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锈道:“可能…哎,凡子中天子的意思是天命所归,换过来意思也差不多,师父你体会一下。”
玄吟雾:“…”
天命真是瞎了眼,怎么就归了你这个混球。
起驾阵势越摆越大,法锈索然无味瞟了一眼,又接着道:“我一并说了吧,全称天道之子——别管这个,名号都是胡诌出来的,想表达出的意思就是我比较能耐。”
玄吟雾:“…”
你是够能耐的。
法锈低头掸了一下衣袖:“师父应该懂修士梦寐以求的好事,洗尽铅华飞升成仙,对吧。只是大天罚恼人,一个不小心魂飞魄散,这可是永消天地,两手空空。”她捻着袖边,似乎在思考怎么说,“道法天规是没办法徇私舞弊的,但耐不住钻空子。万无一失的渡劫机缘,有么?本来是没的,大家各凭天命。凭不了怎么办?那造一个。”
玄吟雾神色凝重下来,他意识到法锈所谓的“能耐”是什么了。
“天底下最大的机缘,是个活人。”法锈道,“就是我。”
她突兀一笑,口音带上了街头小贩的油腔滑调:“师父,飞一个吗?六根不清不要紧,心智不坚也没事,我保你稳稳妥妥的。”
玄吟雾默然看着她,突然问:“你自己呢?”
法锈一哂:“我?我还可以,没听见那斗大的名号么,天道的亲闺女,宠着我呢。”
玄吟雾立刻质问:“可你说你有血亲,他们后来怎么了?你在迢遥境,说法迢遥怎样?…形神俱灭?”
法锈沉默,想了想才道:“我说过吗?”又道,“师父您听错了,我说的是寿终正寝。”
玄吟雾怒极,掰了根枯杈就在她背上来了一下,打完四周骤然一凝,涂山九潭几位族长并四大仙宗弟子全瞪大牛眼,直愣愣地盯来。
众目睽睽之下,法锈挠了下背,那根枝条还软趴趴贴在她身上,她拨开,扫去手掌上的干树皮屑,随口问了一句:“怎么,可以走了么?”
立即有五蒙弟子上前:“禀天子,阵法完备,候命以待。”
法锈负手往前走,所到之处修士退让,她出声:“云莱仙宗?”
有红底白纹袍服的修士立刻跟上一步:“在。”
“把这个带给你们少宗主。”法锈从袖中抽出一根红色手绳,放到云莱弟子托举的双手之上,手指捏着绳尾停在半空,隔了几息功夫才松开,让它落下,“盼安城买的,样式不常见,让她帮我看看。”
云莱弟子收入怀中:“是。”
“话也要带到。”
“是。”
远处宽敞空草皮正中,一个用朱砂描线的大阵间歇亮着光,四面八方静悄悄的,密集站着数不胜数的修士,法锈凝视那个阵法良久,闭了闭眼睛。
她转头:“走吧。”
这句话是对玄吟雾说的,无论是涂山九潭还是四大仙宗,无声无息,没有阻拦。不过也是,何时何地“搞好关系”四个大字提在心间,碍不到我之利益做什么出头鸟,管它作甚。
玄吟雾逆着人流走上前,与法锈一同踏入阵法。
阵法不是直接通向八荒殿,落地处是一间空荡荡的楼阁,窗外鹤唳几许,仙雾袅袅,法锈手肘搭在窗框上,探了下头,手指在墙上蹭下一指头的灰,仰着脖子看了楼阁外头的牌匾:“还行。”
玄吟雾拍了拍一把椅子,被扬起的灰呛到了:“什么?”
“那几个五蒙弟子的本事,没送错地方。”法锈收回目光,把手指拍干净,“天子殿,每个仙宗都有一座,从这可以直接通向八荒殿。没怎么用过,打扫起来不太上心。”
法锈撩开衣袍,单膝触地,一只手按住布满灰尘的地面,另一只伸给玄吟雾:“拉紧我,这东西比较老旧,可能会晕。”
玄吟雾俯身打了一下她按地上的手,拾起来把灰拍干净,又掐了个祛灰的诀,风猛地吹开浮尘,好似六月飞雪呼啸大作。他又呛了几回,打心底觉得那些仙宗弟子纯粹就是来凑个份子,连送佛送到西的精髓都没学到个一星半点:“仙宗不靠谱就算了,八荒殿也没来个人接一下?”
