怎么也不拦着点?”
北堂良运呼出一口热气,闭了闭眼,唇齿间冒出的团团白雾犹在颤抖。
——“天子莅临,敢有不从?”


八荒

作者有话要说:
修完,有后续剧情
玉墟宗北堂宗主怀揣何等心绪暂压不提。玄吟雾与法锈这回远赴涂山九潭的大道,平坦得有些过了头,像是被提前清扫过,不论哪方的魑魅魍魉都不越雷池一步。
离宗之事办得脚不沾地,许多要问的话一句都未出口,现在有时间了,又平添几丝近乡情怯,玄吟雾犹豫了三四番,不知道从何提起。
破尾之事,他并非毫无波澜,只是未尝亲眼见过小弟子毙命于面前,除了略有些哀凉,其余刺激倒是不大。
法锈不同,他看得出来,百八十年积存的肃然都堆在脸上了。
他有心宽慰,搜肠刮肚想不出能用的词——哄之一字对法锈,是关公面前耍大刀,明摆的适得其反。思量片刻,默不作声先把手拉上了。
法锈一顿,从善如流地反握住。
戌时,大雪封路,入住客栈。
天光渐歇,法锈扫了扫自己头发上沾的雪粒子,刚想往门外走,玄吟雾想都没想一把扯住她,问:“你又往哪儿去?”匆忙之下拉偏了位置,法锈这件黑色外袍没系牢,扯脱了半个肩,露出下边严严实实的中衣。
法锈回头,说了这天以来的第一句话:“师父想玩扒这衣服的花样?可能有点难度。”
玄吟雾:“…”
大概是脑子没转过来,他毫无意识地接了一句,“什么?”
法锈沉吟,招手让他凑近,一只手勾住他脖子让他俯身,另只手慢条斯理解开衣襟,一振袍袖,披了半片在她师父身上。
狐狸毫无防备,黑袍刚上身,瞬时重如泰山压顶,直击识海,仿若大道有成六根清净,半丝绮念也无法兴起。
袍边滑落。
玄吟雾顿觉从头到脚一轻,诧异望着这身纯黑的衣裳,刚想问点什么,法锈半披着黑袍,用一种“你懂我”的神情道:“是吧,浪不起来。”
“…”
玄吟雾还没开口就被噎住,肺腑里头五味杂陈,呵斥堪堪涌上喉口,被久违的熟悉劲头一冲,烟消云散。半晌后笑了出来:“你不是一直嫌深沉色儿显老么,穿这个做什么?”
他话里顺嘴的一句“披麻戴孝”终归还是掠了过去。
法锈道:“衣服是老气,但我只要肯穿上,身价不一般啊。”
玄吟雾道:“与你饲祖身价相比如何?”
“没比头,饲祖的名号说到底就是一张草纸,除了手上赚得跑断腿的几个钱花销,能有什么身价?”法锈理好衣襟,“这身旧皮可不同,显赫着呢。”
打量那件袍子,连个纹路都无,只像是一匹单布裁制而成,玄吟雾眉梢一挑,显得有些疑惑。
法锈不打算往深里说,吹熄了灯:“不过这种紧箍咒似的的衣裳,我消受不起,师父你也不乐意吃斋吧。”和衣往榻上一躺,“迟早剥了它。”
窗棂处透来凉薄雪光,提了屋内昏暗的色,呼吸声也纠缠一起,一只手理开法锈额前的碎发,俯身在她额头上轻轻亲了一下。
半晌,身侧有重物压下的凹陷,毛茸茸热烘烘的头绒蹭了蹭她的脸颊,挨着入睡。
第二天雪停,北风也不刮得那样掀雪翻浪的骇人,玄吟雾与法锈紧走慢赶,本想一马平川般直抵狐狸窝,结果还是捱了两三天,办了个年货。
再怎么四大皆空的袍子,也阻挡不了法锈一颗赤忱处事的凡心:“空手去不好意思,还是买点东西,心意不够,样子总要做的。”
玄吟雾瞅她手里拎了一捆油纸包的酱汁鸡脖,盯了半天:“你买这个做什么?”
