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刹破尾奋然冲去,却被江访安牢牢摁住七寸:“不要冲动。亲眼目睹一下,饲祖昔时的势不可挡。”
法器嗡鸣和人群吼叫尽皆被水声吞没,法锈不退不躲,赤手迎上,空中霎时扬起一线鲜血,腹背受敌中她左冲右突,行云流水,毫无滞凝,刀剑相擦呲出刺目火星,灵气紊乱暴突,电光石火之间,一柄不知从何处飞出的断刃急速旋转,带着穿风的尖啸,直直扎入破尾脚前的土地。
破尾愣愣盯着半截仍在土中震颤的刀刃,上面一滴血此刻才滑下,没入黄土。
此刻,乌云密布,九天雷殛伴电光怒吼轰击而下,地面崩裂。
“看到了么?”江访安鬼修之身,不敢沾染天罚,拎着破尾避开几步,“死战与切磋,差距便在此处了。”
撞见雷劫,修士急忙防护自身,铺天盖地的人群稍微散开,法锈才得了一丝喘息之机,然而未做休整,毫不犹豫突进,人墙正面被她撕开了一道清晰的裂缝。
“跟上!”江访安放开破尾,顺那条破开的路冲向三途渡河。
六合堂不住溃散,饲祖一旦锋芒出鞘,无人能挡。人墙逐渐变薄,三途渡河近在咫尺,法锈目不斜视劈落阻碍在面前的修士,一切的剑术功诀,在道法面前,寸寸碾过。
直到她刺空了一回。
要论熟悉,与本堂相识十余年的饲儿祖宗,显然对她的这些同僚略有了解,但这一击过后,她极为短暂地怔了一下,紧接着迅速地再次反手回击,低声道:“鬼修!”
法锈突然止住,一鼓作气的气势被迫停下,左右望去,六合堂的人已经向两边逃散,而正对面的,是从平静如镜的河水中浮上的,无穷无尽的鬼修,阴森森飘上岸。
要说他们来意友善,简直就是开玩笑。
法锈顿时心中微沉,意识到自己漏了什么…
身后江访安与破尾已经赶到,法锈向江访安瞟去一眼,后者神色不动:“法锈小友,他们不是冲你来的,是冲江某来的。”
“你做了什么?”
“一点小事。”
“我洗耳恭听,什么样的小事,引动了过半三途山的鬼修?”
江访安笑而不语。
法锈望着他,又转而看向自己脚下,沉默。
时至现在,她终于明白自己漏算在何处——不光是没有战前筹谋推演。
饲儿要办到的事,她一件都没做。
对江访安这个鬼修,她知之甚少。言语试探过,一无所获;四野门这个消息集市逃了一个怀揣重宝的鬼,各处闸门必有人马把守,没法进去探听;而另外,布阵后精力未恢复,怕引动小天罚招来六合堂,甚至没跟他交过手…
这次不同于迢遥境,水已经很浑了,没办法搅,波及更广,只是树敌,拉不了助力。
饲儿的手段,该如何做她根本不用细想,已经浸入言谈举止,相处间将人摸个底朝天,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可是这次,有意无意间被堵上了所有的路,环环相扣,除非她放弃,再无可解。
但可能放弃么?
不能。
从一开始。她若不来南师城,如江访安所言,就会有十几个玉墟宗弟子的尸首等着她前来一探究竟。然后迢遥血肉和野狗般抢食的修士,会撵着她向三途渡河赶…如果她脑子一抽,突然不答应了呢?江访安在小院花圃中的那一段话——关于“法世”的话——也会逼她走下去。
走到这一步。
鬼修摩肩接踵地浮动在河面,越涌越多,河水中大大小小的石头耸立,说是矮山都牵强,更像一个个丁点大的小屿。当战意渐浓之际,那远方岛屿中终于传来高吼声:“江访安,狼子野心!为夺一个于鬼修无甚大用的机缘,杀其夫人蒋菀!南师之截,八百余鬼修,自此魂飞魄散,再无轮回!”
江访安在这河水吼怒和斥骂中,安然一笑。
他的嗓音,如修剪花枝时的那份从容:“既然都说于鬼修无大用了,何必还兴师动众呢?阿菀本不会死,你们不拦截我,也不会死。”
“畜生!菀夫人与你相互扶持多年!”