法锈道:“师父嫌排场小了?我原本的打算,是在涂山九潭待三天再正式回去,要游街有游街,要抬轿有抬轿,这不是被你那大族长搅黄了事儿嘛——所以这时候,是没人来接。”灰吹散后露出下方褪了颜色的阵法,她又将手按上去,嘴里还道,“没事没事,这样回去放松一点,虚的东西我不在乎,我也没让你八抬大轿领回涂山九潭是吧,彼此彼此。”
玄吟雾道:“可你带了年货。”
法锈轻慢地哦了一声:“这个不用师父担心。礼不够,诚意凑,八荒殿那些老不死,会充分感受到我归家的诚意的。”
比起六合堂小桥流水的诗情画意,八荒殿名字听着巍峨古朴——也许曾经是这样的,不过岁月摧残了巍峨,又将古朴变得破旧,高耸的墙壁层层叠叠,没有人声,失了颜色,看起来冷清得骇人。
法锈握住门环用力推开,石板铺成的路干干净净,连片落叶都没有,玄吟雾跟着她七绕八绕,越往深处走,空中翻涌的精纯灵气就浓郁得让人呼吸困难。玄吟雾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是一种很诡异的洁白,走了大半天,没有云遮日头那般明明暗暗,如凝固的羊脂白玉。
不知走到何处,法锈脚步突然一止,面前伫立着一个身披黑鹤羽衣的高大人影,眼角下垂,两颊的皮肤紧贴着颧骨往下,收拢于深抿的嘴角,严苛又不近人情,猛然撞见,好像是私塾先生在抓逃课的学子。
对视片刻,催酒深深躬身:“锈主。”
这一礼后他就要直起身,法锈手一指:“等会,谁叫你起身的?”
催酒起了一半,老腰卡住了,只道:“锈主有何要事?”
“我记得上次回来,三宫臣八殿仆全围在我寝殿周围,生怕我上天入地跑了。”法锈道,“那这次规矩照旧,都给我过来,住的地方不得超出百丈之外。”
常年避世于四方宅院,已然消磨任何疑问,催酒漠不关心应道:“是。”
法锈熟视无睹向前走,玄吟雾颇为疑惑她又搞什么幺蛾子。走了大概百十步,跨入一间修缮过许多次的古旧屋子里,法锈看了看左右,望向窗台上不断滴水的竹筒,合上了门。
“现在是几时?”玄吟雾也看到了竹筒,打量片刻,没看出来个所以然。
“睡觉的时候。”
法锈捏着一只袖边递给玄吟雾:“帮我拉着,这件衣服太重了,不怎么好脱。”
狐狸懵懂帮她除了外袍,法锈长吐一口气,活动手颈,慢慢的就活动到玄吟雾身上去了,玄吟雾不免一顿,连着数日再触摸到熟悉的温热,总归还是想的。他勉强保留了一丝清醒要去关窗,结果依旧迷失在气息颤抖的亲吻里。
空隙之间,法锈似乎听到他一声齿间模糊的叹息:“你个贼…”
她低笑,明白狐狸的意思,贼这个字说得好听,不用前面附加的乱七八糟的字眼,也能酥人心。
于是她接道:“食色性也是为贼。”

沉浮之中,也不知道弄到了哪儿的关窍,嗓子里几声轻悠悠的哼声,纠缠在一起传了出来。
方圆百丈这个距离,着实不算远。
大乘期大能们都猫守耗子洞般众星拱月围着,修炼时也神识外放,这一声儿虽然又轻又软,哪儿能逃得过一群兔子耳朵,只是还没等他们绮念起,法锈捋起汗湿的额发,一手扣在了床榻上,不世功无声发动,飓风一样以她为中心席卷了出去,震得一群老修士东倒西歪,连忙稳固心神。
这刹那的功夫,叫催酒也一愣一惊,茫然片刻,活生生被气笑了:这他姥姥的,这叫什么事,连着这方圆百丈就你锈主一人能快活,其他的连个盹儿都不能老实打,这是人干的事?