“零嘴。”法锈撕了个小口,凑过去嗅了嗅味,又晃到玄吟雾面前,“在麻酥糖摊子前停留半天,后来想想那招小孩欢迎,不招狐狸崽子待见,吃了掉毛。”
油纸包的边角刮到了他的嘴角,从那个小口,漏出了一丝热乎浓郁的气,他舔进嘴里,没尝清是什么味,暖意直窜脊骨。
“走那边。”她的声音在喧闹中被搅散。
天暗得快,法锈站在一串灯笼侧面,暖融融的光映了她半边,人来人往,她低头在摊子上挑拣,另一只手松松挽在玄吟雾的臂弯里。
小城里张灯结彩,大街小巷填满了热火朝天的吆喝,混着芝麻翻炒的脆香和各家秘制的卤水酱汁味,热气白雾滚滚升腾,融化冻雪冰溜。
玄吟雾拎着满手的年货,觉得还可以再买下去,沿着这条四通八达灯火通明的大道,与无数个赶集夫妇或凑热闹的道侣擦肩而过,漫无边际,永不到头。
相比之下,不合时宜的黑袍也不是那么碍眼了。
她是关不住的。
套上一层放空红尘的束缚又如何,按着她的头在耳边念叨一千遍安分守己,也扛不住她充耳不闻再次仰头。
几日前,玄吟雾在玉墟宗给涂山九潭写信时,上书“轻装便行,不期而至。”…那时他绝不会想到,自己会以扛着大包小包的形象回狐狸窝。
涂山九潭偏南,冬日仅有几场薄雪,放眼望去除去山尖尖白了头,一派山清水秀。前来迎接的是玄氏的分族长,寒暄还没脱口,身后一群尖耳朵大尾巴的小狐妖撞了他一个跟头,前仆后继地耸动鼻子嗅着堆在地上的年货。
老态龙钟的玄氏分族长揉着腰,挥苍蝇似的皱眉一叠声“去去”,扇开崽子们,抻着痀偻的背,抬手拍玄吟雾的手臂:“你们这批小崽走了好久,七八百年了吧?”
玄吟雾应了一声:“离家有八百一十六年。”
分族长虚眯着眼:“带什么东西回来了?小崽一个个馋猫作怪。”
这话他答不了,买的都是啥他也弄不清,不由看向法锈,法锈上前一步,睁眼说瞎话的谦辞顺口道来:“哪里,不过是千里送鹅毛。”
分族长特别受用:“太见外了。”
“在下师承倥相。”法锈顺势见礼。
分族长一笑,眼角褶皱迭起:“倥相?玄氏有几千个可冠以倥相之号的妖修,这个在外头管用,当个靠山,在自家容易糊涂,指名道姓吧。”
法锈听闻,瞟了自家师父一眼:“承蒙分族长教诲。”狐狸警惕望来,法锈对视回去,缓缓念道,“在下师承玄氏吟雾。”
玄吟雾没来由腿脚一酥。
没缓过劲,分族长枯瘦的爪子已经拍打上了:“好,好,教会徒弟饿死师父,小雾,这样的勾腔弄调,你使得出来吗?”
玄吟雾:“…”
分族长叹气:“知道你从小就放不开,耳提面命还不听话。八百年,你就带回个技高一筹的徒弟,光顾着桃李芬芳啦…”
玄吟雾耳朵烧得慌,想打断也是抽刀断水水更流,直到法锈插了句嘴:“放不放得开暂且不论,人里人外两副模样嘛。不过师父这名字没取错,尤其是中间那个字。”
分族长不愧身为一只老狐妖,身子骨不中用,脑子转得飞快,再望向面前师徒俩个,眼光一片扑朔迷离。对于法锈无师自通学会这类“素包肉”的话,玄吟雾已经想扒了她那身黑皮了——连个荤话都挡不住,那玩意儿穿她身上到底有什么用?