江访安眼窝深陷,带着疲色:“事不过三,一遍又一遍解释,已经很厌了。世上哪里有那么多有情眷属白头到老。烦了倦了,不念不怨,各奔东西,相见陌路。”
他转头向法锈道:“法锈小友…哦不是,锈主。真年轻啊,第四十九个了,时间真快…”
他没能说完,鬼修们在那一刹那发动了攻击,他身轻如燕飘然而去,顷刻掠至河岸,手指在半空抹过,一只碗掉落出来。江访安边往河中央退去,边掰开一半,断口整齐,其中那赤如玛瑙的水似乎是凝固的,一分为二。
法锈身旁全是冲回三途渡河的鬼修,她在黑鸦般的阴影中冷冷眺望,并不追上,半晌,一揽破尾的肩往回走:“回宗吧。”
破尾不免呆住:“师姐?”过了下又问,“是我…是我拖累了吗?”
“不是。”法锈没什么表情,“我还想看着师父渡劫飞升,你和俩二愣子师弟独当一面…”她低头,自嘲地笑了一下,“技不如人,往后再去讨教。”
千百鬼修反扑入三途渡河,法锈护住破尾,抬手挡去刺骨阴气,不顾河中半碗迢遥的诱引,背道而驰。
果决断尾求生,虽痛,犹可忍,但法锈并没有走多远。
十丈之外,风烟滚滚,本堂的四堂主赫然出现阵前,缓缓而笑:“饲祖,老夫久候了。”
法锈停住了步子,冬日寒气刮骨。
该来的必然会来,之前六合堂的人墙被割裂开一条道路,受创后向两侧散开,现下这等千载难逢的时机,若无故退去简直是…暴殄天物。
六合堂没傻成一群狍子。
静候一旁的四堂主与五堂主迅速整顿人马,反抄退路,若想脱围,只有两个选择,一是迎战数千六合堂修士,以及两位大乘期大能;二是退入三途渡河,向鬼修求助。
悟道二轮,加上捭阖不世功,尚可全身而退,前提是只有法锈一人。
她多重的伤都不死,可破尾呢?
六合堂并未发动猛攻,静静对峙在退路上,慢慢前进,逐渐缩小包围。法锈闭目良久,忽而笑了,轻轻叹了口气,转身走回三途渡河的岸边。
但她没拉动破尾,这个小师妹脚上生了钉子一样,不肯挪步子,固执说:“师姐不用管我。”
破尾亲眼看过大师姐以一敌百的战力,打得众修士毫无还手之力,她可以无所顾忌猖狂冲杀过去,只要没有累赘。
就像那些宗门切磋一样,几乎三两招,胜负立显,然后她两肘搭在火泽台的链绳上,衣边飘落在湿热的夏风中,轻松闲适,仿若午觉刚醒。
她本该如此,是的,不需要瞻前顾后,那么便所向披靡。
对此,法锈笑了笑,只是拍了下自己师妹的背:“走吧。累了,不想打了。”
三途山之间,阴风狂作,昏暗一片。
法锈伫立河岸,长发衣袍猎猎翻卷,她摸了一下破尾的脑袋,顺势摸到她背上的剑,五指握住剑柄,如开闸放水猛灌灵力,过了片刻软剑嗡鸣不止,才缓缓收手。随即抽出来交给破尾:“拿好,蹲着放脚下。它冲得会比较快,你抓紧点,注意方向。记得随便到哪座三途山上,越近越好,别掉下去让身魂分了家。”
破尾接剑,问道:“师姐你呢?”
“我入不了地府。”法锈抬脚,踏入渡河上空,然而似乎被吸得骤然一陷,脚底差点挨近无一丝波澜的河面,堪堪稳住后,另一只脚也缓慢浮空,“现在也不知痛,无所谓了。”
作者有话要说:
前几天翻到了个狐狸和法锈的脑洞(荤,觉得好玩,开了趟车,不影响剧情
车站地址在专栏那

肝胆


阴寒冷风怒号,破尾蹲在那柄窄薄的软剑上,死死抓住剑柄,手指因紧张变形。在法锈毅然走入三途渡河时,剑身长鸣一声,化作一道金光,载着破尾冲向远处河水中的矮山。
须臾间,划破三途渡河上空浓浓的鬼气,破尾一个跟头摔在矮山上,趴着揉了下后脑,慢慢拾剑坐起。
相较而言,法锈要费事许多,胜在无惊无险,在第一块三途山小屿稍作停留,休息了几息功夫,再次往前走,竟朝着鬼修乱战的方向去了。
破尾安分坐着,没有吱声,她转头望向岸边,六合堂的修士围堵在那里,俱冷眼旁观。
鬼修之战激烈归激烈,同时无声诡秘,如脚下平滑却喧嚣的三途渡河。法锈突入其中,散魂期鬼修透体而过,挡住延年期鬼修的几招余波,走向中心的一处三途山。
岛屿正中,一个身捆铁索的长髯鬼修抬头,虚眯空白的眼瞳:“人修?”