简直膈应出了一方新天地。
麻木半晌,催酒无声叹了口气,算了,谁叫她是家主呢。
这边法锈轻微喘息着,隐约瞧见玄吟雾正将手背按在脸上,咬着自己的手指。
她脸上扬起一个笑,把他的手拿开:“别介啊师父,叫出来嘛,我跟你说,他们都没道侣的,道貌岸然了千百儿年,欲念攒的肯定很多…我们今天晚上,有几回恨就招几回。”
玄吟雾佯怒道:“你几岁啊,干这种事情!”
法锈笑:“我呀,气血方刚的年纪。”
玄吟雾的手被她攥紧,按在枕边,迫不得已喘了几声,咬着牙,也只能骂出一声:“冤孽…”
这厢春宵帐暖,那边三位宫臣八位殿仆都一脸麻木,端坐在床榻上,心中日之狗也。


慕世


八荒殿的名声大气势足,就算过得默默无闻,也被捧成了“高高在上不可侵犯”的仙山琼阁。
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自从玄吟雾在这地落了户,过得是砸个锤子都激不起半寸水花的日子,趴平了毛,磨平了爪,无所事事像是要混吃等死。
宫臣殿仆好歹算几个活物,却个顶个没活气,仿佛共用一副口舌,只有被问及,才肯出几嗓子声音。法锈不怎么见他们,她更多的时候披着那一身状似朴素的黑袍,闭目冥思,天罚不时劈落,好在八荒殿的宅院分外结实,傲骨嶙嶙,陪家主一道扛住。
这景象对玄吟雾来说格外罕见,法锈有多么乏于修炼他记忆犹新,活驴一样不抽鞭子不拉磨盘,没法陷在一个四方小院不动弹,逮着机会必定拱着头出去,非得四处作妖、过的有滋有味不可。
十天半月后,自认为坐得住的狐狸也有些闲得发慌了,法锈便在屋子里翻找一通,在床底下掏出个小石板模样的东西,掂了掂挺重,回身递给玄吟雾:“这大概是八荒殿的出入令牌,以前挺多的,后来大小天罚噼里啪啦撞下来,碎得差不多了。”盯着那石板片刻,眼角似乎也泄出一丝嫌意,一笔带过它略带土气的样式,“能用就行。”
玄吟雾没接,指腹摩擦了一下她的脸侧:“你不出去么?”
法锈道:“忍字头上开了刃。”
她又翻七倒八,屋角堆着无数珍奇异宝,窝在金山银山里头挑挑拣拣,拎出几样:“不知道俩师弟有没有认真修炼,师父你回去督促着点。尤其是验秋,未来要接手一宫之主,矮了坎艮宫一个头不要紧,矮了坤巽宫半个头也不要紧,要是沦落到给乾震宫垫底,拔毛吃了算了。”
玄吟雾似是要刨出个根底:“法锈,给个准话,你到底能不能出去?”
法锈靠在床榻上,仰头道:“师父,你看不出我与那几个老东西是相互制约的么。我当然凭悟道三轮闯个天翻地覆,但无论成功与否,他们都不会再放任不管。”
“为何?”
法锈双手交叉置于身前,长长吐出一口气:“于我而言,悟道三轮不是终点,后续炼道四轮‘煅’,炼道五轮‘同’。八荒迄今四十九位家主,除我尚在,其余四十七位通通卡在四轮,无疾而终,只有一位,突破四轮,却未曾登顶五轮,死于‘半步天道’。”
玄吟雾皱了眉:“炼道?你们八荒法家到底在搞什么?”