三方心怀鬼胎沉默,门前剩下的,只有狐狸崽子们啃吃酱汁鸡脖子的咔嚓咔嚓声。
随后在玄氏的大洞府稍歇少许,玄吟雾和法锈又去拜会了涂山九潭的另两氏,皓氏与朱氏,交情谈不上多深,客套话滚轱辘着讲。
拜谒大族长放到最后,深处的洞府上方的漆字脱了釉,几只火红皮毛的小狐狸正在叼着笔涂抹,扭动中露出白肚皮,法锈一抬头就走不动路,手不自觉就伸上去薅,半途被截住了手腕,扭头看玄吟雾皱着眉头:“不要随便挠。”
法锈道:“指头痒。”
玄吟雾看了一眼她的指尖,尖尖俏俏的,又别过目光:“马上要见大族长,你…”攥着她的手慢慢放到自己的黑发间,让她摸到抖着毛的绒耳,又一本正经训斥,“快点完事。”
话一出口他就觉得不妙,果不其然法锈立刻颠倒黑白:“师父,长者门前,当谨言慎行。春宵戏语,有失体面。”
玄吟雾气得耳朵差点支棱竖起来。
等法锈过了手瘾,她才一甩衣袂,与玄吟雾一同跨入大族长的洞府槛儿。
然而这次,没像前三次等来老头或老太慈眉善目的问候,迎来的,是一声拐杖落地的重响。
涂漆的小狐狸吓得跌了下来,四处蹿走。
玄吟雾的脚步踌躇了会,诧异抬眼瞧,从躺椅上猛地站起的大族长身躯抖动如滚油溅身,瞳仁竖起,直勾勾盯着法锈,腮帮子抽搐着,老皱的皮格外触目惊心。
法锈谦和的笑容骤然一敛。
剩余的笑意在大族长吐出两个字后,彻底消失。
“天子…”大族长胸脯剧烈起伏,撑着椅面,颤巍巍滑坐地上。
天地在颤音渐消中短暂凝滞,不说涂山九潭大族长、一只脚迈进上古期的妖修,就算普通修士,个个活得长见识多,傲气直冲内府,性命当头也断不会轻易腿软。
那对瞳孔钉死在法锈身上,囊括整件后摆铺地的黑色袍服,没有往上拨动分毫,也不曾施舍余光在她的脸上。
法锈提步,走至大族长身旁,俯身一把捞起他的胳膊,那只臂膀在她手里一个颤动,法锈皱起长眉,想说什么,没开口已经失了兴致。
“怎无臣仆随驾?”
恍恍惚惚的一句问话,法锈松了手:“不日即归。”
大族长连珠带炮:“何时归?”
法锈没有说话。
她并非故作不理,话到嘴边该说就说,只是正襟危坐的款儿、打情骂俏的调子,全收罗在饲祖那副面皮心肠里。饲祖过的是闯南走北的挨千刀日子,不论他人怎么哄抬,身段放低易于来往,不少人吃这一套。
但是一朝披上显赫的皮囊,故意在地上沾灰走,也被捧成天上的星月。星月能说什么?它们倒做了表率,就是冷冷清清挂在上头,俯瞰众生。
有人乐意,不但乐意还享受,扶摇直上也算求仁得仁。
法锈觉得没意思。
连话都说不出来,还有什么意思。
她在天上地下的落差中交叉思量,威严十足的“放肆”和装孙子的“预计三日,望大族长多担待”之间徘徊半天,想得很烦,索性不说了。
然后她望见了狐狸投来疑虑的目光,难掩惊诧,但还算平静。
法锈道:“那就今日归家吧。”
一声“天子”叫得响亮,不是白叫的。来的时候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仿若省亲,走得必然不能寒碜。
涂山九潭大族长亲自陪同,三氏分族长侍立在后,法锈有一搭没一搭接着话,面对之前自己以晚辈礼拜访过,如今毕恭毕敬的几位老头老太,玄吟雾第一次瞧见她脸上居然会出现“我现在该说什么?我下句话又要怎么说?”的彷徨神色。
饲祖连话都不知道怎么说了,这大概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玄吟雾笑不出来。
他想起法锈曾经用抑扬顿挫的语调道:“别看我现在舌灿莲花,以前舌头捋不直的,讲话当背经,还缺音少字儿。”