法锈驻步,颔首行礼:“是。”
只闻黄泉轰鸣,对视半晌后,那个鬼修再次开口,语气犹带厌恶排斥:“你——是与那姓江的畜生,一同前来的?”
法锈在腰间一抹,拽下离兑宫首徒的玉佩,拿系绳在上面绕了几圈,抛了过去:“玉墟宗内门弟子,谒见山主。”见那鬼修接到玉佩,又道,“因菀夫人的竹片传讯,前来玉墟宗接应一位道友。其余不知详情,过失之处,万望谅解。”
长髯鬼修摩挲玉佩,面色稍霁,却仍质疑:“玉墟宗乃妖修宗门。”
法锈道:“但也没说不让人修拜师学艺。”
众鬼聚集,呵气成霜,长髯鬼修抬眼望去:“玉墟宗的高徒入我三途之地,有何贵干?”
“求援而来。”
“那敢问你,又是如何招惹了六合堂?”长髯鬼修冷声,“群起攻之,必有遭恨之处。”
法锈无力笑了笑,刚想分辩一二,那鬼修突然道,“既然你意欲与姓江的撇干净,桥归桥路归路,不如你去与他一战!”
这话说得斩钉截铁,将“多言无用”四个大字摆到案上。法锈沉默,风掀起衣袖,此时此刻,九连环丝丝入扣,促成了四面楚歌之局,一目了然。
半晌,迎上长髯鬼修不疾不徐的目光,轻叹一声:“樯倾楫摧,我何渡为?”※
言罢回身,决然赴战。
鬼修之斗,诡谲难测,众鬼牵制着江访安,不让他没入三途渡河,一旦叫他藏身河中,那可真是无处可寻。数位延年期鬼修猛攻,江访安进退得宜,在某一刹突然往左偏了几寸,随即见一道吹毛断发的锋芒切过,他抬头望去,笑道:“锈主啊…”
群鬼似都被一股风扯得散开,法锈的沾血白衫狂舞,身影在空隙间一闪,在阴气凝结的数百刀刃间,风驰电掣般刺入,一击劈落江访安头顶。
江访安举手格挡,气流爆开,凝滞一霎,凄风苦雨夹雪而飞。
这一交手,江访安凹陷无光的眼窝中忽然现出一点神采,后撤消去冲击力道,咧开嘴角:“不怪六合堂处心积虑——”
他折身而上,再次迎击,法锈双手结印,铺天盖地卷来古远青铜钟鸣沉响,河面震动,微起波澜,所及之处砾石乱飞,功法之强可见一斑。
“捭阖不世功…想当年法世,修的也是这门功法。”江访安挥袖,握住从袖袋中滑出的物件,砰得一声摔入三途渡河,“可惜,悟道二轮,还不够火候!”
半碗迢遥血肉,激起滔天巨浪。
千年未曾溅起一滴水花的三途渡河像是解了冰封,平滑镜面被顷刻打碎,沙黄的河水咆哮,磅礴奋起,又重重泻下。众多鬼修被浪头扑散,法锈仰头,周身火焰腾起,亮慑天空。
与此同时,岸边六合堂退后半尺,脚下河面荡起波纹。
五堂主一挥拳:“好!这么大的浪,不信她能全须全尾地躲过去,若落入河中,也不用我等再收尾了!”
四堂主宛如老僧盘膝,掀起一线眼皮:“老五,莫要高兴过早。她全力以赴之威我们见识过么?没有。宫臣殿仆露脸了么?也没有。”
五堂主闭了嘴,看向远方战事,又忍不住道:“那个江访安什么来头?”