法锈漠然盯着自己手指,那些巨石般压在心头的东西,吸入时仿佛鲸吞汹涌,吐出时却骤然化作了轻烟。
最终,她说:“身化道法,新翻天地。”
… …
八荒殿迎得家主归,宫臣殿仆聚首,里里外外守得那叫一个固若金汤、波澜不惊。外头可没那么平静,首当其冲就是玉墟宗。
“天子”一事传开,除去几个知事的老妖修心有余悸,伪化形的弟子们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纷纷跑去离兑宫打听事儿。可留守离兑宫的曲卫师兄弟更懵,满肚子黄水憋不出一把尿,没比这群同门好到哪里去。
好在旁边驻扎着一个滑头老山羊,连“天子”肚子破了口求收留的惨淡模样都见识过,心里打了底,笑眯眯搓着这群小妖修的后脑勺,打马虎眼:“你们大师姐,跺跺脚震山河的人物啊。腰挺起来,别整天一点风吹草动就吓得直哆嗦,怕啥,天塌了,你们大师姐的肩也宽厚着呢。”
曲验秋愣兮兮的,冒出一句:“大师姐不胖呀。”
拆月嗯嗯点头,不在细枝末节计较,只拍了拍他的背:“缺啥就跟你大师姐要,没出息,攒着一点小钱还抠手抠脚,想想你师姐手里头有那么大一个长生钱庄,阔气得很哪。”
屋檐铁马潇潇,拆月满口跑马的跟小弟子们闹,心有不宁的北堂宗主寻来,默默在墙角站了一会,无声地离开了。
走了一截路,她自嘲地笑笑。
是她太提心吊胆,搞得整个宗门乌烟瘴气,这事放到击磊真人面前,就换来一句:“慌锤子。”然后摇着蒲扇乘凉去了,一身腱子肉四平八稳。
觅荫反应要大一点,刚装模作样拿了杯茶,突然一翻烫了脚,猛地站起来,脸色变化几次。北堂良运心里刚产生一种同病相怜的慰藉,就看他匆匆往外走,想拦住劝几句,就听他嘴里嘟哝:“被子还没收,阿钰又要骂我老糊涂了…”
北堂良运:“…”
她带领的宗门大概是历来最心大的一代,心都大成窟窿了。
天塌地陷,比不过眼前的家长里短。
玉墟宗能偏安一隅,没遭到好事者的登门拜访,很大程度归功于云莱仙宗的有意回护。
锦鲤畅游池塘,滴落不到身上的风风雨雨,被云莱少宗主大包大揽。仲砂接到消息的那一刻,手指紧握成拳,炽火自手绳燃起,忍了许久,终是恨道:“傻子。”
她这一声太轻,却是极罕见的出了音,旁边送信的弟子惊异凑过去问道:“少宗主?”
仲砂挥开了他,闭了闭眼,收敛翻涌不歇的情绪。片刻后,她招来随侍弟子道:“现下的三途山主,还是那个反限期鬼修,贾沛?”
随侍弟子颔首:“是。”
仲砂低头摩挲了一下手指:“去把怀菁太师叔请来,带上他编的那些文史,有些事要请教他。”
随侍弟子应了一声,垂眸退下。
不多时,门外传来人声,随后一个颇为年轻的白衣郎君跨入屋内,脚步挨地顿住,一探头,贼头贼脑的踩着砖进来,仿佛那门槛是个照妖镜,转瞬就撕了他翩翩风度的皮囊。
仲砂端坐不动,一碗茶在桌上沸腾不止,连带着瓷碗底也不安分,哐哐叩在桌上。那白衣郎君一眼瞥见,忙不迭在袖子里掏出数个卷轴,堆在桌角,赔笑道:“这又是哪个不长眼色的东西惹了咱少宗主,瞧这上好的红袍,都煮成…哎呦喂烫死我啦!”
震沸不休的茶碗终于承受不住,瓷面乍然裂开,滚烫的水泼了一桌,几滴溅到郎君娇弱的手背上,激得他要死要活的嗷嗷直叫。
普天之下,尊师重道,没人能如此怠慢师长,但云莱仙宗的这位太师叔,连看门狗都敢抬后腿撒泡尿。
此人令人不屑之处是靠裙带关系入了云莱傲阳老祖的眼,那位威震天下的老祖收弟子颇为苛刻,结果晚节不保,受故人之托带了个奶娃娃回宗门,没几日撒手人寰,还在吃奶的小孩就名正言顺成了关门弟子,锦衣玉食捧着长大,辈分高不可攀,本事屁都没有。