花言巧语太多,他想象不出她还有口难言的过往,想想觉得不可能,准是她添油加醋,或是在哪册话本子里偷截一段哑巴结巴的词儿,随口道来。
现在他看到了。
纸鹤如雪发出,不时有身着四大仙宗弟子袍服的修士陆续赶来,跪地行礼,护驾一旁。此刻再说她是落魄世家精心栽培出的未来,简直玩笑,能大规模驱策仙宗人马,世家千年前猖狂的那段时间也不可能。
四大仙宗俯首帖耳的盛景,还是有过的,在万年前。
势力间制约平衡,靠势力中大乘期修士的数量。四大仙宗大约各有一两个,六合堂六位堂主皆为大乘期,双方勉强持平。但仙宗总是占尽先机略高一筹,不在于底蕴和名声,而是它们背后还站着一个极端避世的势力。
海纳百川,仙宗首座。
千年来“仙宗首座”的尊称更多的是昙花一现并不如雷贯耳,原因是它太避世了,没人见过有打着这名号的活人出现。要是没点阅历,一般人想不起来。
一旦反应过来,不由心慌。
仙宗首座从未消亡,而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根深蒂固。
玄吟雾低声道:“你出身…”停顿了一下,才续道,“八荒殿?”
法锈已经一脸了无生趣,叹口气,勉强打了精神:“不算。”
过了一阵,又道:“八荒殿设殿八处,殿主各自为政,这与六合堂很像。但六合堂的决策,是由六位堂主共同商议的,八荒殿不是。世人尊一声殿主,实际上真正的称呼是殿仆,在他们之上,还有宫臣,宫臣之上,是家主。”
她道:“准确说,我来自八荒法家。”


家主


八荒殿是什么时候建的,不清楚,又是怎么得以闻名的,也很模糊。
追溯起来,有史有据牵扯过的大事,是万年前众势力联手强行推行灵币,全面清洗掉市面上计量不便的灵石。
同时这也是六合堂最巅峰的时期,力压四大仙宗,得了八荒殿的正眼一顾。
当年的六位堂主心高气傲,引出了这个一直不吭声的庞然大物,自然要战上一战,但未能跨过去第一道坎,八荒殿没有沉默,驻守各方的八位殿主应战。
鏖战数日,六合堂惜败。
惜败二字,从字面上渲染出一丝惺惺相惜之意,简而言之看得过去,并未打压到六堂主百折不挠的脊梁骨。只是马失前蹄,不免心怀忌惮,壮志未酬心犹不死,暗中与仙宗拉线,抱着一锅端了八荒殿的心思,过去探探口风。
不久后,口风传回来了,四大仙宗不约而同表示忠于首座,绝不反水。
六合堂哈哈大笑,指名道姓嘲笑堂堂仙宗,竟也奴性至斯。
仙宗不为所动:“八殿三宫,尚可一搏。天子在上,不敢僭越。”
任何一个修士,听到此言,第一反应都是——“我等超脱凡俗,道人何来天子?”第二反应是:仙宗果真畏缩如龟,成天整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龟缩一代,有可能,就当那一辈的胆子都被狗啃了。
缩了成千上万年,只扔出个“打不过”的理由,未免太敷衍。
毕竟仙宗每一代的掌舵人都年轻气盛过,狂放如蛾,白昼扑日,黑夜撞烛。要是出了个尤其桀骜不驯的,私下肯定不服老人之言:“师尊怎的如此守旧,您瞧好了,待徒儿喝上二两黄酒,定打上八荒殿,将那劳什子的天子揪来见您——嘿,到时候,那娇生惯养的小子别吓尿了裤子!”
只是多少天不怕地不怕的蛾子,被一句语重心长又矛盾绝望的“你不懂”扼住双翅,而后慢慢地蜷缩在火光能照到的罩子上,从师长手中接过重任,与对八荒殿的俯首称臣。
也只有真干过“挟天子闯八荒”的仲砂,敢不卑不亢直言一句:“道有人,天无子。”
此刻的涂山九潭,无数回的陈词滥调再次提起,狐狸问:“为什么称你为‘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