“观他出手,有些招式颇为古旧,看样子死过很多年。”
五堂主皱眉:“鬼修无法飞升,他要炼道四轮的血肉,做什么用?明知与三途山结仇,怎么还千里迢迢跑来触霉头?”
四堂主缓声:“也许,他要用的地方,便在这三途渡河之内,或是地府。”
三途渡河之上,法锈虽早有防备,却仍然力所不及,战至最后,捉襟肘见。
江访安又一次近身,攒拳挥来,法锈见他只攻不防,纵然这拳头里攥了一把黄泉水,借身上烈火也可搏上一回。
挥击,错身,一人一鬼同时退开,江访安胸口焦黑碎裂,透出一个大洞。而法锈颤抖伸手捂住肩胛,鲜血直流,那里插着一柄漆黑粗糙的小刀。
万锁石刀。
那拳头里不是三途河水,而是这样一把伤则不愈的刀。
江访安吸取阴气修复伤口,笼罩于阴雾中:“锈主,世上很多事,不是你想退,就能抽身的,不是你想拼,就能挣脱的。”
三途渡河再度爆发洪浪,席卷那一簇飘摇火焰。
江访安沐浴水流中,负手道:“捭阖不世功的血肉,较之浩渺成空功的,如何呢?”
浪未平,金光破水而出!
破尾踩在犹存灵气的软剑上,手中死死拽住法锈的袖子,腕上红绳瞬移八百丈的阵法耗尽灵气,黯淡下去,无力飘荡着,衬得有些陈旧。
法锈半只脚已经踩入河水中,血浸透鞋面,力气不支,强撑着望了一眼小师妹,笑了笑:“让你逃命的东西,反抬了自己一手。”
破尾瞧准了左侧一个三途山小屿,拉住师姐催动软剑飞过去,不料眼前一暗,江访安趁胜追击,挡在她面前,心平气和:“破尾小友,大江大浪的,非你踏足之地。”
破尾以手为刃,字字透着稚嫩的咬牙切齿:“你找死。”
江访安没有躲避,刀光入体带不出一丝血:“江某死去很久了。”
经历过与法锈的一场酣战,吞丹期的小妖修的任何一招,都显得格外弱不禁风,江访安丧失与她对战的兴致,神出鬼没落在法锈身后,似乎要将她按入河水。
法锈毫不犹豫反手杀去,但毕竟未占先机,脚踝没入水中,皮.肉溶开。
破尾回头,勉强稳住声线:“师姐…”
法锈瞳仁一缩:“小心!”
战场上心思不专乃大忌,江访安突然出手,法锈踏水上前一把护住破尾,抽出她脚下的软剑抵挡,火光炸开,残破的剑身寸寸零落,金光散去。
衣袍翻飞,鲜血溅出。
破尾被一只手臂抱住,她还不能在吸扯强横的三途渡河上腾空,感受到脸上沾了热烫却无味的血,心中一片空白。
…她能做什么?还能做什么?
杀气横溢之下,记忆里,玉墟宗那岁月光阴中滞留的尘埃,正在缓慢沉淀。
破尾狭长的瞳孔一瞬间暗红。
扣住师姐环抱住自己的手,她张开嘴,亮出两道弯长毒牙,狠狠咬了下去。
过山峰之毒烈,以蛇为食,两刻可致凡子身亡;修百年,道则避之,化人身,鬼亦惧矣。
法锈一惊,虽察觉不到痛意,但酸麻的感觉从手臂窜上,淌入胸口,蔓延全身。她低首看向小师妹,那个顶着一头尘土的蛇妖刚刚拔出沟牙,滴着血,蛇信微吐。
破尾没有回头面对师姐的目光,低低说:“师姐,我能解毒的…现在那个老鬼不敢近你的身了,鬼修都不会。快点找地方…落脚,我知道我很重。”
法锈搂紧了她,轻轻一笑:“是不轻。”
剧毒从皮肤透体而出,挟凶猛本色,腐蚀阴气,同时法锈的脚步迟缓许多。虽不致于死在这上面,但一时半会是没法拼命了,总要几天休养。
江访安欲再掀风浪,可此刻三途山主已从渡河动荡中反应过来,大片鬼修紧接而上,将他死死咬住了。
法锈直奔长髯鬼修那片矮山,落地一个踉跄,将破尾放下来,扶着山壁走了几步,落下几个血脚印,右腿一软膝盖砸地上,没站起来。
破尾紧紧抿着嘴,扛住她一只手臂,试图将之扶起来。法锈摇头,拍拍她:“不了,让师姐休息一会。你去那边,把玉墟宗弟子腰牌给个满身铁索的鬼看。说天亮之后,六合堂必然来个斩草除根,问他刚刚饲祖一战,满意否?”