若仅是如此,这份祖上荫庇谁也羡慕不来,就当供个米虫。但问题是此人与名字里寄予厚望的“菁”字就没个像样的地方,骨子里坏透了,欺负男弟子调戏女弟子的破事没少干,小时候都拿他没办法,长大倒是收敛一点,因为学会了“装模作样”这等招摇撞骗的字眼,读过几本书,就开始装满腹诗书气自华。
托了怀菁人模狗样的白衣装束,早年不少蒙在鼓里的修士都恭维一句“落梨公子”,自鸣得意,不知天高地厚,竟在切磋大会上调戏太朴仙宗首席。
姜迎微好战之名世人皆知,本以为是个有胆有识的同好前来较量,结果“同好”被打得满地翻滚还要摸蹭占便宜,手中飞剑一挑,便要将这伪君子给剥皮抽筋。
好在仲砂正在看台观战,云莱内部再怎么厌弃这个太师叔,总不好在外让人欺负了去。云莱少宗主亲自讨人,姜迎微曾败于她手,心中敬重,也给了面子。
怀菁鼻青脸肿,死性不改,极少见到这位传得神乎其神的少宗主,见她姿容是少见的娇媚,眼珠子立刻黏上去,一张嘴就不顾辈分的开始套近乎:“哪里来的妹妹,诶,这腿是怎么了,我看看,伤哪儿了这…”说着就毛手毛脚过去摸。
仲砂这双腿,叫她跪还可以,无所谓,膝盖都跪碎了,再跪一跪师长当还个口粮钱,唯独摸不行。
也就法锈是个例外。
随侍弟子自然通晓这个理,慌忙上前拦道:“太师叔,使不得…”
仲砂轻轻挥动两根手指,十分会看眼色的弟子已经疏散了外宗弟子,家丑不外扬,恭送走太朴姜迎微,顺便把门带上了。
后来,唯一让怀菁夹起尾巴两股瑟瑟的人,是他的太师侄仲砂。
此刻随叫随到的怀菁太师叔心疼吹着被烫红的手背,卷轴堆在桌角,仲砂看也不看,她知道这位太师叔偷鸡摸狗的事比谁都精通,修炼不上心,自诩要写文史,谁惹他不畅快,搁笔下就是往死里骂。
但能扒拉出消息,管他是什么歪门邪道。
仲砂开门见山道:“江访安是什么来头?”
听到“江访安”这个名字,怀菁眉头一紧,一咂嘴,轻咦了声:“这人没死啊。”顿觉不对,这人已经死了,立刻改了口,“…还没投胎,留着一副残躯上万年,成精了。”
“上万年?”
怀菁想了想:“有一出戏文《慕世志异》,你看过没有?里面有这个名字,万年之前,似乎与八荒殿还有一脚…不太记得,我整理了的,等我翻翻。”
仲砂看他架着腿开始抖落卷轴,找了半天,才不负所托地长出了一口气,念道:“八荒殿历代天子被拘其中,不为外人所知,传闻是因为第一任家主太奔放,少年成名,荡平九洲,还与一个魔修女子有了扯不干净的关系。”
仲砂:“…”
她几乎可以想象,要是让这位太师叔写一篇关乎法锈的文史,定然如出一辙:“八荒殿第四十九任家主,有乃兄之奔放遗风,天资异禀,血洗封煞,还与一个妖修男子有了道不明白的关系…”
怀菁还在念那段扯不干净的爱恨情仇,裹脚布似的婆妈,仲砂听了半天,打断:“江访安这三个字到底在哪里?”
怀菁唔了一声,往下扫了几行:“快了快了,我刚刚不是说天子法世和魔修宛慕世成了一对戏水鸳鸯嘛,自然就要有棒子来打的,这棒子就叫江访安。”
仲砂默默扶住额头。
怀菁滔滔不绝:“江访安与宛慕世本是一对师兄妹,但师门排序向来认不得真,江访安小他师妹几岁,向来都是宛慕世对他照顾良多。后来师门变故,宛慕世堕入魔修,这个人修小师兄还是格外依恋她,恋出了界,对横空出世的八荒殿家主极为看不顺眼,可惜他这打鸳鸯的棒槌还没人家小手指粗,连毛都打不掉一根。”
仲砂心想光阴不愧喻为杀猪刀,戏文里头的白面小生,摇身一变,已经成了个城府深沉不择手段的老鬼修,搅得满城风雨,自己作壁上观。
思其至,她突然灵光一闪:“宛慕世,她还活着么?”