破尾用力点头,抹了把脸,立刻往矮山中心处跑。
在她身后,法锈颓然靠坐地上,连续的鏖战掏空了她的精力,被过山峰之毒一催,神智也开始模糊,昏昏沉沉半天,还是闭上眼睛。
… …
待法锈睁眼时,是被呛醒的。
她往身下一撑,触及发现那些碎石被清理过了,连个垫子都没是因为三途山寸草不生,荒凉之极。抬头看天色仍阴,睡过去应该只一两个时辰,再看把自己呛醒的东西,是一碗汤水,破尾两手是血,旁边摆着一口锅,精致缕空的小手炉放下面,热着里面剩余的汤水。
法锈咳了半晌,只觉得满嘴苦腥味,喘了口气,费力道:“…哪里来的?”
破尾答:“买的。”
法锈一时没明白:“嗯?”
破尾端着汤喂给她:“锅碗和水都是问那边养伤的鬼修买的,用师姐给我的手券。”
法锈只觉得汤水味道糟心到家了,跟狐狸煲的汤根本没法比,差点呕出来,连连呛了好几口,却还笑了:“那可是无量手券啊小败家子儿,找钱了吗他们?——哎,我不喝了,什么玩意儿,倒掉倒掉。”
破尾若是背负起照顾大师姐的重任,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卸下的,以下犯上地举着碗,送到法锈嘴边:“师姐快点好起来。”
拗不过她,法锈忍着全咽了。不知小师妹把什么灵丹妙药磨碎搅进去,味儿是冲,效用挺好,过了一阵,僵直的手脚恢复七八成,基本活动自如。
破尾缓慢屈腿,蜷在法锈身边,将脑袋拱在师姐的怀里。三途渡河雪粒纷飞,寂寥无人,法锈忽的生出一种相依为命的感觉,手臂搭着破尾的肩,试了试她脸上温度:“冷不冷?回去给你多买几个手炉。”
片刻后,传来小小的一声应答声:“嗯。”
“这雪还是太小了,不软和,冰碴子一样,隆冬的雪白鹅的毛,那个雪好玩。”法锈长长出了口气,停顿一会,问起正事,“马上天亮了,鬼修那边什么态度?”
破尾低低道:“三途山主派了鬼修前去六合堂讲和,没谈成。山主说,如果六合堂真的来了,鬼修们会挡一阵。不过听他们肆无忌惮的口气,不知道备了多少专门对付鬼修的法宝,伤亡过大,他就不会管了。”
法锈点点头,仰头看渡河滔滔,与天接线处隐约透光:“还不错,拖出时间,可以做个阵法。”
事不宜迟,她正准备起来捡石子当算筹,破尾赖在她怀中,不挪位子。法锈心中微软,揉着她的头:“累了?撑着点,别功亏一篑。”
这次破尾没听她的话立刻站起,法锈双手挠她腋下:“你再不起来…”
话音戛然而止。
法锈缓慢僵住,笑意敛起,直接将破尾翻了过来,鲜血从她腹部的厚衣透出,将棉花凝成了硬壳子,又染红了她的衣袍。
“怎么回事?”法锈拉开她没扣紧的棉衣,每个字都从胸膛震出,“怎么回事!”
破尾喃喃道:“有点冷,我想冬眠了。”
漫天飞雪旋转。
法锈扯开布条帮她包扎,破尾安静地看着她,出声的时候,从嘴里也涌出了碧色的血:“师姐,不用了…人无心不能活,蛇无胆也不能活。”
解毒之引,唯我之胆。
“你——胡闹!”
破尾吃力靠近这个声音,像是冻硬的蛇本能靠近温暖。
别人都讲,若是得不到,那扯着拽着,都要把那人留下,关着押着,总得叫人回心转意,就算遭人恨,也可以做的。
但她这么做了,就是一条蛇,毒到通体浓烈的蛇,就算修到化形,也不是人。
师姐是个爱薅毛的人,她没有毛,那就要更像个人。
然后她听见自己的心里话,就这么漏了出来。
“我想长大,找一个道侣,也许就不会总想着要长毛了。”
“师姐,我想长毛。”
法锈茫然了,半生摸透人心,到头来迷失在这些纯粹至极的言语中:“什么意思?”
破尾忽然牵动了嘴角。
甘愿将心埋起不见天日么?
不甘心的。
她笑着,犹似那年那月烈日当空,离兑宫火泽台,孤僻冷厉的小师妹,仰头清脆说道:“愿对师姐,肝胆相照。”
一捧碧血丹心,也愿拱手相赠。
天光破晓,岸边喊杀一片。
江访安不知去向,伤亡过半的鬼修无力再战,六合堂两位大乘期堂主踏空而来,身后跟随养精蓄锐的修士,朝阳普照,风起云涌。
法锈充耳不闻,她意识到自己喝的汤水到底是个什么,手忙脚乱想拿散发浓烈苦腥味的空锅碗,拿了有什么用,她不知道。
破尾睁着眼睛,很平静看她,拽着她衣角的手逐渐变僵。
百年积存的剧毒足以透体而出,一旦剖胆,沾之无解。这不肯施予人的毒,留我独自吞吃。
红尘万丈啊,一条毒蛇,是怎么踏进去的,又怎么能踏。
一字一句的长毛,痛彻心扉,挖心掏肺,含在嘴里,衔在齿间,是不敢宣之于口,是刻意颠倒黑白,还能是什么?
那个字,几笔勾画,囊括了古往今来多少恩义情丝,这丝都是活生生扎在心里的刺,漏出的血,竟是甜的。
甘甜至此,教人忘记所有的痛。
破尾的笑容落了下去,蜷在法锈身侧,叹息弥留在空中,再无声响。
这一世得近你身侧,已是足矣,再无憾事。
作者有话要说:
※注:原文“天之亡我,我何渡为?”——出自《项羽本纪》

道成


法锈默默跪坐于三途山,什么也听不见,雪粒吹打,枯槁如石。
手掌下是硬密滑腻的鳞,妖之将死,化作原形。一无怨怒,二无执念,求仁得仁,与鬼修无缘,第一境界魂散期都够不上门槛,即入地府,与世诀别。
那些往后的承诺和期冀,碎为泡影。
她突兀回想起,年幼时与仲砂相见,那个钦定少宗主曾无喜无悲道:“这个世间,不会因为我背负了期待厚望,被视作‘天降大任’者而网开一面、优待于我。”
彼时,两条跪裂膝盖的腿在风中摇晃,孤苦无依。
自以为加诸于身的荣光,在博大的岁月中,都会被碾碎。自以为的磨难苦寒,只是因为它不在意脚下,缓慢坚定往前推去。
目空一切,摧枯拉朽。
当初仲砂说这话,不指望法锈能感同身受,她生来一切都可获得,所见的都是他人望洋兴叹的苦难。
有过无能为力么?
现在有了。
天地苍茫,万籁俱寂,这条冰冷的蛇,终于在雪地里永远的冻僵了。
三途渡河之上,鬼修溃散,六合堂大批修士前仆后继,赴往中心矮山。
四堂主密切观望周围,五堂主则身先士卒踏上岛屿,矮山边角处积了浅浅一层冻雪,那个身影弓着背,被风雪刮得坚硬,毫无生气地杵在那里,像是顽石。
时间紧要,五堂主二话不说,五指一握,运了大招就扑身而上,大乘期之势惊天动地,近在咫尺的那一刹法锈忽然抬头,狂风吹开散在她脸前的头发。
藏在袖中的万锁石刀还没用上,便闻后方传来嘶声大喊:“退后!老五——退后!”
五堂主不明所以,却明白四堂主并非一惊一乍之人,不敢耽搁,迅速收手。刚退几步,整个上空风云变幻,遮天蔽日,没有冗长的酝酿,数道粗壮如老树的雷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降下,炸得三途山崩裂不止。
六合堂纷纷避让,五堂主膛目结舌:“这是…大天罚?可她…她不是元婴么?”
四堂主心中懊恼之极,额角青筋跳动:“早说了她二轮已臻至顶峰,离三轮的那一小步,是本堂的最后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