怀菁一愣:“死了吧…戏文说到法世踏破三途渡河,鬼修一道诞生。宛夫人得知夫君身陨,遗下未满月的骨肉,投河殉情。”
“不可能。你把法世突然打破地府的理由念出来,我不信他无缘无故扔下夫人孩子不管,跑去黄泉玩命——法锈还知道把她师父送上天,换一个身后无所顾忌。”
还真让怀菁找到了理由:“世主大义,阅众生求而不得疾苦,心生感慨,决意翻江倒海,给众鬼一个弥补生前遗憾的机会。”
仲砂心道,扯他娘的犊子。
再怎么大义,也不可能头脑热成火油,一点就燃,连媳妇坐完月子的时间都等不了。
除非…出了大事。
仲砂揉动眉心,宛慕世殉夫的结局值得质疑,说不定江访安带走半碗迢遥血肉,就是与之相关。但诸事过去上万年,多数灰飞烟灭,留下的寥寥几笔,也只是悲欢离合的殷殷传唱,捧个场逗个乐,跟怀菁笔下乱七八糟的“文史”差不多。
仲砂攥着那根红手绳,指甲陷入掌心。
法锈归家之前给她带的话很简单,提到了一个盼安城。原先她意欲直接拜谒三途山主贾沛,现在少不得走一趟盼安城。
盼安,盼安,这城名字起得没眼色极了。
怀菁还在絮叨《慕世志异》戏文的尾声,话尾带了点轻浮的勾音,打着拍子似乎要唱起来了:“翠禽篱上翘,俏出一江春风老,郎君道慕恁个世?冤家休得再笑,抛一朵灯花,看君知不知…”
纷纷扰扰,旧事随风。
仲砂忽的想起云莱宗主三番两次劝她急流勇退:“不要再掺和八荒殿之事。但凡天子,上不登仙庭,下不抵阴府,成则灭,不成也亡。你跟着倒腾个什么,还真以为能博得一个从龙之功么?”
她低头垂目,不作声,心底突的有个依稀的祈望。
愿千万年后,芸芸众生唱的一出戏词,闹出个星火燎原的荡气回肠,莫要灯灭茶凉、人散殊途,空留笔一杆,狂书千行逝者已矣。


密谋


身为知分寸早知事的一宗少主,一旦决定要做什么事,上头师长是不怎么管的,颇有些“任你东南西北风,我心落肚不动弹”的漠视态度。
但在仲砂启程前往三途渡河的当头,云莱宗主突然大驾光临,拦了一手:“近段时间阴雨连绵,你腿脚不便,还是休养为上。”
云莱宗主是什么样的人,仲砂心知肚明,想她在迢遥境成名之后,云莱兴办五次仙宗大会,为的就是让她干柴加火扬名立万,哪里提过半句不良于行,满头满脸都刻着一个“无利不起早”。
仲砂转着手绳,并不答话,跟随宗主前来的首徒肖尘根悄声上前,撑着轮椅扶手解释道:“少宗主,如今四大仙宗的年轻一辈都是该知道‘天子’的年纪了。你强出他等百倍不要紧,因为修仙途中福祸难料,不少人心怀歹意盼你落马,但若知晓你与天子交情匪浅,恐怕…在这当口,还是韬光养晦,别出去了吧。”
香炉袅袅,片刻沉寂。
仲砂忽然一笑:“我不成仙。”
云莱宗主倏地抬头,双目如电:“你胡说什么?”
仲砂道:“身为修士,宗主一定听过这样的话:心无杂念,努力飞升就好了,成仙就可以了,再没有忧愁,仙是无所不能的。”
她说:“我也听过,从小开始听。”
云莱宗主看着她:“你应该承认,这是对的。”
仲砂不置可否:“我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要修道,要飞升,要成仙——无寿元劫难,无尔虞我诈,无忧虑患难。”
云莱宗主面色微沉,肖尘根心中七上八下,挣扎地拍了拍轮椅扶手,轻声道:“少宗主!”
仲砂不为所动:“确实,如果说凡世为虎狼之牢,天庭大约是一个木笼。”
云莱宗主的眉头皱成了几条深沟:“不得妄议。”
仲砂续道:“——但是,空有化道法为己用之能,依旧被缚,磨空了一腔烫血畏首畏尾。天道规则不许他们下界,于是这千万年来,便无一仙敢冲破界限!”
云莱宗主爆喝:“仲砂!”
仲砂以同样的声量顶住:“仙在我眼中,也不过就是明哲保身。”
若说这一声斩钉截铁,那必然是削铁如泥般的锋利,云莱宗主急促回气,像是突然得了痨病。肖尘根连忙趁这片刻休战功夫,站出半个身子挡住仲砂,顺带请宗主息怒:“师尊您别气…别气,回去我给您泡冰梨水,少宗主她腿不好…”